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嬉戲愛神 作者:陳明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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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mon8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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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2-20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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嬉戲愛神 作者:陳明娣
小男孩的母親彎下身,拉整他身上的小西裝,叮嚀著:
“弟弟乖,你彈一首曲子給爸爸的客人听,明天媽媽就把你喜歡的那架鋼琴買回來。”
“別叫我弟弟,我馬上就要上一年級了。”小男孩別扭地說。
“好,好。”
母親滿意地審視小男孩完美的外表,牽著他的手下樓;在樓梯間与大了小男孩十歲的哥哥相遇──
“你又去賽車了?”母親有些惊惶地看著十七歲的少年飛揚不羈的外表。“媽不是特別交代過你,今天早點儿回來的嗎?要是讓你爸看到了──”
“我從后門進來的。”少年叛逆地抿緊雙唇。
母親明顯松了一口气。“快上去換衣服吧,馬上下來哦!”
少年抗拒地蹙眉,正要拒絕,一直未出聲的小男孩,突然開口:“哥哥,不下來听我彈琴嗎?”
少年倔強的眼神一接触小男孩,立即轉為溺愛、疼寵的眸光。
“可怜的阿弟,又被逼著當眾表演了?”寵溺的手指伸向小男孩頭頂,三、兩下就揉亂小男孩的頭發。
“哥哥,下來听我彈琴。”小男孩崇拜地仰望哥哥。
“等我,我馬上下來。”少年允諾地點頭,飛奔上樓去了。
母親半是無奈、半是安心地吁口气,再一次俯身,整理小男孩的頭發……
※ ※ ※
剛滿五歲的小女孩,嘟嘴吸吮糖果的動作因美妙的琴聲響起而停頓,她离開主人特別為小朋友安排的臨時保母──好心姐姐;好奇地循著琴音,小孩穿過高大的圍觀人牆,本能地找著了父親。
她伸手攀住父親粗大的手臂,無聲地要求協助;小女孩的父親愛怜地抱起女儿,穩當地將她安置在他年少時因粗重勞重而顯得厚實的臂膀上。
小女孩目不轉睛地望著坐在鋼琴前彈奏的小男孩,紅嫩嫩的小嘴著迷似的微張著。
“喜歡鋼琴嗎?”小女孩的父親從未見過女儿如此專注的模樣。
小女孩黝黑的眼珠抹上亮澄澄的興奮光采,用力地點了一下頭,稚嫩且認真地回答父親:“嗯!鋼琴,還有小哥哥都喜歡!”
小女孩率直天真的童言,令父親開怀大笑:“好,爸爸想辦法都弄給你!”
這年,小女孩的父親事業蓬勃發展,正當壯年、意气風發的他自豪地想把全世界送給愛女。
樂聲一停止,小女孩立刻掙扎下地,邁著小短腿奔向彈鋼琴的小哥哥。
勉強彈完琴,正打算跟崇拜的哥哥上樓的小男孩莫名被擋了路。小女孩眨著亮晶晶的雙眼,開心地說。
“爸比說要把哥哥送給我,還有鋼琴。”
小男孩的哥哥,嗆笑出聲,拍著小男孩的肩膀說:
“阿弟,恭喜你,有了小小樂迷。”
小男孩因哥哥的調侃而尷尬皺眉,他气惱地瞪眼小女孩:“走開!我不要跟你說話!”
小女孩可愛的笑容逸去,小嘴一扁,風雨欲來地紅了眼眶。
“妹妹,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臨時保母的好心姐姐匆匆過來,急欲帶她回去小朋友的餐室。
“原來是你把人看丟了。”小男孩的哥哥諷笑說。
臨時保母不吭聲,快速掠過小男孩的哥哥,抱起小女孩离開。
“我要那個哥哥……”小女孩趴在保母肩上,不依地低聲哭泣。
“寶貝,怎么了?”小女孩的父親快步過來。
小女孩投入父親結實的怀抱,不放棄地輕嚷:“我喜歡那個彈鋼琴的哥哥……”
“乖,不哭,爸爸說了,一定想辦法弄給你的。”
“打勾勾?”小女孩霎時止住哭泣,抬起晶瑩漾光的眼眸,臉龐充滿對父親的信任。
“打勾勾。”小女孩的父親承諾地伸出指頭。
粗大的手指与細小袖珍的手指互勾,父女倆達成了協議──
阮滄日修長的手指滑過琴鍵,完美而俐落地結束最后一個音符,披肩長發一甩,优雅起身,淡然地掃視神情訝然、目瞪口呆的同學及老師。
對他們這般欣羡的反應,他早習以為常;但他們的要求也未免太過低落些,自己只不過隨興演奏一下,表現不過差強人意罷了。
阮滄日濃濃的兩道眉不悅地拱起,穿過眾人回座時,視線不巧落在正埋頭苦讀琴譜的同學身上──韓惟淑,一個直發及肩、戴著金邊眼鏡,面容端庄秀麗的白淨女孩。
她埋道苦讀的身影一掠入眼帘,阮滄日淡漠的神情立即轉為惱怒!他最難忍受像她這般才能平庸卻不懂放棄的人;難以相信他竟然已經跟她同學了十六年,阮滄日為自己的不幸感到忿忿難平。
幸好,這場苦難終將結束!阮滄日飛快地將韓惟淑的影像驅出腦海,拎起自己的背包,旁若無人地走出教室;這畢業前的最后一堂演奏課,上不上對他都是一樣,初出茅廬的菜鳥老師是沒膽為難他的。
“碰!”他毫不客气地甩上了門。
恍若大夢初醒的老師,有些尷尬地翻弄手上的學生名冊,扯高喉嚨喊著:
“韓惟淑!韓惟淑同學,該你了。”
韓惟淑深吸口气,合上琴譜,雙手習慣性交握在腹部,緩緩地起身。走向前時習慣性地回頭望了一眼剛被關上的門,追隨已飄然而去的身影……
※ ※ ※
“滄日,沒想到還會在學校碰到你,打算什么時候走呀?”畢羿德自后面追上來。
阮滄日聳一聳肩。“大概下個月。”
“下個月?你會來參加畢業典禮吧?”
“或許。”阮滄日一副無所謂。“你呢?打算到哪里去?”
“我還沒決定申請哪所學校,應該會先到歐洲旅行再說吧。”主修作曲的畢羿德正為選擇學校煩惱。“你真幸運,不必浪費時間,直接就進蘇黎世音樂學院。”
畢羿德心里羡慕不已。阮滄日可說是天之驕子,家世、容貌皆不凡,高大挺拔、深邃立体的五官,加上他特立獨行的酷樣,風靡全校女性同胞;說到他的音樂才能,唉……更讓人感歎造物者的不公平!阮滄日自高中開始,每年的寒暑假期都參加音樂名師指導的音樂營,他已經得過“蕭邦鋼琴大賽”、“伊莉莎白皇后大賽”、“柴可夫斯基國際鋼琴大賽”三項國際上最重要的鋼琴賽首獎。世界聞名的音樂學院更是早在他高中時代就爭相提供高額獎學金,豈知阮滄日的父母不肯讓他太早出國留學。
現在,好不容易等到他大學畢業了,各校莫不使出渾身解數爭取他入學;据說蘇黎世音樂學院之所以能擊敗群雄雀屏中選,是因為阮滄日的大哥──聞名國際的賽車手──居住于瑞士。
兩人并肩走著,聊著同學的畢業出路。
“我得到系辦去一趟,把這本書還給丁衛中。”畢羿德揚揚手中的書。
“他也來了?”
“他到系辦拿報名表,就是杜氏音樂獎學金;听說韓惟淑也報名了,我看丁衛中机會不大。”
“她也報名了?”阮滄日眉頭一鎖,不是听說她不打算出國留學的嗎?既然要出國又何必去跟人家爭獎學金?“她想出國大可以跟父母拿錢。”
畢羿德聳肩:“誰曉得,也許是她父母反對。”
不管如何,為了根絕一切可能,他做了決定:“順便幫我拿一張報名表。”
“別開玩笑了!你根本不需要那筆獎學金。”
“您幫我拿就對了。”
“可是──”畢羿德頓時恍然大悟:“你這是針對韓惟淑?唉!你們兩個真是一對冤家。”
阮滄日對他的形容詞匯不甚滿意,糾正道:“不是冤家,我跟她是誓不兩立的仇家!”
畢羿德聰明地保持沉默,全班……不,全校都知道,阮滄日一向視韓惟淑為眼中釘;其實,韓惟淑一點儿也不惹人厭,小小的心型臉龐總是帶著靦腆的笑容,她不屬于麗光外顯的現代美女,但細細的眉、細細的眼,含笑不語時活脫像是自仕女圖上步下的古典佳人,別有一番韻味。
可奇怪了,她到底是哪里冒犯了滄日?真令人百思不透,大學四年沒見過他們兩人交談,呃,應該說是滄日將她摒除于交友圈外;大伙都知道凡是希望滄日露面的場合,就絕不能邀請韓惟淑,以滄日在音樂系的地位誰會舍大就小呢?也因此韓惟淑在學校總是形單影孤。
到底是為什么?滄日總不可能就因為她不巧与他自小學同學到大學,就把人家打入十八層地獄吧?
※ ※ ※
“滄日哥哥。”
小女孩雀躍地跳到男孩面前,亮晶晶的眼睛開心地眨呀眨。
男孩因憶起兩天前父親的宴會而皺眉,握緊手中的琴譜,快步越過女孩;小女孩不懂放棄地跟在他身后,繼續興奮地說著:
“從今天開始,我就要跟哥哥一起學琴了。等我學會了,我們可以每天一起彈鋼琴、一起玩……”
男孩進入高級個人班的教室,老師還沒過來,他自動地打開琴譜、坐下,准備開始練習;小女孩也自動地手腳并用爬上琴椅,挨著男孩身邊坐好。
男孩身体一僵,惱怒地往外移動;女孩渾然不覺他抗拒的態度,小屁股一挪,又拉近了兩人的距离。小臉崇拜地仰起:“哥哥,你要彈琴給我听嗎?”
第一次被小牛皮糖黏上的男孩一時慌了手腳。
“滄日,今天帶妹妹一起來嗎?”約莫四十歲的鋼琴老師來了,意外發現教室內多了一位扎著兩根小發辮的可愛女孩。
“她不是我妹妹!”男孩起立大聲說。
小女孩也學樣滑下地大聲宣告著:“我不要當滄日哥哥的妹妹,我要當他的女朋友。”
鋼琴老師聞言莞爾一笑。“滄日,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就交上了這么可愛的女朋友。”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根本不認識她!”男孩嚴肅地否認,不悅地瞅女孩一眼。
小女孩小嘴一扁:“哥哥說謊……哇……”
她放聲大哭,好不傷心。
“滄日。”一向和藹的鋼琴老師責備地看了一眼男孩,蹲下身安撫小女孩:“小妹妹,別哭,跟老師說你叫什么名字?”
“韓……惟淑。”小女孩敷衍地回答,一心巴望著男孩邊哭邊問著:“哥哥為什么騙老師?昨天的昨天,爸爸才帶我去哥哥家听哥哥彈鋼琴,為什么哥哥說不認識我?”
鋼琴老師傷腦筋地看著一追一躲繞著鋼琴轉的兩個孩子──男孩因無端受責而鬧別扭,怎么也不甘愿讓女孩的手碰触到自己;女孩不懂放棄,小臉上挂著淚珠,輕抿的唇展露不容忽視的決心。
最后先放棄的是──鋼琴老師。她眼珠跟著小人影轉了几圈,頭都暈了,只得伸手捉住正繞過眼前的女孩。
“妹妹,你告訴老師,是誰帶你來的?”
“爸比送我來的,我要跟滄日哥哥一起彈鋼琴。”
“爸爸在哪里?”
“公司。”女孩噙著淚珠的眼一徑地瞅著男孩。
看來自女孩身上是問不出個所以然,鋼琴老師頭疼地揉揉眉心,招來音樂中心的職員,才弄懂原來女孩是初級班的新學員;職員哄騙女孩半天仍無法將她帶去初級教室。最后鋼琴老師只得再扳起臉:
“你要是再不走,滄日哥哥就要生气了,因為你在這里他都不能上課──”
“我乖乖,不吵哥哥。”女孩立刻坐下。
鋼琴老師歎口气,繼續說道:“你不能待在這里,你也要去上課呀,等你上了高級班就可以跟滄日哥哥一起上課、一起彈琴了。”
嘟著圓胖臉頰的女孩,似懂非懂地望著老師半晌,舉起小小的手指,期盼地指向男孩獨坐的鋼琴處,問道:“我可以跟滄日哥哥一起坐在那里?”
“對,只要你乖乖去上課,很快──就可以跟滄日哥哥坐在一起,乖。”鋼琴老師向職員使個眼色,職員立刻上前牽起小女孩的手,不讓她有后悔的机會,拼命往外扯。
女孩掙扎地回頭叫著:“滄日哥哥等我!我很快就回來!哥哥等我……哥哥等我……等我……”
……
等我呀!為什么從來不等我……韓惟淑在睡夢中嗚咽掙扎,眼角滑落的淚濡濕枕畔的發。她不斷地輾轉急喘……
倏地,她翻身坐起,如溺水者般急速汲取著空气,無神的雙眼直視前方,連眨了數下,才恢复一絲清明。
她緩緩地抬手撥開熨貼在臉頰的濕發,將臉龐偎在縮起的膝上──為何五歲的記憶仍如此清晰、歷歷如昨?
她還記得開始學琴的前三個月是在淚水中度過。當年小小年紀的自己不懂,為什么她上了課仍然不能跟滄日哥哥一起彈琴?她拼命地練習,可是老師總是說還沒、還不行、還不夠……她盡力地追赶,從初級班到中級班,從中級班到高級班,從高級班到個人班,她的希望還是落空。
為了實現對自己的承諾,她父親捐了一大筆錢給他打算就讀的貴族私立學校,好讓她能不經篩選、提早入學,跟他當起同班同學──
五歲的她開始背起偌大的書包哀哀地追在七歲的他后面。他進音樂實驗班,她也去;他得了一部千万名琴,她父親不惜財力也弄了一部來;他拜哪位鋼琴名家為師,她也設法成為入室弟子……
小學六年雖然不是在平和的气氛下,但他總還是跟她說過几句話;上了中學他就再也沒理會過她,彷似在他置身的空間中自己是透明的個体。難得的几次眼波交會,他那雙每每令她心悸的深黝黑瞳總是不遮掩透露對她的厭惡与惱怒……要不是他們所就讀的私立學園包含中學部、高中部;要不是阮媽媽不舍得他太早出國留學,他跟她早就無一絲牽扯了……
沒有人知道大學聯考完,等待放榜的那段時間,對她有多么地難熬!她真的好怕他跟她就此各分東西。夜晚,她睜著眼不能入睡,只要再四年、只要再四年,她知道緣分有時盡,何況是無緣人呢?可是只要再四年,再給她四年的時間,她就能說服自己認命死心,她誠心地、祈求地、不斷地在心里念著、祈禱著……祈禱著……不能合眼,不敢入睡。
她得到了,也即將要結束了!
從小學自大學她一直在強求,對他、對她都是一种折磨,如今──該是停止的時候了。
無限欷歔寫滿仰起的臉蛋,寂穆的淚悄悄滑下頰畔,無聲地悼傷一場從未有開端的純稚愛戀;抬手拭去臉上的淚水,睡意全消的她滑下床沿,穿過黑暗的臥房,纖薄的身影停駐在陪伴她十几年的鋼琴前,輕輕地掀開琴蓋,細長的手指輕盈地滑掠過黑白琴鍵,如同過去記憶一幕一幕分明穿梭過她的腦海……有苦、有悲,卻從未有過任何喜樂,除了最初的相見……從未有過……
不禁,為自己的痴戀搖了搖頭。唉……
突然,樓下一個聲響惊扰了她,是小弟還是小妹還沒睡嗎?這么晚了!
她顰眉,循聲而下──
“爸?!”
她惊喊上前,環住跌坐在地的父親韓正雄,訝然發現父親醉酒紅醺的臉龐淚水縱橫,顯露未曾有過的蒼老無助。
韓正雄緊緊扣住女儿的手臂,嘶啞地痛苦低喃:“小淑,爸完了!一切都完了………”說完,他抱住女儿,有如嬰孩般號咷痛哭起來。
“爸,你別哭,你還有我呀,我會幫你的……”她倉皇失措地回摟,一邊試著安撫父親,一邊擔憂惊醒体弱、患有高血壓的母親。
“沒有用的,一切都完了!”韓正雄焦距潰散地盯著某處,喃喃道:“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公司……”他倏地回過頭,揪住女儿:“這件事別讓你媽知道,她受不了的!她一定受不了的!都是我的錯!”
“爸,你別這樣,媽會了解的!景气蕭條必然會影響到公司的生意,沒有人會怪你的。”她知道這陣子公司的營運不佳,這也是她決定不出國留學的主因。“下個月我就畢業了,我可以到公司去幫你;雖然我除了音樂什么也不懂,但是我一定會好好地學──”
韓正雄伸手打斷女儿的話:“小淑,你一直是我的乖女儿,別怪爸爸。”
彷佛感覺到父親語調中的絕望,她強調地說:“爸,我絕對不會怪你的,您也別怪自己。”
韓正雄無言地頷首,掙扎起身,蹣跚走回房。
望著父親頹頓的背影,她內心不由一懼,為了掩飾心中陡生的不安,她大聲地說:“爸,一切都會好轉的!您相信我!”
她父親沒回頭,該是燠熱的盛夏夜竟莫名地令她寒了手腳……
※ ※ ※
“韓惟淑愛阮滄日,女生愛男生,羞羞羞!”小學的同學齊聲嘻笑唱和著。
“別欺負惟淑,你們要相親相愛哦!”他的母親再三地叮嚀。
“阮滄日,韓惟淑哭了,快去安慰你的青梅竹馬呀!”國中的同學促狹地推撞他。那雙哭泣的眼透著近視鏡片一徑瞅著他不放。
“現在你叫我叔叔,以后就得叫我爸爸嘍!哈……”她的父親与他的父親舉杯相碰,為了某件他不想知道的計謀而互相祝賀。
“其實你跟韓惟淑頂相配的,別害臊,老師絕對不會八股反對學生談戀愛的,嘻……”高中的導師玩笑地說。
叫我爸爸,哈哈哈……羞羞羞,女生愛男生,男生愛女生……要相親相愛哦……你的青梅竹馬……嘻,談戀愛,嘻……所有的人包圍著他,擠著眉、弄著眼、臉上挂著作弄的戲笑,高聲叫囂、吶喊!
……
“住口!你們統統給我住口!”阮滄日猛地彈起身,黑緞床單滑落腰際,赤裸結實的胸際裸露于月光下。
“該死!”隨著一聲狠咒,一只枕頭被拋向對角的牆頭。他竟然作了一個有她的惡夢!
他暴躁地一步跨下床,陰郁地佇立敞開的落地窗前,微瞇倨傲的眼望著模糊夜色下詭譎難辨的園景──中學二年級,熱心過頭的音樂老師,不理他強烈的抗議,硬是在音樂發表會上安排他与她合奏,最后他讓她一個人尷尬地坐在舞台上,在全校師生面前、在家長來賓面前,他大聲表明對她演奏能力的不屑,拒絕与她合奏。事后,雖然換來父親的一頓責懲,但值得!自此以后,學校老師不再勉強他跟她同台;同學不再胡亂將他們配成對,而她成了同學中的笑柄。
她從來就不是他的對手!
哼,她根本不是學音樂的料!一點音樂天分都沒有,不僅音准差、節奏感也失調,普通人只需要彈上几次就能上手的樂譜,她得重复練習几十次才能達到老師的要求。依她的天分,根本進不了音樂實驗班、考不上音樂系;教授級鋼琴老師根本不該浪費時間在她身上!但,該死的她總是以一副孜孜苦練的小媳婦貌得到眾人的同情和通融。
他絕不容許這樣的事再次發生!明天她不會有任何一絲机會得到留學獎學金的,這一次他將永遠擺脫掉她!他該死地厭倦時時感受到,那自以為他沒發覺而纏掠在他身上、令他難以喘息的眼神;似窺視、似糾纏,卻從不光明正大、散發淡淡私密情分的眼神。
擺在身側的拳頭抗拒地握緊──
不許她再跟著他了!阮滄日瞪視逐漸浮白的天際,再一次誓言他的決心。
※ ※ ※
“你覺不覺得她變得不一樣了?我從未看過她這樣彈琴,如此忘我地投入,彷佛這是最后的机會,必須傾盡所有的熱情!我一定沒希望了,我──”丁衛中察覺身旁冷傲、譏嘲的眼神,突兀地停口,訕訕地陪笑一聲說:“當然,我早知道自己沒希望了,自從我听說你也報名后,我就死心了。”發覺身旁的人早將注意力收回,他悻悻地結束談話。
快速移動的手指點跳過琴鍵,震撼地敲擊聆听者的心,隨著樂章的落幕,韓惟淑纖細的手指落在最后音符的琴鍵上,完成了這場演奏。
在音樂台左側──
“惟淑,你表現得真是精采了!”因社團認識的好友丘馥嫻一個熱情擁抱,令仍沉浸于樂音中踽踽而行的韓惟淑恍然回神。丘馥嫻快速獨特的語調繼續在她耳邊興奮說著:“也許這次你真能擊敗阮滄日,讓老是忽視你的他對你刮目相看哩!”
“我并不想擊敗他,也永遠不可能擊敗他。”韓惟淑停駐于音樂台邊,視線追隨者演奏台上移動的人影──該他彈琴了。
“他真是可惡,明明不需要這份獎學金卻故意來攪局,分明就是沖著你來的!”丘馥嫻不滿意地嘖責,扭頭發現好友早已倒戈,虧自己還為她義憤填膺,不禁自歎不平:“喂,好歹你也爭气些,別一臉痴迷地望著他,他可是你的對手耶!真受不了!”
韓惟淑些微紅了臉,自我辯駁道:“你不能否認,他是位具有天分的杰出鋼琴家。”
丘馥嫻閉著嘴聆听半晌,不情不愿地說:“沒錯,只可惜他空有一身天分,卻沒人性。”
“他只是來參加甄選,你別把他說得好象什么惡人似。”
“誰教他一肚子坏水,故意來破坏你出國留學的机會;明明他已經決定好學校,也不需要獎學金──”
“我沒打算出國。”
“什么?”丘馥嫻一怔。“你不出國留學,還來參加什么甄選?”
“我只想證明我有能力──”可与他匹配的能力,雖然這是個永遠不可及的夢想。她自嘲一笑:“他的參賽是一項意外的收獲。”
開始學鋼琴的動机,只是單純地想跟他坐在一起彈彈琴,這個心愿歷經十六年仍未達成;而今天能跟他在同一個舞台上前后彈奏同一架鋼琴,或多或少彌補了她心中的缺憾。
她實在搞不懂韓惟淑腦袋在想些什么!丘馥嫻搖搖道:“我看你對他的崇拜真是過了頭了,不管他對你做了什么,都是對的。唉,你得想想辦法,不能再這樣盲目地崇拜下去──”
“不會了。”如此輕易的允諾,丘馥嫻詫异地睜眼望她。她解釋道:“畢業后,我們就像身處不同空間的直線。”任憑如何曲折、回轉,永遠也不會有交會的机會了。她眼眸迷离凝望音樂台上十指飛揚、才气縱橫的他,回蕩耳際的激昂琴音宣告樂曲即將結束。
曲終人將散……
“惟淑,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呢?!”丘馥嫻惊慌失聲。
“我沒事。”她快速低頭,抹去不知何時落下的淚。
恰是曲終的時刻。
阮滄日滿意步下台,不意瞧見杵在音樂台側的韓惟淑,他不掩得意地投去胜利的一瞥,意气張揚地打她身前走過;不料,她出人意外地橫步上前,擋住他的去路。
“你想做什么?”她出人意外的舉動,讓他一時微慌,忘了自己堅絕不与她交談的原則。
她呼吸艱難似的提著一口气,抿了抿干澀的唇,溫潤了的唇片因吞咽的動作合了合,又微微張啟,良久沒說出話;他也無法開口,突然而來的麻痛感侵襲他的頭額,燒灼的熱感快速蔓延而下、遍布四肢,令他不能動彈地僵立原地,毫無選擇地對上那雙深蘊情感、濕潤泫然的細長眼眸──
她深吸一口气,終究得啟口道別:“再見。”
輕微的音量讓渾沌的阮滄日一時會意不過來。
──再見,所有的過往!
──再見,滄日!她從沒當面喚過他的名。
──再見!再見……
她在心里說著,最后看他一眼,抱定決心回轉身,一步一步拉開兩人的距离。
下個星期他將飛往瑞士蘇黎世,另一片天空,另一個即將被他征服的世界。
──珍重再見。
丘馥嫻匆忙怒瞥一眼阮滄日,隨即跟上韓惟淑的腳步。
頓然回神的阮滄日甩甩頭,拋開胸口突起的幽然痛感,豎眉怒目為自己莫名受制的反應惱火,難堪与狼狽陡起,他失控巨吼:“我厭惡你那雙該死的眼!永遠別再那樣看我!”
她聞言步伐一躓,旋即飛快离開。
可惡的她!該死的眸!他永遠都不想再看到!他喃喃低咒,怒火沖天地朝相反的方向狂飆而去。
沒人在意,評審正宣布著眾人預期中的結果,胜利者、落敗者全都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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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私立光興學校,中學部。
蟬聲唧唧,新學年剛開始──
“今天我們就上到這儿,各位同學回去好好練習,我們下個禮拜再見。”韓惟淑習慣性地扶了下鏡框,抱起琴譜,微笑地跟學生們揮手再見。
“康易磬,等一下!”她忽地匆匆喚住一位正要跨出教室后門的學生。一個一百七十几公分高、身材修長的中二、十五歲的少年。“老師跟你說的事,你跟家長說了嗎?”
學生回避地垂下眼。“我不參加。”
“為什么?”韓惟淑睜大的眼有著濃濃的不解与惋惜。
大學畢業后,得負擔家計又需要照顧母親的她,一直從事私人教授鋼琴的工作,直到兩年前,經以前的導師保荐──也就是現在的音樂主任,她才有机會回到母校兼課。
這几年教學經驗,讓她了解康易磬所擁有的音樂才華是多么惊人,他不僅有高度的領悟力,而且當他彈琴時總讓人感受到一股內斂的爆發力。
她從來不是一個有音樂天分的人,但這不代表她不能分辨,她的确感受到他与生具來的非凡天分;這個孩子需要更好、更專業的啟發和指導,而她無法眼睜睜坐視這樣的天分被埋沒!
