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珠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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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kingdomoo
時間:
2010-9-16 13:35
標題:
珠有淚
這是一篇在很多論壇上,bbs的鬼板上都很受歡迎的小說。作者的詞藻華麗不落俗套,故事
情節動人而總是令人看完不禁讚嘆。雖然不怎麼恐怖,卻真的不容錯過。
珠有淚 作者:Good-night小青
傳說珍珠是海底鮫人的眼淚變的。那是人類的傳說。人類從來看不到真相卻不甘寂
寞,白白編造些艷異欺哄自己,假的眼淚哄下真的來,你說這有多可笑。
這話是珊瑚說的。我問她傳說中的鮫人為什麼要流眼淚。
她說:「誰知道,總不過是些白日夢的想頭,說她們愛了陸地上的人就哭了,眼淚
滴到海裡變成珍珠——這就是人類,他們總以為天下最美最強,不管什麼都要愛上他們,簡
直可憐。倘若他們見到真的鮫人,怕是逃命也來不及。」
我完全同意她的話。鮫人是海底的活夜叉,他們也愛人,愛的卻是那鮮美的肉與滾
燙的血,瓊漿玉液般撕扯開咽喉貪婪地吞嚼,紅水瀰散一股猙獰。從來沒誰見過鮫人掉眼淚,這是天大的笑話。
鮫人是這深海之底的強者。他們不流眼淚,不造珍珠。
我最清楚這個。因為珍珠在我的身體裡。
人類喚我們這個種族做珠蚌。可見他們原也曉得珍珠的來處,卻總被艷異蒙住了眼睛不肯承認。珠蚌太平淡了。這便是這個生活在大海之外的族類麼?他們要虛幻的故事,不要真實。那哀美因此令他們覺得自己是天下間最多情的生命,並且世世流傳下去。
珊瑚說我們本是屬於蜃族的一支,卻不曾擁有蜃族的法力。在海底,珠蚌是最最無用的一類,蜃族的族人多不屑與我們來往。
「但人類最看重的卻是你們呢。珍珠在陸地上是很貴重的。」她又補充道。
那又如何。海裡誰也不在乎這些珍珠,一不能吃,二不能喝,有什麼用?並且我還不曾產過珍珠。聽說那是蚌的病痛,只有不健康的蚌才會長出珍珠來,我活了五百歲,我身體好得很。
我是一隻沒有珍珠的珠蚌。這已經是我們這一族所能嚮往的最好結果了。有時我化身裸體女子,背上負著兩扇巨大蚌殼上下嬉游,淺海處有光,微弱地流曳於上,暗紫銀藍幻麗好似海底也有月色。沒有珠的蚌卻有真珠光澤,我攀著白色珊瑚枝浮若飛鳥之時常常被掛罥其間,陰暗處看見潔白的女體,幾乎混淆了那枝椏顏色。
珊瑚為我取名,叫做夜明。每每看到我幻化人形她便搖動著枝條歎息。她自己卻不要名字,她說那沒有用。
珊瑚比我老。她已經活了幾千年。白色細沙之上叢生著她的身體,不斷地發出新肌,新生的柔軟而靈活的觸手,隨著海水輕輕擺盪。日子久了就變得堅若金石,是玉樣瑩白雪樣耀眼的丫杈,看去像一些花樹。那是已經死去的軀體,就像寄居蟹丟棄的舊殼,沒用了。珊瑚冷淡地說。因此當偶爾有善能閉氣的人潛下來用鐵鑿撬走它們,她從不在意。
那些死殼就讓他們拿去吧。人類時常珍視死物勝過生命。但她把我藏匿在觸手叢中。人見了珠蚌總要砸碎來看看裡面可有他們所要的,因此夜明,你的蚌殼在黑暗裡發出珠光,這是危險的事情。
我在珊瑚的叢中度過了五百年。有時也見到日常相見的魚蟹被人撈了去做羹湯,卻雙雙面上泛出無動於衷的冷光彩,像一樹雪掛隱著輪十二三就要圓了的月。我們不哭。忘了告訴你,在海裡沒有任何一種生物會流眼淚,這廣大的鹹水已足夠深,足夠闊。
人世間傳說什麼精衛銜得微木以填恨海。卻原來這無愁的大海,哪來的填不幹的恨。總也不過又是個故事,感天動地的哄騙。
無愁海內無愁。就算要尋也沒有。但我不該那一日浮上水去救了一個人,後來後悔也來不及。
都是那一日。
1
那一日好像流星墜海,從遙遠的高崖之上忽就掉下來一個黑點,穿透水面直插而下,汩汩有聲。
夜明正幻了人身在水中嬉游。她喜歡人的身體,有腰身與四肢,游曳起來隨心所欲,不比原形的笨拙。無愁海中沒有什麼兇猛海獸,正好自在暢遊。她背上兩扇蚌殼劃一下水便游出幾丈遠,上下翻舞輕盈,做出許多柔軟而繁複的動作,好像誤落水底的一朵蝶,蝶翅上映出清瑩珠光,引得魚蝦紛紛來繞。三四條海鰻穿梭在髮際,似帶纏煙。
便在這時崖上有重物墜下。嚇得她與那些魚鰻之類一哄而散,各自躲入水藻間觀望。還以為真是流星,那一年有一顆掉下來,著實燙死燙傷了不少生靈。
但海中沒有沸騰的聲音。夜明在水藻叢中仰起臉,看著那黑影筆直地下沉,下沉,小魚小蝦偃伏不動,無愁海底從來沒有這麼的靜過——寂靜中她忽然扇動背殼,朝上,向著那條影子迎上去。
纏在頸間的鰻鬆脫了它銀白色的長身子,驚悸溜走。夜明抱著少年沉到海底,兩人靜靜旋轉,那是一穗天青色的花還未開足便萎謝,卻被蝶戀戀糾葛。夜明低頭看著他的臉。
她把他的身子置於細沙之上,然後俯下頭用牙齒咬斷了繫著重石在他腳上的繩。
2
珊瑚默默地看著眼前蒼白著臉色的女子。她裸身修長肌膚如玉,五百年不見天日的白。背後兩扇蚌殼微微翕動若巨大的翼,牽著曳著一些暗光。珊瑚擺動著千萬條觸手,帶起徊環水流,那一叢長髮於是飄蕩如同濃密的黑色水藻。
曾經有五百年的時光她這樣在她面前。但這一次她要走了。
夜明站在白色細沙的海底,懷中抱著一大簇玉樣枝椏,像有一捧花從她的心頭開出來。透過昏暗的海水珊瑚看不清她的眼睛,但她看到那兩扇巨翼鼓動起來。
都是那一日。當她咬斷繩索送那青衫的少年返回水面的時候,珊瑚想其實自己料到像夜明這樣的女子總有這一天。她喜歡人的身體,光滑的肌膚美妙的腰身,她不再安於無愁海底萬年的寂寞,這一身腥冷硬殼,她終於要逃離它們。
她要做人。
那又怎樣呢?珊瑚仰望著遙不可及的天光,隔著這般漫長的距離,再是熾烈的艷陽也濛濛地散開來,無法抵達鋪滿細沙的海底。那似有如無的光,令人不能想像上面的世界是如何的一個繁花似錦。而如今這五百年的小蚌她不甘心想像了。她懂得什麼?她才五百歲。珊瑚沒有說話。她知道她不會聽。
那少年不是流星。他燙不沸海水,卻燙進了夜明的心裡。終於讓她在三個晝夜後決定離開。
在離開之前她問珊瑚要一簇枝條。珊瑚沒有問。她斫下最美的一叢給了她。
巨大的翼鼓動起來,帶起大股水流,她腳下輕輕一蹬浮升而去。珊瑚仰面看著珠光爍爍,越離越遠。那雙翅流光溢彩,投奔她所要的一切,頭也不回。
可是想要的是什麼,怕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當夜明懷抱珊瑚寶樹直衝海面的一刻,恍惚覺得是一隻落入水底的大鳥,如今等不及晾乾羽毛,她要展翅歸去了。
上面才是她的世界。是麼?珊瑚望著那條蒼白的人影越來越小,巨大的雙翼,看不見了。
她沒有向她告別。夜明還會回來的。她知道。
3
褚風不太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三天前的事情分明是真的。若不是,那片深海跳下去了從來沒人能活著上來。
