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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短篇靈異故事集 [打印本頁]

作者: simon81620    時間: 2010-9-13 21:11     標題: 短篇靈異故事集

轉自,作者妃嫣


第一卷 西施舌

男人是個商人,他愛吃海鮮。平時無論是做生意要應酬,還是閒暇的時候想放鬆一下,他總是愛光顧同一家海鮮店。因為那家的西施舌是招牌菜,實在是好吃。那蛤蠣鮮香滑嫩,唇齒留香。而且那裡還有小花。
  
小花是海鮮店的小妹,那張俏生生的桃花臉彷彿比剛出水的海鮮還鮮嫩,好一位海鮮西施。他早已經是有婦之夫,但是花心不改。小花雖然沒有什麼文化,可是她年輕貌美。這一來二去的,兩個人便有些不清不白的了。

家裡的那一位不是死人,是個女人。女人的心是比針還要細的,丈夫身上的海鮮味再濃,又怎麼蓋得過那股狐狸精的騷勁?她是一位全職太太,雖然當初也是本科畢業的大學生,結婚以後就辭了工作,一門心思在家裡相夫教子。多年來只在家裡圍著鍋碗瓢盆打轉。日日殺雞殺魚的,現在不是沒有動過殺夫的念頭。

只是她忍住了,她不動聲色,對他更加柔情款款,更加體貼周到,甚至在菜色上更加下功夫。不是都說要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嘛?他既然偷吃外食,她就費盡心思做菜,等他回家吃飯。
  
可是沒有用,她老了,再怎麼會保養,會打扮,再怎麼風韻猶存,又怎麼比得上那20歲的身段和皮膚?20歲啊,那是花一樣的年紀!那滋味啊,男人鮮得連骨頭都要酥掉了。
  
一點也不誇張,她親眼看見的。那日,她偷偷的跟著那死鬼去。看見他和小賤人打情罵俏,看那小賤人對他撒癡撒嬌,末了,兩個人居然還來了個當街吻別。真是不要臉,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這是在刷牙啊,這樣舌吻。
 
這男人多久沒有親過她了,就算親也只是趕著出門前匆匆碰碰她的嘴唇,敷衍了事。她一邊看,一邊恨的牙癢癢。氣極了,摘下了手上的結婚戒指,扔到路邊的陰溝裡。那聲音分明叮噹作響,可是那一對相擁相吻的狗男女居然都渾然不覺。
  
那一夜他很晚才回家,她居然比他還晚回來。結婚這麼多年了,她一向賢惠持家,總在他下班前便打點好一切,等他回家時,為他遞毛巾,還拖鞋,再送上一杯精心沖泡的熱茶。這樣比丈夫還晚歸,是從來沒有過的。
  
但是好像這個家中沒有她在,也不見得有什麼要緊。男人甚至根本沒有發現她手上的結婚戒指不見了,他竟然這麼忽視她。做了這麼多年夫妻,又有什麼意思呢?情人眼裡出西施,現在他只看得見那個小賤人。

  
就算見她一臉疲憊的回來,只是淡淡問了一句,「幹什麼去了?」

  
「有一樣很別緻的菜,耗了半天,花了大力氣。我馬上去做,你好趁熱吃。」

  
「不必了,我已經吃過了」男人推辭道。

  
她何嘗不知道他已經吃過了,她分明親眼看見。但她也不說什麼,只是淒然一笑,點火做菜。做菜本來就是她所從事的終身事業,日日經營的,現在終於派上了用場,自然拿出了畢生心血所累積的功力。
  
那菜真是香的出奇,八角、茴香、花椒、蒜頭、老薑、香蔥,還有上好的紹興加飯老酒,它們邂逅相遇,交錯纏綿,還要水深火熱,生死與共,方才修成正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濃我濃,只為了成全那一味正主兒。因此那食物,彷彿是有了精魂似的,勾引的男人欲罷不能,男人的饞蟲終於還是被招了出來,忍不住下箸一嘗。

多久沒有好好在家裡吃過飯了,這一頓居然吃的大汗淋漓。家裡分明是開著冷氣的,溫度打的也挺低的,那食物實在是生鮮熱辣。
 
吃得只差連舌頭也吞下去了,那東西又切的極細,咬的急了,一不小心竟然咬到了自己的舌頭。鮮血頓時湧了出來,嘴裡一陣腥甜,那滋味更是說不出的鮮美,近乎詭異。

她已經是一身油煙熱汗,那張早就已經不再年輕的臉,也彷彿被煙火熏的更黃了。男人看著她這樣操勞,心裡閃過一絲愧疚,她曾經也是漂亮過的,那張水靈靈的面孔,也是吹彈可破的。但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他想起了小花那張臉,那才是真正的只要一掐就要滴下水來。
 
他心裡的愧疚就這樣一閃而過,可是手裡的筷子卻停不下來。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那樣嬌嫩誘人的粉紅色,像4月裡開的正爛漫的桃花,像剛剛摘下的新鮮草莓,也像櫻桃小口上嬌艷欲滴的胭脂。只有小小一碟子,是切的極細的絲縷,泛著亮晶晶的油光,更是明艷照人。用青花細瓷盛著,周圍還配著香菜葉子,碧綠清翠的,煞是好看。
 
香,鮮,甘,美,嫩滑,肥實,彷彿入口即化。還帶點麻辣,卻更是入味。
 
他真是吃的入迷,那美味彷彿比少女美妙的胴體更吸引,更叫人銷魂。很快就殺得滿門抄斬,片甲不留。

  
「到底是什麼呢?這麼好吃!」吃完了,心滿意足地,才想起要問這一句。

  
「好吃嗎?」她含笑問他。

  
突然,他打了一個冷顫,室內的空調是不是打的太冷了?但是他還是笑著回答,「好吃。」他回味起那絕妙滋味來,真是痛快,彷彿雲雨過後的滿足,整個人舒服透頂,但是已經渾身乏力,好像被完全掏空了一樣。食色性也,美食和美色果然是有共同之處,都叫人欲仙欲死,無法自拔。
  
「是那賤人的舌頭啊!」她還是笑,先是陰森的冷笑,然後縱聲狂笑。她終於解恨了。
 
你那麼貪戀那小賤人的舌頭,含在嘴裡,深情熱吻,那就乾脆讓你吞吃入腹。

她好恨啊,那小小一條舌頭,被她切的細細的,幾乎是用剁的狠勁。每一刀都帶著恨意,濃得化不開的怨毒。怎麼會不恨,這是奪夫之仇。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原來她親眼看見丈夫的背叛,越想越恨,心生毒計。乾脆買了凶器,等丈夫走了,再去找那小賤人算帳。

那個小賤人做賊心虛,見了男人的正妻,自然手足無措,而她恨了那個小賤人那麼久,分明是有備而來,一刀便要了她的性命。原來殺人不過頭點地,並不比抹雞鴨的脖子難多少。用的也不過是她平日裡握慣的菜刀,那樣普通的廚房器具。平日只道是尋常,原來發起狠來也是那麼可怕的。

然後她割下那個狐狸精的舌頭,一刀刀的切成細絲,精心烹調,送入他口中。那他曾經品嚐過的丁香舌果然讓他無限受用。

現在她就這樣笑著看他一下子嚇得面無人色,趴在地上嘔吐,如同一條蒼老而卑賤的野狗,好不淒慘。

那麼細小的肉絲,他又那麼急色的狼吞虎嚥,現在早已穿腸入腹,想要挽救,為時已晚。根本連吐都不出來,用手指去摳喉嚨,偏偏卻又什麼都摳不出來,只能噁心的乾嘔……




第二卷 食言而肥


他和她是青梅竹馬,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雖然兩家都清貧,可是他自小疼她至甚。有好玩的要和她一起玩,有好吃的要先給她留半分份吃。
  
他是個上進的好孩子,丰神俊朗,更難得窮且益堅 有不墜青雲之志。而她小小年紀便已經眉目如畫,婉如清揚。兩人是一對小小的璧人,大家都這麼說。

十四歲那一年,他帶她去踏青。草長鶯飛三月天,吹面不寒楊柳風。他們居然撲到一對艷麗碩大的鳳蝶。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美那麼艷的蝴蝶。那絢麗的色彩彷彿是花兒的精魂所染就的。

他告訴她梁祝的纏綿情事,兩情若是久長時,天上人間會相見。管他什麼上窮碧落下黃泉,有情人兒雖然不能終成眷屬,也要化作一雙蝴蝶比翼雙飛。

他說,「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多少深情厚意都在這一句話裡了。

她聽了嫣然一笑,嬌癡不怕人猜,合衣睡倒人懷,埋首他胸前,只是低聲說道,「李家哥哥,我們兩個是永遠不會分開的。將來你若是高中,可莫要負了奴家。」

「我若負你,便叫我七竅流血而死。你呢?」

「好端端地說這些作什麼!」她大發嬌嗔,急忙不捨地用手掩住他胡言亂語的口。悄生生的一隻小手兒,根根手指宛如青蔥一般。他按住她的手,輕輕親了一口,卻還是追問,「你呢,蝶兒,你若是負我,該當如何?」

「呆子,我怎會負你?」她咯咯嬌笑,在他聽來,那聲音竟比黃鶯出谷還悅耳。「開始你若是一定要我發誓才肯安心,我便發個有趣的誓吧。你看,什麼上刀山下火海啊,平日裡都叫人用得忒多了,也未免太俗了些。我若是負你,便叫我食言而肥。如何,你可滿意了嗎?」

那時間,普天下的女子都只慕燕瘦,不喜環肥。若叫女孩子失卻盈盈一握的楊柳小蠻腰,那可真是比死還要惡毒萬分的事情。

豆蔻年華,情竇初開,方才立下了這樣別緻有趣的誓言。

他聽了亦忍不住哈哈大笑,摟緊懷中人兒的纖腰,「好好,我的蝶兒說什麼便是什麼。」

那時滿山的桃花正艷,徐徐吹送的春風溫柔得好像是情人的秋波,落英繽紛,那紛紛揚揚輕輕墜下的軟玉香紅灑了他們倆一臉一身。兩人卻彷彿渾然無覺,只是傻傻地相視而笑。

細看來,那天上飄蕩,地上落滿的點點不是桃花,而是幸福。

又過了兩年,她出落得更加水靈了。而他則要進京趕考。她為他進廟去求平安。

廟裡人多,推推搡搡的,她一時沒有站穩,竟然衝撞了城裡首富的如夫人。那女子錦衣華服,珠圍翠繞,艷若桃李,只有一樣,為人實在刻薄。

她不過是無心之失,如夫人便不依不饒,當場賞了她一巴掌。打地可真是用力啊,那手上的戒指結結實實地印在她吹彈可破的桃花面上。

她忍不住低聲啜泣,水蔥一樣的人兒,只是站在那裡,已經是無限詩情畫意,何況她還在哭,委委屈屈的,更是楚楚動人。手裡還緊緊撰著剛剛求來的平安符,不時低頭擺弄著。

四周,人群越聚越多,都是替她不平。終於驚動了老爺,本想苛責她幾句,正要開口,一見了她就突然呆住了。

不過是小家碧玉,怎麼會生得那麼好。明明已經是釵橫鬢亂,狼狽不堪,可是粗頭亂服不掩國色,真正是天生麗質。當下只柔聲道,「好姑娘,快別哭了。我替六夫人向你賠個不是吧。我送你回家去吧。」眾人聽得大驚,一向不苟言笑的大老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和氣可親了。

只有她茫茫然然的,讓那陌生而氣派的男子替她擦乾了眼淚,牽著她回家去。手裡的平安符掉了,她也不知道。

第二日,一對碧玉蝴蝶釵便送到了她家。說是為她壓驚,賠禮道歉,可是同時到的還有大紅灑金簽所寫的聘書呢。

本來他已年近花甲,家中也已有了六房側室,而她才只盈盈十六,與李家哥哥也早有海誓山盟。這門親事是無論如何不應該答應的。可是她被那玉蝴蝶的光芒迷住了眼,哪裡還記得鴛鴦兩字怎生書?