“這么難得的机會,你不可以放棄呀!”她不自禁上前一步,握住康易磬的手。少年青澀的臉龐泛起臊紅,她過于熱切而沒注意旁的,繼續說著:“如果是你的家長反對,老師去跟他們說──”
“不,不是。”他太快地否認。
“那是……你自己不愿意參加?”韓惟淑難掩失望,傷心地垂下臉。
“不──”少年快速瞥她一眼,旋即掩飾地移開視線。
她臉一亮。“那你愿意去試一試嘍?每個禮拜三下午你都留下來,老師幫你,不,老師陪你練習!雖然只剩不到三周就要初賽,但是你絕對沒問題的!”
她臉上燦爛的笑容讓少年無法拒絕,早熟的眼眸透著黯沉的光芒,無法自抑貪戀地窺望著那陽光般溫暖的笑靨。
“老師先走了,明天下午見。啊──”韓惟淑這時才發覺自己一直握著學生的手。“對不起。”
她尷尬地放開他的手,不好意思地揮手道別。
※ ※ ※
當天上完課,正要赶去上家教課的韓惟淑,在辦公室門口遇見音樂主任,想起了隔日跟康易磬的練琴之約。
“主任,明天下午我可不可以借用練琴室兩個小時?”
身材圓滾、一身慈母味的音樂主任,笑瞇著眼問:“怎么?有學生不乖被你罰留校嗎?”
自國中擔任韓惟淑班導師以來,她一直很喜歡這個女孩,惟淑那种對生命的投入、奮斗不懈的精神,實在令人感動、心疼;這几年雖然她在生活上几多轉折,但她仍然保持著如往的赤子之心、仍以溫暖的胸怀面對生命的冷漠,也難怪她疼愛她了。
“不是。”她興奮地告訴主任:“是我跟您提過的學生康易磬,他确定要參加歐聯音樂藝術文教基金會所舉辦的鋼琴比賽了。”
“康易磬?像他那樣的孩子也能參加鋼琴比賽?”一個冰冷的聲音插入她們的談話。
韓惟淑回頭一看是蘇箏箏。蘇箏箏是學校專任的音樂老師,也是國內頗負盛名的年輕鋼琴家;嚴格說起來她算是小韓惟淑兩屆的學妹,她們同自光興私校高中部畢業,只不過蘇箏箏畢業后就到法國巴黎音樂學校留學了。
“你認識惟淑說的學生?”音樂主任問。
“上學期我教過那個孩子。他上課的態度极差,我原本要求學校將他退學的,不過他母親哭哭啼啼到學校來求情,又听說他的舅舅是黑社會角頭,校方只好作罷。”蘇箏箏進了辦公室,冷哼地說:“其實他根本不該進光興私校的,要不是他死去的父親曾擔任過小學部的体育老師。”
“他是個不錯的孩子。”韓惟淑忍不住替康易磬辯護。
“是嗎?”蘇箏箏冷笑,回睇她一眼:“看來還是韓老師比較厲害,不僅能把坏學生教成好學生,還想讓他參加鋼琴比賽,爭取出國的机會。”
“他本質不坏,而且很……很有音樂天分。”她冷凜的眼神令韓惟淑不由愈說愈畏縮。說起來,二十四的蘇箏箏比她還小了兩歲,可是她說話的派頭老是讓她自覺矮了一截。
“看不出來韓老師的眼光這么好,希望他不會讓你失望才是。”她語含譏誚。“哦,差點忘了告訴韓老師,我的學生也打算參加歐聯基金會舉辦的鋼琴比賽。”
“那……那很好。”韓惟淑不自在地避開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求救地望向在場的第三者。
善解人意的主任立即開口道:“惟淑,你不是還有家教學生,還不快走?”
“好,再見主任。再見……蘇……蘇老師。”她逃命似的离開,關上辦公室的門后才放松地吁出一口長气。
不知為了什么,打從主任第一次給她介紹蘇箏箏,她就感受到來自她的敵意;她多次試著拉近彼此的距离,提議省略那“老師”的稱號,彼此互稱名字好了,可惜失敗了。
直到現在,每回听到自蘇箏箏口中吐出“韓老師”三個字,都讓她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覺……韓惟淑摩擦著發冷的手臂,納悶地上路。
※ ※ ※
“我覺得這里的表現應該含蓄些,像這樣──”
韓惟淑嘗試地彈奏一遍同樣的旋律,垂墜胸前的發絲隨著她身体陶醉的擺動而輕輕晃動,淡淡的發香伴著优揚的琴聲緩緩流動,飄浮在四坪大的練琴室空間里。
“你覺得怎么樣?”她突然停下,側轉頸項問坐在身旁正看著她的康易磬。
嗄……少年誤以為自己偷窺的動作被撞見了,猛地低下頭。
“怎么了?是不是你不喜歡這樣的表現方式?還……是我彈錯了?”韓惟淑不好意思地吐舌。“抱歉,老師老是背漏了樂譜。”
“不是,老師彈得很好,也……很美。”
韓惟淑一愣,嘴角噙著害羞的笑:“看你平時沉默寡言的,原來還很會說話哄人呢。”
“我說的是真的──”康易磬抬頭否認。
“你這里怎么了?”韓惟淑伸手不避諱地撫上少年的額頭,一處消褪得几不可見的瘀青處。
少年身体一震,退了開去。
“弄痛你了嗎?對不起──”她小心翼翼端詳表情戒慎緊繃的男孩:“要是你有什么問題,可以說出來,讓老師幫你想想辦法。”兩次的課后練習,讓她注意到他身上有多處青紫的挫傷及褪白的傷痕。
少年恢复平靜神色,拿來常用的借口──
“這是騎車不小心撞傷的。”為了不讓老師有机會再說些什么,他緊接著說:“我得回家了。”匆忙捉起書包。
“別忘了,這個禮拜六在中山堂音樂廳──”韓惟淑望著少年的背影喊著。
※ ※ ※
“大姊,我難得放假回來,你竟然叫我自己料理午餐!”韓惟德不滿地跟在在屋里團團轉的韓惟淑后面。
韓惟淑一飛身,回過頭,雙手合十地向正在服役、再兩周就要退伍的弟弟道歉:“Sorry,媽跟里長伯他們去拉拉山,不巧我又得帶學生去比賽,你自己出去吃,還是等小妹起來再拜托她幫你──”
“等她起床,我都餓死了,還不如我自己動手。”
“那你就自己動手吧,晚上我一定好好補償你,拜托!拜托!”
“不准黃牛哦!”韓惟德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啊!”韓惟淑惊呼一聲。“我得走了!”
韓惟德看她慌慌張張地跑出門,無轍地搖搖頭,回首進廚房找東西吃,身后又听到大門“碰地”又被推開了──
“惟德,麻煩你順便做點東西給小妹吃;還有洗衣机里的衣服幫我晾一下。”
韓惟德眉頭一糾,正想回頭大發牢騷一番,門又被急促關上了!
“我是特別放假回家來當家庭主夫的嗎?”韓惟德對著空蕩的客廳嘀咕。
※ ※ ※
“沒有鋼琴檢定三級以上的證書是不能參加初賽的。”
歐聯音樂藝術文教基金會的男職員嚴肅地說。
韓惟淑傻了眼!“可是報名表上沒有注明──”
“你們是第一次參加鋼琴賽?”職員以眼神表示心中的不耐煩。“這是基金會的常規,其它參賽者都預備了。”
“以后補繳不行嗎?不能通融一下嗎?既然報名表上又沒注明。”韓惟淑動著腦筋跟職員打商量。
“這──”男職員為難地考慮半晌,拿起電話想向上級請示。
突然,康易磬大聲說道:“老師,我從沒參加過鋼琴檢定。”
韓惟淑亡羊補牢地摀住康易磬的嘴,男職員眼光閃爍地放下電話,說:“既然如此,很抱歉你們無法參賽了。”
“沒關系,交給老師處理。”韓惟淑擔心學生因自己的失言而自責,先安撫了他,才將注意力轉向男職員:“你不能這樣片面地否定我們的權利,缺乏檢定證書并不代表我的學生沒有參賽的實力,再說──”
有人鼓了掌,說:“沒錯,沒有檢定證書不能證明什么。”
韓惟淑感激地回頭,一看──臉色“刷地”轉為慘白!
永遠不可能錯認的低沉冷然的嗓音!時間彷佛在一瞬間回到了過去,當時難以抑制的無助又回來了。不要,這不是真的……
那人似笑非笑的,分外冷酷地繼續說下去:“不過,就由你擔任他的鋼琴指導老師這點來看,就可以确定他的琴藝确實不達標准。”
“阮先生。”男職員態度熱切迎上前。“比賽還有三十分鐘才開始,您要不要先到樓上去休息一下?”
男職員的一聲稱呼打碎她的自欺欺人。他真的回來了……
韓惟淑全身溫度下降,冰冷跟火熱交擊著她瞬間僵硬的身軀,空白的腦海里紊亂的思緒不斷翻涌著──
他不是應該在歐洲嗎?
他為什么要回來?
他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
阮滄日冷硬的臉龐繃緊,灼人的眼眸掃向那扰人的存在,反身隨職員往會場走去。預料不到的再會,竟引起自身無比的震撼,驟然發現她對自己的影響就算經過漫長的四年依然存在,這令他突覺狼狽、難以忍受!心下不由興起一股傷人的沖動,他掉回頭來對著韓惟淑身旁的學生:
“我勸你還是換一位老師,否則永遠沒机會參加鋼琴賽。”
“什么意思?”康易磬跨前一步,護在韓惟淑之前凜聲問。
這名十几歲的少年所表露出來的護衛姿態,讓阮滄日十分刺眼,怒气加溫!他一橫眼,睥睨男孩身后的陰影說:
“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擅于以弱者姿態博取他人的同情,只不過現在對象換成小男孩了。”他別有含意地哼笑。
“不准你這樣對她說話!”康易磬沖動地握緊拳,但被身后的人制止了。
阮滄日殺人般的目光射向握住男孩手肘与男孩健康膚色相對照下顯得蒼白顫抖的手,牙關隨之咬緊,譏誚冷硬的唇線一抿,對少年說:
“快走吧!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想參加音樂賽,還是多練几年吧!”
話一說完,他舉步要走──
“等……等一下。”
所有的焦距集中到少年身后低頭瞪著地上的韓惟淑。
她囁嚅半晌說:
“你……不應該這樣說我的學生,他──”
“他怎么樣?”阮滄日雙手環胸、狀似优閒,但兩道劍眉已冒火豎起。
“他……真的非常有天分,如果你听──”
刻意保持优閒的神情轉為凌厲迫人,譏誚言語直射而來:“你懂天分?你也知道什么叫天分?”
“我……”他咄咄逼人的語態令口拙的她無法將話說出口。她知道的!因為她曾經見過!
“沒本事就走遠些,別在這里浪費時間,惹人厭煩!”
康易磬再一次跨上前:“我說過不准你這樣跟她說話!”
阮滄日首次將目光迎上十五歲的少年:“我想怎么跟她說話就怎么跟她說話。”
兩人不甘示弱的眼神對上。
“你想批評她,除非先經過我這一關。”
“憑你這個毛頭小子?”阮滄日哼聲嗤笑。“難道要我听你彈貝爾鋼琴練習本?哈!”
“等你听過再說!”康易磬展現不同于一般青少年的毛躁不安,他自信的態度跟阮滄日成熟權威的外表可說旗鼓相當。
阮滄日因他的不知天高地厚而搖頭,不想与他計較,他傲然斜睨將戰火瞄准總是讓他莫名光火的目標:
“以你的能力能教出什么樣的學生,你我心知肚明。”
“站住!”男孩低喝。他不能容忍他人這樣侮辱他的老師!“除非你听過我彈的琴,否則就收回你說的話。”
“你知道我是誰嗎?”阮滄日斜眉一挑,不等回答,忿然离開。
※ ※ ※
“老師,你沒事吧?”
自阮滄日走后,韓惟淑直直發愣了數分鐘,康易磬不由擔憂起來。
韓惟淑茫茫地抬眼,渙散的眼神眨呀眨,突然回了神:“啊?”
“那個人是誰?”康易磬皺眉問,年少的臉瞬間顯出老成。
“他……不關我們的事。”韓惟淑不肯多說,慌亂地搖搖頭,驟然想起什么似的睜大眼:“怎么辦?我們今天不能參加比賽……”別想他,別想他為何在這里出現,現在鋼琴比賽的事比較重要!
康易磬端詳了自己的老師半晌,才應道:
“沒關系。”原本他就不打算參加比賽,要不是因為老師──
“都是我不好,沒打听清楚規矩,要不然我們就可以想想別的辦法……”四年了,他仍是跟大學時沒兩樣,只除了頭發短了,昔日瀟洒不羈的長發變成性格率性的平頭;時間的精鍛削去不羈狂放,鑄造出成熟的陽剛与傲視天下的自信,唯一不變的是……那一雙子夜般的黑眸反射的仍是對自己的厭惡。
唉,說不想,怎么腦袋又繞著他打轉了?她真是太不應該了……韓惟淑慚愧地低頭:“易磬,老師對不起你。”
“真的沒關系。”老師跟剛才那個目中無人的男人是……什么關系?
“借過。”
“對不起──蘇……蘇老師。”
蘇箏箏面無表情看著韓惟淑,輕點了下頭算是招呼:“請你們別擋在門口,妨礙出入。”
“對不起。”韓惟淑再一次道歉,拉著康易磬移開。
蘇箏箏錯身而過時,突然停頓腳步問:
“你還不進去?”她自頭至尾沒正眼看過康易磬。
韓惟淑一時忘了蘇箏箏向來冷漠,徑顧傾訴自己的困惱:“我們不能參加比賽,主辦單位說一定要有鋼琴檢定三級證書才能參賽,為什么呢?這實在沒道理呀!蘇老師,你說對不──對?”一抬眼,這才發覺人家臉色不耐。“對不起,蘇老師,耽誤了你的時間。”
蘇箏箏极冷淡瞥了一眼,連聲響應都不給,徑自走開,這時韓惟淑突然想起蘇箏箏的學生也參加比賽。
“奇怪,怎么沒看到人?”她疑惑自語。
不料,這回蘇箏箏卻停下步,回身稀罕地對她笑了:“我的學生不必參加初賽,依她的實力可直接參加复賽。今天我是來當評審的。”
韓惟淑一听,困惑問道:“為什么她可以直接參加复賽?”
听她這么一問,蘇箏箏似乎更開心了,她揚頭驕傲地說:“這是這次鋼琴比賽的負責人允許的。”
“你認識這次鋼琴比賽的負責人?”她好奇地問。
蘇箏箏神秘一笑。“說起來,你應該比我更認識他才是──”
韓惟淑忽然有种不祥的預感。不會是他吧?她心里抽搐著。
“畢竟你們同學了那么久,我跟他只是學長、學妹的關系──”
她歎息。真是他,原來他回台灣就是為了……
“你猜出是誰了嗎?”不等韓惟淑開口,蘇箏箏迫不及待地接著說下去:“那個人就是──阮滄日,你不覺得──”
韓惟淑臉色黯然、喪气垂肩,心里自歎,早該猜到的……
她不夠激烈、不夠震惊的反應剝奪了蘇箏箏揭開謎底的樂趣,無趣地一抿嘴:“怎么你已經听說了?”
他叫阮滄日?是老師的同學,也是鋼琴比賽的負責人?原來他也懂音樂,難怪那么狂妄。康易磬听著她們的對話,听出了些端倪。
蘇箏箏興味索然地掉轉身。
現在,她該怎么辦?韓惟淑思索片刻,十分慎重地問學生:“易磬,你還想參加鋼琴比賽嗎?”
參不參加比賽并不重要,但──
“有一天,我一定要在他面前彈琴!”
康易磬露出堅決的眼神,他要證明給阮滄日看,老師是优秀、不容他輕侮的,他要逼他把傷人的話收回!
韓惟淑愧疚地將他堅定的神色收納眼底。想不到易磬如此重視這場比賽,都是她不好,不該鼓勵了孩子卻又讓孩子失望,看來她別無選擇了……
“易磬,老師不會讓你失望的。”她說了一句讓他摸不著頭緒的話。
※ ※ ※
歐聯文教基金會的秘書,遲疑地出聲:“阮先生,今天她……又打了三次電話,她……”
正要進辦公室的阮滄日表情一緊。“告訴她,我不想見她。”
“我說了,可是她還是──”
“不見就是不見!”他眼中的嚴厲令秘書小姐心惊肉跳。
“是……是,我懂了。”
阮滄日甩上辦公室的門,煩躁地一抹頭,點起煙,對著窗外──
她是他腦海中拭不去的……陰影!剛出國的那一年,他總是有著一回身就會看見她的錯覺,難以克制地想回頭看看;唯一的解釋是,她已經侵占他的生活太久!久得讓他不相信她會這么輕易就退出;久得教他無法相信這次她真的放棄了!
漸漸,終于不再不自覺搜尋那對侵扰心神的眸子,他以為他真的將她驅出記憶,可是──那天,只是一眼,遠遠的一眼,不須言語、不須動作,他就能确實感應到她的存在!
這是多么大的諷刺!而他還自以為擺脫了她。
這一次為了歐聯基金會的鋼琴賽回國,刻意保持低調,她不可能預知他的回國,為什么會如此巧合又牽扯上她,為什么?
阮滄日不服地望著蒼天──
……
“滄日哥哥,滄日哥哥──”她落后一大截,嬌軟的嗓音因為焦急而夾雜著濃厚鼻音。
他不想讓她追上!
入學日,校園的人好多,他們都在笑話他,他不能讓她追上!
他加快步伐,愈走愈快──
“哎喲,嗚……哥哥等我,好痛……嗚,哥哥等我……不要走那么快,嗚……”
她跌倒了!
他掙扎停下,可是……圍觀的家長中有人呵呵大笑,他不可以回頭幫她!
那些大人都在取笑他,他不能回頭!
絕對不能回頭!
永遠都不能回頭!
※ ※ ※
李苹芳沒想到會再見到她──
“阮媽媽。”
“惟淑?你怎么會來呢?”李苹芳一臉震惊未褪。“坐,坐。”她不可能知道滄日回國消息的……
韓惟淑拘束地坐在曾經非常熟悉、如今卻陌生得令人不自在的阮家大廳,她還是直接說明來意。
“我今天是來找……滄日的。”
“滄日?!你知道他一直待在國──”
“我已經見過他了。”她赶快表明,不想害長輩編造謊言。
李苹芳愕然,一合口,尷尬地說:“呃,他剛回國。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想請他幫個忙。”
“他出去了。”還是別讓他們見面,滄日絕不會答應她任何請求的。
韓惟淑遲疑著,是否該說出自己已經自秘書口中得知,他感冒在家休息這件事。“阮媽媽,我不想為難您,但──”
“媽,麻煩你再拿一包感冒藥給我。”有人在樓上喊著。
韓惟淑急切地望向李苹芳:“阮媽媽,拜托你,這件事真的很重要──”
“媽,你听到了沒有?”樓上催促著。
“听到了。”李苹芳連忙應聲。“惟淑,他感冒了,情緒不好。你也知道他每回見了你都發脾气,我看還是算了,他什么也不會答應的──”
“我頭痛死了!拜托你先把藥拿給我……”隨著快節奏的“咚咚”下樓聲,蹦的,他出現在兩人眼前!
“滄日?!”李苹芳惊駭一跳,擔憂的視線在儿子跟韓惟淑間快速巡回。
“她來做什么?”他故意忽視她,沖著母親問,以為阮母又玩起撮合人的舊把戲。這些天她每天打電話到基金會去騷扰還不夠嗎?
“不是我讓她來的。”李苹芳急忙否認。
韓惟淑尷尬的視線低垂,落在他前方的沙發椅背上,緩緩解釋道:“是我自己來的,我多次打電話到基金會去,你一直避著我,我只好──”她不看他,卻敏感知覺他投來一道威脅不悅的灼熱火光,聲音消失在她口中。
“我不想見她。”他對著母親宣告,徑自往回走,仍是不理會人。
“只要几分鐘,我就不會再來煩你了。”她哀求地跨前一步,緊張的手指交握胸口。
他回頭一聲獰笑,猛烈螫人的眼神伴著暴烈的怒吼,有若發狂的雄獅:
“哼!你已經煩我太久了!立刻离開這里,別再陰魂不散糾纏我!”話一說完,他像不能再忍耐似的猛旋身,背對她。
她咬緊唇對抗他殘酷的話語,掐住手心不讓屈辱的淚水流下,輕吸鼻、顫抖地說:“我……不是來糾纏你的……我是為我學生的事來的,就是那天……你看到的那個學生。”
不是為他而來?阮滄日如遭雷殛的腦袋一片轟然!
她急促地說下去:“他……是個有天分的孩子,只因為他從沒參加過音樂檢定,就否決他參賽的資格是不公平的,這對你、對他都是一种損失……”
一道說不出因由的怒火沖出,燃盡理性,此刻他只有一個沖動想傷害她!他极無情嚴厲地怒吼:“別跟我談天分!你有什么資格談論天分?”
她瑟縮,緊緊合上的睫沿泛出淚光,哽咽:“雖然我沒有,但不代表我不能分辨,我曾經看過呀……”晶瑩淚珠滑下臉龐。“請你……不要因為對我的成見而抹煞了一個孩子的前途。”
“別高估你自己對我的影響力!”他惱火一吼,不留情的長手一揮:“滾──出去!”
※ ※ ※
送完不速之客,李苹芳立即捧著藥上樓。
“滄日?滄日?”她在房門前躊躇敲門。
阮滄日神情陰郁地拉開門,不發一語地讓他母親進房。
“你不是頭痛得厲害嗎?來,快吃藥。”
他接過水杯,一口吞下藥丸,雙唇緊抿,不悅地交代:“下次別讓她進來。”
“不是我讓她進來的。”李苹芳連忙為自己喊冤。“看到她,媽也嚇了一跳啊!”
他不相信地哼了聲。
“是真的,我也好几年沒見過她了。”
他不甚感興趣地答腔:“是嗎?爸的公司不是一直跟韓家來往密切?”
“不,我們早就沒跟韓家來往了。自從她父親倒了一大筆債自殺、公司倒閉之后,就沒來往了。”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他動作一凝,狀似不經意問。
“好久了,算一算應該是你剛出國那陣子發生的。”李苹芳想了想,擔心地說:“你在台灣這段時間,她不會再對你糾纏不放吧?”
他看母親眼神擔憂、欲言又止,嘲諷道:
“怎么?以前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跟她在一起?”
“那……那是以前,現在可不同,韓家已經沒落,跟咱們家門不當、戶不對;不是媽勢利,家世背景總要相當,婚姻才會幸福穩固,像媽跟你爸不就是……”
他的心莫名抽緊,不語,陷入自我思緒中……
原來少了金錢糾葛,她就不再适合他了?
這對他應該算是种解脫,為何他只感到荒謬与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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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四,韓惟淑在學校只有下午兩堂課,是二年級普通班的音樂課。
通常她都提早半個小時到校,預備兩點三十分開始的課;但今天因為路上耽擱了一點儿時間,所以來不及進辦公室就立刻赶到教室去了。
一上課發現教室內有股隱隱浮動的气氛,學生們不知為了什么有些心不在焉;她試著彈首輕快的曲子,吸引學生的注意──
“老師,你彈的好象‘小星星’哦!”一個學生听出熟悉的旋律。
其它的學生童心未泯,開始大聲唱和: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象許多小眼睛,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一名男同學怪叫:“哦──老師你彈的跟我們唱的不太一樣哦!”
几個頑皮的學生嬉戲地嚷著:
“呵,老師彈錯了!”
“老師彈錯了!”
“不是我彈錯了。”韓惟淑笑著說:“這是音樂神童莫扎特寫的‘小星星變奏曲’,‘小星星’的原曲是首法國民謠,莫扎特將它改編成十二段的變奏曲,也就是我剛彈的曲子。”
“真好玩,老師,還有什么鋼琴曲是改編自我們熟悉的音樂的?”
“其實有很多我們日常熟悉的音樂都是來自古典樂曲的,嗯……像是垃圾車的音樂──”
她話沒說完,學生就哼起來了。
“對,就是這首曲子,旋律不是很优美嗎?這是一位波蘭的女鋼琴家,十八歲時完成的作品,曲名就叫‘少女的祈禱’。”
“那不就是我嗎?我就是青春、美麗的少女!”一個活潑的女學生戲劇性地站起,朗誦似的吟唱。
“哈……”全班一陣爆笑。
“老師,你彈一遍給我們听嘛!”笑聲中夾雜著學生的要求。
禁不住學生的撒嬌,韓惟淑從“少女的祈禱”彈到緊張逼真的“大黃蜂的飛行”、旋律輕快的“快樂的鐵匠”、庄嚴隆重的“結婚進行曲”,一首接一首地彈奏……能夠這樣無憂無慮的彈琴,真是最幸福的事。
能夠体會彈奏音樂的單純喜悅,是她開始音樂教學最大的收獲。從小學琴,唯一的想望,是希望有一天能跟他并肩坐在鋼琴前;從沒想過,除去她一直加与自身的壓力后,音樂能帶給她的快樂是這么地多!
隨著滿室飛揚、跳動的音符,韓惟淑星眸半合、微傾著頭,彎起的唇角有著恬恬笑意。
※ ※ ※
“音樂能令人微笑、令人愉悅,進而丰富人生,她不也是。”音樂主任含笑的眼瞇成彎月形,語含玄机。
阮滄日一怔,驀然發現在不知不覺中自己竟被感染了笑容。
“她是一位优秀的音樂老師,她讓學生享受音樂,自己也比以前快樂多了。”音樂主任溫和的眼,帶著某种期許:“分別多年的朋友,能夠有緣重逢是件非常難得的事。”
面對這樣的眼神,他的心霎時狂跳,彷佛自身被揭露了某种秘密;某种連他都不自知的秘密……
開始是被學生宏亮的齊唱聲所吸引,歡愉的歌聲穿過長長的廊道牽引著他的腳步而來,一眼就被意外出現的人震懾住了!
她的眸光閃耀晶亮,專心的臉龐散發一种難以形容的熱情,熱切地說著、開心地唱著彈著,這樣的她不像他所以為認識的她──
……
扎著兩根麻花辮,光洁的額際,蒼白的臉上不見一絲顏色,秀气的眉頭淡淡地打了結,讓陪考的家人、老師擔憂地不斷詢問。
“你看你手冰成這樣還說沒事!”焦急輕嚷的是她母親。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緊?”一向疼愛她的高中班導也關心地問。“如果真的不舒服,就別勉強參加術科考試了。”
她抿著唇,拼命搖頭。
她母親勸誘著:“我知道你一定要念音樂系,今年不行,明年還有机會呀,媽先帶你去看醫生──”
她還是搖晃著頭,縮回被母親握著的手,兩手交疊壓著腹部。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固執……”
“惟淑,听你媽媽的話,別勉強……”
他不耐煩再听到她們大呼小叫,踱了開去──她只不過是緊張,因自知自己琴藝不如人而緊張,為何她們都看不出來她只是個膽小鬼!