其實他不是跳下去的。褚風是個苦命孩子,自幼母亡,父親不顧獨子成日在外胡混,唯靠自個兒照管自個兒。又還知道勤學上進,這片漁村裡頭要算他讀書最用功,恃著水性精熟時常下海捉些鮮魚活蟹拿樹條穿了送與先生享用。先生也憐少年孤苦,半真半假的把來算是束脩,也便一直帶他唸書到了十九歲,更何況從來桃李遍天下,玉樹瓊枝難求。先生歎息,這少年可惜了,若有雙慈父愛母好生供著,何等通天的功名不在話下。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二十歲上,父親忽然死了。說是多年酗飲過度暴亡,褚風家中一貧如洗,倒是四鄰瞧著可憐,幾家湊了副薄棺與他葬了父親。本來十幾年來沒有這個當家的爹也是一樣的過,誰知墳才起好,忽從鄰縣來了幾個凶神惡煞,來收他父親生前狂嫖濫賭欠下的債。褚風哪裡給得出,這破屋便是任他們拆了去也填不了幾個錢。搜了一通,眼看實在沒什麼物件,債務算是泡了湯,死鬼丟下後人偏又是個臭小子,若是女孩兒怕還賣得幾兩銀子,這番無法可想,恨極拿石頭墜了臭小子的腳,拖到村口高崖丟下去。
小子,做了鬼別怨咱們。要怪,就怪你那不成人的爹。那是他在這人世最後聽到的一句話。然後風聲貫耳,身上忽然一涼。
他在那越來越深的藍色裡閉上眼去。
人間,是再也看不見了。他想。
然而不到片刻,他竟重回人世。躺在石頭灘上,認得這地方離村中不過二里,墜落處的高崖不遠可見。他爬起身搜腸倒胃,嘔干了腹中清水,心思中自己這是活過來了。那伙凶神自然以為他這會兒早已做了魚食,離村而去。褚風趴在石上喘息半晌,青衫盡濕,自己也覺得是個夢。可腳上一環粗索分明還繫著,末端參差不齊像是被什麼嚙斷了,底下一塊磨盤石不翼而飛。他於晚風中呆坐了多時,解開繩索,自回家去。
回去一看,那破家越發凌亂淒慘。好在本來也沒什麼家什,給他留了個屋頂遮風蔽雨已不錯了。當下書也不去讀,自顧往拆了個七零八落的破床板棉絮堆裡一躺,愣愣出神。鄰舍見他居然活著回轉,不免都大驚小怪,前來探頭探腦,有溫言慰問的,有好奇打聽的,褚風只是不理。鄰人只當這孩子新死了父親,又受了這等大驚嚇,少不得有些回不過神來的。幾個好心的大嬸與他送了飯菜來,他也不吃。
這樣活屍似的躺了三天。眾鄰舍都搖頭歎息,說可惜這樣一個好孩子,想是嚇瘋了,不中用了。初時還有人常來勸他吃飯,後見他總是那樣,也便各自幹各自的去了。褚風一人窩在爛棉花裡,神思惘惘的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他還那麼年輕。前半世在酒鬼父親的手下、這破敗的村落裡頭,生命等於還未曾開始。如今呢,家是沒有了——其實這個家有沒有原也無甚分別,不過父親在日,總歸這地方是個祖居的根。
褚家人丁淡薄,到他這一輩村子裡除了幾個極遠的表親,已沒什麼親戚故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留在這裡,一輩子也不過做個漁人,或者,真的如鄰人所說,瘋了,蓬頭垢面,屎尿滾身……靠著村人的憐憫討一口飯度過下半世……可是如果離開這裡,他又能去哪兒?人有兩隻手不怕餓死,但他連出門的盤纏一文也無。
不覺月轉西沉。太陽還沒出來,正是凌晨最黑的一刻,從海上吹來鹹風,搖撼著散架的窗欞,嗚嗚的。他似睡非睡,呆呆聽著那風聲。臉上覺得有點潮,蒙了一層濃厚水氣,窒悶的感覺,是海裡特有的腥味。
好重的氣味。錯覺海潮漲到窗外要淹了這世界。他抬手摸了摸面頰,可會結了鹽粒出來?
霎時間見窗口光彩大盛,千條萬縷變幻,彷彿有寶氣瑞靄,重重漫漫。褚風撐著虛弱的身子瞪大眼睛。
難道當真海水已沒了此地,自己做了水鬼,身臨龍宮了麼?那樣絢麗的異彩,他一生也沒見過。
海邊人家淡水得來不易,故家家都有個瓦缸擱在屋門外,等著接雨水。比之尋常村落所用的水缸特別深廣。褚風抱著手臂走到院子裡。那大缸,人家倒沒砸了它。
光彩就在缸底,擋也擋不住地溢出來。
那是一枝玉樣瑩白、雪樣耀眼的珊瑚寶樹,足有半人多高,通體熠熠生輝,剔透絕無半點渣滓。它的寶光照亮了無日無月的黑暗中,從缸口望下來的那張年輕的臉。
珊瑚樹緩緩自缸底升起。
當褚風看到枝椏間探出那女子的容顏,終於肯相信三天前在海底冰涼而窒息的昏迷之中所見到的,並不是夢。這樣一張沒見過天日的面孔,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她的臉在寶光籠罩中像是珊瑚枝上斜斜開出來一朵白色花。
……但……她是人麼?這一刻他忘了害怕。
女人看上去比他更膽怯。她默默地瞅著他,似乎不知說什麼才好。然後抬起一隻赤裸的手臂,想把纏繞在枝間的長髮解開。她的頭髮又多又密,透濕得很難解脫。褚風不由伸出手,幫她一把。
他的手指在黑髮與白珊瑚之間遇到了她的手指。涼的。
4
夜明嫁與他為妻。
二人合計,這漁村村小人貧,乍見陌生女子恐生議論,珊瑚寶樹非比尋常,平白飛來橫財,只怕鄰里嫉妒。又恐風聲洩露,鄰縣惡人知道褚家兒郎未死,不免回來生事。悄掩房門享了幾日新婚之樂,終是惶惑難安。於是趁夜深人靜,做賊般潛蹤而行。她帶他背井離鄉。
晝伏夜出走了兩日。到得他縣,她方斫下珊瑚一枝與他出去典了,得來盤纏乘車換馬。選了座繁華城市落腳下來,這才把稀世寶樹出賣。世間珊瑚盡多榴花照眼明艷,這般純白略無瑕疵的海藏卻是罕見,且偌大一株,只引得富商大賈高官重爵趨之若鶩。褚風不欲過於招搖,更怕與人爭競價錢,草草議定賣與一位北方胡賈便罷了。饒是如此,那銀兩已足夠夫妻購屋安頓溫飽無虞。下剩的夜明與丈夫商議,恐將來坐食山空,便做本錢兩人開張個甚麼營生,也可度日無憂。
遂雇匠興建,於鬧市一角開設了一家茶樓。褚風幼識聖賢書,本是個風雅之人,親自督人油漆安置,板壁桌椅皆是本色原木略過一遍清漆,更不飾粉塗朱。碗盞茶碟卻用一色越州細瓷,配以雨前龍井,一旗一槍盞中浮沉,果然雅致非凡。人都說褚老闆年紀輕輕,難得胸中有此丘壑,不是那等市井俗物。文人名士,隱逸巨公,雅集多喜聚在褚家茶樓,唱和過後免不了也揮毫題上一首兩首,漸漸地這茶樓塵囂中一方神仙小洞天,名聲是出去了。不到一載,買賣如日中天,家業整頓得好生興旺。城裡提起褚老闆來,也是有頭有臉有根有蒂正經生意人,他又多所交遊墨客雅士,誰不欽敬?好一個英俊有為的少年人,又討得個美貌妻室,街巷百姓,四鄉八鄰,無不羨慕這般的好運道。
生意做得好,逐漸的請了不少人手,選的都是老實清秀、知根知底的青年夥計。褚風親身教導,如何應對茶客,嘴上慇勤,手上乾淨,諸般名茶沏泡法門。再重金聘了城裡一位老師傅,善能製作各樣細巧點心茶果,據聞這師傅原是宮裡膳食司放出來的,手藝皆是上用真傳。茶樓中百事有條,掌櫃日益清閒下來,閒時只是與一班文人走動走動。
他的妻,掌櫃娘子夜明,興業之初得他傳授,亦學一手好茶藝。先時人手不夠,娘子親身執壺遞盞,後來夥計多了不用如此勞碌,每日一清早起也布帕包頭,一身青花衣裳,打扮得清清爽爽整整齊齊,坐於櫃後照管生計。
人說褚家娘子生得美,那肌膚晶瑩猶如明月映雪,是世間難尋的一等一的俏佳人,偏又待人和氣,終日笑顏常在而不失淑靜。雖然偶有市中無賴子前來滋擾以圖得益,一睹掌櫃娘子的真容竟是訥訥無言,三言兩語安撫,偃旗而退。她那美貌裡頭自有一種清幽潔淨,教人不能輕侮。見過的人誰不交口稱譽,這是活世的神仙眷侶呀。到後來慕名而至的茶客倒有一小半是為看掌櫃娘子而來,一傳十,十傳百。
黃昏時分,褚風自本地一位告老侍郎員外府中應酬回家。一日將盡,快要打烊了。茶客三兩相攜,紛紛出門。他立於門口,看那幽深的店堂盡處,本色松木櫃台之後坐著的是他溫柔的妻。夜明正俯首整理帳本,一頭青絲發裹著月色帛巾挽成樸素的髻,燭光中唯見紙張習習掀動。柔荑勝雪。她聽到相公歸家,忙起身,微笑著迎出來。
