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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黑暗介入 [打印本頁]

作者: Louissai    時間: 2014-9-2 09:48     標題: 黑暗介入

在認識絲之前,我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在石橋巷裡遊蕩。
  石橋巷很短,一共住著十來戶人家,都是帶小院子的平房。路兩 旁是梧桐,疏疏落落,默默無語的佇立。這裡永遠是寂靜的,寂靜的 恍無人煙。城市的痕跡在這裡消失殆盡,好像一隻龐大的水母在這裡 忽然被斬去了某只觸角。
  我在石橋巷裡遊蕩,帶著好像丟過什麼東西又回來尋找的心情游 蕩。
  在巷子的東頭,我總能看見一灘血跡。這讓我迷惑,那灘血跡永 不消逝,象黑白影片裡的一個紅色驚嘆號逼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盡量 不去看它,但它是紅色的、鮮艷的,它沉默而固執的停留在那,不肯 褪去。
  有時候薛會陪著我一起遊蕩。我知道他也看見那灘血跡,但我們 從不談論這件事,象毋庸約定的默契。遊蕩是件乏味的事情,我卻從 未想過要改變什麼,直到我遇上了絲。
  我最先看到的是她的發梢,她那長長的、在黃昏的微風裡輕輕飄 動的發梢。那頭髮有一種游動的味道,很驚魂的美麗。她的手指在不 經意時的一下撥弄,就像撩動了整個黃昏。死氣沉沉的巷子因為她的 出現活潑起來——生命都是女人給的,我相信。
  她手裡的亮閃閃的鑰匙發出風鈴一樣美妙的聲音。我痴迷的站在 距離她十米遠的地方,在她散髮的芬芳裡沉醉。她在那天搬進了石橋 路的一間屋子,住了下來。
  在她進門前,以為四周沒有人。於是她摘下了臉上蒙的厚厚的面 紗,用像秋水一樣的眼睛迅速的望瞭望整條巷子。愛是一瞬間的事。 我就是在她張望的瞬間愛上她的,為她那倉促而好奇的眼神。
  我愛她的名字:絲。
  巷子東頭的血跡困擾著我。我知道這是某種意味的暗示,卻懶得 去理解去明白。任何存在對我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只關注絲。她 的生活是我生活的全部內容和追尋的意義。
  我久久守在她的門外,只為了能遠遠看她一眼。薛鬱悶的站在我 身邊,喃喃的說,你這樣是徒勞的,無益的。你除了在毀掉自己以外 沒別的好處。
  我在薛的抱怨聲中沉默不語。我討厭他身上那身永不更換的黑 衣。
  但他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絲是個畫家。陽光好的日子裡她會在院子裡支起畫架臨摹,臨摹 大大小小的肖像,肖像的主角只有一個女人,一個艷麗異常的女子。 肖像上的女人或笑或凝重,神秘妖冶,卻有一種無法接近的高貴。
  她不厭其煩的畫著她,全身的、半身的和頭部特寫。
  她畫畫的時候也戴著面紗。我只能在她偶爾張望的時候,看見她 如秋水般深邃美麗的眼睛。我的目光熱烈的擁抱她的全身,而她偶爾 掠過我的眼神卻是冷漠的空洞。
  她看不見我。我只是一個陌生人,我怎麼介入她的生活?
  經常會有一個男人來看她。他們之間的對白簡單直接,更多的時 候是不說話。絲在他面前也不肯摘下面紗。她緊緊包裹著自己,仿佛 害怕這個世界窺破她的秘密。
  即使這個男人是情敵,我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非凡氣度。他的舉手 投足間瀟灑自信,只有征服過無數女性的男人才會有這樣的自信。可 絲不肯讓他碰她。偶然一次他伸手想替她輓起頭髮,她卻靈巧的躲開 了。我看見了她怨恨的眼神和他有些失落的問話,你——還不肯接納 我嗎?
