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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長篇]萬人坑遺事 [打印本頁]

作者: shareonce    時間: 2010-10-18 20:30     標題: [長篇]萬人坑遺事

第一章 夭殺

1977年9月末,湘南秋意正濃。

位於衡山腳下的雁縣,風光秀美,四季相宜。這是一個古老而偏僻的小城,東西長不過數千米,南北綿延不足四里,人口不盈六萬。城中向西延伸出一條青石街,五六米見寬,從縣城正中心蜿蜒流出,穿過鬧區,人跡漸罕,直入西方無窮無盡的鄉村農田。

這街名叫雁西街。沿著雁西街直到縣城與農村交界處,臨街的北面有一座土丘,名叫勝利山,方圓三百米,最高處距街面垂直約三十米,附近房屋錯落灰暗,明顯不如城中心的房子那般氣派。雁西街如一條靜河,散落在勝利山周圍的民居則如河灘上顆顆石子,在秋日直射下顯現出光亮而又奇特的色彩,依附著沉鬱而遙遠的湖湘文化氣息。

太陽向西,南方的秋天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時節。山下一座禇瓦紅墻小屋的大門內傳出忙亂跌撞的聲音,接著大門“呼呀”一聲打開,一個壯年男子半扶半抱著自己的女人,衝到鎖在南邊窗下的三輪車旁,將她小心放在車中倚穩。

女人撫著大肚子,裙下流出一縷血水,長髮零亂,幾綹劉海兒斜斜地貼在額頭,已被大顆大顆汗珠浸得濕透,呻吟著問丈夫:“立立……立立呢……找立立回來……”

“這個死妹子不曉得跑到哪裡瘋玩去了,我先送你去醫院要緊!”

男人匆匆忙忙跨上車往縣城裡趕,一邊踩車一邊向街邊手持收音機的老人喊道:“曹爺爺,我去醫院了,門沒鎖,麻煩您老幫忙看一下,等立立回來讓她自己做飯吃,廚房掛著的籃子裡有月餅和雞蛋!”話說著,人和車漸漸遠去了。

勝利山上樹搖風清,一條小道上鋪著層層石階,曲曲折折通向最高處。山頂,一群孩童嬉鬧著圍在一根十餘米長筆直挺立的白色風向桿下。

“林青,小葉,還有張磊,文子,我們今天的行動,絕對不能讓家裡人曉得。你們出門的時候是怎麼說的?”為首的一個年紀不滿十歲的女孩,正叉腰看著面前年齡比她更小的幾個小孩。

“我們就說去山那頭魏星家做作業了,絕對沒有泄密!”那幾個小孩信誓旦旦地說道。

“好,那我們現在就去,準備的東西呢?快發給他們!”

另一個叫魏星的男孩聞言,趕緊從身邊地上的大塑料袋中依次抽出六條不足半米長的木棍,幾十塊廢布料,一些細繩,幾包火柴,和一小瓶菜油。東西是早就準備好的,由魏星提前上山藏在一個隱蔽之地,到約定的時間拿出來分發。

帶頭大姐和魏星指導眾小孩將布塊包在木棍上,用繩子系好,一人手裡拿一根,一群孩子連跑帶跳向西側山下行進。

原來這勝利山雖小,卻有兩峰:東邊的較高,峰頂設有氣象觀測站,除了駐紮在此的氣象員,平時很少有人登臨;靠西的一峰,峰頂西端有一座貎似碉堡的水泥平台,呈圓柱形,一面與山勢重疊,一面凌空,平台頂上的一圈欄桿早已殘破不堪,露出一根根鏽跡斑斕的鐵條,旁邊雜草有半米來高,若是在夏天穿著短袖衣褲在此行走,難免被一種兩側生有鋸齒的長葉草刮傷。六小孩依次踩著平台側面參差斷裂的磚塊爬到頂端,聚在平台中央一塊殘缺的水泥蓋旁。

