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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七 殺 [打印本頁]

作者: Louissai    時間: 2013-12-15 11:02     標題: 七 殺

 一
  我從來都是個渴望愛的人。如果不能,就給我鮮血,給我死亡。
  小的時候蘭是個怪癖的孩子。讀書時間卻不願意去課堂,說是什麼老師是會細細地啃小孩骨頭的,還不時舔一舔手指頭,上課了就拿白白的粉筆灰遮蓋。他們看上了哪個小孩就衝他不懷好意地笑,第二天叫去辦公室,關上門不讓任何人進去,聽裡面嘰嘰咕咕的,是在商量怎麼分屍呢。看從辦公室出來的孩子一個個失了魂的樣子,其實早被撕扯著吃掉了。出來的,不過是施過了法術的空空的殼子,風穿過校服會嘩啦啦地響,就是明證。
  只好由姥姥手把手地教些基本的東西。但是蘭始終不願意寫下那個“殺”字。她會小聲哼哼著喊疼,咬著自己的手指,鮮血班駁地滲透到紙裡,卻像貓一樣狡黠地笑起來。那種笑,實在是有點怪異。
  都說這孩子腦子八成有點毛病,她聽了,也不答言,冷冷地看人家。知道只有這樣,可以不再被勉強去認知那個頭上架著兩個鋒利刀具的字,於是又是一個勝利的笑。有時仄仄地靠在墻角裡,陽光從她的頭頂打下來,是一種恍惚的幽暗顏色,大天白日裡,一旁的姥姥看了,忽而,就是一個冷戰。 
  她是他們家第七個女孩,也是最後一個。她的父親是沒有什麼家庭觀念的男人,天天在香味渺渺的茶樓泡著,一身好聞的清香帶回來,說些半文半白、半痴半瘋的話。母親,母親是沒有印象的,有印象的只是她白色飄蕩的裙衫,框在一個大鏡框子裡,容顏模糊。姐姐們說,媽媽生下她以後就死了。蘭明白死是什麼意思,看著那陌生的照片卻從來都沒有任何悲戚的表情。她不知道這個女人與自己到底有什麼關係,只是想,她的臉和皮膚應該是很冷的吧,和自己的一樣。
  姐姐們珠圓玉潤的、總是有溫度的手指從來都躲避著蘭。父親看她的眼神也是一分憐惜,一分憎惡,一分溫柔,一分仇恨。姥姥對她好,可她伸出乾裂的枯柴般的手撫摩她時,蘭總是不加掩飾地表現出不情願,一身雞皮疙瘩。姥姥嘆口氣,說,造孽……蘭的童年就是看著陽光浮塵和黑暗陰影度過的,她就是一個小小的,恍惚的影子。
  開始的時候她還常常講老師吃人的故事給鄰居小孩聽,聲音平靜但是繪聲繪色,嚇得他們眼睛瞪得大大的,哭都哭不出來。後來……後來所有的小孩都被家人提醒,千萬不要找那個叫蘭的女孩玩。有人用惡毒的語言罵上門來,可是看見蘭在塵埃中一閃一閃的眼睛,覺得喉嚨被卡緊似的難受,就立刻噤了聲。從此蘭的臉,據說是不能久看的。
  蘭漸漸被人冷落,因為她的不詳,和乖戾。
  蘭並不知道,母親是因為生她而死的;她和母親的臉,其實驚人地相象。
  直到她長大。
  長大了的蘭有著少女的清秀,尖尖的下巴,漆黑的頭髮,安靜的時候側面輪廓和母親少女時代一模一樣。這是父親有天盯了蘭很久以後喃喃地說出來的。他迷茫地看著蘭,目光就直了,發了半天的呆才揮揮手叫蘭出去,說他要一個人靜靜。蘭從門縫裡看到父親拿出了那個鏡框。她墊起腳尖輕輕地走出了院子,隨之輕蔑地哼了一聲。
  這個男人實在是窩囊透頂,什麼事也不做,任家一天天衰敗下去。他的身心腐爛得就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茶香也遮擋不住滿身朽掉的味道。她看著他,會那樣緩慢地腐爛,死去,他的口中已經散髮出爛泥塘的味道。荒草凄凄,落日如燃燒般烈烈地在頭頂旋轉,蘭覺得那是鮮血一樣美麗的東西,方才心聲歡喜。