  在大段大段的空白裡,絲用她的畫筆代替一切語言。我幾乎能聽 見畫筆著在畫布上的聲音,天籟一樣的美妙。有一次她畫著畫著笑出 聲來了,像孩子一樣的喜悅。她的目光穿越了面前的畫架、穿越了院 子的柵欄、穿越了我佇立的身影,停留在路邊梧桐樹上的一窩小雀 上。 她停住筆,專注而好奇的望著雀媽媽如何喂養她的幾個淘氣的孩子, 忍不住開心的笑。這是我記憶裡第一次她大聲的笑,笑聲像她的人一 樣美麗動人。
  薛把我拉到了一家酒吧。
  酒吧裡人很多,酒精造就的快樂隨著煙霧彌漫。我不喜歡這裡, 但它有讓我隱藏的安全感。我和薛坐在角落裡,沒人注意我們。
  薛和我喝了兩瓶酒。他晃著酒杯說,事情的起因就是幻覺。你看 到酒了,你把它喝到嘴裡了,你以為它有酒精的味道,你覺得你該有 醉意,所以,事情就發生了。
  我盯盯的看著他說,我愛她,我不是幻覺。
  薛輕蔑的笑了,他指著墻壁說,墻壁上是油彩,紅色的,但也可 以是血液涂上去的。只不過你不清楚的知道那是油彩還是血液,可無 論是什麼,都只是幻覺。
  我堅定的說,我清晰的知道我愛她。我的感覺如此強烈,我信任 我的感覺。愛在我的身體裡每日生長,我眼睜睜看著它越來越壯大— —我不會放棄的,決不!
  薛奇怪的望著我,說,你是陌生人,你怎麼介入她的生活?你了 解她嗎?你知道她的秘密嗎?
  我歪著頭看著他笑,說,我要追求她,從今晚開始。
  我又來到石橋路上的時候,夜色已經很深了。月亮陰郁的躲在一 朵烏雲後面,露出漆黑的一絲光亮。我想我是有點喝多了,或者我急 於表達自己想追求幸福的勇氣,我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扯開喉嚨開始 大聲唱起歌來。
  以為會有人開門出來罵或扔個臭雞蛋,結果沒人理我。長長的小 巷如死一樣的沉寂,任憑我破鑼似的喉嚨撕裂黑夜。我唱著愛你愛你 的情歌,心中卻越來越冷和恐懼。空無一人的夜裡只有我在表演,沒 人在意這次愛情。
  甚至絲的房間也沒有一點光亮。
  迎面走來一個巡夜的警察,我燃起了希望。眼睜睜盯著他走過 來, 嘴裡還在大嚷著走調的情歌。而他只是疲倦的打了個呵氣,連看都懶 得看我就折身而返了。
  失敗。強烈的失敗感襲擊我,它來自忽略。怨恨和愛都不是忽 略, 漠然的忽略卻讓人心驚。我在空盪蕩的夜裡呆立著,不知所措。
  第二天絲和她的男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我在院子外目睹了整個 過程。那個男人向絲求婚,絲當即拒絕了他。男人不死心,一求再 求, 在遭到又一次堅定的拒絕後那男人粗暴的拉開絲的面紗吻了她。絲用 盡全力推開他,逃進房間。在門口,她卻停下了,雙手矇著臉放聲大 哭。
  那種哭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絕望和喜悅都有,在不間斷的 哭泣裡丟落一些東西,丟落女人的心事。
  我不得不承認絲拒絕那個男人讓我很開心。我和薛窮極心智給絲 寫了一封情書,把我的追求告訴她。我沒指望她會接受,但至少我 想, 她應該知道還有人在默默的、默默的愛著她,等待她。信的結尾我犯 了躊躇,不知道是該引用康德的名言還是拜倫的情詩。想了很久最後 我只寫了我最想說的,我愛你。
  我愛你!這愛讓我覺得世界全都改變了,世界因為愛而變得新鮮 可愛,所有的一切存在都有了意義。我深知孤獨的恆久不可改變,但 愛讓我有了勇氣面對一切。奇跡,愛是奇跡。我不奢望擁有她,但只 要能介入一點點,在她心裡有我的一點點痕跡,那我就是世界上最快 樂的人了。
  絲在院子裡畫畫。那張折成心型的信紙離她只有一米遠。我緊張 的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的每一次眼神的變化。薛站在我身邊,帶著 毫不掩飾的嘲笑。
  我轉過身,憤怒的對他說,你和你的黑衣服給我滾開!