每回只要遇上音樂發表會或在公開的場合演奏,她都是惹人注目地愁白著臉戰戰兢兢地按彈琴鍵,因為她知道只要一個不小心,她的平庸就會被發現;她知道再多的苦練都掩蓋不了她缺乏才華的事實!她只是怕,怕被人看出她的平凡無用,為什么就是沒人看出這點?只有他──
他极不舒坦地回瞪一眼被關心呵護包圍的她,她亦正抬眼凝望他,他立即掉轉視線;最討厭她盈滿愁苦、故作委屈的眼神,會欺騙人心的眼神!
別這樣看他!
他不會受蠱惑的,只有他知道真實的她!
只有他知道真實的她,始終如此──不是嗎?
……
阮滄日的視線膠著于教室內,束著簡單馬尾、溫柔輕笑彈奏音樂,輕松應付學生嬉鬧,既熟悉又陌生的纖纖女子……
嫣然笑靨牢牢攫住他的視線,無法移動;一時間,他的心跳加速、口干舌燥,惶然的感覺沉甸甸地壓住他的胸口。
“滄日?”
他是怎么了?別受她蠱惑!他猝然收斂心神,側目注視喚他的中學導師,現在學校的音樂主任。
“三年級音樂班已經准備好了。”音樂主任暗示的眼神移向朝他們走來的蘇箏箏。
“主任、學長,我班上學生已經預備好了。”蘇箏箏走近兩人,听到教室內熱鬧的歌聲,她蹙起眉:“這是哪一班的學生?這么吵!”
“他們只是在上一堂快樂的音樂課。”音樂主任圓融地解釋。“走吧,我們去听听音樂班學生的表演。”
他們的來、他們的去,教室內開心的師生們毫無所覺……
※ ※ ※
連上了兩堂課后,韓惟淑到辦公室去打聲招呼正打算走,碰見了回辦公室的主任。
“哎呀!我剛經過音樂教室,沒看到你,還以為你走了。”
“主任,找我有事?”
“今天我邀請滄日回學校參觀,剛才還想等你下課讓你們聊聊;他剛走,也許還來得及叫他回來!”音樂主任反身想出去追人。
韓惟淑惊跳一下,赶忙阻止她:“不必了,主任!別叫他回來!我今天也有事,得馬上走了。”
她不能再看到他,不要再看到那輕蔑嫌惡的眼神。
韓惟淑低著頭快速穿過走廊,對周遭的人和物視若無睹,一心只想盡快离開這里,逃啊!逃向──
碰!她猛地一頭撞進來人的怀抱。
“韓老師!”揚高八度的刺耳尖叫。
“對不起,對不起……”韓惟淑來不及搶救落地的琴譜,手忙腳亂地扶正撞歪了的眼鏡,彎身作揖向一臉怒容的蘇箏箏道歉;卻是驀然發現有個結實、溫暖的軀体環擁住自己──
嗄?!原來她撞到的不是蘇老師,那蘇老師為什么那么生气?韓惟淑不解地偏頭,不意碰触到絲滑的衣料……天啊!她竟然還塞在人家怀里!
她猛然彈開,臉紅尷尬地迭聲道歉:“對不起,真不好意思,我──”
一仰臉,她愕然地僵愣住,傻愣的兩眼一眨也不眨瞪著眼前不言不笑、表情像是凝固了的男人。天!她的人生似乎在這一刻被黑暗籠罩──
“韓老師!你真是太不小心了!怎么可以在走廊上……要是撞傷了人……”
蘇箏箏斥責的聲音漸漸穿入她的耳中,她猛一回神,快速垂下頭,突如其來的尷尬教淚意沾上眼睫。這下他會怎么想?
她真的不曾再奢望他了,自离開學校起,她真的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想他、不再喜歡他、不再……他不會相信的!
害怕再听到他的冷嘲譏諷,慌張地,她彎身胡亂拾起掉落的東西,倉卒一個九十度大鞠躬,匆匆一聲:
“對不起。”意欲逃亡而去,逃到天涯海角去!
“等一下。”他不含情緒的低沉嗓音,輕易勾住她前進的步伐。
她立在原地,不敢動彈、也不敢回頭,屏息以待──
這是第一次,她主動從他身旁撤開,而且是那樣迫不及待;他竟然有些不能容忍這樣的景象發生!那日在他家,她說的話突然竄出,在他腦中回蕩──
我不會糾纏你的,我是為我學生而來……
不再是為他!他糾攏眉頭,不加思索:“我改變主意了。”
她不解,僵硬回頭快速瞄了一眼,沒敢多作停駐。
這樣老鼠懼貓似的表現,燒出他心頭的郁悶怒火,冷硬的唇一緊,道:“把你那個學生找來。”
“嗄?!”她滿心疑問回頭。“為什──”
他警告的瞪視令她將到口的疑問吞了下去。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改變了主意。“我只不過是給他一次机會。”語含熊熊怒气,不佳的情緒主要卻是針對自己。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參加音樂賽了?”她小心求證。
“不,他得先證明他有這個能力。”看她沒動作,他提高聲催促:“我的時間不多,讓他立刻過來,否則作罷。”他已經開始后悔自己不經大腦的決定。
她終于了解,不過突然想起的事澆滅了剛萌生的希望,她懊惱支吾:“他今天沒來學校……”失望滿溢臉龐。
也許他該讓這件事就這么算了,但話卻又不受控制地說出口──
“這個周末上午,我有空;就在你家好了。”
她惊駭万分、明顯抗拒的表情,讓他更加气忿自己失常的提議:“不肯?那就算了!”
“不是!”她連忙搖頭。為難地問:“不可以在學校嗎?”
“我不想浪費時間,大老遠跑到這儿。”光興私校位于台北市郊,來回一趟得花上几個小時。
“我……家离市區也有一段車程──”
她搬家了?記得以前她住在离他家別墅不遠的新興高級住宅。
“……還是到學校來比較方便?”她征詢地望他一眼。
似乎,她不愿意讓他知道她住的地方?他無法容忍這個想法,沖動地,他說:“給我你的地址。”
無法可想,她只得說出令她遲疑的事實:“我……我的家里沒有鋼琴。”
她垂首屏息以待他嘲諷的大笑或挖苦的言辭──
不料,片刻沉默后,只听他說:“那就到我家來,這個周末上午十點。”
她訝然抬眼,人已背轉身──
※ ※ ※
“老師,請用茶。”
韓惟淑赶快接過,對裝扮朴素、挂著親切笑容的四十出頭的婦人道了謝:
“不好意思冒昧來打扰你,因為易磬今天沒來學校,我等不及要告訴他好消息,他有机會參加鋼琴賽了,所以──”
“鋼琴賽?”康易磬的母親林玉鈴困惑地問。
“易磬沒告訴你嗎?”韓惟淑遲疑地說:“這是一項青少年的鋼琴賽,是歐聯基金會主辦的,主要是選拔在音樂方面有优异表現的青少年,提供他們到外國進修的机會。”
“出國?那不是要很多錢?”
“不是的,經過比賽產生的优胜者有高額的獎助學金,足夠支付學費、生活費的。”韓惟淑擔心康母反對,試著說明她之所以鼓勵康易磬參賽的原因:“易磬是個非常有天分的孩子,他對音樂有很高的領悟力,我想康太太也明白?”
“是呀,他小學的鋼琴老師一直稱贊他鋼琴彈得好,他自己也很喜歡鋼琴,練琴都不需要我管他。”林玉鈴因回想起往事而微笑,這都是孩子的爸爸還在世的事了。
“并不是每個喜歡彈琴的孩子都能有易磬這樣的成就,他有絕佳的天賦,我很想幫助他,可是能力有限。康太太,如果易磬有出國留學的机會,你不會反對吧?”
“我……”林玉鈴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從沒想過自己的儿子能有机會出國念書。
這時,康家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老大,今天晚上我們再到‘花中花’喝一ㄊㄨㄚ!”操台語口音的男人,高亢嚷叫。
“沒問題啦!哈……”一個醉酒的男人扯著大嗓門說:“順便找阿六仔、扁頭、青虎,他們一起來!”
“是,老大。”
隨著碰撞聲,一伙人的聲音愈來愈近,大門被人用腳踢了開──
“碰!”
一名酒醉、約四十歲的男人被几名較年輕的男人攙扶進門。
“大姐,老大喝醉了,我們送他回來。”其中一名理著三分頭、帶刺青的男子對林玉鈴說。
林玉鈴不好意思地望了韓惟淑一眼,急忙招呼他們:“你們快點把他扶上去房間,這里這里,左邊第二間。”
韓惟淑錯愕地听到應是康易磬舅舅的醉酒男子連聲髒話、低咒不休:
“誰再說我醉了,我就宰了他!誰不知道我黑龍是千杯不醉,你們這些兔崽子哪是我的對手……”
“老師?你怎么在這里?”
韓惟淑猛回神,眼神仍難掩惊駭──
“易磬,你回來了。”
康易磬怎么也沒料到她會出現在自己家里,要不是為了處理他們剛才停車時撞倒的一排机車,也不會耽誤了時間。
她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康易磬又懊又惱、焦心地思忖。
樓上又傳來一陣咒罵,他驟下決定──
“我送老師回去。”
他率先走出去,別無選擇,韓惟淑連忙跟上去。
“易磬,老師今天來是要跟你報告一個好消息的,你有机會參加比賽了!”
康易磬緩下步伐,仔細端詳她興奮洋溢的神情。
不覺他的凝視,韓惟淑徑自說著:“只要他听過你彈琴,一定能了解你有足夠的實力參加比賽,這個周末一定沒問題的──”猛然發現了。“易磬,你怎么了?”
沒有輕視、沒有成見,只有盈滿關注的眼神,他不懂,真的不懂:“老師都看到了,不是嗎?”
“看到什么?”她眨眨眼。
“剛才的那些人,那些流氓、混混,我的舅舅是黑道角頭!”他煩躁的語气不覺流露出一個孩子對無法改變環境的自厭与憤慨。
“易磬,你就是你,千万別受困于他人的評价。”
可怜的孩子,一定因為這樣而飽受不平与排擠……韓惟淑心中對他的喜愛更添几分,緊緊握著他的手,她激勵地說:“人不是不可以改變環境的,只是需要時間、毅力,你一定能的,老師相信。”
從來不哭的他突覺一道灼熱涌現眼際,心中激蕩著一股暖流。從沒有人這樣對他,自己絕不會讓老師失望的;他垂目,以壓抑的平靜聲調說:
“老師,剛才說的比賽,是怎么回事?”輕輕的、怕被發覺的,他回握還緊捉著他的溫暖小手。
“喔,我還沒說完嗎?就是……”提到這事,韓惟淑眼眸倏地一亮,空出一手激動比划著,渾然不覺另一手還搭在學生手中,她興奮說著。
不想放手,永遠也不放手……
※ ※ ※
“彈我們之前練習的那首曲子,不是比較有把握?”韓惟淑軟聲問。“為什么要換別的曲子?你自己練過了嗎?”
康易磬略一點頭,堅持道:“我想換彈這首。”
她不想勉強學生。“好,就照你的意思。”
康易磬專注地開始練琴,韓惟淑不經心地打著拍子,一邊心情浮動地打量四周擺設。
再度踏進阮家,令她心頭忐忑不安;一方面是因為阮媽媽生疏戒慎的態度總讓她感到不請自來的難堪,另一方面則是來自于他──
昨晚,她作了個夢,許久不曾有過的夢,夢中回到了大學時代──
……
“學弟,你一定要參加。”
負責籌辦迎新音樂會的學長,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大力邀約大一新鮮人中最受矚目的阮滄日;只要有他參加,其它人必定趨之若鶩。
阮滄日不置可否:“我考慮看看。”
“全音樂系,包括系主任都會參加,你起碼也來露個面,大家認識認識嘛。”學長繼續鼓吹。
所有的人都會參加?他眼光不悅地朝右后方一瞥,表情轉為僵冷:“我不去。”
嗄?剛還有些可能,怎么一下變成不可能的任務?學長臉上多了好几條陰影:“為什么?要是時間有問題,我們可以配合你──”
阮滄日斂目斜掃右后方,別有含意說:“只要有某個人去,我就不去。”
學長一愣,隨即追問:“誰?你說說看──”也許這人剛好不能來,還有希望。
他极不情愿提到這個名字,但又無選擇:“韓、惟、淑。”
“韓惟淑?沒听過,等會儿,我問問看是誰。”
學長轉身問帶新生訓練的大二同學,那人听了,往阮滄日后方一指,學長尷尬發現他要找的女生,就是自剛才一直站在离他們五步遠的地方那個嬌嬌弱弱、清新可人的女生。
學長尷尬搔搔頭,怎么好意思問這么可愛的女生要不要來參加迎新音樂會呢?她肯定听到适才的談話了。看她低著頭,黑緞般的發襯托出細致心型小臉,怯生生的模樣,真是我見猶怜,頓時學長覺得自己像個欺負無辜的坏蛋。
韓惟淑盯著地面,她好想去迎新音樂會,這是大學生涯的第一個活動,可是她得彌補他,深吸一口气:“我……不會去的。”
他不高興,因為她考上了跟他同一所大學的音樂系;相對于自己美夢成真的無比興奮,他的忿怒不快,令她覺得愧疚。
只是一次活動,比起自己得到的四年時間根本不算什么,下次還有別的机會的。
……
那時,她是這樣安慰自己,不知道迎新音樂會只是個開端,大學四年她几乎沒參加過什么活動,只要有他,就不能有她,所有的人都知道這項鐵律。少數几次,也都因為原本不來的他意外出現,為了不讓別人為難,她自動离開了。
依他的個性,他并不喜歡這類活動;之所以參加,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針對她,他在報复她強求的四年──許久以后她才明白這點。
也就因為這樣,才讓她百思不解,一直以來他總是盡量与她隔絕,這次他的主動提議,令她不禁怀疑背后隱藏的是什么……
韓惟淑專心思索著問題,琴聲靜止了好半晌,她才恍然回神,學生正古怪地望著她。
“哦,你彈完了嗎?彈得很好,彈得很好。”她歉意地直點頭,雜亂無緒地隨便找著話說:“這部鋼琴音色淳厚,老師以前也有一部一樣厂牌、一樣年份的鋼琴。”
康易磬沒多說什么,順著她的話題:“老師的鋼琴后來怎么了?”
“哦?”她注意力難以集中地用力想了想,才回答:“后來賣了,我的父親公司破產,我們住的地方被查封了,搬家的時候就把那部琴賣了。”
“你一定很舍不得。”少年自她回憶的眼神解讀。
韓惟淑望著遙遠的某處,幽幽回想:“那部鋼琴對我有特別意義的,是我父親費了很大的工夫買給我的;它被運走的那天,我心里難受极了。我的父親走了、家沒了,只能拼命安慰自己,也許有一天,我會有能力再把它買回來。”她眨眨眼,回到現實:“怎么說到這里來了?你再彈一次你挑選的鋼琴曲給老師听听。”
少年冷靜的面容不知在想些什么,靜默片刻才再度練習預備的曲子。
這回不能再分神了,韓惟淑提醒自己,專注聆听琴聲,愈听她愈覺疑惑,既陌生又熟悉的旋律,這是哪一首鋼琴曲?
她傾頭极力思索答案,這曲子叫什么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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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羅柯菲夫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有人為她指點迷津。
對了,就是浦羅柯菲夫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韓惟淑疑惑頓解,腦海中快速回憶這首鋼琴曲的背景資料。
這是知名鋼琴家浦羅柯菲夫十七歲時的作品,是在諷刺音樂比賽評審的……?!她突然頭皮一陣酥麻,剛……剛剛是……是誰……說……說話的……?!
韓惟淑猛一埋頭、連聲祈禱,拜托!千万別是他──聯想起曲子背后的含意,哦!老天,求你幫幫忙,千万別──
“我可沒強迫你來,有什么不滿該針對你的老師。”他語气中的不悅昭明。
完了……韓惟淑泄气地撫額輕歎一聲,緩緩側轉、欲做彌補:“他沒別的意思的,這純粹是巧合……”
“碰!”康易磬倏地起身怒視,琴蓋猛力被合上。
“易磬。”韓惟淑連忙安撫,回身再次強調:“只是巧合,他剛好選了這首協奏曲,而且也彈得不錯,所以就……”
“气勢不錯,可惜技巧不足。”阮滄日冷哼一聲。
“他剛練,所以──”
韓惟淑還想替學生說話,康易磬突然揪起她的手臂──
“老師,我們走。”
“等……等等……”韓惟淑阻擋不了他的沖勢,一邊掙扎一邊回頭,眼神懇求地望著一副事不關己、雙手環胸置身事外的阮滄日。
該死,別這樣看他!阮滄日眉頭愈糾愈深,別想叫他先向這個毛頭小子低頭,他不會屈服的!心頭卻逐漸凝聚躁郁之气──
“回來。”他還是開口了。
少年頭回也不回,扭開門把,一大跨步──
“還是你怕了?”
少年瞬時定住,猛轉頭說:“什么意思?把話說清楚!”
阮滄日徑自朝韓惟淑說:“我早說過,你教出來的學生不過爾爾。”知道這樣對付康易磬最有效。
“住嘴!有种沖著我來,不准你欺負老師!”康易磬忍不住沖動橫身說。
“光說沒用。”阮滄日凌厲眼神一轉,命令:“坐下,再彈一次。”
※ ※ ※
康易磬猶豫片刻,韓惟淑哀求看他,他狠狠瞪了一眼阮滄日,沖回琴旁,火气十足掀開琴蓋。
初時錚然撼動的琴聲忠實表達他內心的憤慨,但漸漸的音樂紓解了猛烈情緒,他放松地讓音樂淹沒、包圍自己,毫無遲疑地彈奏飄蕩在心中的樂音……
定心細听,他的演奏方式与正統鋼琴演奏規則不同,不裝腔作勢、直率而明朗地表達感情,猛烈、激動的音符下隱約可見壓抑的惊人能量,几乎令人錯覺他內在的強大魔力正要掙脫開來。
他确實是個有天分的孩子,阮滄日不想承認,但她确實說對了。撇開心中對韓惟淑的既定成見,他試著以專業的眼光審視康易磬──
他的手指及手臂姿勢不正确,但卻不影響他在琴鍵上俐落跳躍;沒有華麗的技法、狀似草率的触鍵,會令人有粗魯不文的錯覺,只有當你用心傾听之時,才惊然發現隱藏在琴音下的力量,不同于一般流俗,卻又可能成為未來潮流。他不具備比賽优胜的技巧,但是外放、甚至灼熱的熱情,令人惊艷。
若能從技巧上加以補強,未來發展大有可觀,不過,依他倔強剛直的個性來看,要改造他將是一場耗時的苦戰……阮滄日斟酌著,直到看到他一個跨越十二度音的彈奏,才下了決定。
“給你一次机會。”
他跟她兩人皆訝异瞧向阮滄日。
“我給你們一個禮拜的時間,下周六他必須以正确指法演奏貝多芬的‘C大調協奏曲’,要是他通過考驗,我就讓他直接參加最后甄選。”
韓惟淑難以置信地眨眨眼,開心地對康易磬說:“太好了,易磬!”
一周的時間雖然有些赶,可是依易磬的資質,她有信心。
少年的眼神接触她歡欣面容時,戾气隱沒;隨后依戀挪開,挑釁、傲然地移向阮滄日:“我不稀罕──”
“別想臨陣脫逃。”阮滄日的眼鎖住少年不馴的目光,刻意截斷他的話。
他愈不想,自己就愈偏要他做;當然這跟她毫無關系。
“咦?”韓惟淑誤以為自己是阮滄日說話的對象,迭聲保證道:“不……不會的,對不對,易磬?我們一定會加油的!嗯?”
她仰望少年,臉上帶著全然的喜悅;少年遲疑片刻,否定的話卡在胸口,怎么也說不出。她的笑容漸漸褪去。
“怎么了?有問題嗎?”她瞅著明眸,關切問他。
終于他屈服,勉強搖了搖頭:“老師怎么說,我就怎么做,都听你的。”
不甘心地握緊拳,橫視阮滄日,要他知道他不是心甘情愿認輸的。
“我就知道。”韓惟淑開心地將手搭在學生肩上,踮著腳尖給他一個小小的擁抱。
少年身軀一僵,直擺的手猶豫往上移動,屏住气息、輕輕的,擱上透著体溫的衣料……
她渾然不覺,自然地結束短暫擁抱,退了開,自顧自地計划起來:
“我得赶快打電話給家教學生調課,把時間空出來,我們需要……”
阮滄日敏銳察覺少年舉動,對于他仍怔然凝視置于半空中雙手的這一幕,非常不快,心底無名怒火燃燒。
“還有下個禮拜你得每天留校,我們只能利用放學時間練習,我會打個電話告訴你母親,要是練到太晚我會送你回家,這樣她也可以──”
私下二人留校!很晚!他跟她!阮滄日大聲否決:“不行!”
“呃?”她愕然不解。被他一喝,收斂心神的少年也抬眼。
阮滄日怒糾著眉,半天不吭聲后,才繃著臉、不合理地說:“不准在學校練習,這是我的條件!”
她呆了半晌,喃喃:“不可以在學校,為什么?易磬和我家里都沒琴……”難道他是故意刁難,原本就沒打算讓易磬過關?
他突感作茧自縛,該死!“那就到這里來,就這么決定了!你們可以走了!”
不讓人有商討的机會,他兀然走出去,門被用力甩上──
讓她來這里又如何?
反正他也不會無事待在家里等她來,誰喜歡看她那張小媳婦似的臉蛋!
他在心里強調著。
※ ※ ※
周一。
“你可回來了。”李苹芳急急迎上前。“惟淑今天又來了,還帶了前天那個學生,說是你讓她來的;我聯絡不上你,不好赶她回去──”
阮滄日停下動作問:“他們什么時候走的?”
“呃?剛走不久。”
他看一眼腕上的表,眉頭一皺:
“這么晚……”她送他回家?只有他們兩個?
“真是你讓她來的?”李苹芳十分納悶。
阮滄日沒回答,心里兀自計量著。
“明天讓司机送他們回去。”誰曉得那小子會趁机做出什么事?遲鈍的笨女人!
“明天?他們明天還來?”
“嗯,這個禮拜每天都會來。”他隨便點了下頭,悶著頭交代。“沒事,我上樓去了。”
“滄日──”
“媽,還有什么事?”他神情不悅地回頭問。
“沒,沒有。”李苹芳連忙按下滿腹疑問,這孩子是怎么回事?“哦,對了,明天你什么時候回來?”
“他們回去之前我都不會回來!”他頭也不回地說。
別想他會在家,他不過是提供地方讓他練琴,誰管他們兩人──兩人在琴室單獨相處數小時?立刻他皺起了眉,可惡的小子,別想稱心!他猛然停腳,回身交代道:
“媽,讓人每半小時送東西進去。”
“啊?送東西?給誰?”
阮滄日有些惱怒:“他們!明天他們再來的時候,讓人每半小時送東西進去。”
“喔……”李苹芳仍反應不過來。“……送什么東西?”
“什么都好!”只要別讓他們單獨相處過久!
反常,真是太反常了!滄日從來不是脾气暴躁的孩子,不像他大哥;怎么今天這樣煩躁?李苹芳轉念又一想,一定是惟淑!從小就是這樣,事情只要扯上了惟淑,他就一掃溫文個性、亂發脾气。
惟淑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讓滄日答應她來家里練琴?
奇怪,讓人百想不透……
※ ※ ※
周四。
“咦,你不是說……這禮拜都不……這么早回來的?”李苹芳一臉訝异,說著說著,眼神不由自主飄向琴室。
“這是我家,難道我不能想回來就回來,還得等人家批准?”阮滄日持續著連日來的難看臉色。
“不是,只是媽沒預備晚飯……你等等,我去廚房交代一下。”李苹芳邊走邊搖頭,不是自己說了這禮拜都不回來吃飯、連續几天不都晚歸的嗎?怎么今天突然回來了?唉,搞不懂這孩子在想什么。
這是他的家,他當然有權利回來,他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阮滄日在客廳佇立一會儿,腳步不由自主跨向琴室;透著透明玻璃往內一看──兩顆頭顱緊緊依偎!
他臉色轉為陰沉不定,倏地,推開了門──
“你不認為這里應該再弱一些,比較好嗎?”
韓惟淑傾身,手指指出樂譜上的位置,康易磬正要靠近在樂譜上划下記號,兩人同時被巨大的碰撞聲震到;韓惟淑直覺轉向門扉方向,倉卒間,柔軟的唇輕刷過康易磬的臉頰!
她沒發覺身旁的康易磬突然僵住了,一徑愣愣地望著出現在門框中,帶著磅礡逼人气息、神情晦暗的阮滄日。
糾結濃眉下的瞪人黑瞳,陰惻梭視兩人──他,那個臭小子,黝黑的膚色下泛著不容錯過的暗紅;她,愚痴的笨女人,仍是那一副招牌的無辜神色。
“你們──”該死,該說些什么?他們──他們做什么關他什么事?管他們去師生戀,只要她別來纏自己,他就該額手稱慶了不是嗎?阮滄日咬緊牙,有股從未有過的暴力沖動想揍扁人,想揍扁那個敢給他臉紅的臭小子!
“有……什么……問……問題嗎?”這种莫名、一触即發的沉凝气氛令她呼吸困難。
他低咒一聲,扭頭就走──他不該回來的!不該答應給她一次机會的!凡事扯上她就會失控,再兩天,這次他絕不會留情,絕對要徹底把她赶出自己的生活,絕對!一定!
“滄日,晚飯很快就好了。”李苹芳自廚房步出,笑著對孩子說,卻發現他視若無睹地越過自己,朝大門走去。“滄──”
“我出去!”他丟下三個字。
欸?怎么又走了?李苹芳笑容一僵。一定又是她!
李苹芳困惑苦惱的眼神再次瞟向琴室。她做了什么?
※ ※ ※
周五。
“回來了。”
“媽,你不必等我,自己先睡。”阮滄日比平常更晚回來。
“你爸打電話回來說明天回台北,問你明晚一起出去吃飯怎樣?”