  六個個姐姐按照習俗的章程紛紛嫁掉,姥姥也早沒了,家--只是一個代詞--空盪得近於棺材。枯容了多少次的老槐樹葉子層層堆積,在院子南墻的角落裡散髮出死亡的詭譎,蘭在其間走來走去,就像一個空靈的幽魂。那些迷離的黃昏,井邊濕濕的苔痕,映照著蘭蒼白的臉,是無法言說的魘和惶惑。
  蘭終於被人遺忘,似乎她生來就註定了要被人遺忘。
  父親滿身酒氣地回家,東倒西歪。曾經越來越厭倦的這個人還是第一次喝酒。可是這次,蘭的表情,是無所謂的,帶一些陌生和疏遠。她莫名其妙地幽幽地說,你就在這裡等死吧。這裡對你很好,有那個女人陪你,可是我要走了。我不得不走,不得不。我聽見那個聲音了。
  什麼?醉眼惺忪的父親朦朧地看蘭清秀的面龐。
  我要走了。蘭旁觀者一樣的聲音。
  不,如雲,不要離開我。他把她當成了母親,一把拉過她的手,站立不穩,撲倒在地上。
  蘭靜靜地盯著塵埃中這個老朽男人的後背。她看到自己沒有緣由的淚水輕輕地跌落在地,晶瑩地隨裂。
  你還在想她嗎?已經過去了十五年,你還在想她?她真的比我重要得多?
  如雲……如雲……不要拋下我……狼狽不堪的父親仍在喃喃。他緊緊地抓住蘭的手。
  你不放手?
  我不放手。
  …………
  鮮血如梅花,嬌艷地開放。一絲細細的血流順著蘭潔白的手腕蜿蜒著,猶豫著流下來。蘭的眼睛突兀地璀璨起來,古怪的,貓一樣笑了。去吧,去陪伴她。蘭順手掩上了房門,門框咯吱一聲響。響聲迴盪著,直到日暮。
  三日後人們在老宅發現了那個天天去茶樓的男人的屍體。紫色的淤血已經變乾,在木質地板上留下了深重的痕跡。怎麼沖洗,都難以磨滅。滿宅裡都是腥腥的空氣,隱約有紅色的亮光一閃一閃。有人說,看見了一個月白色的影子,好象是那個叫如雲的女人。晚間和夜半,都能聽見她歡快的笑聲,從宅子的這頭一忽兒飄到那頭。仔細一聽,又似乎變成了凄厲,著實令人戰慄恐懼。
  是女鬼做崇啊。老輩的奶奶說,橫死的人都會化為厲鬼的。
  蘭從此從故鄉消失。
  二
  該隱起來打他的兄弟亞伯,把他殺了……耶和華說:“你必須漂流在地上。”……該隱說:“凡遇見我的必殺我。”……耶和華說:“凡殺該隱的必遭報七倍。”耶和華就給該隱立一個記號,免得人遇見他就殺他。
  幾年後。
  為了考研,我跟一個外地女孩合租了一間房子,因為價格便宜。她的名字?對,就是蘭。復習是廢腦子的事,我就沒有多問她的身世,要是平時……哈哈,我的外號叫“包打聽”的。我們過了幾個月相安無事的日子。除了有時過於安靜以外,我覺得蘭是個不錯的女孩,很漂亮,眼睛常常純純的看著你。要是臉色不總那樣蒼白就好了。貧血。
  我覺得蘭肯定是個膽小的人。為什麼?女孩子像她這樣的表面上不怕,心裡怕得很哪!我表妹就是這樣的。
  舉個例子吧,女孩子們晚上解悶,會編一些鬼故事來嚇唬人。我給她講的都是上學時流傳甚廣的,什麼醫大殺人事件啦,什麼“99”的故事啦。我自己是不會編的,只會添油加醋,渲染氣氛,以前常常嚇得同宿舍的女生求饒。可是蘭聽了老一副淡淡的樣子,也不尖叫,噢,真是沒面子。……我想等哪天回宿舍,把鬼故事的磁帶拿到這裡來放放,我就不信她不害怕。
  那天?大概是12月17號吧,我記不太清楚了。復習到凌晨以後最清醒,所以蘭說的話我絕對記得,錯不了。那天她回來的很晚,回來的時候嘴裡有很重的酒氣,我想這下可糟了,搞不好要吐的。我連忙熬了醒酒湯給她喝,幸好及時,她喝了湯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她的衣服?她的衣服很乾淨的,不過不是早上出去穿的那條裙子了,換了件新的大紅色的外套,顏色可是真漂亮,好象火一樣。不,以前我沒有看見過這條裙子,應該是那天她新買的,質量看上去不錯。哦對,她說,“你很帥”“你和我父親像極了”“真的,你叫成嗎?”……翻來覆去就這幾句了。大概是她新認識的男孩,說實話我蠻好奇的。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有男朋友,可是像她這樣美麗的女孩,按理說追她的人應該有一大堆才對。對不起我說遠了。其他的不對勁的地方?沒有,那倒沒有。