  絲終於看見了那張紙。她以一種極優美的姿態拾起了它,看了一 眼,就像扔一張白紙一樣把它扔進了垃圾箱。
  回過頭,我看見薛嘲弄的笑容裡有深深的同情和無奈。
  我說,我不放棄,決不。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給她寫封信。她從來看都不看就扔掉,但我 還是寫,不厭其煩的寫。我不怕傷害,不怕孤獨和被拋棄,我只要有 一天她能知道,我在愛她。
  自從那天男人想她求婚後,我擔心他會對她不利,因此每夜都守 在她家附近保護她。不過他們之間再沒了爭吵。
  轉眼間一年過去了——我權且把它稱做一年,時間對我來說是沒 有意義的。葉子枯了又綠了,生死之間循環不定,與我沒有關係。我 專心愛她,眼中只有她。
  一天天氣很好。絲和男人坐在院子裡。忽然絲說,我想去逛街。 男人說,好啊,逛街。
  絲和男人一同出來。她還是戴著她的面紗,我緊緊跟在他們身 後, 好像我也在陪絲逛街。
  街上行人很多,來來往往行色匆匆。但多數人都是忍不住回頭看 絲——她的面紗和她魔鬼一樣誘人的身材無法讓人不注意。對我來 說, 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她的眼睛像深海一樣淹沒我。
  初秋的微風淡淡吹著,我走在她身後,走在被她忽略的人群裡。 可我很幸福。
  如果,如果她的面紗沒有被風吹落,那麼一切也許還會繼續,直 到下一個偶然出現。命運就是這樣被打碎的,在你沒有防備的時候。
  絲和男人過馬路時,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落了絲臉上的面紗,她 陡然間呆立在那裡。失卻了面紗的她仿佛被剝光了衣服一樣不知所 措。
  離她最近的一個小女孩最先驚叫了出來。所有行人好像都停住了 腳步,帶著驚訝的恐懼的神情望著她。她下意識偏過了臉,我能看到 她那美麗的眼睛裡迷惘和絕望。那張臉上除了這雙眼睛,其他的一切 都好像被魔鬼毀過一樣,猙獰的血厲。
  薛曾對我說,絲被一個男人糾纏過很久,那時她的美貌像天使一 樣。當她終於被現在身邊的男人救出魔掌後,那個惡棍用硫酸毀了她 的容貌。
  此刻,面對世界的錯愕,我多麼想衝上前去緊緊擁抱她,對她 說, 你是我的女神,是我心裡美的化身。
  我愛你,猶如愛一個可以企及的奇跡。
  然而,絲身邊的男人動作比我快。他微笑而從容的把絲擁在懷裡 說,親愛的,今天天氣這麼好,不要戴面紗了好嗎?還有,我再次請 求你嫁給我。
  他悠然向身邊圍觀的人們揮揮手說,請你們幫忙,讓她同意嫁給 我吧。我求了她好久了,我愛這個美麗的姑娘。
  人群還在這戲劇性的場面裡發呆。絲已經緊緊抱住了男人的脖 頸。 她哭著笑著吻他,泣不成聲的說,我願意我願意,我一直願意的!