褚風扶著門框,默默看著她。都說世事如月難以長圓,誰料到他竟佔了個月圓花好。這恩情綿延,再無一刻不美滿。
二十歲,他背井離鄉,但有了家,有了業,有了這樣靜好的妻。
他有了一切。
5
又三載。茶樓生意穩賺不賠,夜明也已產下一子。
臨盆那日他還有些擔心,生怕妻子忍疼不住,有何閃失。在門外焦急逡巡,一額細汗。直至穩婆出來,偷覷了覷,只見老婦笑逐顏開並無任何異狀,方才放下心來。
「大官人,恭喜恭喜,娘子生了個少爺呀!大胖兒子,足有八斤重!」
他暗叫一聲慚愧,摸出預備好的喜封塞在老婦手中。抱了兒子來看,襁褓中那孩兒舒著小臉酣然睡了,悄伸手進去摸摸手腳,幸喜四肢俱如常人,絕無不妥。
「娘子,這番苦了你了。我已命灶上燉了人參雞湯,好好將養身子。」他俯身,拿帕子為她拭去臉上汗淚。
夜明在枕上微笑。她伸手要嬰兒,攬在身邊瞧著他的小臉又瞧瞧他,她的臉更蒼白,連嘴唇都像一塊脂玉琢成。然而透出歡喜無限。
她拉著丈夫的手貼在面頰,握住他手指,一根,兩根,輕輕撥開了額上粘著的汗濕的髮。
「——大官人還該熬些鮮魚湯給娘子下奶。我有個侄兒在東市販賣水鮮,他那兒有的是上好活跳鯽魚,熬出湯來牛乳一般。」
老婦笑瞇瞇在旁插口。夜明似是倦了,握著他的手閉目睡去。
褚風聞言卻是一驚。輕輕把手自她掌中抽出,她額上細髮已乾,他手心裡卻又出了薄薄一層潮汗。
不日魚鮮果然送到。他自下廚房,盯著收拾好了,熬出湯果如牛乳一般,濃厚潔白。不要僕人跑腿,他親手盛了在盞中,捧入內院去。家下人等又是竊竊盛讚一番東家與娘
子的恩愛,這樣燕婉夫妻,古來少見。
他捧湯進內院,見人不覺,折返至後門,將那魚湯全傾了陰溝裡去。
他的妻不喝魚湯。她從不食任何水中活物。這是全傢伙計傭僕,沒有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如果給她聞到那氣味,她會吐。
但她有一個怪癖。同樣沒人知道的,褚家茶樓的掌櫃娘子原來每隔三兩日便要飲一碗海水。那苦鹹、辣澀的液體,割著舌頭留下一層鹽粒,她卻不可或缺。若幾日喝不到,便懨懨的彷彿病魘。
褚風秘密地托了人,自海邊運了水來貯在一隻大甕中。年復一年。
他疼惜他的娘子,無庸置疑。不過他終於雇了一位奶媽來奶孩子。天知道她的奶水是否也是鹹的。
「娘子,我有一事想與你商議……」那日晚間,他負手在她身畔轉了半晌,終於開言。
她漱洗已畢,一身水衣,正伏在床邊逗那兩歲大的孩子牙牙學語,聽了便仰起臉來:「相公有何言語只管直說。」
原來他是想上京,考取功名去。她靜靜聽著他陳詞,微微笑了。
相公做了爹爹,還是這麼孩子似的。也難怪,他還小呢。才二十四歲。他們夫妻結縭四載,始終相敬如賓,縱使他酬應廣闊,這會兒在她跟前說起話來仍然帶幾分靦腆,不脫稚氣,看真點,臉上都紅了。
依稀他還是那個緊閉雙目依在她懷中的青衫少年。無助的,柔弱,而乾淨的,像一穗翠青蘆花。她的手撫摩著兒子細細柔髮的頭頂,一時心底裡不由泛起一股甜美而虛弱的熱流來,幾乎要融化了她自己。
「我道是什麼事。相公也忒客氣了些,我是你的妻,自然隨你進退。讀書上進也是好事,這又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何至如此吞吞吐吐。」
她且笑且說,見他越發臉紅,只得斂了笑靨,莊容道,「相公,夜明雖為異類,自嫁了你便一心跟你過日子。你既有此念,早該對我言明,這幾日你輾轉難眠,為妻看在眼裡,只是不敢動問,空教我憂心一場。夜明進了你褚家的門,就是褚家媳婦,你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這是正事,我身為你的妻室自該遵從,沒有個阻撓的理。你卻諸多避忌,總不肯直言,莫非是為妻不賢使你作難……相公這樣,教夜明好生愧疚。」
他聞言不禁整衣,長揖到地:「娘子言重了。你樣樣賢良,褚某得有今日,皆出你之賜,豈敢忘本。娘子這般說話,分明是使我無地自容。褚某知錯,今後大小事務必與娘子推心置腹,再不敢藏掖。」
只見他神情嚴肅,倒像是戲台上伶人做的大戲一般,引得那兩歲孩童伸了手只朝他髻上抓去。她聽了卻撲哧一聲笑出來:「瞧你,兩夫妻好好的說話兒,怎麼忽然做出這等形相!當心唬了孩子——相公,夜明嫁你並無他望,你要做大官也好,做小民也好,我總是隨著你。自從四年前,我心裡便只是你,只盼你心中也真的以我為妻,切莫見外才好。」
他點頭稱是。在床沿坐下來,攜了她的手。夜明又道:「相公只管安心溫書備考吧。家中與茶樓的生計,我自會打點,不消你分心。」
「如此偏勞賢妻了。」
她側過臉來向他一笑。起身走去,籠了燈火待要吹滅。
「夜深了。相公安寢吧。」
他解衣上床。那孩子兀自在旁爬著,小手揪住他的指頭搖晃著,牙牙地喚:「爹爹,爹爹。」
又揚起臉兒望著夜明咯咯地笑:「娘親,娘親。」
相公,夜明雖為異類。
黑暗裡他展轉反側。這句話她一定要說出來麼?她不說,他也不會忘記,就像他不會忘記她待他的恩情……是的,褚某得有今日,皆出娘子之賜。他忘不了她的救命之恩、提攜之德,她咬斷繩索在那深海之底全了他的性命,她帶來珊瑚寶樹助他立業成家,四年來她無微不至辛勤打理生計,她還為他生下了兒子接續褚氏香煙……甚至有幾多偶來流連終讓他有機會結識的名士本是被她的美貌名聲兜攬而來……夠了夠了!她待他恩重如山,恩深似海,這些難道他不知道?難道他會忘記?
他但願自己可以忘記。褚某得有今日,皆出娘子之賜。
她對他的恩,他一生一世也還不起。他也是堂堂七尺男兒呀。二十四歲了,今日能有一些家業,全靠一個女人的憐愛。他是無根的人,就連如今這城中淺薄的根蒂也是這女人替他紮下來……不,她不是女人,她不是人!
你以為我忘了你是什麼東西麼?——暗夜中,他扯動嘴角輕輕地笑了。
那笑容許是有幾分猙獰,自己也不覺察。對,她不過是一隻蚌。那生著兩扇硬殼的、腥冷難聞的、不入流的精靈。是她把他從祖居的家鄉拔了起來,再栽培在這裡。茶樓裡風雅的褚老闆,年輕有為、嬌妻愛子的褚老闆,這個人不是他。這精靈一手將他製造成一個面目全非的人,他是她的,像一株連根扯出又塞在盆裡的花草,歸她獨自慢慢享用……啊,她來自暗無天日的海底,也要把他拖進她暗無天日的情愛裡永遠地沉溺下去麼?
這是陰謀……一瞬間他幾乎毫不懷疑在她潔白的面貌之下埋藏著的毒心。那兩扇緊閉的硬殼裡,要藏什麼樣的險惡藏不得。才二十四歲,憑什麼他要把一生就這樣賣給了一隻蚌?
相公,夜明雖為異類。
夜明雖為異類。
異類……
他悚然翻身。枕上已是透濕的汗。羅帳裡月光明晰,但見孩子躺在中間熟睡了。胖手捏著被角,小嘴如紅潤的花,夢裡也在嘟嘟噥噥。隔著嬌兒的臉龐是他的妻。夜明側身安詳睡著,一隻手臂攬定了孩子。青絲散落,月色裡她的側面仿似也鍍上一根銀線,自額際以至下頦,十三雁行箏弦撥動般地流麗絕倫。
褚風又翻回身去,仰面躺著。頸後,枕上的汗水漸漸冷了。他對自己剛才的念頭慚愧不已。他不該疑心娘子,這樣的小肚雞腸、針尖麥芒般的心思,一意鑽了絕路裡去,枉為男人。說到底,她能圖他些什麼?這世上盡多風流瀟灑的少年郎。
她只不過是待他好吧。
越想越覺得娘子絕無惡念。她待他好,就是待他好,不求他報答甚麼。唯其如此,這恩德更無了清之時。是筆債,今世裡還不清。
越想越覺得娘子絕無惡念。她待他好,就是待他好,不求他報答甚麼。唯其如此,這恩德更無了清之時。是筆債,今世裡還不清,或許要用來生接著還。那麼,他賣給她的不止是一輩子了?