  第二天早上我問她,她卻矢口否認說過那些話。她還一個勁地問有她有沒有說別的。女孩子臉皮薄我有什麼辦法,再說了,我自己還忙著要考試呢。後來我1月份考完了試,就回到學生宿捨去,因為沒有必要租房子了。退房後不久,我也找過她,房東說幾天前她搬走了。她說過她在這個城市打工,工作是不穩定的,所以我想,她搬走也很正常嘛。就是可惜不能放鬼故事的磁帶給她聽了。有時候也挺想她的。
  就這些。是的,沒有什麼要補充了。警察,你能告訴我她怎麼了嗎?
  施主你不是來算命的,有什麼話直說吧。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是公家人。
  這張照片上的女孩?我見過。不是自誇,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但凡我見了一個人就不會忘的。記性好?呵呵,過獎過獎。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這女孩是去年12月初來我這裡算命的。當時她求得的是第35簽,下下簽,主大凶,不日便有血光之災。不過遇到我趙某人,還算有的救。那是自然。請我一道靈符即可。
  什麼?怕是不靈?施主不是我說,可見你心不誠。這裡講究一個緣字,心誠則靈,心不誠,自然不靈。
  施主不信便罷。世上的事,又有多少是能讓人強信的?隨緣吧。
  對不起,這位讓一讓,不要擋了我生意。哎,求籤卜卦啦,婚姻命運財運啦,不靈不要錢啊……
  是啊,我是老闆,有什麼事?
  沒有,沒見過這個女孩。她死了嗎?您大概是誤會了,我們這裡從來沒有過小姐的。有人反映說常常見她在我們酒吧出沒?那也難怪,啊對,說不定是個常客。我不是前台經理,前台經理有事出去了。不信你可以問問我們的服務生。阿華,過來過來!你看看,見過這個女孩嗎?沒有吧,對啊,我就知道。
  生意難做啊,您知道周圍有多少對手想擠垮我們嗎?用些下三濫的手法,造謠什麼的,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向您保證,絕對的沒有小姐,從前沒有,今後也沒有。哈哈哈。
  請您杯喝酒,算我的,唉,不用客氣。這可是我們酒吧裡最有名的雞尾酒。真的真的,不用客氣。
  您執行公務,怕醉啊?那好吧,有空來玩啊!這是我的名片,您拿好。
  一回生兩回熟嘛!回見啊!
  ……嘁,人模狗樣的,什麼東西!你們幾個以後都少給我惹事,別跟咪咪似的。聽見了沒有!
  警察先生,等等,您等一等……
  您剛才說的那個女孩,照片能再讓我看看嗎?
  沒錯,是咪咪,就是她。她的真名我不知道,乾我們這行的,哪裡敢說出來自己的真名……
  她在我們酒吧乾了幾個月就走了。去哪裡我不知道,不過她那時很紅,為了她走我們老闆還跟她大吵了一駕呢。不,光是吵,沒有動手。只是咪咪平常很安靜的,她那天的確是有點歇斯底裡。嚇壞我了。
  我問一句多餘的話,您不會把我告訴您的這些給我們老闆說吧?那就好。
  那當然,我會的,我已經打算洗手不幹了。剛出來的時候,誰知道自己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啊……
  我要回去了,老闆不見我會起疑的。再見。
  你們能不能不要再問我同樣的問題!我已經神經衰弱了!