這裡是勝利山最西端,也是雁縣最西端,舉目遠眺,可以看到遠處的鄉村。湘南丘陵地帶,起伏不斷的小山丘鬱郁蔥蔥,水色盪漾的池塘和農田,被狹長的壟道隔成一塊一塊的方形。秋高氣爽,正是最舒暢的時候,平台上卻無人有心思享受,他們正要實踐一項驚天動地的行動。

“一、二、三,抬!”帶頭大姐指揮幾個男孩用力抬那塊水泥蓋,滋滋,蓋子與地面間的沙土磨擦了幾聲,只挪了兩三釐米便不動了。帶頭大姐讓另一女孩小葉與她一起用木棍撬動蓋子的一端,男孩們重新使力,“呼呲!”水泥蓋終於打開了一大半,露出一個圓形的坑,一股霉潮氣息同時撲面而來。

眾小孩不敢遽然上前,待霉氣稍淡一些,才探頭向坑中望去。這個坑既不深也不大,陽光將坑內事物清楚無遺地展現出來:坑底雜草叢生,殘磚碎石橫七豎八,四面墻上滿是綠黑色苔蘚,一面墻上從上到下排列著幾十根鐵槓,正好供人從坑口攀緣至底部,另一面墻中央有一道正方形水泥暗門,暗門右側安裝了一枚鐵扣,上面布滿黑褐色鏽砂。

帶頭大姐指揮他們輪流爬到坑底,聚在暗門前。她用隨身的小刀刮去鏽跡,扭動鐵扣,將一根鐵插銷自扣中取出,接著手攥鐵扣,用力向外拉伸,水泥門卻不動,換上身壯力大的魏星去拉,仍然不動。

“什麼破門這麼重!”帶頭大姐神情沮喪。

旁邊小葉心念一動,用指甲揩了揩墻壁,說道:“門邊的墻土很松。”

帶頭大姐連忙用刀在門縫處刮了刮,果然,細沙絲絲而下,再刮別處,卻磚壘謹嚴,刮不下多少磚沙,似乎當年的人在建造這個“碉堡”時計算出了一點偏差,水泥門尺寸小了點,只好在空隙處填上沙土和碎磚。她小心地沿著正方形門縫將鬆動的磚沙刮下,片刻間水泥門周圍便出現了一道淺溝。

帶頭大姐用木棍抵住門邊一撬,魏星同時手拉鐵扣用力,沙沙的響聲中,水泥門緩緩開啟,露出黑黝黝的洞來。這時一股陰涼的風滲出來,空氣中霉潮氣息更重,還混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

洞的邊長約半米,正好供一人通過。帶頭大姐給手中木棍的布頭澆上少許菜油點燃,爬上洞沿,將頭探進洞內,只見面前一面潮濕的墻壁,洞下是一條橫向的甬道,黑乎乎的不知通向何處。

洞內地面比坑內低一些,帶頭大姐一躍而下,接著四個男孩子也跳了下去,燃起火把。小葉這時卻害怕起來:“我不去了可以不?裡頭好黑!”

帶頭大姐呸了一口:“膽小鬼!那你就在外面等著吧。”

小葉扶著洞口猶豫片刻,還是跳了下去。

藉著火光,甬道一端似乎較短,另一端則筆直向前,通向未知的地方,眾小孩便選擇較長的道路走下去。由於長年不見陽光,洞內空氣污濁潮濕,不時從遠方吹來一陣陰風,涼嗖嗖的使未被衣褲遮住的皮膚生起一層雞皮疙瘩。不多時便走到一個三岔路口,帶頭大姐早有準備,抽出兩根火柴,一根放在來時的路盡頭,另一根放在要去的路始端。

這個洞被設計成戰爭年代的防空洞模樣,七拐八繞。轉過六七個路口,除了墻壁和腳下的路,仍然不見前面有什麼新的景觀。

這時小葉突然“啊啊”地叫起來,帶頭大姐一把捂住她的嘴,怨道:“要死啊!這麼叫會嚇死人的!”小葉瞪大了恐慌的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只顫顫地用手指向墻壁。

眾小孩順著小葉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墻壁濕濕的滲著水,透出一股陰冷的氣息,一隻只茶杯蓋大小的褐色蜘蛛靜靜地趴在墻上,似乎能感受到它們射出的凶狠目光!