太重了。像座山壓在他頭上。壓得他儘管春風得意衣履風流,做人卻絲毫沒了快活。臉上的笑都是假的,自己也覺得累。
他炯炯地睜著雙眼,睡不著。似兩團燒心的暗火。
羅帳裡有嬰兒的氣息,這是他的家,妻兒兩全,多美滿。說出去沒有人會相信。他看著夜明在睡夢中反手輕輕搔了搔背,那絲料水衣的底下,旁人永遠瞧不見的褚家美貌娘子的秘密。可是他只恨不能忘記。
是四年前她來奔他的那個夜晚,硬生生斫下了背上的蚌殼。連著筋,血肉模糊。那以後她的脊背留下八字形的兩條疤痕,如同比翼鳥折了翼。
她的蚌殼至今還收在一隻大箱子裡。擱在床底下。每當想到這事,他躺在床上就覺得渾身不自在,牙關裡吱啦啦地酸響,像是聽到極刺耳的聲音那感覺。如同每次與她歡好過後,疲憊地自她玉雕般身上褪下,他總能嗅到香汗之中一縷腥味。腥,而鹹澀,好似眼淚。他憎惡這氣味。旁人不察,還誇讚褚家娘子蘭麝著人,而他能夠分辨出即使在她泡的茶裡,即使天下佳茗,紫筍蘭芽總掩不住那股腥味。茶裡兌了海水。每次看到他的高朋滿面陶醉地品著夜明手斟的茶,他便偏過臉去。
他難以抑制眼角肌肉的不自覺的一抖。啊……太多了,夠了。
相公,夜明雖為異類。
但她對我,恩深似海。
他決不可以負了她……褚風痛苦地咬著嘴唇。一排牙印,仿如對自己無聲的警告。決不可以……她曾經給了他那麼多!他還不起。
或者只要有那麼一點點的愛,便不致如此斤斤計較。
但可惜。嬌妻愛子、神仙眷侶的褚老闆。月如無恨月常圓,他佔盡了世人不敢想的美滿,那月是自顧自地,永遠停留在十五夜。皎皎的無瑕疵的團圓,它不累,但他怕了。
世事便是如此。正所謂: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6
她覺得很滿足。
那麼辛苦,從海底上來人間一趟,要的不就是這個麼?如今她有個家,有相公,兒子,日常打點生意、理賬,逢年過節又送禮回拜、酬應他的朋友及老主顧等,她很忙,晨起晏眠,都是為了這個家。
還得抽空照看兒子。人世間千絲萬縷的責任把她牢牢栓定在這裡。她很安心。唯有時深夜醒來,渴想一盅海水,那深藍、冰冷、渾濁的腥鹹的液體,像骨中深種的毒,總難抽離。
無愁海底的日子,似乎是很遠了。她披衣下床,悄悄走去院子,地窖裡許多陳年美酒中間有一壇是她續命的仙丹。相公翻了個身,他好像是醒了,她打擾了他。她輕輕帶上臥房的門。
夜明站在空蕩蕩的院子中央,舉起瓷盞,一飲而盡。這苦澀滋味流淌在她的血裡,這才是她的味道。那些名茶的清香不過是過眼的雲煙,繚繞在她身畔卻無從沾染。她覺得渴,張開口深深呼吸潮潤的夜風,一面又想幸好家下人等都睡熟了,不然若看到掌櫃娘子深更半夜站在院子裡,怕又是驚聳。如今她已是一個這麼賢淑的平凡的婦人。
她仰起臉讓月光冰涼地流瀉在面上。
床下那只箱子裡頭,曾經屬於她身體的一部分。此刻是否正在無人得見的黑暗之中散發著夜明光彩?
她抱緊自己的雙肩,覺得有點不安。始終不太習慣沒有蚌殼的日子,五百年來,沒有法力的珠蚌在海底,它們是唯一的保護。而那一日,是她自己親手剝離了它們。背上血痕猶在。
她把自己赤裸裸地交給了他。從此後,他就是她的保護。
一年後考期將屆,她收拾了行裝,揀一吉日打發相公上京應試去。此後獨自在家,裡裡外外操持,倒也似模似樣。家人主顧都敬這娘子賢良,誰也看顧三分。一切井井有條。
夜間她深鎖門戶,哄著兒子睡覺。相公不在家,她便脫去水衣,赤身裸體,依稀如回到最初,大海遨遊的生涯。
孩兒三歲了。一次問起娘親背上的傷疤是什麼。
夜明說:「娘從前是天上的仙女,這裡生著翅膀的。」孩子吮著手指,眨著眼,似信非信。
後來問道:「天上好玩嗎?」
「好玩。但是回不去了。」她拍拍他的頭笑道,「那裡沒有你和爹爹。」
又過三個月,相公人還未歸,先派了跟去的小廝快馬兼程回來報信。相公金殿會試,高中了探花。她封了一紅紙包重重的喜錢,打賞了那孩子。第二日,本城官府才鳴鑼打鼓前來報喜,四鄰都來道賀,恭喜茶樓裡出了個探花郎。眾人說,這都是掌櫃的福氣,娶到這麼一位能幹的娘子,才能安心上進去。祖上積德,這回可是光耀了門楣。
夜明換一身喜氣衣裳,抱著孩子,帶笑一一應酬賀客。這一日人世的繁華熱鬧都來她眼前,算是到了頂兒了。可是她一壁說笑,心裡漸漸地恍惚起來。
她發覺相公離家才三月,她已經不記得他的面影。真的,他的眉是什麼樣子的呢?他的眼呢?他的嘴唇……啊,她不記得了。彷彿他在她心底裡從始至終一直是幽暗水中青衫濕透的少年,清逸而面目模糊地,在她懷中旋轉,旋轉,旋轉……旋轉著下沉,如一枝折斷的蘆花。
她惶恐著自己。她是愛相公的。她確定。她愛他愛到拋棄五百年故里、拋棄了自身血肉來投奔他。她為他生了孩子,她可以為他做任何事。
可是……她竟然不記得相公的模樣。人群晃動在眼前成為眩暈的十色,在喧囂沸騰的鑼鼓與爆竹聲中她狠命摟著兒子,手指陷進肉裡攥得那孩子哭叫起來。這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稚嫩的臉上有他父親的影子……她裝作安撫兒子摸著他的臉蛋含淚瞧,彷彿要借助這塊小肉兒來證明這幾年時光的真實。她是愛他的。眼淚掉在孩子臉上透明地濺開去。人們紛紛起哄,褚家娘子這是喜淚,喜極而泣,這幾年當家,不容易呵。
這往後就好了。大官人出息了,好日子,都在後頭呢。他們說。
她閉上雙眼。為什麼黑暗裡看到的還是那靜靜旋轉著的單薄的影,那一天水藻拂目,錯以為他是流星。他那麼美,此刻,在她心裡一直沉,一直沉下去。
彷彿五年來的時光都凍住了。
半個月後褚風回來。京中一切事務都已畢備,他授了禮部的官職,皇恩特命回家接了家眷,不日到任。
夜明忙碌著關張了茶樓,把宅院托與可靠的家人看守,打點衣物細軟跟他上京去。
不免也有一點點的惋惜。此地畢竟算是紮下根了的,有許多鄰里故舊。不過也沒什麼,他去哪兒她就去哪兒。說到底,她的根原是紮在他身上。
7
他在京裡做官,如魚得水。不到兩年升了侍郎。又三載,禮部尚書告老還鄉,他便接了任。
此時才剛而立。滿朝裡誰有他這樣少年得志,意氣風發處令一干白鬚老兒自慚恨不晚生二十年。春風料峭疾掃落花。
況且人生得著實登樣。每逢廟堂大典、外使來朝,放眼龍駕之側群臣最撐場面便是這年青的尚書大人。矯矯青松,冉冉孤竹。那風度體面令蠻夷折腰,愈發敬重天朝。
只有天朝,出得這樣人才,這樣英俊儒穆的伴駕卿家。
然他散朝回家,仍不免悶悶。如有所失。體面儘管體面,皇恩自是浩蕩,信寵不衰。這位子終究是個花架,迎來送往,外人看著再是堂皇,差事又清閒自在,終無實權。
他不是那名利熏心之輩。少時讀書,想著不過是家貧父蕩,伶仃無倚,要想過上好日子非靠自己發奮不可。如今果然晉身公卿之列了,心中方空落落的起來。
男兒來世間一遭,總得做些功績出來。這功績可不是冠冕穿戴了站在廟堂上做個顯示天朝威儀的擺設就算數的。要做實事,要有功於黎民社稷,要青史名標,流芳百世。
但這談何容易。
他仍是個知書達禮的、漂亮的傀儡。
「相公辛苦了。今日朝中一切可順心?」沒聽見腳步響,陡然聞到一股馨香。他的妻突然出現在身後,捧一碗雪耳湯。她步伐輕盈得就像在水中游泳。
「很好。皇上又賜我玉帶一圍,寶硯一方。眾同僚也都恭賀,東西是小,這是天大的榮耀。」
「相公聖眷蒙寵,妾身也臉上有光。嫁與相公,夜明真是終身有靠。」
他接過碗盞,她又拿一件家常袍子來,與他換下朝服。他忙起身,讓她繞到面前,一個一個解開那些紐袢。冰冷纖細的手指掠過喉部,不由微微一顫。
「夫人過譽了。多虧夫人多般照料。」他伸展雙臂讓她脫下朝服,彬彬有禮道。
而後夫妻雙雙在案旁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聖上恩隆,同僚和睦,這仕途平坦,青雲路走得穩——他般般都好,般般都是歡喜。心滿意足。世上再沒像他這麼圓滿的人生了。報喜不報憂。他面上恆常是掛著祥和的微笑,日久像結了一層薄殼。
寬廣的堂屋中有清冷陳舊的香,是那種人口不多的高貴人家的氣味。可笑市井話本演說富貴,什麼玉堂金馬,錦簇花團,不過是寒酸人夢想中的傖俗。真富貴卻是如此,不動聲色,燈火熹微的遙遠樓閣。只有垂地的湘簾偶爾微微一動。
空氣中迴響著他的聲音。是深沉動聽的男人嗓音,聖上因最喜聽他頌讀朝典。此時平直寬闊地嗡嗡在屋內蕩著,他不說話便有種不自在的感覺,這房子太空。所以說個沒完,把今日見聞一一述與她聽,又是下月某日誰家壽誕,誰家嫁娶,提醒她準備禮品。夜明靜靜地聽他說了,隨口答應一聲。他的喉嚨像一條自行其是的活物,麻木地扭個不休。
他忽然住嘴。覺得疲乏。乏到骨子裡。對著這美麗嫻靜的女人……他兒子的母親……她肌理晶瑩,此時是穿戴著尚書夫人的緞子衣裙,腕上翠鐲,越襯得賽雪欺霜。她這樣白,嫁了他十年,還是如花似玉,臉上不見半點歲月的痕跡。褚尚書一家子都是天人般的標緻,這在整個京城裡都是出了名的。夫人尤其美,那麼大一個孩子的娘親了,容顏還如二八少艾,簡直是個奇跡。多少王公的寶眷明裡暗裡嘖嘖地嫉妒著。
她是一朵反常的花,永遠蒼白,永遠不會凋謝。他想,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們看到她,還會羨慕麼?