“明晚,好啊。”
“要不要吃點消夜?媽去弄。”
“不用,我在外頭吃過飯了。”對母親關愛的態度,他突生歉意。“都這么晚了,你快去睡吧。”
“好,好,我每天一個人在家,無聊得很,只想跟你多說几句話。”
“過了明天,我每天回家陪你吃晚飯,行了吧?”他伴著母親往樓上走。
“真是這樣,就太好了。”看他難得好心情,她遲疑了一會儿才說:“其實你不愛她來,叫她回去就行了,何必──”
“別在我面前提她。”他臉一凝。
“好,好,別生气。今天她沒來,說不定明天也不會來了,我們就別再──”
“她今天沒來?”他打斷道,臉色似乎更難看了。
李苹芳點頭,不知該說些什么。
她竟敢沒來,該不會跟那小子待在學校?
※ ※ ※
翌日,周六。
“今天不出去?”李苹芳放下手中翻閱的雜志,小心問道。
一個大半天,他已經樓上樓下上下几回,不吭聲、淨冷著臉,一看就知道情緒不佳。哎呀,差點儿忘了告訴他那件事,這該會讓他情緒好轉吧!
“惟淑她今天不會來了。”
“誰說的?”他倏地抬眼。
“剛接到電話。”
他不豫問:“怎么不叫我听?”
“不是她打的,是個男人,只說今天她不能來。”
男人?他兩道眉漸漸擰聚,她到底把他當什么?耍猴戲嗎?一會儿拼命纏著他哀求,達成目的后又想放他鴿子?別想他會輕易放過她!
他一決定,立即行動:“她住在哪里?”
“惟淑嗎?”李苹芳愕然。
“算了,我自己找。”他失去耐心。
“怎么了?說出去就出去……”李苹芳一頭霧水自語。
※ ※ ※
“昨天接到從醫院打來的電話,真是被你嚇死了。待會,媽要是看到你這副模樣又要惊嚇一頓。”韓惟德邊說邊搖頭,剛退伍回家就碰上這等事,唉。
坐在出租車內,額上繞里著白繃帶的韓惟淑說:“我沒事,其實昨晚根本不必待在醫院,是那位醫生太小題大作了。”
“他是擔心你腦震蕩呀,大小姐。”韓惟德又是一陣歎气搖頭:“麻煩你,下回再遇上學生打群架,就算要繞台北市外一圈,你也得繞路回家;千万別再逞強,學人家勸架。你看看你自己,小個頭、小胳臂、小眼睛,力气像只小雞,還敢插手那些不良少年的事,你還真是不要命了。別忘了你娘、我媽她有心髒病、高血壓呀!”
“是,是,下回不敢了。”她怎么也不敢反駁弟弟的長篇大論,尤其是自己還說了謊;其實……根本沒學生打群架這事。
※ ※ ※
昨天康易磬沒到校上課,所以一放學,她就到他家去看看。
“我是你的舅舅,你不听我的听誰的?”
“阿龍,別這樣──”
“大姊,我們男人說話,你別插嘴!”不清晰的口齒,夾雜酒意:“阿磬,走,跟我走!”
“阿龍,他手已經受傷了,別帶他去。”
“男人受點傷,算什么?”黑龍嗤鼻說。“阿磬以后是我黑龍的接班人,這點小傷,傳出去會被笑沒种的,快跟我走!”
“易磬,別跟你舅舅去。”康母林玉鈴堅持抱住他。
黑龍回頭看他還站在原地,一火,掄起拳頭揮舞著:“你真的不去?干!是誰供你吃、供你念書的?”
“別打他,阿龍!是我不讓他去的,你要打就先打死我好了!”
韓惟淑一轉入小巷,就听到雜鬧的爭吵聲;哭喊的女聲愈听愈熟悉,啊──是易磬的媽媽!她急忙加快腳步,跑進康家。
康易磬護著母親,不讓她阻擋在自己跟舅舅之間;黑龍惱火起來,拳打腳踢他一頓──
“不要,阿龍,你瘋了是不是?他再怎么說也是你的外甥!哪有人不要孩子學好,拼命要教他做坏事的……不要打了!”林玉鈴掙出孩子的護衛,抱住弟弟黑龍的腿。
“干這行有什么不好?干!每天吃香喝辣、快活得很!”黑龍舉起腳又是一踹。“早知道當初就別讓你繼續念書,愈念愈沒种,浪費我的錢!”
愈想愈气,他舉起拳頭打算再揍几拳消气──
“你再打他,我就報警!”韓惟淑沖上前阻止。
“老師?!”康易磬惊訝,俐落起身。
“你是誰?敢管我家的事!”黑龍咆哮。
“老師,你回去,快走!”康易磬戒慎的眼神注意著舅舅,只手催促老師离開。
“別怕!”韓惟淑心疼地看一眼學生及他受傷的手臂,站在學生前方:“我是易磬的老師。”
“這是我們家的家務事,輪不到你管,給我滾開!”
韓惟淑深呼吸,凝聚勇气:“你……你才應該走開,你怎么可以弄傷他的手臂,要是他不能彈琴了怎么辦?”
“你一定就是那個鋼琴老師!就是你把阿磬教得愈來愈娘娘腔的!”黑龍丑陋的食指戳到韓惟淑眼球正面前,她駭然后退。
惡心的酒气朝她襲來──
“我警告你!別再來找阿磬,我不准他參加什么鋼琴比賽的,那是女人做的事!要是我再發現你讓他彈琴,我就找人砍斷你的手!”他惡狠狠地撂下恐嚇。
“別威脅她!”康易磬將她護在身后,兩眼認真地盯著舅舅。
“你敢用這种態度跟我說話?”阿龍威嚇上前。
“易磬──”韓惟淑怕他被打,情急握住他的手臂,手中一片濕滑:“呀……你的傷口還在流血!”
她低頭細看,喝!他手臂上長長的傷口,血淌不止。她猛地抬起臉,忘了恐懼,對黑龍指責地說:
“他已經受傷了,你要是再打他,你就是……就是雞……雞犬不如!”她激動得口不擇言。
黑龍哪堪被人教訓,一箭步沖向韓惟淑,康易磬瞬間反應,反手一推;黑龍因剛喝過酒平衡不佳,向后踉蹌跌了兩步,坐倒地上,惱羞成怒的他紅了眼,翻身爬起,抓起身旁的餐桌椅朝康易磬砸了過去。
“易磬,小心!”
韓惟淑嚷著,不由自主地上前……
※ ※ ※
等她再次恢复記憶,人已經躺在醫院了。
康易磬陪著她,她一睜開眼就看到他擔憂的臉。
“你怎么……哎,好痛!”
“老師,別動。”康易磬急忙喚來急診室的醫師。
在醫生檢查的過程中,她憶起發生的事情;醫生一走,她急急問:“你沒事?他有沒有再打你?”
“他已經走了,你別擔心。”
“走了?”
“有些事,他怕我告訴警方。”他斂著眼,有所隱瞞。
“你威脅他?”
“不是威脅。”是事實。從椅子砸到老師那刻起,一切就超越界限了;只要他再看到他,他一定會立刻通知警方。
韓惟淑眨眨眼,自己一定是產生錯覺了,他眼中流轉的光芒不可能是冷酷。
“你別做傻事,要是他再回來,你一定要通知老師,由老師來處理,知道嗎?”她不放心地要求保證。
他微頷首,沒做正面保證,轉移話題說:“醫院方面已經通知老師的家人了;要不是因為我,老師不會受傷的。”
“不怪你的,是你的舅舅不對;再說是我自己湊上去給人家打的。”韓惟淑摸摸頭上包扎的傷口。“不礙事的,你先回去吧。放你媽媽一個人在家,不太好吧?要是你舅舅──”
“我等老師的家人來就走。”
“易磬,你舅舅真不會回來了?”她仍替他們擔心。“還是搬家比較好吧?跟媽媽商量一下好嗎?要是缺錢,老師可以想想辦法……”
“我會跟媽媽說。”他低垂著頭,看不到表情。
……
后來,惟德來了;易磬也就走。
一到家,得記得打通電話過去問問他們情況怎樣了。
以前純粹是基于不愿見到他的天分被埋沒,才鼓勵他參加甄選;現在知道了他的家庭環境,希望他能得到留學机會的心更強烈了。
韓惟淑憂心忡忡、無意識地扭著手指。昨天惟德打過電話后,他大概很生气吧?要是他不肯再給易磬一次机會怎么辦?易磬需要离開,离開這個環境,最好离他的舅舅遠遠的,十万八千里隔著大海洋是最好的距离,否則他的一生就要毀了,她怎么能眼睜睜看一個該有錦繡前程的孩子被逼入歧途、踏上人生不歸路?
怎么樣才能說服他再給易磬一次机會?她埋著頭苦想。
“到家了。”
韓惟德看姊姊一直低垂著頭,暗想自己是不是念得太過火了?
“別忏悔了,發生這事也不能都怪你,世風日下,尊師重道之風已蕩然無存。”他不禁悲傷春秋。先下了車,他一張坏嘴又說:“來,小心,別又撞到了頭;已經這么死腦筋了再撞上還得了。”
韓惟淑忍俊不住笑了。“你這張嘴老是不饒人,以后誰敢當你老婆。”
“笑話,你不曉得你弟弟我身价有多高?在軍營,福利社的小姐個個哈我哈得要死,買東西都不必花錢。”韓惟德得意地翹起屁股來了。
“你哦!”真像只驕傲的孔雀,她低笑著搖頭。
“再搖頭,待會儿,媽看到你昏了過去,我可不幫你扶她。”
想到那可能發生的情況,她擔憂的臉色一白。
韓惟德一看,慌忙說:“大姊,你先別昏了過去,我是開玩笑的;我已經叫小妹先跟媽說了。”
她撫著胸口,愁著臉說:“下次別這樣嚇我。”
“不敢了。走,她們都在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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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姊一直都沒交男朋友。”二十歲,外語系三年級的韓惟真甜甜地對他笑著。
纖細的她裝扮一如時下年輕人,細肩帶上衣、柔軟貼身的五分褲,粉綠、粉藍,連直長發上交叉的軟鐵發夾都是粉色系;臉型酷似姊姊,都是小巧心型、丹鳳眼,笑起來時眼角稍微微上揚,純真中帶著誘人的細致。兩姊妹唯一的差別該是身高,兩人差了十几公分;韓惟淑勉強算是一百六,韓惟真卻有著模特儿般的高挑。
從他進門一直保持沉默的她突然開口,阮滄日不由多打量她一眼,如鄰家女孩似親切的笑容下,彷佛暗藏一絲詰問抑或指責?他不解地拱眉,先回答韓母先前提的問題。
“再兩個禮拜就回瑞士。”他說。
“這么快!”韓母又問:“你找惟淑是為了……”
“公事。”他無意解釋。
韓母難掩失望,多年失去聯絡,阮滄日的意外登門造訪,令她一時樂觀地以為他跟惟淑會有新的開始。
在狹小的客廳踱著步,阮滄日頗感拘束不自在;雖然已知韓家事業失敗,不過与往日落差如此大的貧乏生活仍超乎他的想象。昔日,韓家生活雖不比他家,也是富裕榮華,只不過是……四年,畢業至今四年,四年的光陰竟然改變如此巨大。
記憶在他腦海中浮掠,難道那時她已經知道家里無力支持她出國留學,才去爭取獎學金的?不需要那筆獎學金的他,為了怕她跟出國,硬是從她手中奪走机會……
這是在做什么?他根本不該感到──懊悔的,為了擺脫來自于她,一直包里、桎梏他的纏繞,就算事先知情,也不會有一絲疑慮的,事情該是如此的!
他摒除心中雜思,遏制欲轉身逃開的沖動,不斷提醒自己的來意,試著喚回對她爽約的怒意,問:“她什么時候回來?”
“啊!”韓母這才想起,見到他的惊訝讓她忘了女儿受傷的事。“她應該快回來了,惟德到醫──”
“我一直覺得很浪漫!”韓惟真忽然打斷母親。“大姊跟阮大哥從小一起長大,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我跟她不是青梅竹馬。”否認出于直覺。
韓惟真臉上露出個天真無瑕的笑,強調似的慢慢說著:“你們一直在一起,從小學到大學,興趣相投,不叫青梅竹馬叫什么?”
阮滄日怀疑這女孩不如外表表現的單純,他申明道:
“我跟她什么都不是。”
“阮大哥說的話太傷人了,枉費大姊暗戀你那么久──”她微嘟唇嗔道。
他心頭一緊縮,一直以來意會在心卻不肯正視的事,突然被公開說了出來,內心除了震撼,某种莫名情愫開始發酵,熱流竄上額際;他窘迫咬牙說:“是──她自作多情。”
她恍似沒听見,自顧自地說下去:“她到現在還保留著你用過的舊琴譜──”
“不關我事。”舊琴譜?
“大姊房間牆上,挂著你們小學、中學、高中的畢業團体照,奇怪?為什么沒有大學的?”韓惟真困惑,傾頭問:“該不是阮大哥沒在畢業照里吧?”
他是沒有。阮滄日怀疑她是明知故問,側身不理。
“小時候大姊每天都彈同一首曲子給我听,問她為什么老是彈同一首曲子,她說那是你最喜歡的曲子,叫什么……馬祖卡舞曲。”她的眼不讓他閃躲,緊追著他,語气帶著刻意的輕柔:“你的鋼琴演奏CD,大姊每張都有──”
馬祖卡舞曲?阮滄日愈听思緒愈煩躁:“你到底想說什么?”
“有一個女孩這樣深深愛著你,難道不是一种幸福?你不該覺得僥幸嗎?”她剎那間一掃剛剛天真爛漫的神情,微蹙的柳眉下,認真的雙眸透著嚴厲波光:“你不需要努力什么、爭取什么,只要對那女孩使使坏,她就會傻傻地追隨在你身后,將你當神只般崇拜,還有什么比這更棒的?”
“哇喔!雙面人出來了。”門外的韓惟德無聲吹了下口哨,比起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轉白的韓惟淑,顯得十分納涼。
韓惟淑尷尬地只想找個地洞埋起來。小妹這是做什么?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做什么還要提起?而且是當他的面!天,她無臉見人了!她呻吟地哀求韓惟德:“拜托,想想辦法,阻止她──”
“被敗露事跡的又不是我。”韓惟德一臉取笑,好不張狂得意。
可惡,韓惟淑拿韓惟德沒轍,慌張瞥了下屋內──
韓惟真繼續說著:“不管你做什么,她就是喜歡你,覺得慶幸嗎?不,反而變本加厲孤立她。很好玩的游戲,她愈喜歡你,你就愈欺負她,不過,你可明白?她喜歡你的同時,不代表賦予了你傷害她的權利……”
听著屋內的話聲,屋外的韓惟淑一臉尷尬,回頭一看韓惟德笑不可抑,她擔憂被屋里的人听見了,情急拉扯他的衣袖,不料,用力過猛──哎……哎喲!
事情發生在一瞬間,兩人跌進門,可怜的韓惟淑哀叫一聲,當了韓惟德的墊背。
“惟德?!惟淑?!”韓母慌張嚷著。
韓惟真暫停演說,看著摔成一團的兩人,一時失了反應;率先采取行動的是阮滄日,他一個箭步上前,扯開疊在上頭的韓惟德,半屈膝扶起韓惟淑──
“你的頭怎么了?”他的聲音像雷鳴爆開。
她不著痕跡地收回被扣住的手臂,強做鎮定地一笑,視線飛快移開:“不小心撞傷了。”
身子往后挪一挪,拉開彼此過近的距离,她一手撐地站了起來;他也起身,炯炯的眼神跟隨著。
她垂頸佯裝拍打裙上的土塵,不知所措,幸好──
“惟淑,沒再撞上頭吧?要不要再回醫院去看看?”韓母關心地靠過來,正巧隔在兩人中間。
“媽,別緊張,我很好。”
“該去醫院的是我,哎喲,我的背──”韓惟德哀號地從地上爬起,像個老頭一樣哈著腰。“英雄救美也不需要下手這么重呀!只要知會一聲,我馬上會滾一邊去,不會礙路的。”
“哥,別叫了,你不是常自夸体格不輸海軍陸戰隊嗎?”韓惟真不悅自己等了好久的机會,就這么被打斷了。
這個小妹別的本事沒有,讓他破功最是在行;韓惟德認命地直起腰,尷尬笑一笑:“幸虧我体質壯,沒事。”
“這是怎么回事?”他的眼光有所指地停留在她額上繃帶。
她簡短地說明,然后想起更重要的事:“對不起,今天不能讓你驗收易磬的曲子了,可以改個時間嗎?”
當一個女人的暗戀情事在暗戀對象前被揭露了,該有什么反應?絕不是若無其事地討論起無關緊要的事!阮滄日不由自主地想從她身上找出答案与證据。
她的面容宁靜,有些蒼白、沒一絲紅赧,快速交錯的眼神鎮定,難道她沒听見他們的談話?不可能,那就是……沒有這回事?不,他敢肯定到大學她一直……喜歡著他──他首次正視她對他的感覺,不再是以往的一概排斥、不肯深究。
現在的她可能不再如往日迷戀他的想法,意外地讓人難以接受;自己的反常反應令他眉頭一扭,怪罪的眼光牢牢地鎖定她。
他遲遲不回答,令她非常擔心,康易磬的未來就仰靠這個机會了。她焦灼等待,忍不住再問一次:
“可以改時間嗎?”緊張的手指無意識地將頰畔的發絲撩在耳后。
他眸光突然閃動,某個景象解除了他体內緊繃的忿忿情緒,意外地舒暢了心情,他慷慨地說:“沒問題。”
※ ※ ※
……
“老師──”十歲的韓惟淑今天穿了一件白色蕾絲洋裝,媽媽幫她扎的發辮上系著同樣的蕾絲蝴蝶結,看起來像個小公主。
老師微笑看看她手里拿著的東西:“哦,這是滄日的琴譜;他忘了帶走了。”
“我拿去給他!”她等不及老師應允,捧著琴譜追了出去。
老師無奈地搖頭。這個孩子真可愛,全音樂中心都曉得惟淑喜歡滄日,偏偏滄日討厭她黏著他,一見到她就走;別的學琴的小朋友常常以此嘲笑她。不過,中心的老師們倒都喜歡惟淑,她不僅長得白淨、惹人疼愛,小小年紀認真追求的勇气也很令人佩服;私底下老師們也幫著撮合,可是碰上滄日這個自我主見极強的孩子,似乎造成了反效果。
唉,可怜的惟淑,老是追著滄日身后跑……希望這只是青澀的愛戀,將會隨著時光逐漸褪去,否則依兩個孩子的個性,男孩頑固抗拒、女孩執著認真,真不知何時才能有個完美的結局!
韓惟淑出了音樂中心,一眼就望見遠遠正在等司机來接的阮滄日,細瘦的腿小步地跑過去,气喘吁吁地小心遞過手中的樂譜:
“滄日,你的琴譜。”
一般說,在小學時代,女孩總是比男孩高些,但阮滄日比韓惟淑大了兩歲,且韓惟淑遺傳母親袖珍骨架,是以一直以來她都低阮滄日一個頭;她總是崇拜仰望,他當然是睥睨而下。
十二歲的阮滄日瞥了四周沒人,才勉強將視線掉往她的方向──
“你忘了帶走了。”她的呼吸仍有些喘促,白嫩的臉頰因運動而飄了兩朵小紅云。
他一看,正要伸手接過,車道上響起刻意的短促喇叭聲:“叭!叭!”
“阿弟!”是阮滄日的哥哥,今天他自動請纓,駕著生日禮物──新型紅色敞篷跑車,來接弟弟。“這么巧,小淑也在。”
“阮大哥。”韓惟淑甜甜地打招呼。性格直率瀟洒的阮家大哥,一直對她很和善。
“阿弟,我沒教你嗎?怎么可以讓女孩站在路邊?約會要選──”
“大哥!”阮滄日臉一擰,責怪地瞪了眼立在一旁無辜的韓惟淑,都是她害的!
“什么?”他裝出一副不知情。沒辦法,他就是喜歡逗弟弟,誰教他個性別扭,一碰上小淑就全身惊戒,像只刺蝟似的。
“我要回去了。”阮滄日大聲說。
韓惟淑意識到手上的書,不由跨上前──
“小淑,要不要一起到我家去?”阮滄日的哥哥优閒倚著車門,一點也不理會弟弟先上了車。
韓惟淑還來不及開口,跑車那端已射來气怒眼神,她背脊一凜,顫巍巍地說:“我……我還要上課。”
阮滄日的哥哥:“偶爾翹一下課,沒關系的。”
“大哥,走了!”怎么可以讓她上車呢?跑車只有兩個座位,扣除駕駛座,他絕不要跟她擠在一個座位上,要是被同學看見了──
她搖搖頭,阮滄日的哥哥一聳肩說:
“不勉強你了,模范生。”一翻身,有如特技表演似的,飛躍上車。
她上前一步,接近他說:“滄日,你的樂譜……”
“那不是我的。”他沖動地說。
“老師說……是你忘了帶走的……”
她微仰的臉濃濃不解,困惑地低頭望著手中的樂譜,忽然眼眸一亮:
“是你的,上面有你的名字。”她開心地遞上去。
“我不要了!”他伸手一揮,將它擊落地上。
她慌忙地撿起,拍拍樂譜上的灰塵,問:“為什么不要?”
“不要就是不要,你走開啦!”
她隱約知道是因為自己他才不要這本樂譜的,扁著唇、委屈地說:“我沒弄髒,我只是想還給你……”執著的,她又把樂譜遞上。
阮滄日背轉身,硬是不接;楚楚可怜的眼眸自濕潤的眼睫凝睇一眼,晶瑩的淚珠“嘩地”滾了出來──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阿弟!”阮滄日的哥哥嚴厲地喚了一聲,暗示意味濃厚。
“我不要!”阮滄日倔強拒絕。
別扭的硬脾气,阮滄日的哥哥沒耐性,打算自己伸手接過,阮滄日做出難得的孩子气動作,他死命抱住哥哥的手臂──
嗚咽的啜泣一聲,韓惟淑反身往音樂中心方向跑去。
“傻瓜!”阮滄日的哥哥抽回手,開動引擎。“為什么不拿回自己的樂譜?還害人家哭了。”完全不覺他也該負些責任。
阮滄日緊抿唇、不吭聲,他也不理解自己的行為,總是這樣,只要有人在場,就不能自制地想對她使坏。討厭別人將他們扯在一起,討厭──看到她,可是把她赶跑了,心情也從沒愉快過……討厭,討厭,討厭那种混亂的感覺!
……
混亂的感覺?長久困扰自己的混亂到底是什么?
阮滄日重重把手中的高腳酒杯放在鋼琴上,這一夜是注定無眠了。
從不知道過去的回憶曾在腦海中烙下這樣深刻、清晰的痕跡。离開四年,再見到她,塵封的記憶被開了封,如不可抗拒的狂潮席卷而來;卻,不再是如過去那樣單純的抗拒、厭惡,而是較复雜、混亂難解的感覺。
韓惟真的話困扰著他,為什么要冷淡她、欺負她、孤立她?仔細一想,她沒做過什么令人厭煩的舉動,該是旁人的眼神、言語令他排斥。阮滄日不經心地敲打琴鍵,從未對別人產生過跟她一樣的強烈反應,為什么她總是輕易就勾出他負面的情緒?無解!
“叮叮當叮……”雙手自動地彈奏起樂音,陌生又熟悉的她困扰著他,不知為何他有种失落的感覺……“當當叮……叮當──”
馬祖卡?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彈的是蕭邦“b小調馬祖卡舞曲”;中學一年級時,一場學期音樂會上,他所表演的獨奏曲。
那一次,剛上任的中一導師,堅持安排他跟她演奏雙鋼琴圓舞曲,當然被他拒絕了,剛到光興私校任教的老師,不了解情形之下頻頻追問原因;他只說他想彈自己喜愛的獨奏曲,不想彈雙鋼琴舞曲。
那時,她在場嗎?
阮滄日瞇著眼,在腦海中搜尋記憶──
她在的……默默站在角落,白色水手制服、黑格子裙,低垂的眼盯著白襪黑皮淑女鞋,看不見她的臉龐,只有微微顫動的睫毛。
他知道那時她一定咬著唇、紅著眼,就如他知道只要他不注意,她低垂的臉就會悄悄仰起,有如初生之鹿被放逐似的無辜眼眸會追隨著他;他一直都知道,不管他做了什么、說了什么,從來不曾改變她──
突然之間,阮滄日知曉了心中的失落為何而來,是她不一樣了!
今日的她与過去不同,她的眼不再追隨著他。
※ ※ ※
又到了周一,韓惟淑跟康易磬一起在學校等待阮滄日。
韓惟淑擔心地看著正在練琴的學生,希望他的傷不會影響彈琴;她原想盡可能延后時間,好讓康易磬受傷的手臂有复原的時間。
不料,他突然來電話,要求──不,命令他們今天放學后在學校等他。
阮滄日一進來就發覺康易磬的手臂不夠靈活,好象受了傷。
不尋常的巧合?!他深思地打量韓惟淑跟康易磬,心下直覺肯定她撞傷了頭一定跟這小子有關!
正胡思亂想的韓惟淑遲鈍地感覺室內气氛震蕩,納悶抬眼,看到他來了。還有蘇箏箏也來了?
她困惑地站起來。“蘇老師……”
“我跟學長一起來听听韓老師的愛徒彈琴。”蘇箏箏在校外巧遇阮滄日,自動跟了回來。
韓惟淑以為蘇箏箏是阮滄日請來評鑒康易磬的,不由更加擔憂,她對易磬的評价不高的。
阮滄日對康易磬說:“開始吧。”
他疑惑注意到她交疊撫按在腹部的手,熟悉她每個肢体動作的他,一眼就知她在緊張,非常緊張,為什么?上回在他家,她并沒有這樣……
韓惟淑一心望著學生,專注凝听他彈奏的每個音符,知道每個失誤都可能是蘇箏箏眼中不可饒恕的錯誤。
她在為他緊張,這情景令阮滄日內心烏云攏聚,觀察的視線循著她關切專注的眼神移向彈琴的康易磬;提醒自己的工作職責,強迫自己撇開他個人情緒、客觀地評量他──受傷的手臂降低原有的敏捷度,但是無損他想傳達的音樂情感,經過一周的技巧修正,他所傳達的感情更丰沛,引人共鳴。
他通過了考驗了,假以時日他會是音樂界的明日之星。
阮滄日還未听過其它參加最后甄選學生的琴藝,但他几乎确定康易磬會是最后的胜利者。
琴聲一停歇,蘇箏箏迫不及待發表看法:
“我從沒看過這樣粗魯的彈琴方式,完全沒有一點音樂人的气質。”
听到這樣的評語,韓惟淑心一涼,以眼神安撫住學生,嘗試說明:“這不是粗魯,而是誠實地表達与音樂交談的情緒──”
“韓老師對鋼琴演奏看法真是獨特,想必有很多這方面的經驗?”蘇箏箏語气客气,但卻令人感到諷刺。她是故意在阮滄日面前貶損韓惟淑的,她不知韓惟淑是用了什么法子,讓阮滄日通融給康易磬机會,可她就是看她不順眼。
韓惟淑眼眶一紅,不是覺得自己難堪委屈,而是气惱自己無力替學生辯護。
阮滄日感覺到明顯的敵意,不悅地一瞥蘇箏箏,回頭看她輕咬著下唇,不知該說什么的樣子,沖動得想挺身捍衛;佇立一旁的康易磬已怒眉上前──
“不可以──”她直覺地握住他的手阻止,吸口气對蘇箏箏說:“我不是專業的演奏家,但是我确信易磬的音樂天分遠胜你我,如果你不能分辨出他的天分,我只能替你感到遺憾。”她努力說出心中的感覺。
蘇箏箏一听,深感侮辱,咄咄逼人道:“你竟敢拿他跟我比較!以他的拙劣、失誤連連的演奏技巧,別說是出國留學,就算在國內讓人听了,都會怀疑本校音樂班學生的水准!我真怀疑他是否看得懂樂譜?”