再說她正是二八佳人,比年輕,比貌美,老爺府上又有誰及得了她?嫁,為什麼不嫁呢,從此可以飛上枝頭變鳳凰。

到底是大戶人家,連納妾也是極為講究的,全是照正經規矩辦的。四人大轎,鳳冠霞帔,可一樣也沒有少了她的份,吹吹打打地將她抬出了門。歡作是尋常人家,便是原配夫人出閣,也沒有這麼風光呢。

她手上還握了一個紅彤彤的蘋果。蘋果,蘋果是取其平平安安之意吧。

可是,李家哥哥竟然一路追著轎子,胡說什麼,「嫁不得,嫁不得,這是強搶民女啊。」

她聽了心裡暗暗好笑,分明是她自己情願的。微微掀起了大紅蓋頭,有掀起了大紅轎簾,偷偷看了一眼。

見他一身洗得已經發白的藍布粗衣,再看看自己身上艷紅的綾羅綢緞,只覺得無比寒酸。當年真是鬼迷了心竅,怎麼回覺得他穿成這樣很好看呢。

算了,他穿什麼衣服,說什麼話,或者將來真的蟾宮折桂,便是前程似錦,也都已經和她沒有關係了。

朱門一入深似海,蕭郎從此是路人。世事本來就是如此。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她只要安安心心地當她的新娘子就好了。

咦,怎麼會聽到一聲慘叫呢,那麼熟悉的聲音,是李家哥哥吧?

「你說過,你若負我,便叫你食言而肥。」

聽聽這是什麼話啊,多孩子氣啊。人家發毒誓,哪一個不是要上刀山下火海的,哪有那麼兒戲的。不過是當初年幼無知的玩笑話罷了,怎麼能夠算得了數呢?

可是為什麼,她手裡緊緊握著的蘋果落了地?到底是有些心驚的吧。

她躲在那方喜帕下,現在只想著明日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的旖旎風光。看不見她曾經口口聲聲喚著的李家哥哥被打得奄奄一息。被那些狗仗人勢的奴才們遠遠拖了開去,與她的大紅喜轎背道而馳。

所過之處,他身上流下來的血,便留下兩條長長的血痕,溫熱粘稠的鮮血,染紅了整整半條街。深深滲進了街上鋪的青石板裡,斑駁淒艷。那腥氣經年不散,宛如點點血淚,觸目驚心。

這還是因為良辰吉日而手下留情,若是換了平常的日子,李家哥哥早已命喪當場。

可是他不過是一介書生,怎麼經得起這樣喪心病狂的毒打?雖然被救回家,終究是不治而亡。魂歸離恨天之際,還癡癡喚著她的名字, 「蝶兒,你說過,你若負我,便叫你食言而肥。」

可是她根本聽不見,她只聽得見喧天的鑼鼓所敲出的喜慶。

那時已是夕照時分,一抹殘陽如血,猩紅得如同她在街頭喪所灑下的刻骨相思和怨毒。又似一把復仇的利劍,帶著深濃的恨意從劍鞘裡直射出來,在天空投下不祥的陰影。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終於送入洞房,可是已經了為她夫君的那個人,還在外廳應酬八方賓客。雖然是「十八新娘八十郎,白髮蒼蒼對紅妝。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到底還是小登科,大喜事。

倒是她一個人在洞房中等得久了,覺得頭上鑲滿珠翠的鳳冠實在是重得嚇人。於是先摘了蓋頭,再取下鳳冠。

觸目皆是一片紅艷,喜慶的紅,嬌媚的紅。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紅色的器物,紅木傢具,雍容華貴。鴛鴦合歡被是喜洋洋的紅,大紅的喜字更是貼得到處都是。龍鳳花燭照得她精緻秀麗的五官更顯玲瓏剔透了

怎麼會有一隻蝴蝶繞著她飛,不是只有飛蛾才愛撲火嗎?這只蝴蝶怎麼不要命似的淨往花燭上所結的燭淚上撞去。

「去去,莫要煩我。」少年時見了蝴蝶就想到梁祝的纏綿悱惻,只覺得艷麗淒美。現在卻覺得好像看見了死人的亡魂,實在是太不吉利了。

揮手驅走了蝴蝶,蓮步輕移,行到梳妝台,一路環珮叮噹,煙視媚行,香風細細。端坐在菱花鏡前,細細打量自己。

芙蓉如面柳如眉,櫻桃小口一點點。一身鮮紅嫁衣,艷麗如花,更是襯得她膚光勝雪,妖嬈如玉。那漆黑如緞的長髮上斜斜插著一雙碧玉蝴蝶釵。真正是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不過如此了吧。

她知道自己生得美,自小李家哥哥就不斷誇她好看,可是她從來沒有這樣好看過。到底是雲想衣裳花想容。才有珠翠便不同。

怨不得她,她自幼長於貧寒,原本並不知道珠光寶氣是那麼令人目眩神迷。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那樣安貧窮樂道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所以顏回才能夠得到孔夫子的讚許。可是她只是凡人啊,富貴便能淫。

原來嬌艷欲滴的胭脂有些花了,她輕輕打開鏤金錯彩妝奩,沉檀輕注些而個。朱唇啟時,更有隱隱的笑,淡淡的媚,還有些許新嫁娘特有的嬌羞。

三代為官才懂得穿衣吃飯,大富之家,連無關緊要的小玩意都是不同。這樣香艷的胭脂不知道要多少玫瑰粉身碎骨才煉得成呢。就好像是花兒泣血似的。

突然在鏡子中看見身後的桌子上整整齊齊擺了幾盆乾果。哦,是紅棗,花生,桂圓,瓜子。早生貴子啊。心中一喜,翩然回身,纖纖玉指,輕輕拈了一顆來吃。那紅棗是上好的,紅得宛如浸過血的紅寶石一般。

才咬了半口,忽然覺得鏡中人的臉似乎圓了幾分。是眼花了嗎?急忙扔下那那顆染了胭脂的棗兒,用手輕輕撫臉。確發現自己的手也已經腫得不成樣子了。

不,還在腫,而且越來越腫,不止手和臉,她整個人都彷彿充了氣似的暴漲起來。

李家哥哥那熟悉的聲音在空中徐徐蔓延開了,「蝶兒,你說過,你若負我,便叫你食言而肥。」那樣近,卻又彷彿那樣遠,好像是來自幽冥地府般。

「不是真的,這不是當真的。」她絕望地用已經胖得變形的雙手摀住大餅似的醜陋圓臉,淒楚惶恐地慘叫。可是她的身子越來越癡肥。卡嚓卡嚓,那一身描龍繡鳳的錦緞大紅吉服裂了,化作片片碎布。然後終於撐破了那臭皮囊。曾經傾國傾城的美四分五裂,支離破碎,血肉橫飛……

那一對碧玉蝴蝶釵靜靜躺在一灘血泊和殘骸肉塊中。旁邊那只被咬了一半的大紅棗兒,吸足了血,更是紅艷,彷彿鬼魅一般。

那只一直停在窗外的蝴蝶獨自飛如淒迷得近乎妖異的夜色中。那天空竟然也是深紅色的。那冷冰冰的詛咒聲彷彿繞樑三日而不絕。

「蝶兒,你說過,你若負我,便叫你食言而肥。」




第三卷 如影隨形


他很愛她,她也很愛他。他送她玫瑰花,她為他留起了長髮。她總是靠著他的肩膀,靜靜地聽他彈吉他。一切美得不像話。
  
那是世紀末,獅子座的流星雨璀璨的像一場絢麗的煙火,只為他們的愛情而綻放。那樣燦爛的燃燒,然後滑過天際,灰飛煙滅。

南方的冬天陰冷而潮濕,她小小的臉凍得冰涼。可是,她只是傻傻的對著他笑,「好美,好美,那些流星就像你的眼睛一樣閃亮。」

他也笑了,寵溺的用手刮刮她那已經凍得通紅的小鼻子,「小傻瓜,看你已經凍成這樣了。」

然後,在凜冽的寒風中解開他的大衣扣子,把她的臉,把她的整個身體都放進去了,讓小小的她緊緊的貼著他溫暖有力的胸膛。她可以清楚的聽到他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每一聲都是愛她。

他的大手撫過她漆黑如絲的長髮,輕輕的,愛憐的,她像只柔順的小貓,乖乖的倚在他的懷裡。突然,他故作驚訝的大叫,「看,流星的碎片掉到你的頭髮上了。」
  
「給我看,快給我看。」她搶著想要看。

他就溫柔的微笑著,攤開她的手,將一枚精緻的髮夾放在她的掌心。雖然不是真的鑽石,只是水鑽罷了,可是在明亮的星光下看來,竟是那樣晶瑩剔透。她讓他幫她夾到頭髮上,然後對他撒嬌,「你居然敢騙我,要賠我糖炒栗子呢。」

「好。」 他答應了,拉著她的手,2個人一起去買糖炒栗子。

他的大衣那麼大,那麼長的袖子,可以蓋住她那被他牢牢握住的小手。整個冬天,她老是忘記要戴手套。可是沒有關係,因為她總是和他在一起,而她的手不是被他捂在口袋裡就是被他捂在手裡。

剛炒好的栗子又香又粉,他怕她的手凍著,就一顆顆的剝給她吃。那樣甜蜜的滋味,溫暖的熱度,還有他修長的手指和深情的眼神。讓四周冰冷的空氣都彷彿一下子變得纏綿悱惻起來。

她問他:「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那最後一天你想做什麼呢?」

「只要為你再多活一天。你呢?」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裡。

「嗯,我啊,有點傻傻的哦。我想悄悄的跟在你身後一天,就像你的影子一樣。跟著你早上起床,晨跑,吃早餐……一直到你晚上睡覺,看見你在夢裡傻笑,喊出我的名字。」

「那好阿,成功的男人背後一定有個偉大的女人。」他笑著調侃她,她大發嬌嗔,動手打他。他假裝要逃,她急忙追趕他,2人笑鬧成一團,他手上的栗子掉了一地。可是誰也顧不得去收拾,2個人傻傻的相對而笑……

真是幸福啊,可是情深不壽,愛的越深越濃越纏綿,居然讓老天紅了眼,狠心的奪走了她。沒過幾年,她因為一場大病,提前離開而去。

彌留之際,她在病床上緊緊抓著他的手不放,「我好想變成你的影子,永遠乖乖的跟著你,陪著你一輩子。」

淒楚的聲音,無奈的深愛,纏綿的柔情,她的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那清澈的淚光宛如片片碎裂的水晶,割傷了他的心扉。為何執子之手,竟然不能與子偕老?