忽覺自己是這樣的滑稽。對著一隻蚌,把這些事情說個沒完。像個瘋子。
「相公不說了?」她含笑問。
他搖頭:「累了。不說了。」
「那幾家的事,我都記下了。相公放心。」
「夫人當家我一向是放心的。」
然後他端起碗,顧自用瓷勺舀著湯裡的雪耳。夜明微笑地望著她的丈夫——他現在不喚她娘子了。他們身份比前不同,況且他也有了點年紀。那麼,她其實也該改口喚他老爺了。只是叫順了口,一時難改。
他待她越發尊重。不像戲裡唱的,男子平步青雲便棄了糟糠妻。他做了官,待她只有更好。夜明覺得她應該心滿意足。可不是,她有什麼不足的?從來女人的命再沒像她這麼好的了。可是……
她出神地望著他,其實沒看。茫茫的自己也不知看向哪裡。
可是,這就是做人一遭了麼?人間的繁華情分。這不是當初她的想像。
總應該……還有些什麼的吧?或許人間還有些什麼,是她所未曾體會。但那能是什麼呢。她什麼也不缺。繁華,情分,他都給她了。
她想起珊瑚。珊瑚此刻不知道怎麼樣了。其實想來也沒什麼不一樣的,無愁海底五百年來的日子都是這般,她離開才自十年。但珊瑚……
珊瑚只當夜明到過人世一趟了。她想。眼裡越發茫茫。
因此她沒有看到他一直用小勺撥弄著碗裡的湯水,卻不曾喝上一口。
8
赴過了兵馬司大將軍的壽筵,又吃當朝宰相第四子的喜酒。那日他帶著賀禮前去赴席,是一對羊脂玉瓶。
座中自是嘉賓濟濟,一派屏開孔雀褥設芙蓉。娶的是翰林院夏大學士的女兒,也算是門當戶對。一時新夫婦交拜了天地,新娘仍蒙著紅巾由人牽引入室了,這廂四公子帽插金花,挨席開始輪流敬酒。他今夜做新郎,大家又都是斯文體面人,誰當真去灌他。意思意思而已。故三巡下來,四公子仍神清氣爽,倒是禮部尚書褚大人自多飲了幾杯,酒沉了,心裡
撲撲直跳。
生怕出醜。他離席,出廳堂,暫去更衣。僕人引他至淨手處。他入內狠狠地吐了起來。事畢,見有預備的薔薇花露浸過的巾帕,拿來擦了把臉。那芬芳濕漉的面巾敷在臉上一陣冰涼,漸感清醒。手扶著牆壁慢慢出來,只覺腳下虛浮不定,方才一場大吐彷彿把心腸都嘔出了,人是空心的,腔子裡百無著落偏又沉悶得很,像吞了千斤重的一個大鉛塊。
心裡好悶。他覺得他要生病了。
正搖搖晃晃往回走,忽然眼前一花。忙站定,強睜醉眼看時,這一身吉服的嚴妝少女立在面前,脂紅粉白。
她儀態端莊,福了一福:「褚大人。」
「姑娘是……」他皺了皺眉。這女子是誰?他怎不認得?
「今兒娶親的是我哥哥。」她抿嘴一笑,「褚大人怕是喝多了些?」
他聞言頓生羞愧,忙理理襟袖,莊容謝道:「原來是府上小姐,下官無知,多有衝撞,望小姐莫要見怪。」
「什麼衝撞啊。你是跟我爹爹一殿為臣,我又不是你上司,哪來的下官不下官。」小姐笑得似乎更開懷了,卻用手絹輕掩了檀口。
迴廊裡掛著一溜大紅燈盞。光色灩灩。隱約聽到遙遠傳來的飲酒絲竹之聲。小姐臉上給燈光映得朦朦朧朧。他陪著笑了兩聲,卻覺頭腦仍是昏昏的,像在做夢。
原也聽說過宰相大人膝下五子,只有最小一個女兒是最疼的。富貴人家獨女跋扈些也是常事,這位小姐已算得謙遜有禮的了。不想今日竟在此碰上。她又如何得知他的名姓?
想著,便脫口問:「不敢動問小姐怎生認得是下官的?」
「褚大人在全京城都是有名的,別說我,就算那些老百姓們誰又不誇著你褚大人丰神翩翩。舊年我爹爹過壽之時,你來赴宴,我們便早已見過了。要認得你又有何難。」小姐道,「——但褚大人——你怕是不認得我。」
他不知如何應答,便笑道:「今日令兄大喜,小姐如何逃席出來?難道不為你哥嫂高興麼?這是大喜的日子。」
「有什麼喜?」
她突然反問。他卻怔了怔,方道:「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古來這都是人生的大喜事。夫婦團圓,人之大倫。詩裡又說願做鴛鴦不羨仙,如何不喜?」
「那也不過是我四哥跟新嫂子的大喜,與我何干?」她笑道,「我上頭五個哥哥,打小就見著哥哥娶嫂子,喜酒擺了一回又一回,終究我這做妹妹的不過是個不相干的人,是看熱鬧的。便再團圓,於我又有何喜。褚大人,你娶親的時候一定歡喜得很吧?是不是也這麼熱鬧?」
他又愣住了。片刻,只得點了點頭。
小姐彷彿出著神,幽幽地說:「——你定是歡喜得不得了。大家都說,你的夫人是個大美人,跟你正是郎才女貌,再相配也沒有了。褚大人,你一定很疼愛她吧。」
「我妻為人賢良,褚某一生敬重於她。」
「她真有福氣。」小姐沉默半晌,歎了一口氣。
他不再答話,匆匆一揖,側身擦過小姐身畔,一逕自回席上去了。
9
不久朝中卻出了件大事。
皇上決定將平安郡王的女兒許嫁海外一島國的王公,以安蠻夷。滿朝裡挑選送親使者,這差事理所當然落在褚尚書身上。再沒異議。除了他,還有誰這樣丰神儒雅又善於應對,不卑不亢,能彰天朝威儀。
於是殿上欽點了,著他送郡主出嫁。光陰似箭,轉瞬兩月,諸般妝奩儀仗都已備好,那邊也派海船來接新王妃。天朝自亦預備了船隊一道送去,浩浩蕩蕩,極盡風光。
褚風散朝回府,行裝早已打點完畢。次日起個絕早,率眾前往平安郡王府迎了郡主出來,一行人送至運河畔,揮淚而別不提。
褚風與郡主之兄同在大船之上隨伴郡主。舟行半日,他在艙房中覺得氣悶,踱到船頭迎著那和風媚日,胸襟為之一爽。看看已過晌午,想起兒子這會兒不知已吃過中飯沒有。
兒子今年八歲,已進學房攻書。如今留在家中由先生及府裡心腹老家人代為照管。這中間有個緣故:原來他的母親、尚書夫人亦隨送親船隊出行。
自從得知他奉了這趟差,夜明便著手替他打點行裝。她雖默默地不說什麼,眼裡有一種悲傷。掩藏在瞳人深處,是一點黑暗濕潤的光。太黑了,像一個人極力壓抑的嗚咽聲怕人聽見,只管捺下嗓子眼兒裡去,到後來總不免荒腔走板。那黑黑到盡頭恍惚就變成了墨藍,襯著她雪白肌膚,偶爾一瞥卻驚出幾點冷汗來。美得帶幾分詭異。
他如何不知。她是想家了。一隻上岸的蚌,撂在旱地裡這麼多年……單是想想他也替她難受。可是她不對他講,想到這他有些怨忿。她跟他做夫妻十年,卻什麼都不對他說——從一開始,就是她要的他,然而她要了他做什麼,要的只是他這具軀殼麼?