帶頭大姐也嚇得不輕,但她努力使自己顯得平靜,說道:“蜘蛛……有什麼可怕的?你們看,這些並不像是毒蜘蛛,只要我們不惹它們,它們就不會攻擊我們!”

這時連男孩們也開始動搖,於是眾小孩決定放棄此次探險,沿原路返回去。算算時間,這時候家裡應該快吃飯了,有人肚皮裡發出充滿渴望的“咕咕”聲。然而走到路口,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來時擺放在兩個路口的兩根火柴棒不翼而飛!

小葉終於忍不住哇的哭出來:“火柴不見了!回不去了!”

幾個小孩慌了神,蹲下身去,低著頭在岔路口的四個方向仔細尋找那兩根救命火柴。然而每一寸地表都找遍了,也不見火柴的蹤影。地上很潮,火柴原本是粘在地上的,就算起風了也不容易馬上刮走,何況剛才根本連一絲風都沒有!

帶頭大姐心裡也亂成一團,只得硬著頭皮說道:“莫哭,哭也沒用,總會有辦法出去的……既然有這麼多蜘蛛,這洞裡肯定就有蜘蛛的食物,我們順著蜘蛛走,說不定就能找到另一個出口。”

於是由年紀最大的男孩魏星走在前面,帶頭大姐走在最後,將另外幾個小孩夾護在中間,“咕咕”的聲音此起彼伏,大家忍著越來越強大的饑餓感,懷著對晚飯的憧憬,沿著蜘蛛的墻壁向前方的黑暗走去。

這時魏星忽然止住腳步,只見他伸出食指放在嘴邊,示意大家仔細聽。眾小孩豎起耳朵,從甬道的深處隱約傳來一陣歌聲,裊裊婷婷,時斷時續,卻細緻綿綿,說不出的悅耳動聽。

帶頭大姐高興地說:“我說得沒錯吧,肯定還有另一個出口。而且你們聽,好像是收音機裡唱歌的聲音,說明我們離出口已經很近了!”

眾小孩均精神大振,腳步也輕快多了。這時歌聲漸漸近了,是一位年輕女子,曼聲唱道:“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

眾小孩一向只聽過熱烈鏗鏘的革命歌曲,並不知道她現在唱的是什麼,只覺歌聲纏綿,吐字柔婉,似乎不是本地口音,但若是收音機裡放的,在又紅又專的年代裡,哪個電台敢放出這種資本主義情調的歌曲?

須臾走到了路盡頭,飄渺的歌聲忽然停止了。眼前是一扇木門,由於長年滴水腐蝕,木板氤氳霉敗,周邊已經參差不平,但門縫中並未透進他們所希望的外界的光線,相反卻飄出一縷縷令人眩暈的腐敗氣味來。

走在最前面的魏星皺起了眉頭:“這個出口不會在垃圾堆裡吧?”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拔下門栓,推開門走進去,眾小孩跟著魚貫而入。魏星兀自還在嘀咕:“早曉得這樣,我們就不來探什麼寶了,爬出去弄得一身髒,媽媽又要罵人了……”

帶頭大姐卻注意到旁邊墻上似乎寫著一些字,正要仔細看時,只聽剛剛邁進木門的魏星突然慘聲嚎叫,聲音嚴重失真,充滿恐懼和絕望,竟不像是人發出的叫聲。

帶頭大姐嚇了一跳,正要開口問,又聽其他小孩竟也跟著慘叫起來,緊接著眾小孩從木門裡奪路而出。帶頭大姐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下意識地朝來路跑去,不料慌不擇路,額頭猛地撞在冰冷的石頭墻壁上,一陣劇痛,隨即暈了過去。

窗外一輪皎潔的圓月,灑下清亮溫柔的光輝。縣醫院的產房內,歷經數小時艱難努力,護士終於從女人陰下掏出血乎乎的一團嬰兒,嬰兒緊閉著眼睛和嘴脣,似乎害怕外面的光線,護士將它倒提起來,輕輕拍兩下屁股,嬰兒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這一天正是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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