  好吧好吧,我說最後一遍。12月20號晚上我本來是和女朋友在一起的,後來太晚了,我送她回家。我不記得當時幾點,我沒有看表的習慣!她回到家以後,我自己一個人又在大街上溜達了一會兒,然後就在“kk”吧門口碰見了那個女孩。她向我借火,還問我時間,我想她大概是那種女人,不過,說實話,她挺漂亮的,長得也像個學生。我說都快12點了,你還不回家嗎,你男朋友呢?她說他剛剛去了那裡。哪裡?我問。她說,地獄啊。我看出來她喝酒了,當然不以為然,就和她一起笑。她笑起來也很好看。然後她就走了。是,你們不用重複,有人看見我們一起走的,對!可是到了下一個路口我們就分開了,難道就沒有人看見嗎?一起走過一條街是什麼罪啊,警官?
  你們說我的話前後矛盾?廢話,被你們輪番地問,是天才也變白痴了,不前後矛盾才怪!
  你們不用浪費時間了,真可笑。我全都承認。是的,去年我殺了四個人。可他們都該死,我說的有錯嗎?哼,清理垃圾也是錯?好了好了,不要告訴我他們不是垃圾。12月17號我殺了那個新認識的男人,把濺血的衣服埋起來了。他說他叫成。12月2號我殺了在“kk”吧的一個主顧,他?他是隻腦滿腸肥的豬。3個月以前我在“微愛”酒吧做的時候,殺了兩個。讓他們上鉤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說一句“你很像我的父親”,哈哈。殺他們也很容易,那些廢物!
  為什麼?我的生命有劫數,從小我就知道。劫數就是劫數。前生我曾失手殺了一個人,今生要受七倍的懲罰。否則我就死不了。活著,活著有什麼意義?要不斷、不斷的殺人才可以完成從生到死的循環。我見慣了那些血,從新鮮的到顏色晦暗的。譴責我沒有用,我早就麻木了。我迎接著自己的死亡。死,是多好的事,你們不明白。
  啊,我已經完成了六個。母親、父親,還有那四個白痴。12月20號晚上,本來我是可以完滿的,可惜,他做事情太快,這樣的人到了陰間是會來找麻煩的。我這麼一想,他就穿上衣服溜掉啦。真可惜。我差一點就完滿了。
  不過也沒什麼,我終於還是可以死了。你們判我死刑吧,我玩膩了。讓我死吧,好不好?
  紅色的燃燒的太陽,我這來就你。旋轉的星空,黑色烏鴉,我這就要來了。哈哈哈哈……
  組長,蘭這個案例好怪啊。故意殺人,還是無動機殺人?
  我看啊,這算精神分裂。
  你們都少胡說八道了。還不好好辦公去。
  可是這女孩怎麼看怎麼不像殺人犯呢。
  像?像是由你說的算嗎?人家才是真正的高手,殺人於無形之中……
  行了行了,沒的說我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三
  “若殺該隱,遭報七倍;殺拉麥,必遭報七十七倍。”
  3月的天光。清晨。
  女監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喊。人們在49號監牢裡發現了血泊中僵臥的蘭。顯然死去多時。有個膽大的獄警翻過她的身子,看到她臉上,貓一樣狡黠的笑容。那女人恍惚了一下,蘭似乎衝她擠了擠眼睛,眼睛似乎還綠幽幽地放光。
  從此那個獄警再也不敢看人的眼睛。
  蘭,某縣人,父母雙亡。2000年1月因殺人罪被判入獄,本應判死刑,因患有輕微精神分裂,改判無期徒刑。2000年3月7日死於某省第三女監。死因:他殺。凶手待查。
  半年以後。
  報載,西成市出現了一宗連環殺手案,午夜常常有單獨的行人經過人行通道時,後腦被鈍物擊中而死。現在已經發現了三十多具屍體。警方希望廣大市民提高警惕,也希望大家配合積極提供線索。電話:********
  蘭終於被人遺忘,似乎她生來就註定了要被人遺忘。
  可是,還差四十多個呢……第三女監裡,黑暗中,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發出這樣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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