「我把你藏在最貼近我心臟的地方。」他的眼中也是水光瀲灩,可是他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哭,那樣只能惹得她更加傷心。他只是用顫抖的手,取下了她頭髮上的那枚水鑽髮夾。

因為病痛的殘酷折磨,那張他深愛的容顏早已變得蒼白憔悴,消瘦的讓他看了肝腸寸斷。那頭宛如海藻般濃密漆黑的長髮也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有那枚發卡依然璀璨奪目……

她終於還是去了,他跪在她的床前痛哭,手裡緊緊攥著那枚髮夾。髮夾的一頭很尖銳,甚至刺破了他的掌心。血,自他的傷口湧出,緩緩流著,順著他的手,流到了雪白的床單上,開出一片淒艷的小紅花。可是,他根本渾然不覺。真正痛的是他的心。他和她是一體的,她一停止呼吸,他的心臟就再也無法跳動。

他昏了過去,眼前是一片漆黑的死寂,他的世界只剩下孤獨和絕望。忽然,滿天流星如煙火般盛開,在那一瞬間,他就看見了她。她頭髮上的水鑽髮夾閃閃發亮,她的臉像一朵最嬌艷的桃花。

她漸漸地靠近他,微笑著拉起他的手,細細的親吻他的傷口,「傻瓜,你怎麼那麼不小心自己呢。我來陪你了。我要變成你的影子了哦。」她花瓣一樣柔軟的嘴唇,輕觸過的他的手心,血跡馬上消失,傷口頓時癒合 。

他拉住她,再也不肯放開她。他擁緊她,和她一起在絢麗星空下翩翩起舞。他們越轉越快,像一對雙飛的蝴蝶。突然,她消失不見了。

他在地上的影子變成了她的樣子。長長的頭髮,綽約的身姿。有情的人兒終於合為一體,他和她再也不會分開了。她要陪著他一輩子,永遠做他的影子……




第四卷 目中無人


他是大學校園裡的一個傳奇。他留很長的頭髮,彈得一手好吉他,有張英俊而冷傲的面孔。很少笑,可是一笑起來,天真而邪氣,甜美宛如一個剛做了壞事,為自己的得逞而得意萬分的小孩。
  
她是學校裡的另外一個傳奇。校長的女兒,成績自然是無可挑剔的優異。有著清麗而溫婉的容顏,氣質典雅。更難得的是天生馴良的好脾氣,美麗的嘴角總是帶著柔和的微笑,對誰都是輕聲細語的。是很有人緣的好女孩。
  
雖然他們兩個是那麼不一樣的人,但是大家都很喜歡他們。更有不少人希望這兩個傳奇有一天可以變成合併成為一個,只屬於他們兩個的共同的傳奇。那一定是一場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傾城之戀。

她的確是愛他,從一開學,第一次看見他,就無法自拔地愛上他。在她的十幾歲的生命裡,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人。他就像一陣曠野裡清新而放肆的涼風,不自覺得吹過了平靜已舊的湖泊,激起了無數漣漪。少女那寂寞而神秘的芳心,就那樣不可救藥地深深淪陷。

他每天踩著鈴聲進教室,她就開始學他,每天捏準了時間與他在教室門口「巧遇」,只為了可以微笑著輕輕對他說聲,「hi,好巧。」可是他總是神情冷漠,不假辭色。

逃課對他而言實在是家常便飯,平日裡捧著吉他的時候要比捧著書的時候多得多。可是他實在是聰明過人,每次考試的時候從來不會低空飛過,那成績一向叫看準他一定會掛的老師大吃一驚,叫平時用功的同學妒忌不平。她也就時常翹課,去禮堂的窗外,安靜地聆聽他彈吉他。卻始終沒有進去看著他練習的勇氣。

她甚至每天對著鏡子練習他的表情,那似笑非笑,嘴角微微向上,帶點冷嘲的樣子,是他的招牌表情,也是她的摯愛。她越來越像他,是不是愛他就會變成他?但始終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後來,在校慶的時候,他被同學連拉帶拽,隨便上台去唱了一個歌。立刻就被星探發掘,打造成當紅少年偶像。那一雙流離不羈卻又清澈冷冽的眼睛不知迷到了多少女孩子。都說動人,任是無情也動人。

別人新出道的時候都是很乖巧聽話的,媒體說什麼就是什麼,再不樂意也要賠笑。因為是新人,所以要委曲求全。可是他是不一樣的,總是冷著一張俊臉,斜著那雙狹長的單鳳眼睛看人。平時就不愛說話,要是有記者惹他不高興了,他就摔吉他,甚至罵人。他越是桀驁不遜,越是叛逆高傲,大家就越喜歡他。都說那叫酷,那叫個性。

自從他成名之後,每天彷彿都有上不完的通告,做不完的宣傳。她和他的距離自然是越來越遠了。不,也許從來就沒有近過,只不過現在被拉得更遠。可是她癡心不改,每晚都在他宿舍樓下等他,親手交給他一封信。

有時他徹夜不歸,她就等到第二天天亮。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就算他偶爾回來,他也是不說一個字,接過她的信,看也不看就當著她的面撕掉。

淺紫色的信封,娟秀而堅定的字跡,工工整整地寫他的名字。是用純藍的鋼筆墨水寫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顆閃閃發亮的藍寶石。

被他無情撕裂的時候,那信封裡面會飄出粉色的櫻花,純白的茉莉,絢麗的紅葉,金黃的臘梅,隨著季節的不同而變化。唯一不變的是那素白的信箋,總是帶著淡淡的令人愉悅的芬芳。紅箋小字,原來是述不盡平生意的,那是一顆敏感而纖細的少女芳心,可是狂傲冷酷如他,從來不懂得珍惜。

四年,她給他整整寫了四年的信。筆調總是那麼溫和淡定,含蓄矜持,細水長流的,那是她的風格。可是她的字從端正的楷書變成了狂野的草書,也許是因為她內心一直痛苦壓抑,那隱忍的深情無處宣洩。忍字終是心上一把刀。

大四了,同學們都開始變得忙碌起來了,或者忙著考研究所,更上一層樓,或者實習,聯繫將來的工作單位。只有她依舊一往情深,堅持不懈,相信他終有一天被感動。那樣的心有獨鍾,反而讓她差不多成了學校裡最大的笑柄,再沒有人像過去那樣用艷羨的眼神看她,倒是有人在她身後指指點點的。

她再也受不了了。她是那樣優秀的女子,到底心裡還是驕傲的。她站在學校那高高的教學樓上,她說要是他再不理她,她就要從那裡跳下去。

學校裡轟動了,一大群人圍在樓下,男的,女的,老師,學生,大家都勸她不要做傻事。她的父親,那斯文儒雅的校長,頭上已有斑斑白髮,見愛女一心求死,心如刀割,老淚縱橫,顫聲求她,「囡囡,不要。囡囡,快聽話,乖乖下來。爸爸上去接你。」

可是她已經不同了,自從見到他的那天起,她就拋棄了自己昔日的溫柔婉轉,學著他那樣冷酷桀驁。

她只是很平靜地冷笑,不許他們上來,更不許他們靠近她。她只要見他,她的心裡只有他,她也只看得見他。

而此時,他正坐在名貴的跑車裡,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歌迷見面會。明明看見前方被人群圍得水洩不通,他只是吩咐司機鳴笛讓眾人讓道。大家拍著車窗求他下車去勸勸她。連他的經紀人都擔心得讓他去看看。

他只是冷冷地反問:「關我什麼事,她愛我,我就一定要愛她嗎?就算我現在把她勸下來了,難道我還要許她一個未來嗎?她不會跳下去的,她只是在威脅我罷了。」

他本來就是少女殺手,顛倒眾生就是他的職業,不知道多少少女芳心繫在他身上,他回報得過來嗎?再說那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手段,他在自己演的偶像劇裡見得多了,叫他如何動容?

無情卻被多情惱,原來也是一件痛苦不過的事情。

他連看都不肯望她的方向看一眼,他的車子揚塵而去。她站在樓頂,只穿一件素白的裙子,風入羅衣貼體寒,裹著她嬌小玲瓏的身軀。一頭秀髮漆黑被吹得飄然如浮萍,更是顯得淒楚哀婉。那張一向看似平靜的清秀面孔,深藏著疼痛和決絕,還有無法說出扣的寂寞。她白皙的小手在高樓肆虐的冷風中凍得發青,緊緊扭著裙子一角。她一直在等他的一句話,哪怕只要一個字,她都會有了繼續留在這個世界的理由。可是他不說,他斷了她最後的希望,以及那微弱的一線生機。

「你太目中無人。」她終於心死,慘叫一聲,絕望的聲音,淒惻的深情。從樓上縱身躍下。她的裙子在風中被吹得如同盛開的白色花朵,開得芳華正好,就已經頹敗。哀艷但是不祥。

他聽見聲音,回頭望了一眼,居然剛好看見她從樓上落下。照理說,她從樓下那麼急速的下墜,而他的車子也駛得飛快。他無論如何不可能看清她的臉。可是他就是看見了。他看見她的頭髮四散舞動,宛如復仇女神頭上的毒蛇。更看見她那曾經癡癡凝視他的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飽含怨毒,狠狠地瞪者他。而她的櫻桃小嘴張開著,正在對他說,「你太目中無人。」尤其她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上揚,那樣冷嘲的表情。在那一瞬間,他好像看見了自己,這實在是令他毛骨悚然。

他心裡一驚,只覺得莫名的寒意向他襲來。但是他還是堅持去表演。

飛駛而去的汽車身後不遠處,是大片的血污,艷麗得彷彿大片紅色薔薇同時怒放一般,還有那凋零滿地的少女的身心。這是她最後一張信箋,用她自己的鮮血書就,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她逼著他看,但是他還是不屑一顧。

明亮的燈光,動感的音樂,還有那為他瘋狂的熱情的歌迷們,他是舞台的絕對焦點。他一登上舞台,就忘記了剛才那微不足道的不安。全身心地投入到演出中,一到高潮,那些歌迷們簡直是渾然忘我,大聲尖叫,使勁地鼓掌。他們好像全都只看見他。而他自己卻乾脆閉上了眼睛,那歌聲實在太動人。連他自己都覺得迷醉了,而他一向是十分自戀的人。他從來不是為別人歌唱的。他沉浸在自己所營造的深情世界裡,不能自拔。

