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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風清梅白 [打印本頁]

作者: Louissai    時間: 2013-8-16 10:25     標題: 風清梅白

天氣已入秋,午間暑氣雖仍盛,到了傍晚時分於這山中,竟已有些許涼意自地隱隱升起。路只是依稀可辨,有那麼一條窄窄斜徑在眼前忽沒忽現,露出黃土和青白的草根來與周遭一眼望不盡的深翠淺綠相區別,表示著曾有過人的足跡踐踏於上。
  他放下肩上顯得有些沉的包裹站定了輕舒了口氣,用已浸得半濕了的衣袖抹了抹額頭的汗。暮色已濃了,在這深山之中卻仍絲毫不見人家的蹤跡。他不由嘆了一聲,早知如此便應該聽前面村裡人所說留至明日再行上路,只為貪趕數十里路,難道今晚真要露宿山中?
  殘陽浮於群山之上,染得滿山碧綠也似瓢潑般灑了血色,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路上看到的那被盜賊劫掠過的村莊。墻上,地上,到處是血,到處是死人,到處是火苗,有抱著財物被一刀兩斷的男人,有被姦淫後剖腹而死的女子,甚至還有不滿十歲的幼童,劫後餘生的人們相扶著回到破敗不堪的家園,空氣裡浮動著肉被燒焦後的臭味和強被壓抑的哭泣,可他在那些人的眼裡看不到悲傷,所有的只是痛苦的麻木,因為他們知道,總有一天,同樣的命運也會落到自己的頭上,死到臨頭,便連掙扎的願望都已放棄。“生逢亂世,人不如狗。”他的心裡浮起那個瞎眼的老人坐在已成一片焦土的“家”邊喃喃吐出的話語。
  他的雙親也是死於盜賊,師父從滿地死屍堆中撿到全身染血的他,當時他的母親為了保護他把他緊緊抱在懷中,死後僵硬了的雙手幾乎將他細小的呼吸扼斷,還好師父及時發現,使他成為村子裡舉家遷移幾十口人中唯一的倖存者。當時已是景明三十五年,離皇帝駕崩還有四年。
  他的師父是景明帝時期有名的鴻宿大儒,眼見年青時還頗有做為的先帝到老來寵信佞臣,殺害忠良,廟堂已傾,國之不國。身邊同僚,或以死諫,或附炎勢,終於一日,掛冠而去,隱居桃花源,從此不問政事,每日只是設帳授徒,過起閒雲野鶴的日子。山野之人,本就粗陋,加之遠離京師,又有誰曾會想這個終日飲酒做詩,有些瘋瘋顛顛的老人,竟會是當年朝堂之上文章錦繡,冠蓋京華,京城縱馬,觀遍群花的人物。他自幼喪父失母,比同齡人自多了一份乖巧,加之天資聰穎,深得師父的喜愛,竟將一生所學傾囊相授,及至弱冠,已是通讀四書五經、諸子百家,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加之幼年時漂亮可愛的臉龐多加了少年的纖細秀麗,雖仍不脫清澀,卻也已惹得當地所有待字閨中的女子芳心可可,無一不系在這俊俏郎君身上。
  那一年是安泰元年。
  景明帝因生前過於沉迷於女色,加之晚年深信術士練丹服藥采陰補陽以求長生的邪說,早已荒廢朝政,又因子嗣過多,太子之位始終懸而未決,縱多王子為求父王歡心,變著方兒地進獻尤物偏方,老皇帝樂不可支,竟於一晚暴斃於新婦身上。噩耗一出,全城皆驚,不是急著斂葬先帝,而是為了搶奪那誰人都想據為已有的九五之位。太平、新和、安泰、瑞治,短短六年間朝堂上換了四位皇帝,民間也更改了四次年號。對百姓而言,本已痛苦不堪的生活並不會因為年號的更改而有所改變,而本就是被皇室鮮血浸紅的大殿磚面也不過是又多吸了幾位皇子皇女的血而變得更加鮮艷一些而已。天下盜賊橫行,民不聊生,為官者大盜,為賊者小盜,只可憐了天下百姓,無論何時,都只能是被盤剝掠奪奴役殺戮的對象。
  他十八歲那年,淮陽帝身登大寶。所有的人都在說,淮陽帝是景明帝所有子嗣中最出類撥萃的一人,如今他繼大位,天下蒼生有福了。新帝登基,頒下旨意,恢復科舉,收羅天下人才。榜文貼到村口,他去看了,三天之後,和師父說他要去京師趕考。
  “你親眼看到師父的模樣,還要去淌這混水,追逐名利這等身外之物不成?”當時師父坐在月下,拿著一杯酒問他。
  其實湊得近了,便會發現師父並不老,發雖已花白,其下遮掩著的容顏卻仍可見年青時的清俊風流,只是那雙眼,卻已是看盡世事,冷漠如灰。
  “我並非為了追逐名利,只是想盡一己之力救民於水火。”
  “你就如此自信嗎?以為憑你之力就可扭轉乾坤,解民於倒懸?”