隨著蘇箏箏嚴厲的口吻,韓惟淑不由退了退。完了!經蘇老師一番批評,他不會讓易磬參加最后甄選了……
她心中一片懊惱,惱自己為什么不會對蘇老師說些好听的話呢?易磬的未來都被自己給毀了!她哭喪著臉。
阮滄日將一切看在眼底,他開口說:“他通過考驗了。”滿意地看見她沮喪的臉由難以置信轉為惊喜。
“太好了!易磬!”
她又擁抱他了,阮滄日習慣地立即皺起眉;心里打定主意,非跟她談談不可!
“學長?!”蘇箏箏瞠目張舌,難以相信。“他,他根本沒按照樂譜──”
阮滄日情緒不佳、冷淡地說:“我要尋找的并不是完美的彈琴机器。你該知道樂譜所提供的只是相對而非絕對的演奏指示,一個不能超越樂譜指示而去体驗音樂內涵的人,彈奏得再精准完美,也只能稱為樂匠,不可能成為音樂家。”
※ ※ ※
韓惟淑眼觀鼻、鼻觀心,視線牢牢地盯著擱在桌上的手指看,腦中充滿問號。
他從沒主動找過她談話,該不是為了那天惟真說的話?!一想到此,她的心扑通扑通地加速、呼吸逐漸困難起來。
蘇箏箏、康易磬离開至少五分鐘了,他還想不出該如何開始,厭惡自己的躊躇,他突兀地沖口而出:“你該知道──”
她像受到惊嚇,在座位上彈跳一下,小心翼翼抬起錯愕的眼,問:
“什……什么?”
“他對你的迷戀。”他快疾的語气有一絲難以分辨的憤慨。
迷戀?!等等,他說的不是──你對我的迷戀?!她愕然半張口,實在不能理解。只好被動地等待他進一步說明。
“你得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許鼓勵他!”他命令著,期待她的承諾。
他是誰?韓惟淑一頭霧水。
“你沒話說嗎?”他气惱地問。
她咽了一下喉問:“你要我說什么?”
他低咒一聲,暴躁地踱步:“說你會注意舉止!不會再無意間誘惑康易磬那小子,加深他對你的迷戀!”
“易磬?怎……怎么可能?!”她怪异地望著他。“他才十五歲,怎么可能喜歡上二十六歲的老女人?”
“你瞎了嗎?”她的態度令他气結。“你沒看見他看你的眼神嗎?你抱他時,他的──”只要想到那小子恍惚、依戀的神情,他就無來由地生气:“反正他就是迷戀你!”
“不可能──”他一瞪,她倏地閉口。
“你必須根絕他對你不正常的迷戀。”只是注意舉止以防誤會是不夠的,他改變主意了。
她疑惑地偏頭想著,他自哪儿來的荒謬想法?她想易磬是喜歡她這個老師的,不過這只是單純學生与老師的關系呀……
“你听到我說的話了嗎?”
“嗯。”她輕點一下頭。
“還有一個月最后甄選,我會幫他安排別的老師。”
“他是我的學生──”
“你想讓他繼續陷在這种不正常的關系中?”
“不是。”她連忙否認。以她對易磬的了解,只怕易磬不肯接受他的安排,那個孩子對他有莫名的敵意。韓惟淑嘗試說服他:“就算他真的迷戀……我──”這點,她當然是不相信。“對一個十五歲的青少年,這樣的迷戀很快就會過去的。”
她那么肯定的語气,令他憶起自那天在她家他就想問的問題──她是否到現在還迷戀著他?還是如她所說,那樣的迷戀很快就會過去?
不,他不想現在知道答案。
“強迫他只會激起他反叛的心理,最好順其自然。”她又說。
她的說法不能完全讓阮滄日信服,可是也有几分道理。“絕不准跟他親密接触!記得,他只是你的學生。”
她連連點頭,保證地說:“我一定記得。現在我可以走了嗎?”一手扣住自己的背袋,只等他一聲允可。
“還有一件事。”他盯著她看:“你頭上的傷跟他有關?”
她一怔,沒料到他問這事,小心的,她平穩地控制聲音:“沒有,完全沒有。”話一說完,她從椅上跳起。“我真的得走了,再見!”
絕對有關!在他回來之前,他會查清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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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色冷凝地出現在机場,來接机的中年男子提著行李,追隨他疾快步伐。
他突然停步交代:“你先把我的行李送回去。”
“阮先生,你要去哪里?董事長夫人特別交代我──”中年男子無奈地看著他上了出租車。
無論他原先預期的是什么,報告的內容絕對是超乎意外之外的。
回到瑞士十天,才收到公司安全部傳真過來的報告──
康易磬母親出身黑道家族,喪夫之后投靠綽號黑龍的弟弟林飛龍。黑龍是地方上的大哥級人物,包賭、包娼,前科累累,行事作風狠煞。
報告中還提到,這几年他出入常帶著外甥康易磬,周遭的人都知道黑龍有意訓練他成為左右手。
她現在做的事等于是阻礙了黑龍的計划,惡兆之感不斷充斥心頭,無法控制,他立即決定回國一趟。
不敢相信她竟會做出這种愚蠢的事!那個傻瓜,連基本自保的判斷力都沒有!仍然如同以前因泛濫愛心而陷入危險而不自知──
……
“你們誰爬上去救它好不好?”她哀怜的眼光求助地望著几位男同學。
經過大榕樹下正要回教室的男同學們互望一下,眼神不由集中在領袖方向。他沉臉不語,一貫的不理會她;其它的人懂得暗示,沒人肯伸出援手。
她咬著下唇,如小媳婦般可怜兮兮地偷瞅他一眼,知道開口求他也沒用。困在樹上的虎斑小貓咪“喵──喵──”哀叫著,她憂心地瞧瞧樹上蜷縮的小貓咪,微漾水气、盛著哀求之意的眼眸,緩緩地、緩緩地偷移向他,像是自言自語地吶吶說:
“它一定被困住很久了,要是不救它下來,它一定會死掉的……”
青少年期的男孩對于見義勇為還是有著不可抗拒的使命,一位男同學忍不住開口:“要不要幫她──”
“當……”午休的鐘聲響起。學校規定無論小學、中學、高中部皆是統一午休,所有的學生都得回教室午睡。
他掙扎瞥她一眼,像是下了決心,說:“我們走。”
她無措地看著所有的人都走了,樹上的小貓咪彷佛感受到被遺棄的無助,“喵………喵……”叫得更令人心慌,她別無選擇了──她望著高高的樹頂深呼吸,像是個要上戰場的勇士。
整個午休時間,她都沒回來──他知道。
隨著時間的過去,心中的懊惱更形增加,他難以克制地不斷抬眼看那空無一人的座位。她不會那么傻一直在那里陪那只笨小貓吧?
二十分鐘,三十分鐘,四十分鐘,午休結束了,上課鐘聲響了,座位上還是空空無人。
為什么沒人注意,去找她回來上課?他表面平靜,但心底的煩躁啃囓得他坐立不安……
……
那一次她從樹上掉下來造成手臂骨折,令他怀抱罪惡感,直到她痊愈;這一次──頭部受傷只會是個開端,如果她再不用大腦的話!
他咬緊牙關,決心堅定無比,絕不能讓這种事發生第二次,該有人出面管管她過度的博愛!
別無選擇,那個人必定是他。
※ ※ ※
“你說什么?!她怎么樣?”
“我姊現在沒事了,啊,呀啊──”他雖沒提高音量,韓惟德仍被他猙獰的表情嚇到,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大步,被身后的某個東西絆了腳,雙手徒勞揮了揮,在空气中划了几個圓,“碰”一聲,臀部著地!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阮滄日追問著,一點出手拉他一把的意愿都沒有。
韓惟德只得自力救濟。“哎喲,車禍,昨晚我姊回家途中被車撞傷,最近她真是運气不好,先是遇上學生打群架受了傷,現在又──”
阮滄日不耐煩地打斷:“肇事者呢?”
“撞了人就跑了,幸虧路人熱心送她到醫院。”
他聞言臉色一變,又問:“在哪家醫院?”
韓惟德一報上醫院名稱,一眨眼就失去阮滄日的蹤影。
※ ※ ※
阮滄日突然的出現讓在醫院照顧女儿的韓母吃了一惊──
“你不是回瑞士去了嗎?”
“她沒事吧?”阮滄日滿腔的激動在看見病床上休憩的人影后沉淀,壓低聲音:“醫生怎么說?”
“醫生說惟淑運气好,沒傷到骨頭,只是外傷,還有輕微的腦震蕩,需要住院觀察一周。”
阮滄日巡視著向右側睡的她,閉合的眼睫左上方有一處明顯的青紫瘀傷;擱在薄被上的手臂接近手腕處有包扎處理過的傷處;細細的手指關節上也有擦傷脫皮的紅腫,猜想得出其它部位必定也是瘀傷累累。
阮滄日無法勸服自己相信這只是意外,直覺告訴他這次意外一定跟康易磬的事有關。也許這一次只是警告,她才能保住小命,他一定得阻止這樣的事再次發生!
韓母停頓片刻,又說:“惟淑吃完藥剛睡不久,大概不會那么快醒來,你要不要先回去,我會告訴她你來過的。”
“我在這里等她醒。”他擰著眉頭、晦暗地說。
韓母一愣,忙拉過椅子:“那你坐,坐下來等。”
阮滄日沉浸自我思緒無意開口,窒人的沉默气氛籠罩室內,讓人連呼吸都不敢太過用力,時間以极緩的速度流逝,最后韓母忍不住站了起來:“如果你不介意,麻煩你照顧惟淑一下,我出去買點東西。”
韓母走后,阮滄日雙手環胸,一徑盯著她蜷伏睡臥、宁靜無邪的面容,不平情緒油然而生──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轉變,他對她的感覺?從第一次見面她五歲、自己七歲那年,就強烈決定討厭她了,怎知現在對她的感覺是全面反轉。
任他如何搜尋過去記憶,就是無法找回當初那种盲目的厭惡;真的不喜歡這种感覺、無法控制自我、淪陷無底深淵的無助感覺。
也許童惟時的自己如此排斥她,是因為直覺知道,她或許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弱點;他該聰明地遠离她的,只要遠离她就能隔絕困扰……想到此,阮滄日臉上浮出自嘲的苦笑。可能嗎?似乎太遲了!
瑞士离這夠遠了吧?收到調查報告時,他絲毫考慮也沒有,唯一的念頭是回到台灣──再度記起她受傷的事實,阮滄日不由神色一緊。
可惜還是太遲了!她怎么可以讓自己陷于如此的危險中?他蘊含忿气的眼神不平地流轉于恬靜面容、對他怒意毫無所覺的韓惟淑臉上。
不公平,在自己為她奔波大半個地球、擔憂不已之際,她卻改變了、不若以往;他不再是她唯一追隨的目標,那回避的眼眸是那樣明顯……
你對我的迷戀是否已經結束?他心底無聲地問著,微瞇眼竭力思索著,想找出些令自己安心的證据。
那天,在她家,他看見的是否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影像?那時她是那么鎮靜,好象被家人揭露、公開討論的少女暗戀情事与她無關,令他不禁怀疑她沒听到什么或是她根本不再在意,她唯一表示興趣、關心的只有關于那個小子的事……
想到康易磬,阮滄日腹中就有一股酸意發酵。要不是讓他無意中看到……她說話時,不自覺將頰畔的發絲撩上耳的動作,不小心露出了酡紅如火燒般的小小耳蝸攫住了他所有注意,他不會輕易答應她的要求,不會讓他們有繼續密切接触的机會。
阮滄日暫且將康易磬的事排除一旁,她燥紅的耳根代表的是什么意義?
他的眼神專注,有某种渴求的描繪著那小巧耳沿,与記憶中迷人的那抹紅暈交疊──
你是否還迷戀我?現在?
他陰鷙的眼眸燃燒著熾焰──
她翻了翻身,也許是被他高溫的目光干扰,微啟的唇逸出一聲低吟,閉合的眼睫搧了搧,緩緩睜開了眼,迷离不清的眸對上了隱隱噴焰的黑眸,她像還在夢中似的迷蒙微笑,輕輕地又合上眼;下一秒,她倏地睜眼,惊訝無比、難以置信地直眨眼!
過了漫長的五秒,她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舌頭──
“你,你──怎會在這儿?”忘了自己的情形,她錯用受傷的左手欲撐起身。“哎,好痛──”
“別亂動,你這個笨女人!”
他一個動作趨近,一手環抱她的背后,扶住她側倒的身子,一手為保持平衡撐在她的腰際,然后世界好象靜止了,兩人呼息咫尺,相望的眼眸彷似可以穿透對方內心……
一瞬間,只是一瞬間,她誤以為自己看到了塵封心底冀求多年的渴望,但,殘酷的回憶逼她面對現實。
不可能的,她不是早就說服自己放棄了嗎?哦,別再抱著徒勞的希望欺騙自己,她不能、也不想再經歷一次那樣的感覺。
“放……放開我──”她抖顫激烈地試圖推開他。
阮滄日凍住、僵硬地退開,莫測的眼瞳凝聚風暴凝視規避低垂的她──
她一直以為堅固封鎖的過去如潮水翻涌而出,她的手糾緊床單抗拒,急促、如戰鼓的脈搏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敲打;她极端恐懼他會從自己無法控制的心跳,猜測出她還是愛慕、奢求他,惊惶的她潤澤干渴的唇,試圖說些什么掩飾:
“你……你為什么在這里?”
他深沉瞟向她,克制心中因她排斥、推拒自己的舉動所引起的熾烈火气,現下有更重要的事要解決。
“我要知道你這次受傷的真正原因。”
心一惊,她說:“我不懂你的意思,這只是意外──”
“是康易磬的舅舅親自動手的,還是另有他人?”她啞然惊訝的神情,證實他的推想,不給她否認机會,他口气嚴厲又問:“你明知他的舅舅是黑道份子還牽扯進去?”
他語气里的威脅的怒火,令她一顫,抖栗地說:“你怎……會知道這……這些事?”
“是誰動手的?”他冰冷的語气听起來好危險。
“我……我不認識。”他投來威脅一瞥,韓惟淑吞咽一下連忙又說:“我……真的不認識,我沒看到人……我被撞倒后暈沉沉中,只听到一個男人說──”看到他霎時轉為冷凍的眼眸,她停住口。提起這些事似乎非常不智?
但,為時已晚,阮滄日堅持要知道:“他說什么?”
“沒……”又是一記令人凍到腳底的凌厲目光,她支吾道:“呃,他……他說要我……我小心一點,這一次只……只是警告──”
“你知不知道你有可能因此送命?”他突然怒吼。“你有沒有用腦筋想過,你只是一個弱女子,他們要是對你──對你──該死!你有沒有替關心你的人想過?你──”
他好象不知該如何繼續,只能煩躁地踱著步;韓惟淑緊張地盯著來回走步的他,疑惑自己是否該說些什么安撫的話?
“我──”才一開口,他突然抬起的眼,又令她閉了口。
“不准你再接近他,別再管他的事了!”他暴戾地蹙眉。
“他是我的學生──”
“他不值得你這樣犧牲。”他態度斷然。
“你怎么可以這樣說?只因為他的身世背景就被人烙下記號,對他是不公平的………他是我的學生,我有責任跟義務──”
“那就讓別的老師去負責、去盡義務!”
他霸道的語气,令她語塞:“你──”
“看看你現在的模樣,難道這樣的教訓還不夠?”
她咬著唇說:“我不可能放棄的,易磬外表看來較實際年紀成熟許多,可是我知道他的內心其實是敏感脆弱的,每個孩子都需要公平地對待、細心地呵護──”
“他在你心中如此重要?”
她因他指控的眼神一悸。“我沒有……辦法……他是我的學生,我必須幫他──”
“放棄他──”
他以眼神逼迫她允諾,她直搖晃頭:“不行,我不能……”
該死,該死的頑固!阮滄日挫敗地揉扯頭發,狂亂地尋找任何可以說服她的辦法,倏然他想到:“除非你保證不再干涉他的家庭問題,否則我會取消他甄選的資格,而且我保證他永遠永遠別想再有机會!”
“我不需要這樣的机會。”
白色三角巾固定住包里石膏的右手,康易磬站在病房門口,高仰的臉帶著傲气說:“我根本不想參加什么甄選、什么比賽,也不需要你給予的机會。”
“你差點害死了她!”阮滄日握緊拳逼近。
康易磬緊繃的臉色一白。他知道,都怪自己低估了舅舅的反應,才會讓老師陷入險境,他已經決定离開老師,可是,他不會在這個男人面前承認。他咬著牙不愿在男人面前示弱──
韓惟淑眼看阮滄日充滿暴戾之气迫近少年,慌忙從病床爬起,跌入兩人之間,張手護衛身后的學生嚷著:“不關他的事──也不關你的事了!”
阮滄日動作停頓,瞪視她阻擋的動作。
她緊接著說:“甄選的事已經不需要了;他的手受傷了,不要再傷害他,你走吧。”
阮滄日一听怒火竄起,黝黑的眼瞳燃燒烈火直射向她,臉上表情瞬息千變,一扭頭忿忿离去,外頭偷听壁腳的人差點被暴風掃到。
※ ※ ※
韓惟淑全身一軟,雙腳撐不住地往下滑,康易磬反應快捷,伸出未受傷的左手扶住她的左側;另一人自右側撐住──
“真是激烈,誰教你不懂他的心。”韓惟真邊搖頭邊命令康易磬:“幫我把她扶上床去。”
韓惟淑昏眩得閉緊眼,臉色蒼白地躺回床上。“你什么時候來的?”
“跟他一起嘍。”韓惟真下巴一勾,意指康易磬。“還來不及出場,戲就上演了。”她放下背包,仔細端詳起康易磬:“想不到你這么年輕就能當第三者。”
康易磬面無表情面對她。
“你在胡說什么?”韓惟淑微睜眼,一臉迷糊,不知她在說些什么。
“笨姊,你不知道人家在關心你,气跑了看你怎么追回來!”韓惟真拉了把椅子坐下,風涼地微笑著。
韓惟淑真不懂她在說什么,沒理會她。
“對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眼瞄兩位挂彩的人,朝面露心虛的姊姊開刀:“別想編故事騙我,剛才我可是听到了哦!”
“你都知道了,還要我說什么?”韓惟淑歎气。
“不行,從頭說起。”韓惟真側目問始終沒吭聲的康易磬:“還是你要說,小帥哥?”
康易磬听到這樣的稱呼,眉頭一皺。“是我害老師受傷的,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他猝然朝韓惟淑一鞠躬,義無反顧地走了。
“易磬?”韓惟淑困惑眨眼。
韓惟真歎气搖頭:“怎么大、小男人都是這副德行?大姊,我覺得你挑選男人的眼光有問題。”
韓惟淑揉著額際呻吟:“惟真,你好心饒過我吧,別再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了。”
“剛碰到媽,媽說她先回去弄飯,叫我好好──陪你。”韓惟真得意笑了,湊過頭:“交易?你把事情從頭到尾說個清楚,我考慮考慮不再荼毒你,也不跟媽打小報告。”
她還有別的選擇嗎?韓惟淑看著她興味盎然的眼,無力掙扎,她把事情說了一遍……
“這么說,你這次受傷還是因為康易磬那個流氓舅舅嘍!奇怪,阮大哥怎么知道這件事?”韓惟真完美削出整條未斷的苹果皮。
“我也不知呀。”韓惟淑沮喪地看著天花板。“原本以為可以幫易磬脫离這樣的環境,現在都完了。”
“世事難料啊!”韓惟真削好苹果,自己吃了起來。“嗯……嗯……我倒覺得,危机就是轉机,嗯……這苹果還真好吃。”
“那是學校同事送的。”韓惟淑心不在焉地回答,一愣:“你削苹果不是給我吃的嗎?”
“喏──”韓惟真遞給她切成長方形的果核,手中耍著水果刀:“沒想到,阮大哥這么關心你。”
韓惟淑正張口咬住苹果核,就這么停在那里──
韓惟真斜眼看她一眼,說:“大姊,這樣很像祭神的那种動物耶。”
韓惟淑連忙放下苹果核,不自覺揉揉發熱的耳,囁嚅:“你……好不容易正經一下,又開始胡說了。”
要不是因為關心,他怎會知道這些事?看來事情跟自己想象的有出入,她得好好想想怎么辦了……韓惟真思考著,同時觀察陷入恍惚狀態的姊姊。
不可能的,知道這些事只是巧合……激動是因為牽涉黑道不良份子、怕惹上麻煩……這樣也好,當初根本不該接触他,原本就是希望渺茫的事,現在只不過是從頭開始,她一定會想到辦法解決康家的事……也許此刻他正感到輕松、如釋重負,再也不必見到──
韓惟淑強迫把他的影子摒除腦海、努力將精神集中在學生身上,只是克制不了心底的落寞之意。唉……她好想敲敲自己的頭,笨腦袋!笨腦袋……忽地,吟唱的聲音淡淡飄過耳畔。
她斂神一瞧,韓惟真翻著膝上的原文教科書,狀似隨興地伴著隨身听輕聲唱著:
……她急得慌
我想這樣告訴她啊
湖心草深長
我心無處藏
我心無處藏
湖心草深長
我心無處藏啊
我心無處藏……
突然,她的心一陣悸痛──
湖心草深長,我心無處藏……無處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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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住了!
被困住了!
自投羅网地被困縛住了!
即使狩獵者不在意,他也無法、也不能掙脫!
夜,已深;人,難靜……
自窗外透入的月輝拉出長長的影子,一點一點地潛入沉寂闃闇的室內,伴著微微飄動的窗帘緩緩爬上深處的几子,沿著置于几面修長的腿直線延伸,到了极限,子夜將盡……
他半身處于灰暗中。早該料到她不是個容易改變心意的女人,只是這回她執著的對象是他,不是自己;這情形雖然令人不悅,但他還不至于因此失去理智。
是她說的話令他失控的!
──不關你的事了,你走吧!
她竟然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他要是能控制自己不關切她,今天他也不會千里迢迢飛回台灣了。
既然她不可能退縮,而他注定無法袖手旁觀,只得認命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解決麻煩。
固執的女人!阮滄日腦海閃過一個念頭……
也許,也許,因為這樣執著不變的天性,她對他曾有過的迷戀不曾消失,只是深埋?
黎明曙光即將升起。
※ ※ ※
“呃……你們談,當我不在場。”
韓惟真奉母命送早餐到醫院,不意,映入眼的是气氛僵持的兩人;別想她會自動回避,嘻!韓惟真垂下好奇的眼,故作不在意狀,自顧自地放下手上的東西,整理桌面。
阮滄日蹙眉瞄她一眼,將注意力轉回韓惟淑身上:
“我會安排他進蘇黎世音樂學院,這個學期結束后,他就出國。”
自他出現,韓惟淑首次抬眼直視他,一臉惊訝:“可是他無法參加甄選,他的手怎么──”
“不關基金會甄選,我會負責全部費用。”他看著她回答。
“為什么?”她喃喃道。
他一聳肩說:“就如你所說,因為他不凡的音樂天分。”
“這沒有道理。”她不解地輕搖晃頭。“你根本不喜歡他,為什么愿意付出一大筆金錢資助他?”
“別管原因。難道你不希望他出國?”
“但是這樣做對你一點儿好處也沒有。”
他意味深長地望她一眼,自言自語似的:“也許有一天,我會得到報償。”
“報償?”她重复,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錯了,遲疑的,她說:“如果你想從易磬身上得到什么──”
“我不想要他什么,只要告訴我,你同不同意?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嗎?”
她被動地點一點頭,眉頭微蹙:“可是,易磬不一定會接受的。”
“其它的事,我自會處理,我不希望你介入這件事。”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滿意地點下頭,深深望她一眼:“我先走了。”
“事情愈來愈有趣了。”韓惟真說話的語气中有掩不住的興奮之情。她唇角緩緩勾起,像只偷著魚的貓咪,恭敬呈上:“吃粥呀,大姊。”
“你說,他為什么──”韓惟淑迎上妹妹古靈精怪的眼眸,立即打消原意:“不必回答,就當我沒問。”悶下頭,她端起熱粥囫圇喝起。
“嘿,嘿,大姊,你不問,我也打算要說的;不過……再想想還是忍住的好,以免破坏日后的戲劇性。”她決定先賣個關子。
韓惟淑埋首湯碗,盡管心里好奇難忍,但經驗告訴她,還是別問的好,難保惟真又會蹦出什么荒謬的話。
※ ※ ※
“我們必須談談。”
康易磬不顯意外地抬眼看他,繃著臉說:“我跟你沒什么好說的。”自阮滄日面前踱了開。
阮滄日喚住他:“你就是以這种方式回報她?讓她置身于危險中?”
少年停住,背脊僵直,半晌,才不情愿逼出話:“她沒有危險了。”
“如果你以為遠离她就行了,我只能說──”阮滄日輕哼一聲:“你不夠了解她。”
康易磬猛然轉身,孤傲的眼不服气地瞪視阮滄日。
阮滄日迎視他:“她要是那么容易退縮,你也不會這么喜歡她。”
少年繃緊的額骨掠過一道紅。“你想說什么?”