突然那甜蜜的小世界裡,閃過了不祥的陰影。有個人正在急速下墜。正好向他撲來。那是她。

她撲向死亡的懷抱,她睜大眼睛盯著他看,如水秋波,蕩漾的都是幽恨和哀怨。可是她的嘴角卻帶著一抹淡淡的冷笑,像他一樣的冷笑。她對他說,「你太目中無人。」

空氣中暗香浮動,漸漸蔓延開來……

那個香味他很熟悉,平時她所用的信紙就是帶著這種芬芳。雖然他平時從來沒有看過那信,但是撕了四年,他已經記得那個香味。

他頓時覺得從頭到腳都一下子冷透了,她來了,她來了。

他急忙睜開眼睛,想要掙脫那淒美而恐怖的景象。可是睜開眼睛,他才發現更加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看不見了,不,不是全部都看不見,比那完全的漆黑可怕萬分。

他只是看不見任何人。他看見舞台下一排排座位的上坐著一套套的衣服,沒有頭,沒有手,也沒有腳。但是座位下是一雙雙各式各樣的鞋子。同時他卻聽見那空座位上不斷傳來熱烈的掌聲。舞台上的音樂還在繼續,他卻無法再歌唱。只能惶恐地大喊,「有鬼,有鬼。我看不見人了。」用他那清澈動人的聲音,只是那聲音再也不復往日的冷酷。只有無限恐懼。

他瞪大了那雙不知迷倒過多少人的眼睛,努力想要看到一個人。可是那是徒勞的。舞台那明亮華麗的燈光變地格外冷清而刺目。

他聽見歌迷擔心地驚問,「怎麼了,你怎麼了?」他們甚至衝到舞台邊來拉他的腳和褲子,他可以感覺到,但是他只是看見那一套套衣服伸手來拉他。

也聽見工作人員向他走來的腳步聲,那是皮鞋踩在舞台上的聲音。咚,咚,咚,越來越近了。可是他就是看不見人,只有一套衣服,還有一雙鞋子向他走來。他不安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麼,可是他從此目中無人……




第五卷 以身相許


她一出生的時候,她的爹爹就為她釀了一罈酒。這是紹興人的規矩,家裡生了姑娘,就要埋一罈酒在地裡。那酒有個極好聽的名字,就喚作女兒紅。等它重見天日的時候,便是姑娘出閣的大喜日子。
  
可是她到底是由些不同的。她生在春天,那時桃花開得正爛漫。她家的桃花更是妖嬈無限,亂落如紅雨,有幾片便落在那酒罈中。爹爹看那琥珀色的美酒中浮著片片艷麗桃紅,實在好看,就為她取名叫桃紅。

他一出生的時候,他的爹爹也為他釀了一罈酒。那酒叫做狀元紅,是慶賀男孩子金榜題之用。

她和他自小訂了親,等著他進來高中之時,那女兒紅和狀元紅就要一起開封,香飄雲天外。

他進京趕考,她乘著小小的烏篷船去送他。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鴛鴦相對浴紅衣,她穿一身碎花青衣,為了划槳,一隻袖子微微挽起,露出一節蓮藕一樣嬌嫩白皙的手臂,上面套著一個碧玉鐲子。雖然不是什麼上等的美玉,可是那是他送她的,還親手刻了她的名字。

他看著她撥開碧波,得心應手,真是欸乃一聲山水綠。只覺心神蕩漾,那圈圈在水面盪開的波紋彷彿是在他心裡開了花。

「段郎。我就送你到這裡了。」

送君千里,終需一別。她微笑看著他,一雙剪水秋瞳,那樣漆黑,那樣明亮。

他一下子就看得癡了,忘了要回答。而她等著他回答,眼裡漸漸泛起淚花。他頓時慌了,伸出手,想要幫她把眼淚拭去。但是傷心最怕有人憐,他越擦,她的眼淚越多。

他沒有辦法,只好低下頭去吻乾她的眼淚。她輕輕的閉上了眼睛,卻清晰地看見了她的眼前是一片纏綿悱惻的桃紅色。他的吻漸漸濃烈,然後滑過她花瓣一樣的臉頰,然後覆上她那已經被淚水打濕的櫻桃小口。他嘗到了她的芬芳香甜,還有眼淚的鹹澀酸楚。那一刻他覺得天地間的萬物都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幸福。

他們再也停不下來,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春水船如天上坐,人在舟中便是仙……

「段郎,我對你以身相許,你可不要負我。」

臨別之際,她在他懷裡低語,絲髮披兩肩,何處不可憐?楊柳依依,山也依依,水也依依,兩情更是依依。

他許了她一個未來,他說一定會來接她,鳳冠霞披,娶她過門。

桃花開了,又謝了,已經三次了。但是桃紅心裡的那個人,除了在夢裡,竟然沒有回來過。草長鶯飛三月天,千里鶯啼綠映紅,看在她的眼裡只是斷腸。可憐桃花面,日日見消瘦。

她抱著那罈女兒紅去杭州城找他,希望他記得他的誓言。

但是他已經今非昔比。蟾宮折桂,赴過瓊林宴,打馬御街前,貴為天子門生,已經官拜中書侍郎,人稱紫薇郎。他正要迎娶丞相千金。那位小姐名叫紫薇。紫薇花對紫薇郎,真是天作之合呢,可是那昔日桃紅要怎麼辦呢?

他文縐縐地對她說,「李太白有詩雲,雨落不上天,覆水難再收。」

她不懂李太白是誰,可是她知道她的段郎變了。她拉著他的袖子苦苦哀求,「段郎,段郎,我對你以身相許……」

「你怎麼就是不懂,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他不耐煩地揮開她的手。她怎麼也想不到他會這樣用力,顧不得自己,只是緊緊抱住那罈酒。她被他揮到了地上,手上的玉鐲子經不起那麼重重一敲,斷了。

那一剎那,所有兩人曾經共同擁有過的的幸福被他親手摧毀得灰飛煙滅。而且決絕得不留一點餘地。人變了心,何止言而無信,簡直是絕情。

他命下人端來一盆水潑在她身上,自己揚長而去。她在地上看著他頭也不回地走掉,她的心比身上更陰冷潮濕。

山外青山樓外樓,杭州的樓外樓是城裡最著名的酒樓。她抱著那壇已經埋藏了十八年的女兒紅上了酒樓。大家都在熱烈地討論著今天的大喜事,都說這是郎才女貌的風流佳話。

而她咬碎貝齒,狠狠地撕開了雕酒花壇的泥份。手上用勁雖然狠,臉上卻刻意不動聲色。就像他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的心,還那麼滿不在乎。

她恨恨地喝那酒。

家鄉的美酒味道依然淳厚,可是家鄉來的人卻已經變了質。她喝了幾口酒,臉上頓時泛起兩朵桃花,更是嬌艷動人。可是酒入柔腸,彷彿滴滴都是剜心的酷刑,化作相思淚。

藉酒消愁愁更愁,這是真正的苦酒。她如今一個人獨自消受。玉容寂寞淚闌干。只是靜靜等著他。

來了,來了,終於來了。那是她自小深愛,以身相許的段郎,如今卻已經成了別人的新郎。緞靴金帶,一身大紅蟒袍更是襯得他英姿勃發。就算是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也不過如此了吧。可惜,他這樣負心薄倖。

「段郎,我對你已經以身相許。」淒楚的聲音,絕望的深情。

她抱著那酒罈縱身一躍。她的紅色衣裙在空中像花朵一樣盛開,淒美而不祥。酒罈中的女兒紅灑了出來。竟然不是下落的,而是向上飄散,如一片哀艷的紅雲瀰漫開來,最後形成一道血色的虹,像是藍天的一道淒惻傷口。誰說雨落不上天,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而她不偏不斜恰好砸在新郎官的身上。她終於撲向他的懷抱,用飛蛾撲火那樣無怨無悔的姿態,一往情深,甘之若怡,最終撲向死亡,依舊堅貞不渝。這才是真正的以身相許,他終於永遠屬於她。再沒有人可以把他從她的身邊奪走。

他從馬上跌落,頭重重砸在地上,立時氣絕。肝腦塗地,一片血腥狼藉,

那酒罈一砸到地上,片片碎片,就化作朵朵桃花,散入風中,彷彿了無痕跡,那在地上碎裂的不是酒罈,而是一顆凋零的芳心。

濃郁的酒香在空氣中蔓延開來,帶走血腥的粘稠。

而她躺在他的懷裡,長髮披散,容貌依舊美如生前,宛如一朵睡去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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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痛心


張貴妃,花容月貌,綺玉年華,始是新承恩澤時,三千寵愛在一身。

  此刻盛裝打扮,煙視媚行。穿一條桃紅緞子長裙,墜著長長的流蘇。她一動,便似微風撫柳。髻挽巫山一段雲,斜插著一支金步搖。走路時一身珠翠叮噹作響,更是動人。

  可是這哪裡是環珮叮噹,分明件件都是女人的利器,可以於無形之中取人性命。在這宮闈爭寵奪愛的慘烈廝殺中,打扮得嬌滴滴的媚,是用來自保,更是為了傷人。耳環,項鏈,玉釧兒,一樣樣披掛起來,是要上陣殺敵呢。

  她去皇后娘娘的正宮耀武揚威。

  那玲瓏閣整個宮都是白玉所建,連地板都是上好的白玉鋪就。因為皇后名叫玉無暇,所以當初大婚之時,皇帝便用白玉為宮迎娶她。

  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張貴妃一進去,無端的便覺得心裡一陣發寒。

  那宮內種滿了一種白色的香花,也不知道是什麼名字,似乎已經很久無人修剪了,肆意蔓延,開得鋪天蓋地的,更是暗香浮動。

  那清冷的芬芳聞得令人迷醉,幾乎辨不清天上人間。

  張貴妃片刻失神,才想起自己的來意,杏眼一瞪,氣勢洶洶得殺了進去。

  好生奇怪,青天白日的,那宮中竟是不透絲毫光亮。紫色絲緞長簾蔓地。皇后的椒房中還垂著一道珠簾,全是用夜明珠串成,光華流轉,晶瑩奪目,美如幻夢。

  可是一個已經失寵的皇后能夠與誰共此一簾幽夢呢,還不是坐愁紅顏老?張貴妃幸災樂禍地心想。

  簾幕無重數後,有一婀娜身影撥弄著懷中的錦瑟。看似漫不經心的,低眉信手續續彈,已經是未成曲調先有情。

  「好姐姐,你省省吧。就算你彈得再怎麼動聽,那知音的人兒又在哪裡呢?」張貴妃咄咄逼人,分明不把已被冷落多年的皇后放在眼裡。

  簾後之人並不作答,只是繼續彈奏錦瑟,音韻窈窕,極盡哀思。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但是張貴妃既然無心賞花,又何嘗有那閒情逸致去聽曲呢?