  “學生個人之力固然綿薄,但如人人都做如此想,又怎能改變世道?老師教我畢生所學,學生不願埋沒,唯願獻己力於社會。”
  看著學生年輕而堅毅的臉,心中不由一顫,杯中酒就微微灑了些出來,那分明就是三十年的自己,自信能憑自己的力量改變一切,然而意識到當年理想的荒唐可笑,他花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親眼看著好友一個個慘死身邊,朝政依然腐敗,自己卻一無可做,個人的力量與國家社會的陋習惡例相比,微薄地連那擋車的螳臂都不如。
  “那麼,你又想如何做呢?”
  “我當效當年韓非,以法治世。當今盜賊四起,唯有嚴之以法,方可治天下……”他慷慨激揚,侃侃而談,沒有注意到身邊師父若有所思的神色。
  “你就不怕被人責難嗎?”
  “以法治世必遭世人貶薄,然學生亦早有準備,佛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為了還百姓一個清平世界,我願做那受怨憎的修羅。”他結束了話語,清亮的眸子毫不游移地注視著師父。
  “那麼說你已決定?”
  “是。學生已打定主意,縱然受師父責罵,學生之意仍不會更改。”
  師父長長嘆了口氣,一口喝乾了杯中水酒。手中杯啪地一聲碎裂在墻角,他轉身向屋內走去。“去吧,去吧……我很清楚你,你殺氣太盛,若是強留也是不妥。包裹我已為你收好,就在房內。明天亦不必向我辭行,走後,也不要再回來。”
  他想叫師父,話到了口邊又停住了,耳邊隱隱傳來師父呤頌的聲音:“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樹影斑駁落在身上,月光清涼如水……
  天色已越來越黑了,無邊的山林中,似乎可以聽見有野獸的叫聲,他不知不覺地加快了腳步。轉過一個山腳,眼前居然出現了一線昏黃的燈光,心中不由欣喜若狂,快步上前拍打柴門。門裡傳出女子嚶嚶細語。“是哪位?”
  沒有想到會在這荒山野嶺中聽見女子之聲,他不由得一愣,然而已全黑了的天色讓他不容細想,整冠正色道:“在下仍趕考之學生,路過貴舍,天色已晚,前後又無人家,雖知冒味,仍求留舍一晚,明日一早便走,還請小娘子方便則個。”
  裡面沉寂了一會兒,就在他以為沒有希望了的時候,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即是趕考的先生,那便請進。寒舍簡陋,無以待客,還請見諒。”
  門吱地一聲開了,燈光下看見的是任何人一見之後都無法忘記的清冷容顏。紫白相間的衣裙輕裹著纖細單薄的身體,在暮色下竟象非人間的存在,只要輕輕一口氣呵去,便會就這麼化了去,散了去。
  他卻心中坦蕩,胸中無鬼,便不會猶疑驚懼。“如此就多謝了。”他一揖到地。女子忙伸手來扶,纖細雪白的手卻是出了奇的涼,衣衫翻動之時,便聞到隱隱有白梅香氣傳來。
  屋中擺設雖少,卻別有一番雅致之處。那女子倒也落落大方,令小婢取來飯菜款待,自己坐於一旁做陪。
  相談之下,方知那女子原是官宦之女,只因家道中落,官場又多反覆,父親幾年前辭官遷居至此,未料數月前身染重苛,一病不起,只留下小女一人孤苦渡日。女子談吐不俗,於時事亦頗有見解,不少看法竟於他不謀而合,感嘆之下,不由引為知已。燈下美人,更加秀麗脫俗,只是無論如何談笑歡暢,竟無法見到那臉上流露出一絲笑顏。他心雖無俗欲,但仍感到些許遺憾,不知她笑起來又會是怎樣地絕世傾城。
  第二日一早,他果然如諾早走,離開之前,小婢追上他,遞給他一支白梅,說是小姐所贈。白梅開的晶瑩剔透,嬌嫩的花蕊上還染著淡淡的綠,當時正是八月,小姐卻從何處得來這支盛開的白梅?他沒有問也沒有想,只是將它小心收入袖中,向屋內人長揖做謝轉身離去。衣袖拂動間,隱隱飄出的,正是那晚無時無刻不葷繞於鼻端心上的幽香。