他這具軀殼,陪在她身邊十年。背地裡未嘗不恨。但他輕描淡寫地說:「夫人也想去麼?我明日向皇上請命看看成不成吧。」
她理著他的衣裳,手略微停了一停。卻只輕輕點了點頭。
結果自然是無不成的。郡主身邊正缺上了點年紀、端重大方的命婦隨行照看、提點一切,那些養尊處優的夫人們沒一個願意遠涉重洋擔這分辛苦的,他這奏議一上,朝廷正是求之不得。當即允了,並賜褚夫人內廷命婦尊號,可隨時出入宮闈面見諸椒房貴人。
她便也拿些自己的隨身衣物,收拾了一口箱子,把兒子安頓好,屆親迎之日跟他同上船去。
行了幾日,經運河至出海口。那國遣來的海船早候著了,眾人遂簇擁著郡主換船,揚帆出海。一路無話。褚風及另幾位送親欽差日裡只與那國來使一處閒談,夫人自去陪伴郡主。說是陪伴,實則並無可陪之處。那郡主去國離鄉遠嫁,自是委屈萬分,從離京那日起便沒停過哭泣。他們拿了所有海外奇珍異物哄她一笑,只是不能。就連那國來接的人也只是初見那天命他們拜了新王妃,此後她總是關起艙門,不肯見人,整日裡只與陪嫁來的幾個丫鬟及貼身奶娘一處愁坐。才上船那幾天,夜明去她房裡問安說話,見她悲泣也撫慰一番。郡主只得收淚,敷衍幾句。後來也淡淡的了。夜明便也不常去見她。想那女孩兒此刻自己難受還顧不過來,哪還有氣力敷衍不相干的人。
她樂得清閒。丈夫接見來使,日長無事,她常常遣開丫鬟,獨自走到船舷無人處憑欄眺望。海船宏偉,高也不過幾丈。夜明把手肘靠在舷上。幾丈的距離之外,下面便嘩嘩漱著翻湧著藍的海水……船頭上飾著異國的金色獸面,那不知名的怪獸吐出獠牙破開海面,沿著舷的流線翻起一溜變幻的花。先頭水還有點髒,近出海口的地方水上人家、商船漁舟密集,朝下望,那顏色泛著黃,褐,說不出的渾濁。可是行了幾日後,海水越來越藍。是那樣一望無際的、霸道的藍,不管不顧,只是一味地藍、藍、藍向深裡去……夜明在鹹濕的風中仰起面,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
往前往後,看去全是一片的藍。嘩嘩的濤聲響在她的腳底。
海浪聲中忽傳來細細的哭泣。一線極微弱地,或許本來並不微弱,只是被濤聲掩了。偶爾辨得出,斷斷續續,一聲鑽到耳朵裡,細聽卻又沒了。像個做夢做到一半的鬼,墳塋忽被人發掘,那敞露在天光下的骨殖或者便會有這樣的嚶嚶的泣聲吧。滿目是惶惑無措,硬生生陡砸進眼睛裡去的現實。雜亂,天旋地轉。她惘然地笑了一下。
金尊玉貴的郡主娘娘。她仍不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命運,為此而終日哭泣。命運是這樣叵測,教人在它面前敬畏地涼了肺腑。而這女孩的命運,不過是個異族的隔絕了家山的男子罷了。究底,人世間女子的命運,到頭來總歸是要結局於某一個男人……萬萬人中隨便哪一個男子,長久相守,或中途仳離的。他一出現,便是一切了。呵,命運這樣叵測……為什麼偏偏是他?中間似有某種神秘在,其實可能並沒有。不過是偶然。
換了另一個,行不行?假如,甲從來不曾出現過,會不會就把乙當成甲,然後一樣安心地活完一世?……她又閉上雙眼。她並不明白。
她本不在這規則中。是她自己選擇了人世女子命運的叵測。某天,偏偏是他。因此她離開海。
原來卻也不過是進了另外一個海而已……人的海,有那麼多的人,她為了厭倦無愁海底的孤獨而離去,可是沒有想到……
眼前是黑暗。耳朵裡只有嘩嘩奔湧的海浪聲。
晚間轉回艙房,見婢僕一個也不在,卻又有一陣沉悶的泣聲幽幽傳來。她吃了一驚,循聲去看,繞過簾幕,窄窄艙中並無多少迴旋餘地。她便看見了他。
誰想得到人前永遠含笑得體風光無限的欽差褚大人竟會把自己關在狹小的艙房中偷泣。她怔了一下,連忙上前。
「相公,你怎麼了?可是身上不舒服?」她焦急地忙用雙手扶起他的頭,對著臉上端詳,又試試他的額角。倒不曾發熱,就是面色有些青白。淚痕尚自縱橫。
他堂堂男子,關起門來哭泣不料被妻發覺,登時十分尷尬。咳嗽了兩聲,想要遮掩然而證據確鑿,竟無從遮起。推開她的臂,抬手忙想拭淚,覺得更著痕跡,只得訕訕地又放下手去。他從伏著的床上直起身來。
「沒什麼。夫人不必擔心。」
「還說沒什麼。你瞧瞧,眼淚還沒乾呢。相公定然有事瞞我。」她伸手為他擦淚,被他臉一側躲開了。有點生嗔,見他的模樣,不禁又是心疼。
「莫非是結親之事出了亂子?——那邊要悔約麼?」尋思眼前除了這樁重大差使,更有何事能令氣定神閒的他像個孩子般地哭起來。想到郡主連日不樂,又問,「還是郡主使性子拒婚了?」
他搖頭:「郡主頗識大體,哪至如此。這門婚事並無波瀾,一切順當得很。」
「那——難道是那邊的使者對相公無禮麼?」她皺著眉,猜不透箇中原由。他臉上一紅。
又直了直腰,正襟危坐:「看夫人說的話。褚某雖不濟,也不至於被那蠻夷之人欺負了關起門來哭吧!夫人真是把我當成小孩子了!」
她聽了不覺笑起來。怕他著惱,好言慰撫:「既如此,相公到底有什麼不稱心,不妨對我明言,也好為你謀劃——夜明不懂,相公甚得朝廷器重,眼下這趟差,如你所說一切順當的話,等辦妥了回京,皇上一定又有褒賞。相公這些年做官做得一帆風順,家中有我照料也從無風浪,孩兒也聽話,如今不知還有什麼為難事,教你這樣煩惱?」
他十指相絞於一處,彼此橐橐地敲擊著手背,看久了眼花繚亂,那些手指不知道哪根是哪根,倒像是一窩蠕蠕的蟲,各自有著自己的思想與去向,彼此拖著後腿,哪兒也去不了。夜明望著他的手,越覺心亂如麻。他猶疑了許久,方開口道:「夫人說我這些年做官做得一帆風順,何嘗不是。就只是太順了,這些年來從無改變,我做的是個唱禮宣贊、虛文酬應的花架子。天恩器重那是不用說了,但我當年苦讀博取個出身,難道就是為了這些?」
夜明咬著嘴唇。她不太明白丈夫指的究竟是什麼,只模糊地感到他心中一股不平之意。於是順口問:「那相公為的是什麼呢?」
「我想任個實職。」他悻悻道,「好歹做人一趟,又辛苦中了功名,總得做些功績出來。不然這一世也是浪費了。」
她有些驚異。就為的這個麼?雖然要緊,可也不是火燒眉毛的事。害她還以為出了什麼大紕漏。
「那麼相公就跟皇上說說,改派你個別的職位吧。或是放到州府裡去做官——其實就在京裡,實職也多得很啊。」
「你說得倒輕巧!我讓皇上改派我的官,皇上就會聽麼?又不是小孩子辦家家酒!」他怒氣壅心,發作起來。末了又恨恨地一拂袖:「真是婦人之見!」
夜明呆住了。十年來他還從不曾對她這樣的疾言厲色過。她習慣了一個永遠相敬如賓的丈夫,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心裡木木的,倒也並不難過。他衝她嚷過,反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夫人,你不知道,朝中陞遷黜免倒是常事,只有像我這等虛官要想改派實職,卻是難於登天。」停得片刻,許是為了彌補自己的粗暴,他又娓娓地向她解釋起來。聲音裡不免帶有更多抱歉。他動聽的嗓音像清而沉重的流水汩汩淌過這房間。
「……所以,一旦做了虛官,多半是要做到老的。除非能與朝中有力的人物,像宰相、親王之類——攀上交情。有他們保薦,此事方能有望。」他頓了頓,「——只是我又與這些大人物一無瓜葛,無親無舊,看來此生是無望了。」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夜明思量半晌,瞧著他的臉。他三十歲了。由於保養得好,眼角並沒生出一些細紋。然而這幾日海途勞頓,他又心中煩惱,怕是沒有睡好。眼圈略有點發暗,顯得憔悴。她心裡憐惜起來。