  一瞬間我看見了天堂的玫瑰花開,看見了夜的笑臉和我揪痛的、 難以描繪的喜悅。絲有了歸宿,我愛她,所以我祝福她。
  我慢慢後退著,忽然轉身在大街上狂奔起來。我相信奇跡的存 在, 愛一個人也並不是要擁有她。這個結局讓我難受,但還是快樂的,為 我愛的人。
  薛問我,你怎麼辦?
  我沉默了一會,說,我會繼續愛她寵她,我會讓她知道我的愛是 恆久的,對她,永遠不變。
  薛憂心忡忡的說,你怎麼介入?
  我依然在石橋路上遊蕩。血跡仍然刺痛我的眼,可我不怕,不 理。 我守在她家附近,雖然她就快搬家、搬到男人那住了。他們就要結婚 了。
  絲的眼中充滿著幸福,我眼見她一日日丟掉了憂鬱,在幸福中圓 滿快樂。
  我的愛人,我怎麼介入?
  絲依依不捨的把男人送到路口。他要去照管一下公司裡的事情, 然後用一個長假來陪伴新婚妻子。
  我跟在他們身後,失魂落魄的注視,有些嫉妒。可我知道,我有 我的愛的方式,介入的方式。
  男人愛憐的撫著她的發說,回去吧,我很快來接你,永遠在一 起, 不分開。
  絲信任的點點頭,目送著男人穿越馬路。
  我曾多次回憶起那次穿越。只有幾秒鐘的時間,男人還沒忘記回 頭再看一眼就要成為他妻子的人。隨後就發生了,那輛飛馳而來的跑 車無聲無息、毫無徵兆的接觸了他。他在空中滑了一個弧線,墜落。
  一切一切凝固在那個瞬間,命運的笑聲久久盪漾在那個陽光明媚 的早上。
  男人被送到醫院時已經不行了。我和薛站在絲的身後,看著她絕 望的抱住愛人的屍體,乾燥得沒有一滴淚。她吻著他沒有溫度的嘴 脣, 凝視的眼神猶如冰川。
  薛說,我們先離開,讓她和他單獨相處吧。
  我點點頭,和薛轉身要離開時,卻發現急診室的門口站著絲的男 人。
  他穿著一件黑衣,面色蒼白凝重。
  我在極度驚異中踉蹌了一下。薛扶住了我。
  我問他,你不是死了嗎?
  他沉聲說,是的,我死了,和你一樣,是一個已經失去的人。
  我的心像被大錘狠狠砸過,喘不過氣來。低下頭,我看見自己也 穿著一件黑衣,和薛的一樣,和男人的一樣。
  我驚恐的望著男人和薛,顫抖的問,怎麼,怎麼回事?
  薛低低的說道,我一直在提醒你,你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 是無力介入她的生活的,你所見所知的一切都是幻覺。你的愛是沒有 結局和無力的,你根本無力介入她的生活。因為,你是一個死人!
  我是死人?!
  剎那間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為她唱歌,她根本聽不見; 我給她寫的信,她根本看不見;我跟在她身後,可她根本不知道。她 從來沒有看見過我,一切都是我的幻覺。我是一個死人,我是黑暗 的, 無力介入!
  突如其來的清醒擊潰了我。我茫然的看著薛和男人,看著守在屍 體旁的絲。我的愛人,我苦苦苦苦的愛你,可這一切都是玩笑和幻 境。
  絕望的幻境。
  我倒退著,倚靠在墻壁上,絕望得想死去。可我已經是一個死去 的人了,我又怎麼死?一切猶如飛灰破滅,破碎得不留一點餘地。
  不,現在你可以介入了。
  一個聲音響在我面前。我抬頭,看見一身黑衣的絲和她,蒼白美 麗的臉。
  在我們身後,是緊擁在一起的男人和絲的屍體。她的腕上有一道 深深的傷口,血流出來,在地上形成一灘血跡。那灘血跡永不消逝, 象黑白影片裡的一個紅色驚嘆號逼得我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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