  十月官試,他果然高中。再而殿試,語驚四座,文壓群儒。淮陽帝親自下座,執其手連呼愛卿,官拜四品,無人不慕。此後一切如他所想,皇帝深寵,他得以大力推行其法治的思想。推行新政,強調法令,如有違例者,嚴懲不貽。十數年之後,朝政大有改觀,百官人人自危,不敢不廉。這些年來,經他之手被處死之人已是不計其數,其中縱多是窮凶極惡之徒,貪官污吏之輩,卻也免不了有些罪不致死之人。對此他倒也不曾有過遲疑後悔,法之厲行,強法則薄情,要怪也只能怪那些人不該受一時之惑,成了法律的犧牲。當年山中女子所贈白梅被他植於屋外居然成活,每至冬日,便開了滿樹。如若一人之魂便化一朵白梅,那枝頭莖上不知要生多少梅花方才可罷。
  推開窗子,看著月光下如雪白梅,他便總會想起那白梅般的女子。那一夜也如今天一般有著好月色,只是那天的屋外,不曾開著白梅,那相同的梅香是傳自對坐著的從不笑的人。十年來,拒絕了所有前來提親的人,加上他如女子般姣好的顏色,甚至因此有了宰相大人好男色的傳聞,他卻從未上心過。是為了什麼,自己也說不清,只是那一夜,那風清梅白的一夜,縱只是相對而坐,縱不曾看見一絲笑容,卻已如此深地烙印於他的內心,使得其他一切的女人在其之前都化做了糞土。網際論壇
  解開束髮的絲絛,長髮如血絲般輕覆於清華容顏之上。幾年之前,他得了一場怪病,病好後其他一無所變,只是一頭烏發徑自慢慢從根部染出血色,無論如何服藥染色都不能解,日久年深,原本潑墨也似的青絲竟化做奪命厲鬼般的鮮紅。原本還有帽子可遮著掩著,到後來無論如何也遮擋不住了他幹脆也就做罷。有對他心懷不滿的,便傳出謠言,說那是殺孽太重的報應,赤發鬼的名號便在朝下人後不脛而走。滿朝文武對他多是畏大於敬,就連當年寵信有加的天子也開始對自己畏忌起來。放眼天下,人海茫茫,竟無一可解語之人。倒是曾殺過的一個江洋大盜或許是這些年來唯一可例的知己。那人身形瘦削卻極為強捍,身懷絕技,憑手中三尺青鋒,殺人劫貨,如探囊取物。只不過所劫必為巨富,所殺定是大奸,在民間居然還有義俠之稱。當年他法之初行,自容不得這等以俠犯禁之人,設下了天羅地網,終將大盜擒獲。當他命人撤去羅網之時,那狼一般的人眼裡所露居然不是怨恨也不是恐懼,而是平靜的孤傲寂寞,倒似早知會有這一日般。那晚他拿了酒去大獄之中與那盜賊做談,盜賊信奉惡即斬,所謂正義,只在人心,路見不平,自當出手鏟之。而他卻堅持法必行,不遵法無以立信於民,縱然有千條理由,沒有法律所付於之權,便不可任意奪人性命,否則又同殺人犯有何異?長夜漫漫,兩人喝乾三壇佳釀,雖誰也說不服誰,卻是如知已好友般的交心,除了山中那一晚,他再沒有過如此的痛快淋漓。三日之後,盜賊押送刑場斬首,他便是監斬之人。觀斬的百姓其聲沸沸,均同情那大盜,指責他的冷酷無情。午時一到,簽投刀落,人頭落地一剎,他分明看見那大盜嘴角噙笑,似在說我已解脫,你卻仍要在世間受那無人可解之苦。
  “好想,看見你笑的樣子……”不知不覺脫口而出的話令他自己都不由吃了一驚。好疲倦,他忽然覺著從內心發出的疲倦。想放下現在的一切,再回到那山中去,去找那位連姓名都不曾問的女子,也許只有那個人,是可以真正理解自己的吧。網際論壇
  他終於又任性了一次,放下了手頭所有的工作,沒有告訴任何人,在晚上偷偷溜出了相府踏上來時的那條路。山路還是和來時一般的細窄,只是似乎多了些人走,裸露出的黃土和青白的草根更多了些。因為是冬天,當年記憶裡滿山遍野的綠已不復再見,只有枯枝殘葉和遠處山頭皚皚的白雪。
  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可笑。已經十年了,那女子必定已嫁人而去,就算當年的小屋仍在,定也已物是人非。再說縱然自己找到了小屋,又能如何?然而心中卻一直有念頭在支持著,似乎在說,只要能再找到那小屋,就必定還能看見那白梅女子。
  他在山中轉了三日,帶著的乾糧都快吃完了。就在絕望已生之時,他看見前面山腳拐彎處那熟悉的柴門。不自信地,他擦了擦眼睛,輕輕敲擊著門扉。從門裡傳出女子嚶寧的聲音:“是哪位?”