  她再也沉不住氣了,一把掀起了珠簾。那一刻,她頓時愣住了。

  好一位冰肌玉骨的絕代佳人,淡香盈盈雪色裝,冷艷高貴,風華蓋世。像朵艷麗的牡丹開在了寒冬冷雪上,雖然美絕人寰,卻又讓人覺得絲毫不可親近。素著一張臉,秀髮也未梳攏,烏雲自然曳地。剪水雙瞳,清澈明亮,卻又有著一種哀怨憂傷之色,宛如天際寒星。

  這便是中宮之主,一國之後,母儀天下的女子。不僅有著傾國傾城的容顏,那種名門閨秀的清秀典雅之氣,更是無人可及。在這天生麗質的皇后面前,張貴妃的千嬌百媚都變成了刻意的搔首弄姿,就連那原本風情萬種的墮馬髻,都一下子變得不堪入目。

  皇后身後一方青玉案,上有一冰裂紋的細瓷花瓶裡插的亦是那種白色的香花,在這不見天日的深宮,仍是爭先恐後的怒放,那樣不動聲色的嫵媚,有些開得極盛的,卻已是正在凋零,片片落了下來,一桌子的花瓣。旁邊還有一隻精巧的金猊,吐著裊裊的沉水香,更覺迷離異常。

  皇后還是不應聲,只是停了琴音。她身邊的青衣宮女便為她洗淨雙手,再套上鏤銀甲套。那指甲套好生華美,銀白色的並蒂蓮下,鴛鴦相對浴紅衣,精緻的刀工,刻畫得栩栩如生,鑲的寶石更是光彩奪目。

  可是日日要靠絲竹之聲解悶的人,如何能夠續長指甲呢?其實皇后不續指甲已久,只不過那甲套亦是當年新婚燕爾之時,陛下送她的禮物。多年來,她已經戴成了習慣。

  如今,他的人雖然已經不肯再踏進這正宮一步,她卻依然戴著他所贈的東西。

  「你過來!」皇后說話吐氣如蘭,大珠小珠落玉盤般動人。分明是輕聲細語,卻又讓人覺得令出如山,有千金之重。

  張貴妃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一步。

  「真是閉月羞花相貌。」皇后用手抬起了她的小臉,長而冰冷的指甲套便抵住了她的下顎,「仗著這張臉,你就恃寵而嬌了嗎?」

  「我……我……」張貴妃素來伶牙俐齒,但是在皇后面前非但無法分辨,甚至嚇得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不知道輕重的賤人,你被立為貴妃,就真的以為自己多尊貴了嗎?本宮是皇后,三宮六院皆由我統率。你見了本宮,不馬上行禮問安。居然膽敢放肆妄言,這一下子是教教你起碼的規矩。」皇后怒斥,那尖尖的指甲套便抓在了張貴妃的臉上。

  血頓時湧了出來,在那桃花粉面上畫出纏綿的圖樣。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難怪皇上不要你。你是皇后又怎麼樣,你永遠都得不到他的心。」因為鑽心的疼痛還有那被羞辱的憤恨,張貴妃嬌媚的臉孔頓時扭曲,狠狠地罵道。

  「誰說我得不到他的心!」皇后娘娘冷笑,她那白得欺霜賽雪的面容上,突然出現了一種刻骨的怨毒。她恨恨地道,咬牙切齒,幾乎咬破櫻唇。

  「我去找陛下,要他為我作主。」張貴妃捂著臉,哭著跑了出去。夜明珠簾子被她狠狠掀起,用力一推,那珠簾又蕩了回去,那瑩瑩珠光印在皇后的臉上,竟是陰晴不定的慘碧。

  「你去啊,你去啊,你去問問他的天下是怎麼得來的?」皇后輕蔑地嘲諷。

  若是當初沒有她爹爹鼎立相助,他如何能有今日?

  先皇突然殯天,來不及留下遺詔。國不可一日無君,諸位皇子紛爭不斷,不惜兵刃相見。那樣兄弟鬩於牆,不過是為了搶奪那皇位。而她爹爹是大將軍,憑借手中兵力,助他登上大寶。

  而她自小才貌絕倫,文能填詞,蓬萊文章建安骨,武能握劍,一舞劍器動四方,被立為皇后,原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世人也都道這是一場天作之合,金玉良緣。

  可是她竟然不是他的全部。他畏她,懼她,但是卻不再愛她,因為她太過完美,雖然艷若桃李,卻冷如冰霜。他另設三宮六院,不過都是些出身低賤的女子,但是個個柔如春水,嬌媚入骨,會為了討他歡喜而花容自現,玉體橫陳。不似她那樣永遠冷冰冰的不假辭色。

  正宮變成了冷宮。他只留給她一座愛的空城,用玉建造的宮殿。而她也就任憑它漸漸荒蕪,變成了一座廢棄之城,孤寂的死城。

  這區區張貴妃又算什麼呢?縱然一時寵冠六宮,以色事他人,又能得幾時好呢?她不是第一個,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可是自己是不一樣的,她是堂堂正正的皇后。皇后重新彈起錦瑟來,看來還是漫不經心的,臉上的表情卻越發凝重起來,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突然,那錦瑟的弦斷了,割傷了她的手指。

  鮮血頓時順著她那削蔥般的手指,旖旎而下,滴在那白玉鋪就的地上,滴答滴答,聲聲都是無盡的寂寞。

  她怔怔地看著那血從她的手指不斷湧出,便如看到流年在她手中漸漸逝去一般。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是啊,誰復商量管弦?唯有絳唇珠袖兩寂寞。

  她用手指抹了下嘴唇,那血便如胭脂一般將她的嘴唇染紅了,嬌艷欲滴。突然,她狠狠地將錦瑟摔到了地上,那一地無法挽回的支離破碎。

  「來人啊,本宮要梳洗。」

  一聲令下,宮娥便魚貫而入,伺候皇后梳妝打扮。她的妝台,原本是羅列著最上好的胭脂水粉的,可是奩器了不開,那粉拂竟然已經生了黃衣。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女為悅己者容,可是容給誰看呢,難道要她孤芳自賞嗎?心高氣傲如她,怎麼肯同那些庸脂俗粉爭奇鬥艷呢?水至清則無魚,玉無暇則不幸。

  她是素來嫌脂粉污顏色的,如今明珠點絳唇,卻是艷光照人。晚妝初了明肌雪,換上金線所繡的朝服,更是襯的她那高貴秀美的臉容端正可喜。雲鬢上的那隻鳳頭釵,用拇指大的珍珠串成了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光彩奪目,美艷碩大,世間除了她又還有誰配用呢?

  皇后端坐在菱花鏡前,細細端詳自己,鳳目含威,雍容華貴之中竟流露出無比的煞氣。

  乾清宮,皇上寢宮,張貴妃正在陛下懷裡哭訴皇后欺人太甚。

  「陛下,她……」說到委屈之處,張貴妃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雖然是臉上有傷,可是梨花一枝春帶雨,更是楚楚動人。

  「愛妃,朕一定幫你作主,可是,你原來就不該招惹她的,她畢竟是皇后,是六宮之首。朕都要讓著她幾分。」皇帝分明是心痛不已,柔聲勸哄,但是對皇后依然是十分敬畏。

  突然,內侍聲聲傳報,「皇后娘娘駕到。」

  皇上一驚,頓時龍顏失色,三魂丟了七魄,再不敢憐惜眼前人,急忙一把將妃子推到屏風後面,

  「陛下,我為什麼要躲著她?」張貴妃不肯就此屈服在皇后的威嚴下,對皇上撒嬌。

  「好生躲著,不許出來。」皇上也不作解釋,只是命她切莫出來。聽見皇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的額頭上竟然已經冒出了密密的細汗。

  來了,終於來了。

「臣妾見過陛下。」皇后雖是跪下請安,但是語氣依然是不卑不亢。

  「速速平身。梓童,你怎麼來了?」皇帝急忙親自扶了她起來。可憐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的九五之尊,一見了皇后就頓時變得手足無措。他知道自己樣樣比不過她,總是自愧不如。

  她不是他的愛妻,倒是壓在他頭上的一座大山,叫他喘不過氣來。她的家族對他的幫助,她的美貌,她的才情,她的高貴對他而言都不是什麼好事,反而是他不能承受的負累。在她面前,他永遠都抬不起那既自傲又自卑的頭顱。

  他甚至都不敢直呼她的名字。只是喚她作梓童。那是帝王對皇后特有的專稱,尊重但是疏離,怎麼比得上愛妃兩字的濃情密意?雖然不過是妃子,可是到底是愛的。更不用說纏綿悱惻之時,他忘情地喚那些女子香艷的閨名。

  那皆是佛經用語,從來沒在冊封皇后的金冊上用過,唯獨她冰清玉潔,彷彿不食人間煙火,才襯得起那樣清麗的詞句。

  可是就像觀音娘娘一樣,雖然是端正可喜,觀者無厭,卻未免太高高在上了,誰又會對那樣的美麗心存遐思呢?所以他只能對她敬而遠之。

  「臣妾若不來,陛下難道肯來見我嗎?」當初他為她建玲瓏閣時,特意離他的乾清宮最近。可是如今門前一步地,不肯暫回車。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

  「梓童,朕實在負你甚多。」他愧疚,但是更加惶恐,就像那在鬧市被抓住的小偷,不為自己的罪責而懺悔,只是害怕大老爺的板子。

  「聖上還記得嗎?當年你策立我為皇后時,曾經詔告天下,說臣妾容儀婉媚,莊嚴和雅……」她也不追究這些,只嫣然一笑,柔聲問他。就像她明知此刻張貴妃正躲在某處,只是不動聲色。

  她素來不苟言笑,此刻一笑起來,便如江南的梅雨時節,那欲讓人斷魂的綿綿細雨實在下得太久了,突然出現了一道陽光般明媚可愛,直叫人心神蕩漾。他頓時看得癡了,將她擁入懷中。

  「已經沒有關係了,陛下。」皇后倚在他的胸前,宛如一依人小鳥。

  突然地,他覺得心口傳來一陣可怕的心痛。皇后右手的尖尖五指插進了他的胸膛。「臣妾現在要把陛下賞賜給臣妾的心痛全都還給陛下。」 那是她多年苦練的功夫。將軍的女兒,在嚴父督促下,寒冬酷暑日日勤奮學習方才練成的指力,本已是力道驚人,再加上刻骨的怨毒,那從小養尊處優的皇帝怎麼抵抗得了?

  他一向都不是她的對手,無論做什麼。她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呢?

  但凡夫妻兩人,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便是西風壓倒了東風?他怕她,所以避著她,與她相敬如冰,可是她何嘗想要壓倒他?如果可以的話,她何嘗不想舉案齊眉,與子偕老?

  可悲的是,她現在還是靠著她比他更強這一點來報復。

  聽見他胸骨碎裂,她何嘗不是肝腸痛斷,可是她就是不停手。她冷冷地看他在她手下因為劇痛而垂死掙扎。那激烈抖動的身軀,彷彿秋風中的一片落葉,那麼無助而渺小。

  「謝謝你,無暇,這是你為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情了。」他也知道逃不了。反而釋然地笑了,甚至捨棄了那帝王專用的朕字。大婚這麼多年了了,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終於不再欠她什麼了,可以得到解脫。

  「換你心,為我心,方知相憶甚。為何你就一定要負盡相思意?」皇后淒然一笑,手上卻更加用力。手指一寸寸地推進,都說十指連心,那何嘗是手指,那是一寸相思一寸灰。經年累月,早已經心如死灰。

  她好恨呢,那是獨宿空房淚如雨的恨,那是日日思君不見君的恨,那是紅顏未老恩先斷的恨,更是驚聞新人在她面前放肆的恨!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這一次她笑了,可是卻笑得比誰都淒厲,都痛苦。佛偈有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若是全然無情無愛,此生又何必?可是愛為什麼還會生恨呢?