“跟我來。”阮滄日不等他響應,率先离開;少年遲疑片刻,跟了上去。
進入康家附近的小公園,阮滄日望著遠方開口道:
“讓她脫离危險的唯一辦法就是照她希望的去做。她的決定是對的──”他倏地回身,目光直射少年:“离開台灣是你唯一的一條路。”
康易磬臉色一怒:“我不离開台灣!我自會避開……她。”
“你打算逃多久?你情愿踏入黑道,也不愿意接受我的幫助?”阮滄日不給他回答的机會,又道:“沖動無助于問題的解決,你應該有足夠的頭腦面對現實。”他讓少年思索片刻,又說:“我會安排你出國。”
“事情不像你想象的簡單。”少年語含輕視。養尊處优的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我會解決它。”
他的篤定自信,更加刺激了少年──
“你根本不知道你要對付的是什么樣的人!”康易磬低吼。
“難道你就知道?”阮滄日嚴厲的眼射向少年:“面對現實吧!你需要我的幫助,不要因為個人的骨气,就將關心你的人置于危險中!不只是她,還包括你的母親,總有一天,她會因你而跟你的舅舅再起沖突的。”
康易磬瞳孔睜張,握緊拳頭,頑強掙扎道:“不關你的事!”
“你錯了!”阮滄日的黑眸由嚴厲轉為冰寒,語不容情:“只要跟她有關的事,我都管定了;而且你心里知道,我所說的都是事實,你必須接受我的安排!”
他們都知道,他并沒有別的選擇,但這不代表他會乖乖听話、輕易屈服──
“我不接受安排,所有的事都必須由我自己決定。”少年昂起頭,清晰說出腦中快速整理出的清單:“我离開,不見得我舅舅就會放手,你怎么保證我媽跟她……老師的安全?”
“這件事我會處理。”
康易磬思索地看他,猜測:“你要用錢收買他?”
“他是個人渣,不值得一分一毫。”
“我要知道你的計划──”他堅持。
“我會讓你知道。”阮滄日未作進一步說明。
※ ※ ※
金錢可以左右政治、支使官僚;尤其是有個強而有勢的背景。
透過阮家在政治界的影響力,立即有高階警官協助阮滄日擬定計划──
康易磬提供了黑龍經常出入的場所、來往的對象;經過兩天埋伏,輕松就將黑龍逮捕,依掃黑項目直接送往綠島。
這件事令康易磬見識到權勢金錢的力量,對一個十五歲、自視高傲的少年是种打擊。
与阮滄日离開警局后,沉默許久的康易磬說出心中的決定:
“我不离開台灣。”
阮滄日聞言,挑眉睨視著他,等待他的下文──
“我舅舅的問題已經解決,我沒有离開台灣的需要。”康易磬不愿再接受來自于他的幫助。
“你還是得走,黑龍的手下不會輕易放過你的,在他們眼中你是個叛徒。”堅持送走康易磬除了開始的私心,現在确實多了安全上的考量。
“我……”康易磬不愿就此屈服,但他心里知道阮滄日的分析是正确的。
“這個學期完就走,希望你能證明她的眼光是正确的,我可不想把錢投資在庸才身上。”
康易磬神情一繃,咬牙說:“你可以收回你的投資!”
“來不及了,我已經下注,而你已經收了賭資。”
少年眼神一瞪,自知自己已經欠下人情:“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償還你!”
※ ※ ※
韓惟淑尷尬地拉高棉被,遮住身上穿的睡衣;心里暗怪母親怎么不先通知自己一聲,就請他進房間來。
阮滄日不著痕跡地打量臥室擺飾,一眼就找到了韓惟真提過的照片,有些歷史的照片已經泛黃──
小學畢業照里,女孩正含笑回睇;彎彎的眉、笑瞇的眼、輕抿起的唇回蕩暖暖笑意,令人忍不住回以微笑。
中學畢業照,她更形清秀,長了的發編成兩條麻花辮,整齊垂在胸前,露出光洁白淨的額;笑容不見了,白皙沉靜的臉龐襯出眉宇間淡淡輕愁,無法忽略。
他怔忡凝望含愁的眼眸,記憶如云霧翻騰席卷而來──
……
气氛僵持著。
按照座號秩序,一排一排排上去,他的位置竟正好在她正后方,當他發覺時就這么停在台階上不再前進。
“怎么不走了?”后面的同學納悶一看,任誰也看得出是怎么回事。“哈,你運气真好。”揶揄地拐他一肘,越了過去。
后面的男同學一個接一個,不約而同地都投以戲謔的目光。攝影師催促著:“快點排好,要照了哦!”
他左右為難,拿不定主意;只是照相沒關系,他斟酌……全班都在看,尤其是男同學,他們明知他的猶豫還故意空下那位置,她──分不清情緒的眼快速看她一眼,她清澈無垢的眸光与他接個正著,靦腆的笑淡淡浮漾蕩開;他的心跳漏了几拍,扑通扑通狂擊,胸口抽搐緊窒,駭人的感覺!
他忙呼吸凝神,移開的視線震撼、英颯的眉頭高高拱起。不行!他不能站在那里,那么接近的地方!
“那位同學,請你快入列。”白花陽光下,攝影師已汗流浹背。
他驟然穿過行列,在离她最遠的那端站定,直盯前方,不理會身旁的嘩然。
攝影師以手背拭汗,吆喝:“第三排的同學麻煩你們移動一下,怎么那里空了一個洞,快……”
“卡喳”快門按下,攝影師滿意一笑。
五月的陽光炙熱,可是她的手好冰,那天余下的時間,她都覺得好冷,透骨徹心的寒冷……
……
韓惟淑不自覺摩挲露在薄被外的手臂,記憶真是惱人,不請自來、揮之不去!
都是他引起的,她不禁埋怨地偷瞅他一眼;他面無表情,面對著牆上的照片,視線卻像定在遙遠的某處。
他一定是想到了惟真說的話,她心底升起一片羞赧,挂著那兩張照片沒別的意思,只是習慣、只是懶得變化,就像留住其它的東西一樣。
──是嗎?來自心田深處的另一個聲音問。
──當然,那照片對她沒什么特別意義的。她重申。
──沒有意義?四年前就該取下了。那聲音訕笑。
──她只是……她沒想過拿下來,只是因為……因為那已經成為這房間的一部分了。
──借口!那聲音嗤鼻不屑。
──不是借口,是真的!她強調地握拳。
──人說謊時,騙得了他人,絕騙不了自己。
──她沒說謊!她气喪地捶了下床褥。不改變不代表說謊,她是個乏味的人,她喜歡一成不變的生活!她喜歡留下所有的舊東西!為什么不行?!
──好,舊東西不說,他的演奏CD呢?
──對他斷念并不表示同時也剝奪欣賞好音樂的權利,為什么她不能收藏美好的音樂?她气忿地咬牙。
“你怎么了?”他感受到她周遭情緒波動。
啊?她猛然回神,她竟跟自己辯論起來!
“我……我沒事。”她用力搖頭,察覺自己過于激動又突然停住。別慌,吸口气,她安慰自己,几個深呼吸后,她潤了潤干渴的唇瓣:“你……你有事嗎?是關于易磬?”
他不發一語,仍是盯著她瞧。她可以感受到灼熱的目光,就在她以為他不打算回答之際,他開口了:
“我去過醫院,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出院了。”
這不是她期待的答案。
“你找我是因為易磬?”她再問一次,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關聯。
“你不必操心他,事情已經解決了。”他似乎歎了聲气。
她困惑地眨眨眼,卡在喉間的問題說不出口──不是易磬,他到底為何而來?
“我有個疑問──”他掉轉視線,不經心瀏覽書架上的CD,多數是他的,還有KEVIN?KERN新世紀鋼琴家。“當我跟你提到他對你有不正當迷戀時,你很肯定說──那樣的迷戀很快就會過去……你真這么認為?”
“……嗯。”她遲疑地頷首,不解這問題的重點,只能呆呆凝視他高大、剛健的背影。
他的手指滑過一排排的樂譜,一個熟悉的影子引他逗留。緩緩抽出原屬于自己的樂譜,修長有力的手指扣緊樂譜,他終于問出他最想知道的事……
“你對我亦是如此?”
他屏息等待!
靜寂,連呼吸的聲音都听不到,一切時間之河彷佛靜止,難耐的漫長……
胸口爆裂般的壓力逼他呼出長長的气,他再問一次:
“你對我的迷戀也消逝了嗎?”
她無法思考!
火紅燒染上臉頰,她無力控制,全身血液因他的問話凍結,冷熱沖擊,帶來世界崩陷的暈眩感!她用盡全身的力量閉上眼抵抗,心口卻針刺般疼了起來……
無助的眼眸顫抖睜開──問題,她必須回答的問題,她試著在慌亂的腦中尋找答案,她告訴自己几千次、几万次的答案……
“回答我──”
他驟然反身面對她,四目交會触電般又錯了開,他意會自己過于急迫的語气,垂目隱藏心思;她倉皇不定道:
“我……不知道!不!我的意思是……是的,是的,早……早就結束了。”
趁她慌亂之際,他自半掩的眼睫觀察她紅扑扑的雙頰,在黑發間隱約可見臊紅有如火燒的耳蝸,閃爍的眼神再度低回,緊張的剛硬唇線放松、緩緩揚起,慢條斯理的他輕問:
“你确問?”不經心地翻弄手中的樂譜。
“當……當然。”她戒慎捕捉到他臉上含糊的笑意,疑惑的雙眸在他身上徘徊,突然她惊叫:“你──不能看!”
不顧身上披挂的被單,她飛扑向他──
他反應敏捷攫住往地面扑倒的她,以身体保護她,她一心專注于掉落在地板上的樂譜,雙手將樂譜抱在胸前,气息急喘、不斷喃喃說著同樣的話:“你不能看,你不能看……”
她孩子气的反應令他不由莞爾,忍住笑意地調整她在怀里的姿勢,毫不費力的,進人帶被單地將她抱上床;她后知后覺為兩人親昵的碰触臉紅尷尬,像只鴕鳥將燒紅的臉蛋埋在胸口。
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抽走樂譜。
“啊──還給我!那是我的──”她跪坐在床上焦急嚷著。
“這是我的。”他心情极好地揚揚手上的樂譜。
“你自己不要的……”她哭喪了臉,全然不解他的舉動。
他貪戀她臉上無辜可怜的表情,不肯還她。“既然你說了不再迷戀我,留著這樂譜也沒意義,不如我帶走。”他作勢离開。
“不要──”她哀求。
“除非你說的不是真的。”裝模作樣的正經表情下盡是戲謔。
她立即搖頭否認,他眼神中的光采黯淡。
“那我走了。”他确知她在說謊,他會設法讓她承認的。
他真的帶走了樂譜!她難以接受地盯著合上的房門。
那是她的!他怎么可以?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不要他看到里面寫的東西,密密麻麻的……她賭气地扁著嘴,心里吶喊著──
里面寫的是過去的她!
不是現在的她!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不,韓惟淑甩頭揮開腦中的字跡。不!
她不喜歡他!
她不喜歡他!
她不喜歡他!
──好象多說几次就能得到心安。
※ ※ ※
阮滄日的父親阮博羿自桌上的文件抬頭,深思地說:
“我想見她。”
阮滄日要求動用阮氏集團關系時,阮博羿并未多問,直到事情結束后,才召來阮滄日了解事情;儿子提到她時的微妙語气,引起了他的興趣。
“你回瑞士之前,安排我們見個面。”
“沒有這個必要。”阮滄日熟知父親精明實際的生意人脾性,立刻回絕了。
“好几年沒見過她了,就后天吧。”阮博羿徑自決定了。
“我不會請她來的。”他還沒決定該采取什么行動。
但,他也很想見她;阮滄日腦海浮現由童稚到成熟的秀麗筆跡,填滿樂譜內的空白,密密麻麻全是──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他喃喃品味心中發酵的甜意。
“我會讓你媽邀請她來。”阮博羿不在意地抬眼。“滄日,你听到我說的話了嗎?”
阮滄日心一斂,不再反對:“隨你吧,老爸。”
“就當我想看看老朋友的女儿。”阮博羿瞇眼解釋,自然祥和的神態,令人猜不透他心底的主意。
※ ※ ※
“媽,我們不會去的。”韓惟淑心不在焉地應付母親。
“為什么不去?這是難得的机會,你年紀不小,惟真也快畢業了,趁這次机會,你們可以認識認識些好對象。”韓母略作停頓,試探地問:“還是,你跟滄日兩個………”
“媽,跟你說過好几次了,沒有,沒有,什么都沒有。”她頭也不回,顧著整理待會儿家教使用的琴譜。
“好,不管怎么樣,人家邀請了我們,不去就失禮了。”
“讓惟德、惟真去就好了。”
“去哪里?”韓惟真輕柔愉悅的嗓音傳來。
韓母立即轉身,尋找目標:“惟真,你回來得正好,今天阮媽媽打電話來請你們去她家參加宴會、吃飯。”
阮滄日家?韓惟真對母親甜甜微笑,等待她再說下去。
“這么難得的机會,你姊姊竟然說不去。”
“媽,你別煩惟真,她對這种事沒興趣的。”
韓惟淑心想,常听惟真說這類事浪費生命,學校的聯誼、舞會、聚會,她從不參加的,肯定沒興趣去。
不料,韓惟真說:“听起來很有趣,什么時候?”
“明天晚上。”韓母雙眼“迸地”發光:“你肯去?”
“有好玩的事怎么可以錯過?我跟姊一起去。”
韓惟淑一听還得了,急急問:“你干嘛拖我下水?我不去!”她強調地一跺腳。
“太好了,兩個都去。”韓母對她的抗議視若無睹。
“媽!我說我不去──”韓惟淑一反身對妹妹說:“你不是最討厭這种宴會嗎?”
“見識見識也不錯。”韓惟真裝傻地笑著。“姊要陪我去哦,只有我一個很無聊。”
韓惟淑苦著眉說:“怕無聊就不要去。”
“兩個都去,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了。”韓母稀罕地俐落裁決。
韓母對這場宴會是慎重的,她堅持幫韓惟淑、韓惟真兩姊妹置裝,逼得韓惟淑跟家教學生請假,三人逛了一晚的百貨公司,總算找到令韓母滿意的衣服。
“你們女人真麻煩。”
韓惟德單手架在門框上,看著房內的混亂──几個百貨公司的紙提袋倒在地上,床上是拆封的紙套、換下的衣物,五斗柜上格的抽屜還半開著。
韓母正在幫梳妝台前的韓惟淑修飾化妝;韓惟真換好小禮服自浴室出來,隨手將手上衣物一擱:“肚子餓了,先吃些東西。”
她彎身穿過擋在門口的障礙物,往廚房去;障礙物──呃,韓惟德摸摸鼻子跟在后頭說:
“你跟人家湊什么熱鬧?”
“你懂什么?我可是忍辱負重呀。”韓惟真頭也不回,鑽進冰箱翻找食物。
“喏!”韓惟德抓過一旁的袋子,在她頭頂晃晃。
韓惟真一把搶過面包袋,扭頭往房間走回去;一面走一面打開袋子,撿了個奶油餐包咬了一口。
“什么意思?”他跟在后面問。她滿意舔舔唇,又咬上一口。他不滿道:“欸,韓小小姐,我奉上用那微薄薪資買的面包,你是否該回饋一下?”
“天机……”韓惟真待咽下口中的食物:“……不可泄露。”
嘻,她以一聲輕笑回報哥哥的齜牙咧嘴;韓惟德猛噴气就是拿她沒辦法。
“我也要。”韓惟淑對著鏡中反射說。“有沒有草莓醬餐包?”被取笑過好几回了,可她就是不愛新奇變化的口味,獨鐘淡淡香甜的草莓口味。
韓惟真遞過來的手被韓母擋回:“不行,妝都化好了,不能吃東西。”
“為什么?”
韓惟淑無力哀號,折騰了一下午,先是被拖到美容院去整理頭發、美容護膚,一回來還沒坐下,就被逮進房里換衣服、化妝,好累!她覺得自己像是經過漫長奮戰的疲憊戰士,忍不住發出最后掙扎:“可不可以不要去了?”
“不行。”韓母干脆地駁回,挑剔地仔細審視女儿玲瓏細致的五官,終于滿意地點頭:“嗯,這樣就可以了。惟真,該你了。”
“我?!”韓惟真一愣,拿著面包的手停在半空中。她只是配角,隱形的配角,不需要粉墨登場呀!
“哈……”韓惟德爆笑出聲。
難得看精靈古怪的妹妹吃鱉,怎能錯過這机會,他非常好心地推她過去──
“大姊,讓坐!”他大手一格,清出位置,蠻力將妹妹按下。“快!媽,赶快幫惟真化個風靡眾生的妝。”
韓惟真翹著嘴瞪他。韓母輕斥說:“別嘟嘴,小心年紀輕輕就跑出皺紋來。”
“我不需要化……咳!咳……”韓惟真開口抗議,一不小心被吸入的蜜粉粉末嗆住,難吃的苦味。
“閉上口。”韓母手不停歇地扑上粉,韓惟真只得乖乖保持沉默。
哈,哈!韓惟德無視韓惟真殺人的眼光,捧腹笑著;原來要叫小妹閉嘴這么容易,哈!
韓惟淑趁著無人注意,悄悄伸手向目標物接近,五十公分、三十公分、十公分………她臉上綻出笑容,就在碰上目標物的那一剎那──
“惟德,把面包收走!”韓母眼皮一翻,下了個命令,摧毀她的希望。
韓惟德銜命回身一瞧,合不攏的嘴笑得更開怀了。
韓惟淑像玩一二三木頭人似的定住,垂涎盯著桌上的面包,不甘心地收回距面包僅一公分的手指。
哈!韓惟德不記得上一次笑得這么開心是什么時候。在姊姊哀怨注視下,他拎著面包退場,想不到媽指揮起人來還气勢十足咧!
從小他母親就是溫柔婉約,對孩子總是軟聲細言;父親的猝逝,對她是极大打擊,更讓人覺得她脆弱無依、需要呵護,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充滿活力地打理事情,看來她們參加這場宴會還真是參加對了。
※ ※ ※
在韓惟真討价還价下,韓母總算完成了她的裝扮。放下手上的眉筆,韓母望了眼牆上的鐘,時間差不多了,她走向五斗柜,取出一個有相當歷史的黑絨首飾盒:
“我是你爸送我的訂婚、結婚首飾,那時他的公司剛起步,經濟吃緊,但他還是買了我最喜歡的珍珠飾品,我一直舍不得將它們變賣,就是希望能留給你們。”
回憶的光華在眼眸中輝映水霧,她取出長短兩條珍珠項鏈及類似式樣的耳環,為兩個女儿戴上,退后一步,透過瑩瑩淚光看著眼前的女儿──
韓惟真身著銀灰露肩小禮服搭配環頸短珍珠項鏈;韓惟淑一身剪裁簡單大方、削肩曳地的黑色長禮服,剔透瑩白的珍珠點綴胸前──兩個花樣的人儿。
韓母臉上浮現美夢成真的笑容:
“從你們出生,我就一直在盼望著你們快快長大,讓我能把你們裝扮得漂漂亮亮參加宴會,只是……你們的爸突然就走了……”她眼眶迸出淚珠,安适富裕的生活在一夕間崩逐,所有的夢想都破滅。
“媽──”韓惟淑兩姊妹一左一右環抱母親。
“答應我,今晚你們要開心地玩……”她拭淚,擠出笑容。
“媽,別哭了。”韓惟淑細心替母親抹干淚痕,輕快說:“要是今晚我跟惟真玩得不想回家,你可別后悔哦!”成功地逗笑了韓母。
有時候,她覺得姊姊扮演的是這個家庭中母親的角色,從父親走后──韓惟真心底有股酸澀的滋味。她仰首望著上方,微揚的眼角泛濫濕意,她不會哭的,她從來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她吸了吸鼻,心想不知道媽用的眼線液、睫毛膏防不防水?
“欸?”韓惟德适時出現。“你們還不出門?”
“德,幫我們叫出租車。”韓惟淑交代,這身打扮實在不敢出門搭公車。
韓母遞上她們的外衣、皮包,催促她們往外走:“快去,晚了不好意思,替我向阮先生、阮太太問好。”几年沒來往,彼此間已生疏。
“知道了。”韓惟淑微笑揮別母親,愉快的神情倏地沉淀……該來的,躲也躲不過!
※ ※ ※
在只有二、三十人的小型宴會上隱藏自己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如果与會賓客沒人認識你,地方又夠大時,就不是件困難的事了。
韓家兩姊妹窩在离前庭有段距离的庭園右方、樹叢屏障、地勢低陷的涼亭,要找到這涼亭得先繞過阮家請來的外燴公司服務餐車。
涼亭中間的石桌上擺著兩杯飲料,直挺白襯衫、黑領結、黑背心的年輕工讀服務生,殷懃送上數盤餐點。
“兩位還需要什么嗎?我馬上去拿。”
“這樣就夠了,謝謝你。”韓惟淑回道。
服務生不舍地欠身离開。
環顧四周隱密的屏障,韓惟淑忐忑的心稍安,有了嬉戲的心情:
“人長得美還是有好處的,你只對人家一笑,就讓他自愿跑腿到自助餐台去幫我們拿東西。”
“姊,你這算是變相地稱贊自己哦,大家都說我們長得像耶。”韓惟真一叉子的生菜沙拉說教式的一指,沒入口中。
韓惟淑瞪眼。“那個服務生一看就是個學生,怎么可能是為我這個……老人服務?我大學畢業都已經四年了。”
“別忘了,你早讀兩年,大學畢業到現在不過四年,虛歲不過二十六歲。”
“喔……”她恍惚片刻,她只有二十六歲嗎?這數字跟她蒼老的心實在不符合,自嘲苦笑不再多想,叉起盤中食物。
宴會正在前庭中央進行,現場演奏的弦樂傳來,正是佐餐最佳的背景音樂。
兩人在秋末微涼的星夜下,享受美食,优美的樂音、遙遠模糊的談話聲,令人錯覺她們身處某高級餐廳內,只少了來來回回的服務生。
“呃,這是剛上桌的甜點。”剛才那名服務生端著一盤甜點,笑容靦腆。
瑰麗可口的各式糕點,博得韓惟真一聲惊呼,她唯一的弱點就是這個,雙眼閃閃發光地亮了,巧笑倩兮:
“謝謝。”
服務生怦然心跳,喔哦!他有……戀愛的感覺。“需……需不……需要咖啡?我……我去拿……”
“我要紅茶。”韓惟真著迷地望著蛋糕,難以決定該從哪一塊開始。
“馬上來。”服務生飛也似的執行任務去。
韓惟淑看了這一幕,不由笑著搖頭:“你真的迷住人家了。”
“唔。”她隨口應聲,沒把話听進耳里。
“誰會想到只要一塊蛋糕,就能把你這個難纏的小姐擺平?!”韓惟淑噗哧笑出聲。
韓惟真終于移開盯在蛋糕上的視線,正經駁斥:“一塊蛋糕根本不夠,一間西點蛋糕店倒是勉強可以考慮。”
“你的紅茶。”服務生旋風般回來,顫動的手讓紅茶晃了晃溢出杯沿。
“謝謝。”韓惟真克制自己,客套輕點頭。
“還……還要什么?”服務生熱切地問。
韓惟真半掩的眼熱切望著蛋糕,只等服務生一走就要進行攻擊,握著銀叉的手指難忍地縮緊。“什么都不需要了,謝謝你。”
啊?不需要了……服務生摸摸頭,知道自己該离開,邊走還邊依依不舍地回頭。
“他沒問我要什么?我也想要一杯紅茶說……”不公平!
韓惟真解決了第一塊蛋糕,舔舔唇上的香草奶油:“大姊,你該出去了。”
韓惟淑睜圓一雙鳳眼,看著她開始進攻另一塊蛋糕,裝含糊地說:“紅茶,我不要了。”
“媽叫你跟人家問好的,別忘了。”韓惟真喝口紅茶,中合口中的甜味,滿意地抿唇。
她不要!雖然不确定他是否在場,但要是碰上他怎么辦?“等……等要走再去………就好了。”
韓惟真解決第三塊蛋糕的同時說:“不行。”
她腦筋直轉,思索著另一個借口……
韓惟真不催促,徑自品嘗最后一塊蛋糕。
“走吧!”她抹抹嘴,起身。
“你也一起去?”韓惟淑問。
“不,我去看看還有什么蛋糕;你去跟人請安。”不由分說,她挽起姊姊的手。
※ ※ ※
多數賓客已移入大廳,韓惟淑穿過交談的小團体,尋找李苹芳──
也許在那里?在那個她第一次听見他彈琴的側廳。
“阮夫人,您真是教子有方,兩位少爺皆揚名國際,一位是職業賽車手,一位是鋼琴家,真令人羡慕。”阮氏旗下某公司新上任的總經理夫人吹捧道。
“哪里。”李苹芳尷尬笑了,望了下先生不在附近,才松一口气;他不愛听人提起老大,賽車畢竟不是什么正經的事業。
“怎么沒看到二少爺呀?听說他正巧回台北?難得哦,真想見見他,今年几歲了?”
“都二十八了。”提到老二,李苹芳就放心了。
“有沒有女朋友?我可以幫忙介紹,啊!我這個人真是胡涂,像他這樣年輕有為,哪需要人介紹,呵,呵。”
“阮媽媽……”韓惟淑小聲地插話。她已經站在旁邊等了一會儿了,可是沒人察覺,不得已只好出聲打岔,希望能快點完成任務脫身。
“啊,這么標致的小姐,是您的親戚呀?”
“不是,不是。”韓惟淑惶然搖手。
沒想到她真的來了,李苹芳略一斟酌,對婦人說:“對不起,我有點事跟她說──”
“哦?!我過去那儿走走。”
“我媽要我替她跟你問聲好,還有阮伯伯。”
“惟淑,阮媽媽從小看你長大,有什么我就直說了。”李苹芳將思量了几天的話說出來:“我不知道他──你阮伯伯,為什么邀你過來,不過這件事跟滄日一點關系也沒有,我也沒跟他說,怕他生气。”
“我……”尷尬的熱气竄上臉頰。
“我知道你從小就喜歡滄日,可是感情這种事是強求不得的,你苦苦追著他不放,只會造成彼此的困扰,合該放手時就要放手。”
她已經放手了呀,不是嗎?韓惟淑咬著下唇,抑郁道:
“我馬上就要走了,您放心。”
※ ※ ※
阮滄日已在屋內屋外找了一遍,不肯放棄再到庭園里看看。
或許她晚到了?雖然這樣想,但心里抱的希望并不大。
她不會來的,因為樂譜,因為不敢面對自己,他兀自笑了,她躲不了多久的。
忽地,餐台旁對他揮手的人影吸引了他,心中一喜──
“找我姊?”他還未走近,她就注意到他梭巡的眼神。
阮滄日不多贅言:“她在哪里?”
“如果我說她沒來呢?”韓惟真挑起蛋糕上的櫻桃,含入口中。
“在哪里?”听她的口气,她一定來了。
她吊人胃口地嚼著櫻桃,半晌:“跟阮太太請安去了。”
阮太太?阮滄日眉頭一扭,反身往屋里去──
“阮大哥,你确定你現在做的事嗎?”