  果然還是那聲音,他克制住自己砰砰亂跳的心如同當年一般整冠正色道:“在下仍過路之人,路過貴舍,天色已晚,前後又無人家,雖知冒味,仍求留舍一晚,明日一早便走,還請小娘子方便則個。”
  又是沉默。“即是趕路人,那便請進。寒舍簡陋,無以待客,還請見諒。”
  門吱地一聲開了,霎那間時光如同倒流,他仿佛又回到十年前那一晚,依然是清嫩羞澀的少年,而在燈下站著依然是那任何人一見之後都無法忘記的清冷容顏,十數年時光竟是絲毫未變。風從身後卷來,夾雜著熟悉的香氣,他一扭頭,看見院子裡開著好大的一棵梅樹。月色投影,那梅樹就如同有了靈魂,在風中顫顫地舞著,梅瓣似雪般飄落,卷進屋子,包裹著他和那女子,一時間已分不清現實和夢幻……
  他什麼也沒說,那女子便也什麼都不問,一如以前般備酒待客。他記不得自己喝了多少,也記不得自己說了些什麼,只記得那女子在梅樹下為他翩然起舞。舞到一半,落起雪來,長袖紛飛中,辨不清何是梅花,何是雪花,只是都夾著冷香陣陣,拂面而來。再舞至濃處,人影花影,兩相交雜,他突地起了興致,散了長髮走入雪中加入那女子,滿天滿地,風清梅白,雪衣紅發,竟如隔世光景……清晨出門,大雪已封山,白茫茫一片裡,哪裡還見得還世之路。
  雪落了三日,他在那小屋裡留了三日。外面朔風陣陣,小屋內卻是溫暖如春,每日裡與白梅女子談詩弄文,早已拋卻多時琴棋雜藝居然重拾,美人雖無笑,但紅袖添香時的溫柔旖旎卻是讓神仙也慕。山中無歲月,他有時便想若是如此終了一生,倒也不為一大快事。然而第三天的晚上他做了個夢,夢裡是那死去多時的大盜,依然是一身黑衣、如狼的雙眼和嘴角輕慢的笑容,任他怎麼問,大盜也不開口,只是笑著看他,他卻分明從那笑裡看出不了不屑和無奈。夢醒,一身冷汗……
  第四日上他決意要走,女子雖不捨,但也未強留,親自下廚做了小菜。當初這條路便是自己選的,早已知這路上只有孤單痛苦,但也只有再走下去,貫徹自己的信念。否則,如自己臨陣脫逃,辛苦建立起的法制必又將隨著時間分崩離散,若是如此,又如何對得起因已而死的諸多性命,而當初離開桃花源時所說的豪言壯語也就不過成了小孩子的大話。網際論壇
  舉起酒杯和女子對飲三杯,如當年來時一般他長揖到地。謝字說不出口,這多年來,她一直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只可惜一直看不見你笑。”他喃喃著。纖細冰涼的雙手扶住他的臂,她微微而笑了,竟似新蕊初開,然而同時有細細淚痕,自雪白雙頰上蜿蜒而下……
  推開門,屋外陽光刺眼,哪裡又曾有過什麼雪,再一回頭,山中茅屋已不見蹤影,所立之處,不過是一方荒墳,碑上所刻之字,亦已模糊不清,唯有那棵白梅,依然俏生生迎風而立……
  他手扶墓碑矗立良久。其實第一次相見已知是鬼,然不說破也不去想,她到底是成精的白梅還是墓裡的孤魂都不得而知,只是那份無需言語的相知,縱尋遍人海,也不得第二人。來時的小路就在自己的腳下,他輕輕撣去衣上浮塵,踏上返世之路。
  前路縱然迷茫蒼涼,卻已義無返顧。從今以後,他依舊要做那赤發的鬼,也知她必定還會在這山中等那迷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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