  「啊,陛下!」那躲在屏風後面的張貴妃,親眼看見這樣的慘象,忍不住驚叫一聲。

  「你看見了,那正好。我就是要讓你看看,我是不是能夠得到他的心?」 皇后冷笑,那宛如青蔥一般的纖纖手指,生生地剜出他的心。那指甲套上的銀白色並蒂蓮花已經被粘稠的熱血染紅。

  皇后將心緊緊攥在自己手裡,一步步逼近張貴妃,捧到她的眼前。那鮮血淋漓的心幾乎要貼上張貴妃的臉,張貴妃覺得血腥和黑暗同時來襲,她頓時昏了過去。

  皇后縱聲狂笑,那美絕的面孔變得無比猙獰,「誰說我得不到他的心?」她髮釵上的那只珍珠鳳凰,劇烈搖擺著,珠光瑩瑩,便如滴滴淚珠。

  那顆心還在她的掌心上跳動,撲通撲通,那樣低沉,窒悶,急促的聲音。血滴答滴答地滴在了地上,是說不盡的寂寞和心痛,還有無限的絕望……




第七卷 七原罪之妒忌


他叫納喀索斯,正如那希臘神話中因為迷戀自己水中倒影而溺死的同名美少年一樣,真正眉目如畫。

  一個男子原是不該生的如此的,所以才美的叫人驚異。大家都恨不得把他寵壞。他家夜夜笙歌,門庭若市,男女老少,紛紛前來,不過是為了看他一眼。

  終於他艷名遠播,驚動了當時最有名的古董收藏家,錦上添花,送了他一面珍藏已久的魔鏡。

傳說,神話時代的女神寧芙因為得不到美少年納喀索斯的愛情,心碎而死,她在垂死之際最後為他所流的那一滴眼淚就化作了一面鏡子,晶瑩剔透,美如幻夢。可是任何普通人站在它面前的時候,鏡子裡都是空白一片,沒有影像。因為它只照得見世界上最美麗的人,然後那人的倩影就會長存其中。

  年華似水流,佳人卻難得,等過了那麼多春秋冬夏,也算閱人無數了,可是了無痕跡,那鏡中還是沒有人影。那璀璨而冰冷的鏡光就像是一滴淒惻的眼淚,因為等不到那個命中注定的人而流。

  可是大家都相信他是與眾不同的,他一定可以用他那空前絕後的美貌去製造奇跡。

  他果然不負眾望,只是站在鏡子前顛倒眾生地一笑,那鏡子頓時清輝瑩瑩,閃閃發光,從此便記住了他的美。鏡中影像竟是栩栩如生,水剪雙瞳點絳唇,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從此他家更多賓客,不僅是為他,亦是為了那鏡中人而來。開始,他亦頗為自得,常含笑立於鏡子下面,恭迎四方嘉賓。可是眾人總是一進門,還沒看見他本人,就先看見那懸於他頭上的那面魔鏡,大聲驚歎著,「這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啊!」

  一次,兩次……時間久了,大家彷彿竟再也看不見他本人似的,只盯著那鏡中人讚歎不已。

他惱了,跺足大喊,「大家看看我啊,我才是本人啊!」

  大家這次看了他一眼,可是很快的,他們的目光又回到那鏡子上,感歎道,「真漂亮啊。」

  他迷惑了,抬頭看那魔鏡。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不是明明和自己的一模一樣嗎?可是為什麼,那鏡中人的眼角眉梢都是誘因,引的人欲罷不能?還有那紅薔薇一樣嬌艷欲滴的嘴唇,似笑非笑,微微揚起,彷彿在嘲諷他,「你這個醜八怪,你還比不過我這面鏡子。」

  他再也受不了,妒忌,強烈的妒忌在他的心裡像火一樣燃燒著。他的眼睛紅得要流出血來。他不顧一切的抓起自己的佩劍刺向那可惡的嘴臉。他一定要殺了那個卑鄙的小偷,那個該死的傢伙居然敢偷走他的美貌還有大家的注視。

  慘烈的一聲巨響,鏡子碎了,那張絕美的臉被刺中,額頭上多了一個醜陋不堪的傷口。看著破裂的鏡中自己的殘像,他瘋狂的笑了。那地上的鏡子碎片,一片片都倒映出他殘酷惡毒的冷笑,那樣支離破碎的慘不忍睹,有一種毀滅的快意。

  忽然,他看見鏡中人對自己笑了笑,那笑容美麗得近乎詭異。那鏡子重新變得完整無缺,接著那個傷口居然慢慢癒合了。那美麗的額頭上依然光潔如昔,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不知為何,他的劍尖上卻開始滴下血來,順著那寒光閃閃的劍刃畫出淒艷哀婉的花紋,然後滴在地上,滴答滴答,那窒悶低沉的聲音在原本寂靜的房間裡簡直要把人逼瘋。不,那不是血液,而是無盡的妒忌。在日積月累後沉澱變質,已化作他血液中的劇毒,妒忌得連鏡子中的自己都容不下。

  地上的血越來越多,他被嚇得手足無措,覺得自己看錯了,想要再定睛細看。卻突然覺得額上一片劇烈的刺痛,像要把他撕碎了似的。他一摸自己的額頭,觸到了溫熱的液體和深深的傷口,他慘叫一聲,「哦,不!」他那曾經魅惑眾生的絕世容顏因為強烈的恐懼和絕望而扭曲,顯得無比醜惡和猙獰。

  是血,是他自己的血。他的額頭上不斷的湧出血來,無法停止的奔流,血腥的鮮紅,順著他那慘白得欺霜賽雪的臉而緩緩流下來,那樣新鮮的,粘稠的,帶著自戀的芬芳和妒忌的惡臭的血液,流到他嬌媚如夜色的眼睛裡,然後再滴到地上……

  熱辣的刺痛,漸漸模糊了他的視線,然後就是一片漆黑,他倒了下去,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玉山已倒難再扶,那還在滴血的凶器從他風華絕代的手裡落到地上的血泊裡,閃著冷酷的銀光。

  那魔鏡中,另外一個他不動聲色地注視著著這一切,依然是笑得傾國傾城。然後他的人影漸漸淡去,一片空白的魔鏡,那璀璨而冰冷的鏡光化作一滴眼淚,清澈但是淒惻,因為等不到那個命中注定的人而流。那晶瑩剔透的眼淚從牆上慢慢滑落,滴在那堆哀艷的血泊中,已經平靜宛如一潭死水的血泊泛起微微的漣漪……




第八卷 七原罪之憤怒


他家裡是榮耀非常的,歷代世襲公爵,享有最豐美的領地,到了這一代的懷特公爵,更是年輕才俊,允文允武,無所不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身邊少了一個人,少了一個知冷知熱的枕邊人。大家都替他著急,勸他好歹將就一些,可是他總是微笑不語。

  終於在那一天,他遇見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女子,穿一件素白的長裙,分明是簡單不過的料子和款式,在她身上,娉婷婀娜,已經勝卻人間無數。可是她分明不快樂,精緻如畫的眉目間都彷彿藏著說不盡的心事,幽怨的,神秘的,但是卻又絕不肯吐露出來,只是在眼角眉梢之間隱隱透著一些,更是動人無比。

  沒有人知道她從何而來,她好像就是為了與他邂逅相遇而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她有一個極美的名字,叫做艾麗絲。艾麗絲是希臘神話中彩虹女神的名字,也是鳶尾花的意思。在他看來,她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彩虹,最心愛的一朵鳶尾花。

  親戚朋友紛紛反對,說她來路不明,怎麼配得上他的高貴尊榮?

  可是他愛她,非卿不娶。不請任何賓客,簡簡單單的婚禮,兩個人在神的面前許下了神聖的誓言。

  我(懷特/艾麗絲),願以你(艾麗絲/懷特),

  作我婚姻的妻子/丈夫,

  擁有和扶持,從這一天起,

  是好,是壞,是富,是貧,

  疾病中或健康時,都相愛相依,

  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正如上帝之神聖命定;

  此我以信為誓。

  他們根本不需要其他任何不相干人等的什麼祝福,在愛的兩人世界裡,只要他們兩個在一起,就是真正的幸福。

  婚後,夫妻兩人相敬如賓,真叫人只羨鴛鴦不羨仙。他們的愛巢裡種滿了與她同名的鳶尾花,暗香浮動。他每日清晨親手摘一朵鳶尾花,輕輕為她插在髮髻上。她總是含笑看他,柔情脈脈。雖然偶爾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在她眼裡一閃而過,可是她的笑容比以前明媚得多了。

  一日,懷特公爵有一位許久不見的友人來訪。有朋自遠方來,懷特公爵自然十分高興,不再計較當年與親朋決裂的舊事。聽了侍從傳報,便自己迎了出去,還讓艾麗絲去酒窖取出他們家族收藏已久的珍釀,打算與好友痛飲一番。

  她含笑拿著那葡萄酒出來。懷特公爵和朋友剛好有說有笑的進來。

  「這是我多年的好友格林公爵,這是我的夫人艾麗絲。」懷特公爵熱情地介紹著。

  「你的夫人?哼,她不過是個人盡可夫的妓女。」可是那同樣高貴的格林公爵卻輕蔑地說。

  艾麗絲聞言,花容失色,水晶酒瓶從她手裡滑落,那葡萄酒灑了一地,紅得那麼刺目,似一灘新鮮的血泊,艷麗而不祥。那已經摔得支離破碎的片片水晶在地上,光芒璀璨,卻讓人覺得無比寒冷。

  「你說什麼,我要和你決鬥。」話未落地,懷特公爵已經抽出了腰間的佩劍。就算是再好的朋友,懷特公爵都不許他侮辱自己的愛妻。

  「我有什麼不敢說的,再說一百次都無所謂。我是為你好,我說的都是真的。她的左胸上有一顆紅色的硃砂痣,是不是?」格林公爵冷笑著說出證據。

  是的,沒有錯,那樣私密的地方如何會假?那懷特公爵曾經深情親吻過的硃砂痣,本來是在他眼裡一朵最嬌媚的紅薔薇,突然變成了他心上血淋淋的傷口。

  「不,這不是真的!艾麗絲,我要你告訴我。」可是就算證據確鑿,他仍是不信,要她親口回答。他的手裡仍然牢牢握著那把劍,寶劍冰冷的利刃照出公爵那因為緊張與不安而煞白的臉。

  「懷特,我……」她說不下去,眼淚已經流了下來。清澈的淚光,彷彿地上那片片碎裂的水晶,順著她那美麗而憂傷的臉緩緩流下,滴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你……賤人!」 惡毒的辱罵,第一次從那曾經對她海誓山盟的漂亮薄唇中吐出。他的眼睛,氣得像是要燃燒起來似的血紅,憤怒這條毒蛇已經完全吞噬了他的理智。