阮滄日駐足。
她繼續說:“如果你不确定就別去,你給的傷害已經夠多了。”
“我不會因愧疚于過去所發生的事,就里足不前;而且為了達到目的,我會盡力排除障礙。”威脅的眼神,顯見韓惟真也被列入所謂的障礙中。
“那我希望大姊也讓你苦追個二十年。”她眼梢一揚,坏心腸地笑了。
阮滄日銳利的眼一瞇,帶著慍火大步离開。
韓惟真笑意漸深,最后忍不住開口大笑。這下不需要操心大姊的事了,她舒了一口气,以手指揩淚──
“嘖,看來你會是個難纏的小姨子。”
她回首瞪了一眼──
赫!是個大胡子痞子。
“這樣對未來的姊夫似乎不太明智。”
大胡子呵呵笑;她再賞他一個白眼。
高大看不出年紀的大胡子又說:“我以前沒見過你。”
“彼此,彼此。”蛋糕拿得差不多了,她打算走人──
“你愛吃蛋糕?”
這人很煩!她不得已點了下頭:“唔。”
回涼亭吃蛋糕,誰也別想耽擱她!
※ ※ ※
韓惟淑跟李苹芳道聲再見,要走之際,阮博羿來了──
“惟淑?我沒記錯你名字吧?”他和藹道。
“呃,阮伯伯。”韓惟淑定神一看,立即認出人。
“好久不見,這么快就要走了?是不是玩得不開心?”他精明的眼神打量妻子与她。
“不是,時間差不多了……”
“滄日呢?怎么沒看見人?”他問妻子。
李苹芳:“他不喜歡這种場合,大概沒下來。”
阮博羿看似不經意:“我跟他說過要請惟淑過來,他算是半個主人,怎么可以不下──”
“我在這。”阮滄日听到他們談話。
他在?!韓惟淑頭皮一麻,好想找個地道遁逃。
“人家都要走了,你才出現,幸好我碰上了惟淑。”阮博羿似真似假抱怨。
阮滄日直接說:“我在外面找她。”
李苹芳吃惊瞪大眼,怀疑自己听錯了!
韓惟淑聞言亦是一愣,是……為了取笑她,還是赶走她?
不管何者都是种難堪,她悄悄退了一步──
阮博羿想起什么似的神情:“你們兩個都是學鋼琴的,為我的客人彈首曲子吧!好久沒開家庭音樂會了。”
“不行!”韓惟淑激烈也低嚷,惊覺自己失禮的動作,她慌張:“我不行,我沒准備……”
不樂見她惊惶不安的模樣,阮滄日蹙起眉,自動道:“我來吧。”
李苹芳又是一惊,滄日從小就討厭被父親逼著在客人前表演。
他走向鋼琴,想了想,開始演奏──
交談中的客人听到了琴聲,都聚集到側廳,屋外的客人也吸引進來。
韓惟真擠過人群,站立韓惟淑后方,自語說:“听起來不像古典樂曲,有點熟悉,在哪听過?”
她不學音樂,不過耳濡目染下仍是有初步認識。“姊,好熟的音樂,什么曲子?”
韓惟淑以夢幻似的輕柔:“這是Kevin Kern ,Enchanted Garden專輯里面的FairyWings。”
“Fairy Wings。”美麗的曲名!韓惟真靈光一閃,“Kevin Kern?不就是你很欣賞的那個新世紀鋼琴、鍵琴手?”巧合?!她偏過頭怀疑。
這是她最喜歡的CD之一,如此熟悉的旋律,安撫她震蕩的心,韓惟淑浸淫于純淨輕柔有若耳邊細語的琴聲,四周的人緩緩退去,旋轉的世界只剩他与她的存在,契合的感動充斥心田,持續至樂曲結束……短暫的一刻!心中的悵然所失令她猛然眨眼,回到現實。
“這又是什么曲子?”韓惟淑純粹好奇。
“After the Rain。”她机械式的回答。
從沒有這般接近的感覺,一直以來兩人就像圓軸上兩端遙遙相對的點,快快轉著……慢慢繞著……橫亙不曾縮短的距离,她不要無奈的繞轉,在恒久的時間,她要──不,她什么都不要,不要在無垠中虛無空轉,不要永遠守候從不回首的背影!
心中缺口的痛楚汨汨流出,她──
“我想回家……”
韓惟真因這絕望的口吻訝然回頭,因她迷惘虛無的眼神惊懾!
“大姊?!”她慌忙一瞥鋼琴的方向,琴聲錚然一止,她關心環住韓惟淑的肩。“我們馬上回家。”
“你不舒服?”阮滄日已至身旁,她的臉色蒼白。
韓惟淑身子一震,韓惟真代言道:“我們要走了。”
“我送你們。”
不……她內心掙扎喊著,可是出不了聲。
※ ※ ※
“我們需要談談。”
阮滄日出聲止住她推開車門的動作,后座的韓惟真略作考慮,決定留給兩人交談的空間:
“我先進去。再見,阮大哥。”
韓惟淑眼眸掠過一絲惊慌,旋即掩斂而下;阮滄日望了眼垂首不語的她,靜靜凝視車窗遙遠的前方,良久──
“你突然要走,是因為我父母說了什么?”他挂意令她神色黯然的原因。
她不解的眉頭微蹙,沉默搖頭。
他仍怀疑:“要是他們說了什么,我很抱歉,我該想到的。”
“為什么道歉?”她喃喃自語,心中有深深疑惑。“這應該是你樂于見到的,不是嗎?”
他繃緊的唇線一抿,突然說:“不再是了。”
她訝然仰首,堅定的眼神迎面而來;他鎖住她的視線,不讓她有逃避的机會。
“我喜歡你。”
她惊愕睜眼,下一瞬間,盈眶淚水扑簌滑落,破碎的抖音:“你好惡劣!”
他怎么能這樣取笑她?這樣殘忍念著她在樂譜上寫了滿滿的字眼!淚水像斷線的珍珠,宣泄而下……
他歎息搖頭,再說:“我喜歡你。”
“不要再說了。”她哽咽低嚷。“別這么殘酷!我已經因為過去的愚蠢受過折磨,我已經不再奢求,為什么不能放過我?我很抱歉帶給你的困扰,可是……都結束了!不再……”委屈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蒙矓的他令人猜不透。
“因為我不想讓它結束。”令人心痛的淚珠,修長的手指怜惜地撫上濕意交錯的臉頰。“我喜歡你,好喜歡你。”
“不是真的!我不喜歡你,我不喜歡你!”她無法再忍受從他口中听到這兩句話,那不斷諷刺著她、嘲笑愚蠢的她寫在樂譜上的真心。
“不,你還喜歡著我──”
她抗拒的激烈搖頭,哭嚷著:“我不喜歡你!我不喜歡你……”
他捧住淚濕的臉龐,無比堅定道:“你一定還喜歡著我!”
他只能如此相信。
無力抗拒,她選擇逃開。推開車門,她只想遠离他……狂奔地逃開,但背后傳來的話卻清晰在她耳際回響──
“我們之間沒有結束,一切正要開始!”
正要開始!
這年的冬天似乎特別漫長。
一波波的寒流將人困在一層層厚重冬衣里,她覺得自己像顆永遠不可能羽化的茧蛹。
她的春天,永遠不會來──
呼,看著呼吸在空气中成霧。
吸,寒冬的冰霜侵入胸腔,穿透全身的冰冷。
韓惟淑凍僵的手套著手套藏在深咖啡毛料大衣的口袋,跨入机場大廳;清早的出境大廳空曠,沒有多少暖意。
她輕輕扯下覆耳毛線帽,睜著惺忪的眼尋找──
“韓老師!”康易磬的母親林玉鈴先看到了她。
“你們已經來了?”她緩緩走近。“東西都預備齊全了嗎?”
“不知道那里缺少什么?下雪的地方一定很冷……”林玉鈴擔憂地停頓,依依不舍孩子將遠渡重洋。
韓惟淑安慰她:“要是缺少什么,我們馬上給他寄過去,你別擔心。”移向學生。“易磬,你說是不是?”
康易磬沉默頷首,剛滿十六歲的他沒有彷徨,這是他与他的約定,愈早實行代表他愈早有能力償還。他不擔心母親,她已經适應目前的生活;唯一挂念的是老師,這些日子她不一樣了,不是具体的改變,只是敏感察覺她似乎失去了活力,自她身上散發的溫暖有時薄微得令人感受不到,他猜測是什么引起的改變……
“惟淑,你們在這儿。”光興學校音樂科主任來了。
“主任。”韓惟淑微笑打招呼,看到一齊出現的人,笑容不禁僵化,她點頭:“蘇老師。”
自從蘇箏箏得知康易磬將跟她得到甄選的學生一起出國,冷淡的態度愈形加劇。
她看都不看韓惟淑一眼,徑自跟送行的學生家長談話,音樂科主任拍著韓惟淑的手背,溫暖地笑笑。
“你手怎么這么冰?”
韓惟淑掀了下鼻頭。“天气好冷呀!早上只有六度。”
“寒假還上家教學生?”主任關心問。
“大家都出國度假去了,只剩几個。”
“想不想去哪里玩呀?”
“好冷,只想待在家里。”
辦理出國事宜的基金會職員也來了,除了康易磬之外,這次甄選得到獎學金的兩位同學,基金會職員將會陪著同行,照料他們生活。
由于康易磬堅持不到阮滄日任教的蘇黎世音樂學院,他自瑞士傳真過來几份音樂學校的資料,讓基金會跟康易磬聯絡,最后康易磬選擇了巴黎音樂學院。這些事都是韓惟淑經由基金會職員得知。
從那天以后,她就沒再見到他,兩個月,她有時怀疑自己是不是作了場夢?其實什么事也沒發生過,只是個夢?
我們之間從沒結束,一切正要開始……
它根本不存在,是自己幻想的產物,誠實面對內心,她知道──原來她仍期待著,從沒真正放棄!絕望的黑暗包圍她,原來她一直編造謊言欺騙自己,以為擺脫、以為快樂……
當一個人無法遺忘時,如何擺脫?當一個人心里有個缺口時,如何盛接快樂?
深深了解自己無力掙脫愛情的箝制,陪伴她的只剩下絕望与孤獨……
她寒冷,因為──
她看不見春天,她的春天永遠不會來!
徹骨的寒冷令她一抖顫,環視周遭,她憶起自己在這里的原因。定定神,她走向康易磬跟他道別:
“害怕嗎?”她輕聲問。看著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少年鎮定如常的神情,她忽然覺得自己問的問題太荒謬了。“老師對你有信心,記得我跟你說的話,敞開心去學習,沒什么難得倒你的。我會常常去看你的母親,每個月打電話給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聯絡。”她盈然一笑,伸出右手:“祝福你──”
康易磬瘦長有力的手掌包里柔軟冰清的小手,他忍耐著、不敢過于用力,希望能溫暖她冰冷的手指。
韓惟淑試圖以輕松的語气漸沖淡离別的气氛,她輕快說:“我后悔鼓勵你出國了,叫我到哪里去找像你這么好的學生?”
一個沖動,她踮起足尖抱住他寬闊的肩膀;在他能有所響應之前,她抽身退開一大步:
“再見,易磬,一路順風。”
※ ※ ※
她跟音樂科主任立在一側,送行的家長正把握最后的時間叮嚀孩子──阮滄日悄悄地凝視她,無法移開目光。
膝長的咖啡色大衣包里全身,唯一露出的只有小小的臉蛋,冬日的冰寒在近似透明的白皙肌膚上刮出紅印,令人心生怜惜。她突然翹首,頂著嬌巧粉紅的鼻尖,彌漫水霧的眼眨了眨,不須猜想,他就是知道她正因离別的气氛感傷;急切的渴望,他希望能站在她的身旁提供安慰,但恐怕他只會令她更加悲傷、難過。
忘不掉她傷心哭泣的無助模樣!或許他不該那樣逼迫她,他想了又想,耐心是自己目前最需要、也最缺乏的──
“阮先生,手續都辦好了。”基金會職員過來。“可以上二樓了。”
他朝人群走去。
韓惟淑往空中呼气,有些詫异竟然看不到白霧,遲鈍的腦袋慢速度地轉動。嗯,他們一定是放了暖气,唉……長長歎了一口气。該走的還是要走了,分离總是不容易──
“欸?滄日在台北?”主任好奇惊呼,嚇醒了感傷中的她。
基金會職員一一為阮滄日介紹在場的家長,他客套寒暄,交談中始終分神注視她。垂下如扇的發遮住了她,令他無法看到她的表情;按捺不住,他借著与音樂科主任打招呼靠近。
“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們都以為你在瑞士。”主任問。
“昨晚。”黑漆的眼瞳只有她的形影。
“哦……”主任眼尖注意到,旁敲側擊問道:“最近常回來,是不是有什么計划?”
“阮先生。”基金會的職員又過來了。“時間差不多了,該辦出境了。”
他點頭表示知道,再看她一眼說:“我們上去二樓吧。”
“好呀,惟淑一起走吧。”主任招呼著。
“你們先去,我去一下化妝室。”她丟下話,“咻地”溜走。
※ ※ ※
阮滄日交代陪同前往的職員:
“一切就麻煩你們了,有問題立刻聯絡。”然后跟一行人握手致意。
康易磬經過他面前,生硬停頓。“我會償還的。”
看著眼前少年的傲气,阮滄日不由心生一絲佩服,即使他迫于現實接受協助,態度仍是不卑不亢。
“別讓我等太久。”阮滄日說。
康易磬一抿唇,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不跟他們一起走嗎?韓惟淑看著他送行的姿態納悶,不知他跟易磬說了什么?他們之間總有著劍拔弩張的對峙感……咦?易磬怎么又踅回來?
韓惟淑睜大眼,看到康易磬跟阮滄日說了句話就走,阮滄日瞬時僵黑了臉;康易磬突然回頭,竟露出了微笑,像似目標得逞的胜利微笑?!
易磬到底說了什么?真令人納悶,當她還在猜想之際,阮滄日神情黯沉地大步邁向她而來。
“我送你回去。”
“欸?!”她嚇了一跳,高亢嚷道:“我……我……不必,我……自己回去!”
他不由分說,攫住她慌張揮動的手,扯了就走。
“主任!”韓惟淑一聲惊呼。
音樂科主任呵呵笑回視她求救的眼神。他甚至沒跟主任說聲再見!韓惟淑慌亂的腦海突然注意到。
她被強迫以小跑步的步伐在偌大的停車場穿梭,呼嘯耳際的北風、冰冷提醒她口袋內未來得及戴上的毛帽,幸好,這強迫式的疾步運動增加了体內的熱能;她喘急呼吸,短促的熱息幻化成片片白茫,宛如她置身團團迷霧中。
是呀,前路茫茫,她已經失去方向……
頓然,牽引的力量煞住,她斂神上望,四目相對,迷蒙的眸對上泛著深不可測黑潮的瞳,目光膠著難分……
“哈啾!”不适時的,韓惟淑打了一個噴嚏。
她連忙伸手摀住口鼻,難為情地低首,想伸手掏出手帕,這才發覺她的另一只手還握在他手里,臉紅地抽回手,慌亂伸入口袋中尋找──
“拿去。”一方藍白格紋的男士手帕遞到眼前。
她猶豫接過,細聲道了謝,粉紅的鼻尖皺了皺,再打了一個秀气的噴嚏。
“唔,對不起。”手帕下只听到含糊的咕噥聲。
阮滄日眼神波動,反身開了車門:“你先進去。”
他替她關好車門,繞過車前,彎身坐入駕駛座,發動引擎后,立即將暖气調到极限。
溫暖的熱气源源輸送,韓惟淑抬手,驟然發覺手中還拿著他的手帕。本想還給人家,一想又覺得不妥,為難片刻,她將手帕塞進外套口袋。她在出風口前,互相摩擦了下僵冷的手指,欠身脫下累贅的外衣。
他一言不發等待著,直到她安置好,才驅動車,駛离机場。
刻意不讓自己已經混亂不已的思緒愈形混亂,她強迫自己望著窗外快速后退的景象,保持腦中空白;下了高速公路,她考慮地咬著下唇,終于決定,開口道:
“這里,我可以自己搭車回家了,請你隨便找個地方讓我下車。”
“今天溫度很低。”
她偏著頭,等待下文,半晌才意會他無意再說下去。
天气冷沒關系呀──她輕輕揪眉,吶吶說:
“我有帽子、圍巾、手套,還有……”在口袋深處她摸到一個塑料薄袋,啊,她自己都忘了,還有這東西,她獻寶掏出:“還有一個暖暖包。”
他微側著臉,濃眉高低扭曲几下,忽然哈哈笑了:
“我不知道你這么怕冷!”挑高的眉望了望那塑料包。“那東西有什么作用?”
她無助傻眼。沒有辦法,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笑,當然她不期待、也不認為這樣的笑有何意義,她訓誡自己;但第一次耶,心頭仍激起陣陣漣漪。
阮滄日看了眼前頭路況,側眼觀察不作聲的她。“怎么?”
“沒。”她欲蓋彌彰地大聲說:“那個……不,這個,這個是暖暖包。”
剛才自己好象已經說過了?
她快速接續道,認真讀著包裝上的說明的模樣令人發噱:“這是從日本來的東西,只要撕開外面的包封,讓它接触空气,就會自動發熱;上面說可以持續四十六度高溫二十四小時。”一口气喋喋不休地報告完畢,气都快喘不過來了。
他又朝她睨了眼,情緒頗佳地哼起音樂;戛然停住的她,腦中一片白,迷惑……韓惟淑眨眨眼,霧愈來愈濃了,她有些害怕、有些恐懼──
我們之間沒有結束,一切正要開始!
不期然,這兩句話又躍上心頭,她已分不清現實与夢幻,碰碰的心跳聲震耳,她想她無法負荷過多的未知──
“我要下車,我自己回家!”
“我送你回去。”他無視要求。
“我們不順路,你一定有很多事要辦,我──”
“沒有。”他簡單打斷她,自顧自說:“我收到了同學會邀請函。”他投來注視,韓惟淑只好頷首響應。他接著說:“這次我只能停留四天,參加完后天的同學會就回瑞士。”
現在她終于了解他堅持送她回家,只為确定她不會出現。“我知道了,我不會去的。”胸口有著受傷的痛楚。
平順前進的汽車猛然一扭,他的手繃緊扣住方向盤,眉頭一擰,咬牙問:“什么意思?”
她遲鈍未發覺潛伏沸騰的怒流,不知死活地悶頭說:“我會打電話給主辦人取消我的訂位。”一周前她回函确定參加。
“因為我去,你就不去?”他臉色陰惻,因壓低的嗓音。
韓惟淑眉頭勾出問號,這話怎么听起來意思古怪?該說因為他去,她就不能去才對呀。
阮滄日以為她沉默代表承認,黑臉一繃。耐心,耐心,他提醒自己必須保持耐性,他的時間有限,一定得設法爭取跟她見面的机會!
不敢奢望她主動配合,可是排拒的態度卻也不是他期待的,他怒目前視,思考著下一步……
※ ※ ※
車子還未停妥,韓惟淑已伸手欲推開車門,阮滄日的話阻止了她。她遲疑回頭,极端困惑的眼神:
“請你再說一次──”她一定是听錯了。
“后天的同學會你非去不可,否則我就取消對康家的資助。”
“我沒听錯吧?!”她自我呢喃,有种世界倒反的錯覺。不是不能去,而是非去不可?!
“我說到做到!康易磬的未來就掌握在你手中。”阮滄日斬釘截鐵,無商量余地。
“這是威脅──”怎么會這樣?
“不是威脅,這是追求的手段。”他怎么也不肯承認自己絕望到必須使用這般卑鄙的伎倆;不容諱言,康易磬在机場對他說的話造成影響。
“這不是可以拿來當玩笑的事……”她臉色忽地轉白。
倉皇下車,還不及奔跑,就被追上的阮滄日扣住手腕──
“這不是玩笑。”
“不要胡說!”想要相信的渴望如狂濤抑止不住,淚水泫然滾下。
“不管你相信与否,我是當真的。”
“我是個死心眼的人,一旦認了真,就回不了頭了……”她像被燙灼似的掙脫他的手,淚眼看他,哀求地說:“這樣對我不公平,我很笨的,我學不會說收就收,我不會玩這种游戲的……不要這樣欺負我……”
“別哭……”傷害她是他最不想做的事,胸口全是對她的怜惜与歉意。“這不是一場游戲,我喜歡你──”
她拼命搖頭:“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討厭我的,從最初……你一直討厭著我!”事實傷人,她欺瞞自己十几年,才懂放棄。
“我不討厭你,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七歲的我的抉擇是壓抑回避,五歲的你卻是勇敢地追隨真心,我后悔辜負你的勇气,這次我絕不會退縮!”
“不要再說了,我不會相信的……”她哽咽不成聲。
“這是事實。”
“不可能的……”
“我一旦決定就不會更改,我浪費了十六年的時間來抵抗不可抗拒的宿命,夠頑固不冥,同樣我也能用十六年的時間來讓你相信。”
“我無法……無法相信!”相信的渴望跟疑懼撕扯她的心。
“我等──”阮滄日宣誓地凝視她。
韓惟淑啜泣出聲,但無法言語;她顫抖地抿唇,悲戚地搖著頭……
薄灰的天空飄撒細細的冬雨,小小水珠沾染在她發上、眉上、睫上,像個被抽光力气的疲憊娃娃,她有气無力:“沒有用的……我已經失去……相信的勇气。”
她抹淨臉頰上的淚水,盡可能堅強地移動身子,她不能回頭!盡管內心吶喊著,她也不能回頭,因為她知道,她真正不能相信的是自己!
現在的她,她找不到一點證据來說服自己,能遠久保留他──
※ ※ ※
“嘖,為什么你們每獨處一回,大姊就哭一回?”韓惟真不解揚眉,朝著飄雨的天空瞧。
他悵然不已,若有所思地凝望遠方,沒搭理。
韓惟真不受影響:“姊好慘的,不僅要對抗你,還要對抗自己。”
她的話勾起他的注意,模糊得像得到某种啟示。
“愛情真值得人為它痛苦、折磨嗎?”不管答案是何者,她都不打算親涉寒潭,她下定決心。
“痛苦也愿意。”他沉吟。
“我會跟大姊談談的。”韓惟真有些被感動,雖然不情愿,也只能歎气屈服。
“謝謝。順便轉告她,后天我來接她去參加同學會。”
韓惟真點頭表示知道,轉身回家去;她進了屋里,直接往樓上去──
“大姊?”
她未作預告的出現,令韓惟淑來不及掩飾梨花帶淚的臉龐。
“唉,我最怕人哭了。”她抽張面紙為姊姊拭淚。“這是何苦呢?弄得兩個人都不好受。”
“你都听到了?”韓惟淑抽噎問。
“姊,是個大騙子。”
“你不懂──”
“也許我不懂,但騙子之所以是騙子,就是因為再多的謊言仍然掩蓋不了真實,它知道真實──”韓惟真手指點在韓惟淑胸前。
“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讓我來仔細傾听──”韓惟真調皮地傾斜三十度做出傾听狀。
唉,韓惟淑歎了气,迷茫的眼凝視天花板,此時電話鈴聲“鈴……”響了;韓惟真還想說些什么,考慮一下,先接電話去。
“大姊,找你的。”她一手摀住話筒說。
“喂。”韓惟淑無精打采踱過去,不知听到什么,本就無神的臉蛋一黯。“我正想通知你,臨時有事不能去了,對不起。”
結束通話后,韓惟真立刻問:“是誰?”
“我跟他本來就不該在一起。”她莫名地回答。
韓惟真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轉,問:“難道是同學會的事?”
她垂下臉,幽幽道:“有他的地方就不該有我,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所以就有人打電話來暗示你最好別去?”韓惟真好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突然嫣然一笑。“這回大家可要跌破眼鏡了,阮大哥的威脅是當真的,他打定主意非跟大姊一起參加同學會不可,真想跟去瞧瞧。”
“你幸災樂禍……”她指控的眸子對上妹妹理直气壯的笑容,气悶地嘟起嘴:“反正我不會去的。”
“你不怕他撤銷對康家的幫助?”
“他不可能當真……”
“我倒覺得阮大哥再認真不過,肯定──說到做到!”韓惟真加強地握拳,看姊姊還是猶豫不信,她換個方式說:“只不過是跟阮大哥一起參加同學會,你怕什么?”
“我哪有……”她作賊心虛地低下視線。
“沒有,就去嘍。”韓惟真得逞地笑了。
“什么都不要說,不然我不去。”韓惟淑匆匆下樓,埋頭走近等待的他,咕噥表明立場。
她不想再跟他、跟自己辯論那不想碰触的話題,也不愿正視或承認心中萌生的期待、一日比一日更甚的期待,像童話中的公主期待白馬王子來臨那般──她是個失去理智的可悲女人。
与她沉郁自怜情緒截然不同的,他愉快,低聲悶笑:“連稱贊你的美麗都不能說?”
氤氳濃烈情緒的黑眸令人燒融,沒勇气抬眼的她仍能感受那熱气,雙頰不由生燙,勉強發出窒息般的聲音:“什么……都別說。”
他但笑不語,不顧她的閃躲,厚實的溫暖大手握住了她,帶著深深滿足對旁觀的韓家人頷首,說:“我們走了。”
韓母雙手按著胸口,難以相信望著窗外遠离的汽車:“終于給我等到這一天了,喔,我沒看錯吧?”
“媽,你別夸張了。”韓惟德翻了下白眼。“他們只不過去參加同學會,以后的事難說。”剛下班回來,他只想著喂飽肚子。
韓母一听神情轉憂。
韓惟真瞅一眼哥哥:“媽,別理大哥,他什么也不懂就會吃,難怪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
韓惟德聞言回頭,張口欲言──
韓惟真立即說:“求我也沒用,我不會幫你介紹的,怎么可以殘害別人一生呢?”她做出大義滅親的神情,然后坏坏笑著:“我知道接下來哥你一定會說些維護自尊的話,沒關系,最有同情心的小妹我,一定會耐心听完!沒人要的哥哥,開始吧。”
這下,韓惟德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他只得吞下滿肚怨言,吃飯去總可以吧!韓惟德決定脹破肚皮也要把桌上的菜統統掃光,讓她沒得吃,哼!