「我雖不懂官場之事,只是……」她怯怯地開口,希望能令他稍微寬懷一點,「我們可不可以多送些珍寶與宰相大人、王爺什麼的……或者能夠跟他們攀上點交情。」
他思索片刻,又搖了搖頭:「不行。我們家裡哪有什麼了不得的寶貝。人家高官厚爵,世代相襲,那是什麼樣的家底。什麼稀世奇珍沒見過。我們能送得了何物,人家怎會瞧在眼裡。況且當今吏治甚嚴,萬一為人揭露,這叫賄賂上官、買官沽爵。皇上最惡的。到時反而獲罪。這萬萬是行不通的。除非……除非……」他又把十指緊緊地扣在一起,剎住了口。
「除非怎樣?相公若想到什麼法子,儘管告訴我。夜明當為相公盡心竭力,務必達成你的心願才好。」
她扶住他的手追問,意真情切。像她的手掌,雖然冰涼,卻是那般著實地握著他。攥著,掌心裡傳遞過來沒有溫度的力量。他的十指神經質地顫動了一會兒,終於無力地撒開。
「沒什麼。方纔我想差了。」他頹然道,「這事終究是沒法子的。走一步看一步罷。夜已深了,夫人請安寢吧。」
說完不待她回答,起身吹滅了燭火,和衣便顧自上床躺倒。
夜明站在床邊躊躇了一會,就著月光,解衣卸妝在丈夫身邊躺下。她伸出手,在棉被之外抱住他的肩膀,將臉頰貼在他脊背上。這男人她看不透。或者要看懂別人的心,本來就是件艱難無比的事。她辛酸地想,十年夫妻,原來她始終並不曾比第一眼見到他那日多懂得他一點。她為他卸下了唯一用以防衛自己的蚌殼,他的心卻沒為她敞開過。然而她更緊地抱定了他,如同那天在水底抱住瞑目待死的少年。
這人,還是那個人啊。不是嗎……
浪濤聲沉悶而遙遠地傳來,如自九泉之底。靜夜中覺得船身起伏搖蕩,可以很分明
地感覺出它在前行,飄飄浮浮地,一下,飄遠了,一下又飄遠了,飄向只是聽說過卻從來沒有見過的去處。那島國,夜明覺得永遠也到不了了。
彷彿這旅程沒有盡頭。
只有十年的光陰,遠了。
10
可是只要是路,終歸有走完的一天。
那國家終於要到了。據說還有兩日的海程,便可抵岸。島上王公為了表示對於天朝的敬重,特派官員人等駕船出迎,兩支船隊會合了,一路鼓樂喧天回島去。絲竹細樂與那蠻夷的奇異樂器,就像潮濕炎熱地帶生長的特別巨大而繁多的蟲類,擁擠著爬在折枝綢緞上一齊發出高亢的鳴聲。一路攪沸了天與海。
大船上一下子多了許多人。都是那島上的,帶著島上特有的海產水果之類,來敬獻新王妃與眾送親來使。又有朝官提前來拜見,川流不息。褚風自是責無旁貸,接待這些人從早忙到晚,夜明嫌船上太吵,獨個兒躲到船尾角落裡去看海,好容易混過了一天。
次日,快要到岸了。她仍自去船尾待著,不想郡主的陪嫁丫鬟忽然來找,說是尋了夫人好久。馬上就要到那島了,郡主想著此後要再見故國的人是千難萬難,故命相請兄長及褚大人等去她艙中敘話,聊表這一路照拂的感激之情。只是一眾送親大臣如今都與那島上來的人混在一處不得脫身,丫鬟終是不出閨門的女兒,想到要去那麼多陌生男人跟前尋人難免膽怯怕羞,故此拐彎抹角來找夫人。
夜明只得答應了,命那丫鬟先回去覆命,自己便一路尋來,先找到了郡主之兄,他果然正被一群島民纏住聒噪。把郡主相請之事告訴了他,旁邊卻找不見褚風。那郡王世子滿臉流汗,拿著扇子邊扇邊道:「才剛褚大人還在這裡的——奇怪,沒留神他何時離開,想是天氣太熱,回房更衣去了?」
她只得又折返自己艙房。到了門口,待要推門,忽然聽到裡頭有人說話。
是丈夫的聲音,他果然在這裡。她心中一喜,卻又有一陌生聲音響起。夜明不免遲疑了一下,手放在門扇上,便沒推出去。
也許是他有要緊的客,竟拋下那一大堆人不去應酬,這不像他的作派。夜明想丈夫在房中會客,她不該站在門外偷聽。正要走開,這片刻的工夫聲音卻不等人,那個陌生男子的話聲早已鑽入耳中。
想必是個島上來的人吧。學說漢話,聲調忽高忽低,十分的生硬刺耳。他壓抑著嗓門嘿嘿地笑了幾聲,說:「那就這麼說定了。日後卑人躋身天朝,還要仰仗大人多多提攜啊。」
丈夫猶疑地接口。在那破鑼嗓子之後,越發顯得深沉動聽,如一枚溫潤的玉。他頓了頓,彷彿很是為難似的,不情不願地答道:「——這個好說,一切著落在我身上,包你前程似錦。你放心便是——只是你說的那毒藥,當真效驗如神麼?」
夜明已轉身走了幾步。嘩啦啦的濤聲中,房裡兩人的對白給淹得模糊不清。然而微弱地,丈夫的嗓音摻在海浪聲中一同湧入耳底,那是她共枕十年的男人的聲音,便是週遭有千軍萬馬,她也能輕易地從中分辨出他來。
那一句話把她硬生生地釘在甲板上。
忽然間心裡變得很靜很靜,彷彿一切都是空白,一切無比清晰。她漠然地站在那裡,腳底下浪濤托著船舶,像一個人熟睡的胸膛,輕微而溫柔地起伏。
11
褚風負著手,背對著那生得矮小黑瘦像隻猴子一般的島人,以此不被察覺臉上的嫌惡。
那人還在不識相地嘮叨,發出嘰嘰的笑聲,越發像一隻變人沒有變好的獸,畸形而委瑣地,掩不住得意之情誇耀道:「大人儘管放一百個心。這藥是用我們島上特有的七種毒蟲涎沫加上『希摩羅典』花的汁液煉製而成,皆是中土所無的霸道毒物。那『希摩羅典』用漢話說,便是叫做白骨花。是最厲害的,大人,這藥,我擔保不拘誰吃了下去,都得裂膽摧心而死,就是你們怎麼說的來著……大羅金仙也當不起的。並且這藥還有一宗好處,吃了它的人,死後屍身絕無任何中毒的徵象,遺容安詳,看去便似在睡夢中過身的一般模樣。大人,這心膽俱裂嘛,它也是裂在裡頭,人只要面色不變、七竅無血出來,誰會認真追究?況且又是在這他鄉異國的,道路之上,天氣又熱,可不匆匆收斂了就完了?——保管萬無一失的,這下大人可放心了罷?」
他背對著他,聽了這番話,抑制不住面上肌肉一陣抖動。昏昏的船艙裡,午後的悶熱,流光帶著近岸的海的黯藍,也是烏塗塗的,彷彿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髒。他對面正擺著一面銅鏡,鑄的靈蛇繞龜紋樣圍出一方模糊,裡頭映著這狹窄船艙,般般的擺設器物。然而看去總是歪曲而動盪,說不上哪裡有點失真。像是另外的一個世界,像夢境。在那裡面他看到自己的臉,臨窗擺著島上使者送的巨大泥金瓶,影子正投在臉上,蔭得朦朦朧朧瞧不清眉目。他的肩後卻立著那矮人,身高只齊腋下,如同自己身體裡憑空分離出來的一個魂魄。他垂眉低首恭順地站著,忽然抬起頭來咧嘴一笑,那面孔在日光裡可是清楚得很。似人非人的毛茸茸的黑臉……褚風兩手不由捏成了拳,直顫。但他只是點了點頭,簡短地說:「那就好。」
矮人聽了這回答,似乎十分不甘心,想要博得更多的褒獎。他望著褚風的背影,露出諂媚笑容,用一種貼心貼肺的、心腹般的耳語,輕輕地說:「……這一來,大人回去便可迎娶相府小姐了,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尊夫人與她風光厚葬,也就是了。日後大人青雲直上,卑人也叨大人的光沾點福氣……」他又從嗓子眼裡笑出聲來,悠悠道,「大人是知道的,卑人自從年輕時去過貴國一次,這些年來一直對天朝風物羨慕不已。只是我們國小人貧,要想指望我們王上派去貴國公幹,別說敝國無此美事,就是天朝也沒個安插卑人這化外之民的位子啊。大人您說是不是?……如今卻好了。大人與卑人,可稱是皆大歡喜、兩全其美。日後卑人依附大人麾下,定當忠誠效命。這藥……大人請收好。不拘用什麼熱湯滾茶,泡化了便是。此物服後立竿見影,尊夫人是不會有什麼痛苦的,這也算是夫妻一場的情分了。」