  手起,劍落,寒光一閃,剎那之間,他持著利劍貫穿了那曾經深情愛撫過的嬌軀。

  「啊,艾麗絲!」 懷特公爵驚叫著抽出劍。劍上冶艷綺麗的圖畫,是她的血畫就,粘稠的熱血,如噴泉般湧出,浸透她髮髻邊的鳶尾花,濺濕他慘白的臉,活埋他的心。

  艾麗絲輕靈的身體失卻重心,慢慢向前傾倒。她那海潮般濃密漆黑的長髮散了開來,那朵他早上為她所插上的鳶尾花從青絲上滑落,墜地。曾經潔白無暇的花瓣染滿了猩紅的血漬和酒痕,只有香如故。

  懷特公爵緊緊抱住她,閉上眼睛,淚水緩緩溢出,稀釋著臉上她的血,那血淚模糊的臉因劇烈的痛楚而扭曲,昔日的英俊蕩然無存。懷特公爵絕望地仰天嘶吼:「不!」他整個人一下子虛脫了,他抱著她無力地跪了下去。滿地的水晶碎片扎入他的雙腿中,頓時鮮血淋漓,他的血和地上的紅酒混在一起,慘不忍睹。陣陣劇痛從腿上傳來他卻彷彿渾然不覺,痛的是他的心啊!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生死愛恨不過是在一念之間,原來上天不許人癡狂。

  狂亂的懷特公爵根本不許醫生靠近他來治他的腿傷,只是死死抱住她的遺體不放,他任憑那雙腿因為失血過多而廢掉。他今生再也不能行走,這是他對自己的懲罰。他依然還是愛她,那樣深愛,雖然一時急怒攻心,鑄成大錯,斷送幸福,可是他還是無法停止愛她。那曾經的深愛變成了無盡的折磨。

  他用她的胸骨親手做了一把豎琴。豎琴上暗啞的黑紅,是胸骨上已經乾涸的血漬,上面銘心刻骨的傷痕是她被他利劍貫穿之後留下的永恆罪證。豎琴的琴弦是用她的秀髮織成,彷彿還能夠依稀聞得到鳶尾花的淡淡香味。

  他總是不言不語,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輪椅上,任憑長髮披散,遮住了那張英俊而沉鬱的臉龐上永遠擦不幹的相思淚。他只是緊緊地抱著懷中那把豎琴,那是他抱滿懷的傷悲,溫柔蝕骨卻又痛入心扉。雖然他從來不忍撥動那用她秀髮所織成的琴弦,但是那琴卻總是會自動發出叫人肝腸痛斷的哀鳴,就像當初她哭著對他說,「懷特,我……」




第九卷 連體


清晨,一聲慘叫從王家大院傳了出來。王家川和他的結髮正妻張氏一醒過來,就發現兩個人被人用針縫在一起,從頭到腳都被一針針的密密縫起。兩人頓時慌了,拚命掙扎,可是拉不開來,兩人臉上,身上都已經拉扯的血肉模糊,可是那帶著深深怨念的細線就是拉扯不斷。

  他們兩人從此再也分不開來。什麼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都不過是騙人的虛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還不是各自飛?只有他們兩人真正再也分不開來,似一對連體嬰兒今生今世都粘在一起。

  她來過了,是她,一定是辛巧娘的亡魂來過了。那個因為生下連體妖孽而自盡的女人,到死也不肯放過他們夫婦二人。

  辛巧娘是王家川的小妾,她人如其名,心靈手巧,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描龍繡鳳更是她拿手好戲,她的針線活兒,在城裡是出了名的好,更難得人又長的十分秀麗。

一次,王夫人請她幫著繡件衣裳。辛巧娘前來交貨時,叫王家川撞見了。不過是打了個照面,王老爺便對她念念不忘,千方百計的要納她為妾室。辛家不過是小戶人家,無權無勢,雖然心裡不願自家愛女與人作妾,可是經不起王家威逼利誘,最後還是只得依了。

  小妾,小妾,不過是叫人立在頭上作威作福的苦命女人罷了。老爺粗俗,夫人刻薄,辛巧娘只得忍氣吞聲,委屈求全。

  幸好,辛巧娘腹中已經有喜,這樣日子才算有些盼頭。

  懷胎十月,幾多艱辛,誰料生下來的孩子竟是連體怪胎。王家川頓時大怒,連聲罵著,「妖孽,妖孽!」要將孩子扔到水裡溺死。

  「不要殺我的孩子!」可憐天下慈母心,本來還在床上坐月子的辛巧娘馬上跪倒地上,磕頭如搗蔥,「求求你,老爺!」

  她磕得那麼用力,頭都破了,鮮紅粘稠的熱血從她額頭上滑落,將她頭上防風的布帶浸的濕透,她的臉慘白慘白的。但是,她就是緊緊抱著懷裡的嬰兒不放。那孩子的襁褓分外精緻,栩栩如生的百子圖,一個個大胖小子都憨態可鞠,針針線線都是她親手所縫,多少深情厚愛,盡在其中。

  「來人啊,殺了那妖孽。」王家川分明不為所動,厲聲喝道。

  「誰敢動我的孩子?」辛巧娘拔下頭上的金釵,握在手裡拚命亂刺,那原本雍容華貴的首飾竟然變成了可以傷人的利器。下人們到底是不敢和二奶奶叫真,反倒是被她刺傷了好幾人。誰又能想到,辛巧娘這樣平時溫柔馴順的女子,一旦發起狠來竟是那麼可怕。像一頭瘋狂的母老虎,為了保護自己的幼崽而殺的紅了眼睛。王家川也只好暫時作罷。

  辛巧娘從此日日親自守著她的孩子,一日,兩日,她整整三日不敢合眼,生怕她一閉上眼睛,孩子便會有什麼閃失。可是她終究有累的時候,再加上產後體虛,她終於還是睡著了。

  她緊緊的抱著孩子,突然覺得手中一輕,本來就不敢睡熟的她立時就驚醒過來。她一下子就發現孩子不見了,頓時就急了,急忙向著庭院裡的湖邊追了出去。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她聲聲慘叫,她簡直是瘋了,披頭散髮,那張原本秀麗的臉因為過度的絕望和恐懼,顯得既淒厲又猙獰。

  「那妖孽已經沉了。」王家川卻在湖邊冷冷宣判了孩子的死亡。

  她終究是來遲了一步,孩子已經不見了,那在水中漂著的襁褓是慈母的針線,百子圖上嘻笑玩鬧的諸童子依然笑的十分開心……

  「你好狠的心啊,那是你的親骨肉啊,你怎麼下的了手?」不是都說虎毒不食子嗎,怎麼能夠因為孩子殘缺不全就嫌棄孩子,甚至下了這樣的毒手呢?

  「那是妖孽,原本就該死的。」張氏的尖酸刻薄,此刻比平日更甚,字字都是錐心的凶器,狠狠刺在辛巧娘那已經血肉模糊的心上。

  「那不是妖孽,那是我的孩子。」辛巧娘淒然喝道。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是她的心肝小寶寶。

  「是啊,妖孽生妖孽,你是大妖孽,那小妖孽已經死了,你怎麼還不去陪他呢?」張氏冷笑,惡毒地建議。

  「是啊,我該去陪他的。別怕,孩子,娘來陪你了,娘不會放過害死你的壞人的。」辛巧娘的語氣很溫柔,可是她回頭看張氏和王家川的時候,眼神卻是無比仇恨,然後縱身一跳,跳入那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巧娘!」王家川不忍辛巧娘就這樣送了性命,伸出手去欲她上來。

  「老爺,你還要救她,她是生下妖孽的賤人啊,身上不乾不淨的……」張氏怎麼肯讓他救辛巧娘上來,急忙挑撥。

  聽了這話,王家川那已經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原地。

眼睜睜看著辛巧娘撈起那襁褓抱在懷裡,一邊用低柔的鼻音輕輕哼唱「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蛐蛐兒叫錚錚……娘的寶寶,閉上眼睛,睡了那個睡在睡在夢中……」一邊漸漸沉入水底,那樣哀艷淒婉的悲涼,那樣溫柔蝕骨的心痛,真是觸目驚心。

  看得王家川和張氏幾天不敢合眼,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她那可怕而決絕的眼神,為生怕她來報復他們。可是在過了那麼多緊張惶恐的日子後,他們終於睡著了。

  而辛巧娘也終於來了,水如環珮月如衿,冰冷的鬼手,捏著閃著寒光的銀針,施展出她自小最拿手的功夫。用那細小的利器,鮮紅詭異的絲線拉過去,又穿回來。穿膛入腹並不她平時繡一朵富麗堂皇牡丹難上多少。

  穿過了皮,穿過了肉,穿過了筋,直到穿過了骨頭,骨頭發出輕微的破裂聲,血從細細的針孔中漸漸溢出,開出了一片最妖異的小紅花,那是人間最殘酷的美景。

  慈母手中線,帶著刻骨的怨毒和喪子的哀痛,一針針將那兩個害死她愛子的兇手縫在一起,皮肉相連,再也扯不開來。暗夜裡,那落在地上的每一滴血,都是她哭不出來的眼淚…




第十卷 血親


王家二姨太於美景,最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因為她的男人夜夜都睡在別的女人房裡。

她家老爺王德順,新近納了一房小妾。小妾,小妾,總是越小越受寵。

  這個偌大的家裡不過只有一個男主人,女人們爭奇鬥艷,還不是為他辛苦為他忙?老爺有了新歡,哪裡還顧得上舊愛?有人常得帶笑看,自然也有人坐愁紅顏老。這原是男女之間亙古不變的真理。

  下人們也很勢利,見她不再受寵,也就沒有了往日的慇勤。於美景心裡正煩著呢,脾氣更是不好,總沒有好臉色見人,她一使喚,眾人也是愛理不理的,那副不情願的嘴臉彷彿也是譏諷她,她看了心裡更是窩火。

  於美景素來是熱鬧慣了的人,怎麼受的了這樣冷清景象?