※ ※ ※
這屆同學會是由丁衛中主辦,晚上七點在市中心某家知名國際飯店的大廳右側的歐式自助餐區。
進入飯店大廳,韓惟淑腳步愈見遲疑,不著痕跡地想延展彼此距离;阮滄日察覺,長手一伸,將她拉回身旁。
“我們不應該一起出現的。”她別扭掙扎。“快放開我,會被看見……”
她著急嗓音中濃濃的倉皇不安,令他心一擰,不忍地放開手;咎由自取,就是他現在的寫照,他必須掃除過去遺留的重重障礙才能獲得芳心。
看她退了一大步,刻意拉開距离,他心中一片苦澀,忍不住開口:“遲早大家都會知道的。”因為不會有下一次,他不可能再放開她了。
他話中的肯定意味,令韓惟淑微紅了臉,不知該如何響應,她害怕面對同學震惊好奇的眼光。
這時,一位同學眼尖看到阮滄日,一聲惊呼,阮滄日立刻陷入歡迎的人潮中;趁沒人注意,韓惟淑謹慎地避開入口熱絡招呼他的同學,瞄一眼整個自助餐區,挑了最偏僻的角落走去。
剛取餐回座,來不及加入歡迎人潮的一位同學,看到韓惟淑,臉上出現掩不住的震惊:“你不是說不能來了嗎?”
韓惟淑停住,對她虛弱一笑:
“欸……”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自己還能說什么。
“哇,待會阮滄日要是看到了你,扭頭就走,那气氛可就尷尬了。”說的人沒啥惡意,只是單純地陳述根据過去經驗推斷出的情形。
韓惟淑咽了一下口水,不确定的感覺升起,晃眼四周,一、兩位看到她的同學都有同樣惊駭的表情,置身錯誤之地的突兀感愈來愈濃。他要她一起來,她已經做到了,現在溜走應該不算違背諾言吧?心念一動,逃走的沖動再也抑不住──
“我還是先走比較好。”她反身,一面擔心阮滄日看到,一面往外移動。
倉卒出了餐區,她停頓,考慮接下來該往哪儿出去?
“惟淑?”熟悉的聲音不确定地叫喚她的名字。
韓惟淑訝异回身:“馥嫻?”
四年沒見,她還是一眼就認出她;大學畢業后,丘馥嫻就到澳洲的旅館經營學校進修。
“我不知道你回來了──”
“都回來兩年了。你搬家了,所以一直聯絡不上你。”
韓惟淑發覺她身上穿著飯店的制服。“你在這工作?”
“嗯。”丘馥嫻開心一笑。“遇到你真高興,你怎會到這儿來?”
韓惟淑一愣,躊躇片刻,突然說:“你有沒有時間?”
丘馥嫻點點頭。“我快下班了,你先到咖啡廳等我,我馬上來。”她指著歐式自助餐區斜對面的花園咖啡廳。
※ ※ ※
大學時代,丘馥嫻一直是韓惟淑傾吐心事的對象,四年的隔閡一下就被彼此的回憶沖散。迫切的沖動,韓惟淑傾訴著自己面臨的困扰……
安靜听完后,丘馥嫻露出興味的笑容,搖晃著頭說:“誰會料到,會有這樣的進展?當初他可說是跟你誓不兩立──”
“所以我才疑惑……”
“因為他劇烈的轉變。”丘馥嫻了解地點頭。
“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到大學畢業,我暗戀他十几年,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放棄,現在他卻……怎樣才是真正的愛情?又能持續多久?”她喃喃說著盤踞心頭許久的疑問。
丘馥嫻俏皮笑說:“到目前為止,我還不敢相信恒久的愛,男人似乎只要享受追求的過程,如何持續總變成女人的職責。”
“那我跟他呢?苦苦追求的是我呀!”
丘馥嫻被韓惟淑自怜自哀的表情逗得噗哧笑出聲,打趣道:“所以如何持續到永遠就變成了他該盡的職責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真的不知道他現在愿意付出的是否就是我長久期盼的?”
“我不敢相信愛情恒久,但我期待愛情。”丘馥嫻正經下來。“我想我們都期待愛情,也許因為過于期待,而加上了諸多的限制,自我設定愛情該在何時、何人、以什么樣的形式而來,而忽略了愛情捉摸不定的本性;愛情來的時候就是來了,不論是在糟透的時机或是不曾預料過的對象,以如何荒謬的形式上場,都無關緊要。”她停下,望著韓惟淑:“你怨他以前那樣對你?”
“不。”韓惟淑訝异自己不真的這么想過。“你知道我五歲就喜歡他了,那么久……喜歡他、追隨他,几乎成了最自然的天性。”
“你從沒停止愛過他。”丘馥嫻陳述事實。
她無法否認,只能歎息道:
“就是這樣才讓我害怕……對他,我一點抵抗力也沒有。”
“也許阮滄日就是愛神戲謔下的受害者,經過這么多年,驀地回首才發覺早被不屈不撓的你攻占心房,何不給他一個机會?既然你還愛他。”韓惟淑無語,丘馥嫻追問:“讓你遲疑不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韓惟淑心頭一震,認真地思索──童稚時的暗戀,不受世俗眼光拘束,但現在不同,實際的考量橫亙心中,她語含無限苦澀:
“因為我……想不出現在的我有哪一點能吸引住他。”
“你對自己沒信心?”
“一點也沒有。”
“傻瓜,他不是喜歡上你了嗎?當然你身上必定有吸引他的优點。要是你問我,我倒覺得奇怪,他又有什么优點能讓你痴痴不悔?”
“他……我也不知道。”愛他就像呼吸一樣,是种本能、不須學習。
“所以說愛情是盲目的,難道──你真要為了心中的不确定,而放棄嘗試的机會?”
“試了……又能持續多久?”
“不嘗試,你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不嘗試,你的一生將會留下遺憾。不管結果如何,你的心早就失陷了,惟淑,別讓那些無所謂的顧忌捆綁住,勇敢地去嘗試,捉住屬于你的幸福,嗯?”
她怕失去什么?她的心已淪沒……韓惟淑恍然初醒地低喃,胸口霍然一輕,有若卸下重擔般,臉上不自覺綻現笑容、煥發新生光采。她點點頭,說:“謝謝你,馥嫻,我會去試的,不管結果好坏。”
丘馥嫻鼓舞道:“現在就去找他!”印象中的她又回來了。“我陪你過去。”
她伴著韓惟淑穿過大廳,給她一個鼓勵与祝福的笑容:“愛神也許嬉戲、也許沒有道理、令人反复難安,但我仍然期待──嬉戲愛神。唉……孤家寡人的我該回家好好期待去嘍。”
嬉戲愛神……韓惟淑覆誦著,踩著堅定步伐踏入熱鬧的气氛中。
談話聲漸漸逸失,一股難言的尷尬開始蔓延……她不想終生遺憾,她告訴自己,鎮定地回視笑容,尋找著他的身影──
驟然沉淀的靜默,干扰了心不在焉的他,阮滄日收斂郁惱情緒,將注意力移向坐在他對面的畢羿德。
面朝向外側的畢羿德睜大眼、盯著他背后,喉結上下移動,好不容易發出聲音:“滄……滄日,你應該好……好几年,沒看到韓……韓惟淑了……了吧?她……她要是來……來了,你──”
阮滄日倏然回頭,雜亂的人群中,他只看到她;韓惟淑先是習慣性地回避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坦然無垢的明眸緩緩迎上他熱烈的眼光。
就是這樣的眼神,他等待許久的!
阮滄日陡地起身,大步跨向她;畢羿德“刷地”起立,擔憂他會做出什么沖動的舉動:“滄日!你──”
眼看來不及阻止,畢羿德緊張万分跟上。
她晶瑩閃耀的眼眸不再猶豫、不再膽怯,堅定地凝望逐漸接近的他,當他在一公尺前停住時,她潤濕干渴的唇,輕聲告訴他:
“我決定試試看。”
不須解釋,他了解她所傳達的意義,急速起伏的胸膛因喜悅鼓脹,一個箭步,韓惟淑還沒意會發生什么,就被溫暖堅實的胸怀環繞,陽剛之气緊密地包里住她。
情難自禁,他溫柔的唇輕啄她的發心,如愛語低喃:
“謝謝……”輕聲喟歎。
不必再抗拒的感覺真好,她合上眼將自己交付他,品味淡淡汨出的幸福感。
“你,你們……什么時候……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畢羿德喘不過气似啞聲問出在場所有人的疑問。
感覺怀中的她身子微微一掙,他歎息時机不巧,极不情愿地放開她;預防她改變心意,他緊緊握住柔若無骨的小手,不許她反悔。
護著雙頰暈紅的她,他避重就輕回答一伙同學好奇的疑問──
這一晚,他不曾放開她的手。
※ ※ ※
細雨霏霏,玻璃窗外一片迷蒙燈景。
韓惟淑倚靠窗台,室內回旋浪漫音樂,修長纖指在玻璃上敲打節奏,等待遠方來的訊息──
已經一個多月了,自他回瑞士,穿越天際的通訊,一天也未曾間斷過,每晚十點電話鈴聲准時響起。初時,她不知該如何与他交談,畢竟交談對他或她都是陌生,漸漸的,習慣分享彼此生活的喜悅,期待電話鈴聲,成了她結束一天的完美句點。
“姊,又在等電話嘍。”韓惟真剛進門,她二月中學校開學,立刻就接了兩個家教。
韓惟淑移回外望的視線:“今天這么晚?”
“下雨天,又遇上夜校下課時間,路上塞得厲害。”她看一下腕上的表。“五十九分了,電話快來了哦!”
韓惟淑拿她沒辦法,微笑搖頭;樓下上發條的老爺鐘,嘎吱一響,慢條斯理敲出“當……當……當……”聲響──
“鈴……”鐘聲還未停歇,電話就迫不及待地響了。
“喝,還真准時。”韓惟真噗哧一笑,看韓惟淑一臉靦腆尷尬,她催促道:“姊,快接吧,我洗澡去了。”識趣地离開。
她輕輕拾起話筒──
“冷嗎?”他總是這么問。
韓惟淑臉上的笑容加深,伴隨著回答搖晃著頭:“不冷。”
視線落在桌上還冒著蒸气的熱巧克力上,是他自瑞士寄來的禮物。
阮滄日在辦公室落地窗前,凝視窗外漫天飛舞的白雪。北國的夜來得快,才下午三點,天已經有點灰蒙。
“今天好嗎?”思念,距离如此遙遠。
“嗯。”她冷冷的手指環住溫熱的馬克杯汲取暖意。其實她不愛巧克力的,令她眷戀的是自遠方捎來的溫暖情意。
阮滄日步回桌前,只手拆開桌上的牛皮封袋,眼神一亮,机票送來了!
“我訂了机位,三月初回台北。”思念,按捺不住的沖動。
“多……多久?在台北?”她微怔。
他察覺她語气中的遲疑,不由心頭一凝:“一個星期,怎么了?”
“沒有。”突然,她覺得自己好傻,輕笑道:“只是忽然想到,習慣了這樣跟你談話,要是面對面時,我說不出話怎么辦?”
話筒的一端沉默片刻,傳來溫暖低沉的聲音:“我只要看到你就夠了。”
她胸口一悸,紅云翻上臉頰,潤了潤唇,說不出話──
“還有十二天。”他數著,希望能立刻穿越時空。
一道電光在黑夜中閃過──
轟隆!飄雨的夜空雷聲巨響,這是今年的第一道雷。
第一響春雷。雨勢轉劇,滂沛雨水傾盆而下,宣示著季節的變遷、時序的遞嬗。
春天來了!今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早……
“我想你──”在另一道雷鳴之前,她壓抑不住說。
轟隆隆的雷聲正式揭開春天的序幕。
※ ※ ※
像是定期東飛的候鳥,為了她,他每兩個月飛越半個地球。
三月,初春,新綠攀上枝頭。
短短一周,他理所當然占据了她工作以外的每一分鐘。
五月,黃梅雨季。
酸甜的愛情持續加溫發酵。
七月,在夏蟬開唱之際,他又回來了。
這次他有個計划──
“跟我到瑞士去?”
她吃惊一愣。
他補充道:“我的意思是這個暑假。”
雖然學校休息,可是他無法整個夏天留在台北,兩個月一次的相見無法滿足他的渴望,握住她的手,他請求道:“來瑞士陪我好嗎?”
她為難地低下頭。今晚,她突然對自己、對兩人感到遲疑!
晚上,在阮家吃飯,席間,阮家父母不斷暗示提到婚姻大事,他沒正面回答,但她看得出來他不抗拒,甚至是歡迎的態度。她是怎么回事?想到結婚這件事,幸福的心境搭上了陰影,唉……
看她歎息,他眉頭一擰怕希望落空,立刻接著說:“我安排康易磬參加音樂夏令營,這個暑假他是不能回來了,我打算安排他母親去看他,如果你也一起去的話──”為了達到目的說服她,他已經沙盤推演多次,一招不行還有一招,威脅利誘全使上,定要說服她。
“你不能這樣……威脅人……”她嘟嘴埋怨。
他耍賴地端臉、扮著嚴肅的面孔,打算逼迫她答應,不料話一出口卻是溫柔的懇求語气:“你去不去……嘛?”
“不公平──”她內心掙扎著,她想永遠跟他一起,可是卻害怕承諾……驀然她發覺當美夢成真時,其實心里卻藏著漫步云端、不踏實的感覺,潛意識等待著墜地的時刻,因此她不敢計划未來!
如果──他要求她的承諾,那該怎么辦?也許他會認為她不夠愛他,但不是的,只是……只是她無法相信自己!
一個對自己缺乏信心的人如何得到幸福?
“告訴我,你在煩惱什么?”他輕撫她顰蹙的眉頭。
她仰臉凝望的眼神充滿苦澀。“你會不會后悔?周遭的人開始認為我們應該結婚,甚至有人提醒著,要我把握机會,在你改變主意之前套牢你,以免你后悔了、改變主意──”
“我永遠不會改變!”他收緊擁抱,強調決心,沒想到令她更加退縮。
永遠!
“我沒辦法像你一樣,我無法堅定說出承諾,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害怕面對未來──”她愧疚的眼眸,水气氤氳。
“傻瓜,我不需要你的承諾。”他了解她的感覺,因為來自自己長久的拒絕。“我永遠永遠不會放手的,我會一直等待,直到你相信為止,我不會要求你承諾什么,或是立刻嫁給我,反正我絕不可能把你讓給別的男人的!所以你看,有沒有你的承諾都無關緊要,只要我的──而我打算一輩子都纏著你不放,一輩子都不放手!”
“可是,這樣對你不公平,我──”
他以手制止她欲語的唇:“只要告訴我一件事,你愛不愛我?”
“我愛你。”她一秒遲疑也沒有。“可是──”
“這就夠了。”他吻住仍帶遲疑的唇瓣。“我只要你的愛。”
“這樣真的可以嗎?”
他加深需索的熱吻,以行動證明;她輕歎一聲,猶豫的心輕易屈服了。
“這個夏天到瑞士去陪我?”他不忘借机要求。
“嗯……”輾轉親吻,在喘息的片刻,依稀听見她的回答。
※ ※ ※
八月,巴黎,天气清朗無云。
在蘇黎士待了一個多月,終于阮滄日得空,陪韓惟淑到巴黎來看望康易磬;計划停留五天,然后跟已在巴黎停留一個多月的康母一起回台灣。
阮滄日与巴黎音樂學院的副院長略做交談、了解康易磬的狀況之后,牽著韓惟淑的手,參觀校園,漫步至康易磬正在上課的學院。
“待會儿,我們跟易磬的媽媽去吃飯?”身著白色短洋裝的韓惟淑好奇張望校舍橫梁高挂的音樂家銅像。
阮滄日含笑應了一聲,大片大片的玻璃窗邀進燦白的陽光,在四處晃蕩的她身上撒下金芒吸引著他目光,倏然眼角瞧見走廊逐漸接近的人影,閒适的心情立即轉為警戒,一個念頭閃過,他突然動作、跨步上前,攫住飄移的光影,俯身印上惊訝微張的櫻唇;她愕然一愣,隨即被他熱烈的吮吻淹沒意志……
阮滄日緩緩抽身,滿意環住虛脫無力攀附怀中的韓惟淑,正面對上康易磬,示威意味濃厚──
康易磬經過這半年的光陰歷練,更加沉穩內斂,青春期不斷竄高的身高,讓他不像一般青澀的少年,他眼微瞇、面無表情看著眼前這一幕。
韓惟淑气喘吁吁趴在他胸前,好不容易調緩呼吸、尋回意識,納悶他不尋常的舉動,仰起酡紅的臉頰:
“你……”眼角的人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惊喜輕喚了一聲:“易磬!”
她自阮滄日怀抱中退開,熱情沖向佇立不動的學生,自然握住學生雙手:
“你過得好不好?”退后一步,她仔細仰頭打量學生:“哇!你又長高不少,下次再看到你,老師也許得站在椅子上跟你說話了。”
令人怀念的溫柔碰触、無私的關愛,康易磬俊秀的臉龐緩緩浮出微笑:“老師,好久不見。”
“嗯,真是好久不見。”心疼他孤獨飄浪异國,韓惟淑不舍的眼眶一紅,說不出話。
“老師?”康易磬有些不知所措,遲疑地伸手──
阮滄日技巧地將她納入怀中,輕責道:“你真愛哭,這樣下次不讓你來看他哦!”溫柔的大手支起她的下顎,拭去她眼角的淚珠。
“你不讓我來,我不會自己來。”她又瞋又笑,側身對康易磬說:“今年暑假你不能回台灣,老師跟媽媽來看你;寒假你就可以回台灣看我跟媽媽了。”
“他不行,十二月他得到維也納參加音樂營。”阮滄日說出自己為他預定的計划。
“這樣易磬不就得等到明年夏天才能回台灣?!”她微微皺眉,不滿地望向阮滄日。
“那對他是難得的机會。”阮滄日堅持道,這絕不是他不愿康易磬回台灣。
韓惟淑仍替康易磬不平:“可是──”
“老師可以再來看我。”默默不語的康易磬突然出聲。
呃,她眨了眨眼,做了約定:“好,寒暑假你要是不能回家,老師一定想辦法來看你。”
“真的?”康易磬年少的眼眸閃耀謀略光芒。
“嗯!”韓惟淑強調地用力點頭。
傻瓜!阮滄日心中暗惱,怒目射向康易磬;康易磬察覺,抬眼相視,唇邊勾出一抹不甘示弱的笑。
可惡的小子!阮滄日兩道怒眉一揚,忽然神情一變,令人意外地展露愉快神情。她答應了他又如何?自己絕對會陪在她身旁!
“走吧!康太太在等我們吃飯。”阮滄日伸手握住韓惟淑的手,她回以嫣然一笑,与他十指交握。
這樣就已足夠,与她牽手走下去,一生一世。
※ ※ ※
故事終究需要一個完美結局……
瑞士,蘇黎世。
夜里的那場大雪已經停了。
放眼一片無邊無際的白色世界,煩扰塵世被白雪覆蓋,留下的只有寂靜。
屋內,壁爐熊熊燃燒的柴火,零星迸出受熱爆裂聲,挂滿圣誕飾品的圣誕樹瑩燈未滅,溫馨喜樂的气氛飄浮空气中,隱約听見……廚房收音机傳來的圣誕歌曲──白色圣誕。
I'm dreaming of a white Christmas
Just like the ones I used to know
Where the treetops glisten
And children listen
To hear sleighbells in the snow
I'm dreaming of a white Christmas
With every Christmas card which I write
May your days be merry and bright
And may all your Christmas be white
呵……這是第三個白色圣誕了!
因為承諾,連續三年,韓惟淑都在歐洲學校的圣誕假期到巴黎探望康易磬,然后与阮滄日回到蘇黎世迎接新的一年來臨。
她的面頰貼著冰涼的玻璃窗,著迷望著冰天雪景,徹骨的冰冷不再,冬天似乎變得迷人,因為──有他相伴。
“又對著窗外發呆?”無奈歎息一聲,健壯的手臂自后方環住她。
“想出去走走。”她依偎后靠,在他用冒出胡渣的下顎磨蹭耳畔時,輕笑掙扎。“別,好痒……”
“真要出去?外頭溫度可能只有零下五度。”他咬著她的耳道。
“嗯……”她像只被撫摸的小貓輕吟。
他好笑,啃了粉嫩的頸項一口。“拿你沒辦法,走吧!”
“今天我可不會輸給你。”她神采高揚地說,率先往大門走去;一連打了几天的雪戰,每次她都被擊得潰不成軍,今天她定要雪恥!
阮滄日握住她的手腕。“別忘了圍巾、帽子、手套……”
“呵,你愈來愈像個老媽子。”她回瞋一眼,笑笑戴起裝備。
“誰教你那么怕冷。”阮滄日突然伸手扯住她剛戴上的帽子惡戲一扯,遮住了她半個臉蛋。“開戰嘍!”吆喝一聲,哈哈大笑的他沖進雪地。
“你這小人!”韓惟淑視線受阻,不平嘟嚷著,手腳忙亂地折起帽沿,追了出去。
阮滄日仗著腿長,逗弄著始終保持在她前方三公尺距离,就是不讓她追到自己。
韓惟淑拼命地跑,剛下的雪軟,跑起來尤其費力,又喘又急地嚷著:
“這樣……不公平!你欺負我腿短,都不……”奔跑中的她突然一躓,扑倒在雪堆里。“……等我!”來不及閉上的口吃進冰冷的雪。
冰涼──她索性攤開手臂趴在雪地上,感受身埋冰涼中的獨特感受,低溫穿不透溫暖的內心,回蕩四肢百骸的暖意抵擋冰寒,瞇上眼,她微微笑了。
但,下一刻,她被人從雪堆中拎起──
“你沒怎樣吧?”
溫暖的大手拍掉她臉上睫上的雪花,她睜開眼對眼前面露關心的他一笑:
“誰教你不等我?”
他流露情緒的眼神突然沉淀,凝視著她,他意味深長地說:“你知道我會永遠等待你的。”
她懂的,三年多了,即使雙方家長愈來愈心急、不斷催促,他仍是耐心等待著!自己還在猶豫什么呢?心境豁然開朗,她潤潤唇,凝視他溫暖的雙眸說:
“你愿意娶我嗎?”
一、兩秒的靜默,始終充滿柔情眸光的眼鎖住她的眸,微微揚起的唇開啟:
“你知道答案的──”他敞開雙臂,等待她托付一生的承諾。
她合上眼投入等待中的胸怀,再也沒有怀疑、再也沒有恐懼,源源不絕的暖意包圍著她,就像与春天擁抱!
無垠白雪世界中,只有緊緊依偎的兩人,天空上方不知何時,撒下片片雪花,飛旋飄落的雪花愈來愈綿密,但他們不冷,一點也不冷……
※ ※ ※
發現她不在屋內,阮滄日急切地推開后院的紗門──
她怀里抱著一束早開的野花,一手拎著一個白色圓形紙盒,自与隔鄰相接的石板小路走來,積雪剛融的枝頭已見野鳥跳躍,她臉上帶著盈盈淺笑,施施而來。
阮滄日心底有股深深的滿足,他邁開步迎向她。她驟見他時眼神迸出惊喜、笑顏逐開,停足等待他來到眼前。
“我不知道你會這么早回來,我剛去皮耶家拿皮耶太太幫我做的蛋糕。”她舉起挂在指間的圓形紙盒。
阮滄日接過,傾身輕啄她蕩漾笑意的唇,在她唇邊低語:“結婚周年快樂。”
她流轉波光的眼瞳滿溢幸福,微踮起腳,她回以一吻:“周年快樂……”
他戀戀不舍結束親吻,環著她腰間往自己怀里帶。
“回屋里去,我有個禮物送給你。”不顧她好奇的詢問眼神,他迫不及待牽引她進屋。
“讓我先把花插起來──”
他抽走她怀里的野花,遞上一片CD,勾起的唇露出神秘的笑。
“是什么?你的最新演奏專輯?”
阮滄日閃爍說:“這是我最滿意的作品。”
韓惟淑細看后,兀然發現里頭竟然收錄了兩首雙鋼琴演奏曲──
他跟她的雙鋼琴曲?!她困惑睜大眼,怎么會?
她不解眨眼對上他得意的笑臉。啊!是那天──她應他的要求到錄音室去探班,在工作人員起哄下,兩人合奏了一曲,結果欲罷不能,玩了一個下午……
“為什么?那是不當真的,我不是專業的演奏家,這樣會破坏……”她囁嚅惶然。
噓……阮滄日一指按住她的唇,將她勾進怀中:“這可是我設計許久,好不容易等到的机會。”
“設計?”她埋在溫暖結實的胸膛悶聲問。
“去年回台北,學校九十周年校慶,你說什么也不愿意跟我一起公開合奏,還記得嗎?”
她點了點頭。
他繼續說:“那時你說跟我一起彈琴是一個過去的愿望,現在的你只想無所壓力地享受音樂。你的過去愿望卻是我現在、未來的希望,我想跟你一起彈琴……一輩子……永遠,我不會放棄努力的!”
他認真的語气令她動容:“我們常一起彈琴呀,在家──你不該把那天戲耍彈奏的東西放進你的CD里。”
他以唇抵住她的:“美好的音樂不該藏住,你是個优秀的鋼琴家。”
“你……你不客觀,因為我們是夫妻,你才──”
“不……”他囓吮她的下唇。“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該相信我的音樂制作人保羅的專業名聲;要不是怕你的光芒掩蓋了我,恐怕他會把那天下午所錄下的所有曲目都收進這張專輯。唉……也許我該擔心他會為了你一腳踢開我。”
“你哦!口若懸河,誰信你。”她瞋他一眼,忍俊不住笑了。
他再認真不過,她的演奏技巧柔順靈活,不孜孜求取效果,無論何時總是詩意盎然,而且富有女性的特質,是耐人尋味、值得細細品嘗的音樂。不急著糾正她對自己的缺乏自信,他有更重要的事──
阮滄日极具魅惑地仰起她的臉,彎身与她額頭相抵,感性低語:“你已經收了我的結婚禮物,現在換我要求一個結婚周年禮物。”
“什么……”韓惟淑吐气如蘭,被他充滿熱力的眼神燒融、無力。
“我要一個孩子,一個女孩子……”
忍不住誘惑,他攫住就在眼前的紅唇,深深吻著……
良久,韓惟淑雙頰瑰紅,伏在他脈搏跳動激烈的胸口,听著應和的心音,幸福笑問道:“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女儿也喜歡上了……一個彈鋼琴的哥哥,你怎么辦?”
阮滄日聞言低聲笑了。
韓惟淑輕捶了下起伏的胸膛:“說呀,你會怎么辦?如果那個彈鋼琴的哥哥湊巧也討厭我們的女儿,你怎么辦?”
他收緊雙臂,將下巴擱在她頭頂。“我會告訴她,沒關系,如果那個笨哥哥注定是屬于她的,終有一天,他會走向她,當愛來的時候。”
她仰臉望他,巧笑不語。
“我愛你。”深情的眼瞳中只有她。
“我也愛你,很愛,很愛,很愛……你──”最后一個音節隱沒在相碰的唇間。
當愛來的時候,心是無處藏的。
緊緊捉住它吧!
別猶豫。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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