說罷自懷中小心翼翼摸出那朱紅的小盒子,鄭重遞過。褚風伸手接了。象牙雕刻的小盒,染了硃砂,顏色刺目。握在掌心黏膩膩的全是那人身上的汗水,倒像是古久的傳奇中,被海中大魚吞了,隔了許多年又釣到剖取出來的寶物。有那種才從肚腸裡掏出來的不潔的觸感。他捏著這盒子,胃裡一陣翻騰。
一定要這樣麼……她到底是他的妻。生了兒子,賢良溫順地,扶持他一路走到今天。他們是真正的患難夫妻呵……可是宰相的獨女是何等身份,她要什麼,就得拿到手。容不得旁人半點染指。雖然她後來屢屢向他微示其意,也是含羞的女兒情態,然其中自有一股矜貴。金玉之質。她有她骨子裡不能折墮的高傲在。
眾所周知褚大人有個美貌賢德的妻。有她在,就不能有別的女人……或許可以有,但不會是宰相大人的獨養女兒。若是續絃,雖然也跌了身份,恃著父親特別寵愛或者還可撒撒嬌。
他攥緊了象牙盒子。一定要這樣麼……他不是沒設想過其他可能。她本來只是一隻蚌。一隻蚌而已。離了他,至多也不過是照舊回到海裡去做她的蚌,有什麼大不了?他已經給了她十年的人間夫妻,八年的榮華富貴。夠了,夠了,他已經對得起她。
可是他發現他竟不能。那日,煞費苦心安排了的機會,要把心跡剖明。卻功虧一簣。在最後的關頭他膽怯了,事後切齒憎惡著自己的懦弱,於是更加憎惡她。這蚌精,她一天存在,一天是他頭上沉沉的壓迫,他永遠逃不開她的恩情,這十年的記憶,她脈脈溫柔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他恨她。
她的眼睛看著他,他便說不出口。那麼,唯有讓她閉上眼睛。永遠地。
……
他心底裡油煎般地痛苦。但他終於打開了那盒子,桌上有僕人才送來的熱茶,倒一杯出來把那同樣朱紅刺眼的小圓丸丟了進去。一霎便化沒了蹤跡。他的動作風急火燎,因為心裡猶豫,手上更快。
要快。一眨眼,一切都將結束了。
自始至終,他們這場姻緣都是她的選擇。他只不過是一個被選擇的結果而已。那麼如今,就讓他也做一次選擇吧!他有自己的人生,不能為了一隻蚌而活著。
他端起茶杯輕輕晃動,看著一縷紅色,煙雲一般在水中迅速盪開去了。嘴唇緊緊地閉成一條直線。
矮人縮在後面,靜靜地、滿意地注視著他。
12
要明白一個人的心,是多麼難啊。
與他十年夫妻,原來從來不曾懂得過他……哪怕是一瞬間的瞭解,也沒有。他和她睡在一張床上,倒像是遠在天邊,永遠無法抵達的異域。原來當沒有愛的時候,人遠,天涯近。或許即使愛著,兩個人依然是永不可能徹底明白彼此的……誰知道。反正她沒有機會知道了。
這十年,她讓他這麼痛苦麼?……從沒想到過,在他心中她只是一個漫長的磨難。在她的溫存與體貼之下,時間慢慢地腐爛了。
一下子,就爛得不可收拾。
原來他始終不曾愛過她。
夜明立在甲板上,惘然地笑了。她讓相公活得這麼累。她沒想過會是這樣。
她已經是他如此沉重的負擔。一個拖累。僅此而已。是麼?這就是,到過人間一趟……
這就是想像中世上夫妻的情分。她剝離了血肉上來一遭求得的東西。無論如何,他給過她十年的人間夫妻,八年的榮華富貴……他們兩清了。
男人與女人之間,無非是你情我願。最好能夠愛恨扯平,兩不相欠……是麼。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人世間,她來過了。已經無法回去黑暗寂靜的無愁海底。
夜明轉身離開。她清楚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麼,就讓一切,兩不相欠吧。
她還他自由。她想要安靜。
她只想安靜。對這世界,她已心灰意懶。
忽然想到,從第一天開始……她是真的愛他麼?她愛的,真的是他?……這一刻對於自己她陡起疑心。然而這都不重要了。
十年前的少年像顆流星燙進她的心裡。她曾以為他就是她心底的珠。
原來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個誤會。結束吧。
13
褚風在船尾尋到他的妻。
夜明依舊把手肘支在船舷上,靜靜地望著大海。她腳下的海,由於靠近島嶼,已經渾濁。黃昏了,一輪血紅的日頭圓圓地往海裡掉。看起來巨大得不真實。
褚風悄然走近她:「快到岸了。」
她仍是眼望著海水,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他微有些詫異,又道:「這些日子海途勞頓,夫人辛苦了。再過兩個時辰我們便可靠岸,夫人可得好好歇歇了。」
她笑了笑:「還好——我在海上這些日子,很開心。相公忘了我本來是什麼了麼?」
她忽然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平淡地,卻教他背上驚出一身冷汗來。手裡那杯熱茶幾乎打翻。他覺得夜明的眼睛裡有種洞徹的神情,毛骨悚然。然而她馬上又轉過頭去。
「不過,也許……我是該歇歇了。」她懶洋洋地說。
雪白肌膚映著海波中的夕照,一半沉沒,一半尚奮力吐出奇麗的金紅的光,褚風望著他結縭十載的妻,覺得她從未如此刻這般地嬌美動人。她整個人像一尊貴重的瑯環寶像,已經不是人間所有。是的……塵世間再不得有這樣冰肌玉骨的美人……但他不是好色之徒。
他把茶杯遞過去,舉案齊眉:「夫人在這日頭底下曬了一晌午,想是口渴了。我為夫人斟了茶來,夫人請趁熱喝了吧。」
緊張地注視著她。他覺得自己掌中沁出汗來。若她不肯喝,底下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她毫無防備地又是一笑,隨手便接過了。
「多謝相公,我正想杯茶喝。」
她微微閉上了那雙黑裡泛著墨藍的眼睛,執杯在手,仰頭便送向唇邊——淡紅的唇,似一朵半開的花——在這最後的一刻他忽然叫出聲來。
「娘子!不要喝,茶裡有——」
那聲音嘶裂尖銳,幾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嗓音。他被自己駭得魂飛魄散。怎麼會?最後的一刻……
他永遠是她的手下敗將。啊,這功敗垂成的一剎那……他耳邊發出轟轟的巨聲,只想轉身逃去。他閉上了眼睛。
卻聽到她溫柔地重複道:「多謝相公。我的確覺得有點辛苦了。」
瓷盞被輕輕地擲在甲板上,滴溜溜打了個轉兒,滾到他腳下。裡頭一點褐紅的餘瀝,涓滴猶存。
他睜開眼,呆呆地望著她。在那火熾熾的落日光裡,咫尺的距離之外,他看到妻子微笑著說:「請善待我們的孩兒。相公答應我麼?」
著了魔似的,他竟麻木地點了點頭。心裡一切的感覺都像是死去了。只聽到她又說了句他所不懂的話。
「我把你的時間還給你。相公,我們兩清了。」
「娘子……」他伸出手,啞號著奔向她去,但她只向他輕蔑地一笑,揮起衣袖,似一片雲霞障目,雲散後什麼都沒有。
原來一切都是空的。日頭沉到海裡去了。
只有潮濕悶熱的異國的風嗚嗚吹過。滿耳是聽不懂的興奮而粗野的異族人的喊叫聲。很熱鬧。
他扶著船舷立著。海上的天,漸漸地黑了。
那天船上人很多。馬上就要到岸了,人人都忙亂,沒有人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躍出了船舷,向著渾濁的海面直撲下去。她穿著月色綢緞衣裳,像是茫茫滄海之中一輪沉沒的明月。
——也許,更像一枚流星。
沸騰地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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