  其實照理說,於美景自己也不是王德順的原配髮妻,本不該如此難過,當年她亦是搶了別人的夫君,而且搶的是親姐姐的丈夫。

  王德順的正室夫人於良辰當年身懷六甲,身子不便,脾氣也比平日壞了許多。雖然家中有一堆下人小心伺候著,就是誰都不合心意,良辰就想著反正自己的妹妹美景還沒有出閣,不如就把她請來照料照料。總想著是自己的親妹子嘛,同胞手足,打小一塊兒大的,是最知冷知熱的貼心人兒。

  哪裡料得到竟是引狼入室,於美景這死不要臉的小賤人竟然乘機勾搭上姐夫。

  從此姐妹反目,於良辰大怒之下威脅自家男人她要尋短見,一屍兩命。王家川仍是執意要納於美景為妾。於良辰萬念俱灰,果真說到做到,上了吊。雖然大人是救了回來,孩子卻保不住了。

  這樣慘烈的抗拒也沒有用,男人變了心,非但看不到你楚楚可憐,反過來還要怪你心狠手辣,害死自己的孩子,夫妻兩人相敬如冰。

  王德順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厭棄正妻,於美景自然進了門,成了王家二奶奶。可惜姐妹兩人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怨氣積得比太白山上的積雪還要多,還要冷,老死不相往來。

  任憑姐姐又哭又鬧,於美景只放聲大笑,她是新人,她正當時,由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見舊人哭?可惜她竟也沒有笑到最後呢,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枉費她叫美景,也是好景不長。如今她自己亦成了舊人,夜夜以淚洗面。

  想不到在於美景最失意的時候,別人都冷落了她。姐姐於良辰卻來看她了,還帶來一味神奇藥方,說是有返老還童之效。

  從未見過那樣艷麗的藥,妖異的桃紅色,帶著苦澀的藥香。似一顆將要老去的女人心,難以琢磨的滋味。

  「這是苗疆的奇藥,叫做回心蠱。據說,它能讓女人回復青春,然後讓男人回心轉意,妹妹,你何不試試?」

  於美景將信將疑,問道:「姐姐為何不先用用呢?」

有這等好事,怎肯先讓別人受用。是啊,女人真是不經老的,這才幾年不見呢,姐姐那一頭濃密如雲的青絲竟然已經白了許多。

  「你看我這麼些年,都是一個人伴著古佛青燈過來的,哪裡還有這份心思?再說我要是能挽回他的心,當年又怎麼會輸給你。你比我年輕,比我漂亮,若我是他也一定選你。現在,我自然也是指望你勝過那隻狐狸精。你是我的親妹子,我難道能眼睜睜看著外人欺負你?阿彌陀佛!」

於良辰念了聲佛,低頭黯然道,頭上那斑白的頭髮細看來更讓人覺得觸目驚心。人老了,心也老了,這種萬念俱灰的神情竟然活脫脫已是一個老態龍鐘的老婆子了。

  「好姐姐,當年我實在是對不起你。」於美景哽咽著撲進姐姐懷裡,跪下認錯。

  「傻丫頭,當年的事還提它做什麼?現下最重要的,就是你要勝過那個小妖精。快把藥喝了吧。」 到底是親姐妹,血濃於水,哪有什麼化不開的仇?何況她們兩人現在同仇敵愾,矛頭一致對外。

  於良辰一手輕輕拍著於美景的背柔聲安撫她,親親熱熱的喚她作小丫頭,彷彿又回到了少年時,一邊將藥碗遞給她妹妹。

  於美景接過了藥碗,閉上眼睛,將那苦澀的藥汁一口吞下。

  如果一切可以從頭再來該有多好,希望這藥也可以讓時光倒流,讓薄倖的負心人回心轉意。事已至此,於美景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因為這已經是她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若是不能緊緊抓住,她就什麼都沒有了。她可不要落得和姐姐一樣,那麼淒涼。姐姐白叫了於良辰,可是夜夜獨守空房,分明是年華虛度。

  從此,於美景日日喝著姐姐為她親手熬的神藥。雖然那藥頗有些詭異之處,可是良藥苦口利於病,為了贏回王德順的心她認了。幸好那藥果有奇效,於美景彷彿又重新回到了二八年華,人面挑花。已逝的青春和魅力全都回來了。

  真是回春了,男人的心也跟著回來了。兩人恩愛纏綿竟彷彿更甚從前。

  經過了七七四十九日,於美景竟漸漸彷彿上了癮一般,再也不能少了那碗藥。本來苦澀不堪的藥汁,只為著她對它的寄望令它變得甜蜜無比。

  「姐姐,今日的藥好了沒有?」於美景一見姐姐來了,顧不得先請安問好,就急急追問那藥好了沒有。那樣心急,那樣慌張,彷彿著了魔一般。似一頭因為極端飢渴而迫不及待的撲向獵物的嗜血猛獸。

  「這是最後一幅藥了。」於良辰微笑遞給她。

  於良辰一邊喝藥,一邊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芙蓉如面柳如梅,鬢雲欲度香腮雪。沒有上妝,已經是傾國傾城。那個小狐狸精怎麼會是自己的對手?

  正在揚揚自得,突然嚇得慘叫一聲,手裡的藥碗落在地上,跌得粉身碎骨。

  怎麼會這樣,時間開始飛快流逝,色相褪盡,生命的動力被揮霍,她在一瞬間老去。吹彈可破的桃花粉面變成了一朵風乾的老菊花。海潮般濃密烏黑的青絲像無根的稻草在烈日的暴曬下迅速退色,白得欺霜賽雪。在空中淒然起舞,無力而絕望,溫柔蝕骨,痛入心扉,而稍縱即逝。

  於美景無力地經癱倒在地上,指著於良辰斥問,「你,你究竟讓我喝了什麼?」

  「我的血啊,你以為我夜夜念佛是為你祈禱長命百歲嗎?我每晚都滴血為咒,咒你不得好死。這是苗疆一個古老的盅,放盅者用自己的血和生命為咒,要讓被放者服上七七四十九日。那人可以暫時回春幾天,然後就是活活老死。」於良辰淒然一笑,揭開了她的衣袖,也解開了謎底,她的手腕分明還在滴血,那是流淌的無盡寂寞和怨毒。鮮紅血腥的液體浸透了她手上的紫檀佛珠,異樣的猙獰恐怖。

  「哈哈哈,你以為這是回心蠱,不,不,這叫作悔心蠱。世上哪有返老還童這樣的好事,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用盡你餘生所有剩下的生命力,換了幾天青春美貌,去挽回一個早已經不再愛你的男人那顆薄情的心。現在,你悔不悔?」可惜世間沒有後悔藥,在地上苟延殘喘的於良辰,已經沒有多少時候了。

  於美景已氣若游絲,「你……我……本是同根生……」

  「於美景,你也有今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忍了整整五年,你可知道忍字是心上一把刀?當初你們這對狗男女逍遙快活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叫我情何以堪,有沒有想過我腹中的小寶寶?癡心女子負心漢,王德順負我,也就罷了,你是我的親妹子啊。我恨你遠勝過恨他。血濃於水,哈哈,我今日就讓你嘗嘗我的血。」於良辰冷笑著嘲諷,現在想起昔日舊事來依然是恨得咬牙切齒。現在於美景臉上醜陋不堪的深深皺紋,怎麼比得上當年她在自己心上狠狠劃下的見血傷口。

  兩女如何共事一夫,就算是趙飛燕,趙合德那樣的親姐妹,末了,還不是爭風吃醋,反目成仇。娥皇,女英不過是太遙遠的神話傳說罷了,怎麼能夠信以為真呢?

  「你,好狠……惡毒婦……」於美景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朝如青絲暮成雪,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於美景就這樣在鏡子前面活活的老死。而於良辰也含笑閉上眼睛,她終於報了悶於心間多年的深仇大恨。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似這般如花美眷,都付與似水流年……
---------------------------第十一卷 苦酒


「不要走,求你不要走。」男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的不是別人,是他的妻子。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上跪天,下跪地,中間跪父母。可是到了這樣窮途末路,連枕邊人都留不住,哪裡還有什麼尊嚴可言?

  都是賭博害的。

  他一直好賭,什麼撲克,麻將,牌九,古今中外,凡是賭具,他沒有不會的,問題是樣樣皆通,樣樣稀鬆,也沒有什麼賭運,總是輸多贏少,不過是個墊背的,辛辛苦苦忙活半天。除了熱鬧一陣,急紅了眼睛,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白白為他人作了嫁衣裳。

  賭博是社會的萬惡之源。有道是人到法場,錢到賭場。這人一到法場,就不再算是人了,伸長脖子等著挨刀作鬼吧,這錢一到了賭場也就不再算是錢了,等著大把揮霍,片刻輸光吧。一旦和賭字沾上了邊,就算家財萬貫也不夠花的,

  何況他們家不過是普通人家,工薪階層,怎麼燒的起這個錢呢?

  貧賤夫妻百事哀,這日子實在是沒法過了,女人才要離開他。

  「我一定戒賭,這次我一定戒。你要是不信,我就把我的手指剁下來。」男人是真下了決心,轉身就衝進廚房去拿刀。

  「你也別再剁了,沒有用的。」女人急忙追了過來,按住他的手,阻止他做傻事。她也曾經相信過的,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也曾經信誓旦旦地砍下過小手指。

  總以為那人是下了狠心真的要改,再等等吧,守得雲開見月明。

  可是,戒賭竟然和戒毒一樣難,一旦上了癮,就再難戒掉,總想著有賭便無輸,還想翻本。

  於是男人越賭越凶,越賭越賠,只差沒有賣掉老婆孩子了。

  一夜夫妻百日恩,兩個人到底不是沒有感情的。可是,那恩情已經磨光了,被生活的細碎磨光了。她還是執意要走。

  女人拎起了小女兒的手,柔聲道,「囡囡,跟著媽媽,咱們走。」

  「囡囡的豆漿還沒有好呢。」心裡惦記著那一杯還沒有打完的豆漿。

  「不要了,出去了,媽媽給你買雪糕吃。」

  「那爸爸呢,他不走嗎?」小女兒捨不得爸爸。

  「爸爸先不走,媽媽帶你去好玩的地方。」

  「好哦,囡囡好開心哦。出去玩嘍!」到底是年紀小,根本不識愁滋味,一聽可以去好玩的地方 ,就高興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知道已經攔不住,男人只好看著他們走,然後紅了眼睛,將碗櫃裡的碗碟都拿出來砸到地上洩憤,一地不可挽回的支離破碎。

  「走吧,走吧,全都走吧。」。

  熱熱鬧鬧的三口之家,一下子只剩下他一個人形單影隻。廚房裡一下子靜了許多。

  就只聽見轟轟作響的聲音。

  到底是什麼這麼吵呢?煩得讓人心慌意亂。

  四處看了一下,哦,是女兒那杯還沒有搾完的豆漿。

  很老式的搾汁器了,別的小康之家早就換上了更先進更科學的全自動電子搾汁器。只有他們家這樣的破落戶還用著這樣老掉牙的玩意。但是老東西的質量可真好,連那麼堅硬的黃豆都可以攪得粉碎。

  那搾汁器的杯口是完全敞開的,像一張貪婪的血盆大口,彷彿可以吞噬一切。

  突然男人發了狠心,用左手將自己早已經殘缺不全的右手按了進去。

  一陣血腥的味道的味道在廚房裡瀰漫開來,卡嚓卡嚓,聽著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有種解脫的喜悅。

  原來骨頭並不比黃豆更堅硬多少。

  劇痛襲來,他的臉痛得已經扭曲變形,他卻只是想著,這隻手再也不能賭博了吧,痛快,痛並快樂著,真是痛快。

  看著模糊的血肉和豆漿融在一起,變成了曖昧的粉紅,他淒然一笑,兩行渾濁的淚順著他猙獰的臉流下。

  他仰頭飲下這杯自己親手釀成的苦酒。這杯苦酒夾雜了淚,血腥的鹹和苦,還有無盡的辛酸……

  那搾汁器還在轟轟作響,杯口是完全敞開的,像一張貪婪的血盆大口,彷彿可以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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