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時 雨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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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ouissai
時間:
2013-2-6 23:41
標題:
時 雨 山
“怎麼辦啊,徹底沒法發動啦!”呆在老舊的吉普車上的我,耳中傳來了阿潮姑丈誇張的喊聲。緊接著,在車前幫忙的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就皺著眉頭走了過來,他一把將滿是油污的工作手套狠狠地甩在座位上,抱著手臂用力坐在我身邊:“我早就該知道這個要晚輩照顧的傢伙根本不能取信!”
“有這麼糟糕嗎?”我探出頭去看車外的狀況——我們現在正處於棣棠岳山麓中,被稱為時雨山的地方。作為世界聞名的風景區,棣棠岳時時刻刻也擠滿了來觀賞高山深壑,奇松怪石的遊人。但這方圓近千平方公里的區域內,真正向遊人開放的只是極小的一部分,包括時雨山在內的更寬廣的區域都被劃作了保留區。可能因為高度的關係吧,這座山常被淹沒在天下聞名的棣棠岳雲海里,和保留區的其他部分一樣,山上除了世居的山民之外,就只有在這裡建工作室的藝術家和師匠們。
自稱是畫家的阿潮姑丈,剛從一個朋友的手裡低價買來一間位於時雨山中的工作室,便迫不及待的想體驗一下;不巧家里幾乎所有的人都要上班,生活能力幾乎為零的他,只得求學校因故放假而閑在家裡的我和冰鰭同行,說白了就是給他做飯洗衣服什麼的。可離譜的是,阿潮姑丈竟然連路也認不清,在崎嶇的山路上漫無目的的兜了幾圈後,臨近黃昏時,那輛借來的老舊吉普終於罷工了。
“你們呆在車上哪兒也別去!我去前面看看,不遠處就該有間房子的,也許能叫上人幫忙!”阿潮姑丈這樣吩咐我們。正在賭氣的冰鰭完全不理他,無法想出更好解決辦法的我,有些擔心地要姑丈千萬小心——因為,山是充滿靈氣的地方,而這座山給人的感覺,相當怪異……
好像那無聲無息,霧一般的細雨,是隨著我們進入時雨山而降臨的。棣棠岳那華麗鮮烈、盛氣凌人的秋色到了這裡突然纖細優雅起來,靜默在一片有些寂寥的煙氣裡。這就是籠罩著時雨山的雲海吧,從內部看起來,雲和霧一樣難於分辨。雲層外可能是明媚的晴天吧,所以夕陽的光將這煙雨染成了淡淡的杏色……
可時雨山的氣卻絲毫沒有寧靜的感覺,相反在不停的奔突流竄著,好像在尋找著看不見的出口。無法聽見來自彼岸的喧囂的我,在看見冰鰭有點辛苦的掩上耳朵的時候,那種不安的感覺就更濃了……
“它們在說什麼嗎?”我拿開冰鰭的手,冰鰭搖了搖頭:“只是在尖叫而已……”然而他話音未落,一絲細小的顫動便從我腳下傳來,象石子投入水面一樣,這絲顫動被擴大成了輕微的震動;迅速的,震動變成了整個吉普車在晃動,放在儀表盤上的小擺設啪的一聲倒了下來;我驚訝的看著冰鰭:“地……地震嗎?”
“怎麼可能!”同樣在這方面沒什麼經驗的冰鰭也明顯的慌亂起來,轉眼間連山道兩旁的大樹也開始東倒西歪,路面上的石子跳躍著不停的敲打車底,吉普車的晃動變成了讓人無法保持平衡的搖撼!耳中……傳來了千軍萬馬奔騰而至的聲音……
“有什麼過來了!”扶著前排座位的椅背,冰鰭努力保持平衡,慌亂中我抬頭向前方看去——巨大而迅捷的赤紅色影子,閃電一樣,從山道的那一頭疾馳而來……
矯健的奔跑姿勢,隨著四肢得舒展而運動起來的勻稱肌肉,從離弦之箭般的緊張感裡卻透出一種華麗的悠閑與慵懶,恐怕是上不會有哪一種動物再有這樣近乎完美的奔跑姿勢了——是豹啊!可這世上會有這麼龐大的赤豹嗎?然而等不及細想,這狹路相逢的巨大貓科動物就已經撞上了我們的吉普車……
猛烈到幾乎讓人失去意識的碰撞……然後,泛著奪目光澤的赤色煙氣無聲的掠過玻璃車窗,像飛機穿越雲層時的感覺一樣,我們的車,被赤豹吞下去了嗎?
在劇烈的搖晃中等待那奪目的赤影消失,那短短的時間卻像太陽運行了一個周天般漫長……好不容易等車廂穩定了一點,我正想回頭去尋找赤豹的背影確定那是否只是幻覺,好像有什麼重物落到發動機箱上的衝力,卻使我整個人隨著車體前傾。片刻後那種衝力接二連三的降臨了——一群敏捷的動物正不斷的撞向阻礙了它們去路的車子,有的輕盈的踩著車頂跳了過去,有的在撞上擋風玻璃時頃刻化做了一團混亂的色塊,這不成形的團塊順著車體向後流動著,漸漸重新凝結成原來的形狀,再次開始飛奔——那是一群斑斕的靈貓!如同赤豹的眷屬般,迫不及待的追隨著那疾馳而去的影子……
“糟了!它們是從姑丈那個方向過來的!”毫無規則的衝撞裡,回過神來的冰鰭突然驚叫起著,不顧一切的伸手去打開緊閉的車門。我阻攔不及,伴著困頓的聲音,門彈開了……
搖撼,停止了——毫無存在感的獸群涌進了車內,視野被淹沒在一片斑斕陸離的色彩裡……下意識的遮住眼睛,我的臉上,感受到潮濕而虛空的觸摸……
帶著山林特有的腐爛樹葉和新鮮樹汁那複雜味道的潮氣漫過我喉間,涌進肺裡,是……霧氣嗎?移開遮著臉的手,我的眼前呈現的是被淡薄的霧氣籠罩的山徑——那溫柔的杏色的山嵐裹著雨霧,靜靜的濡濕了已顯出一絲枯萎的徵兆的蒼翠樹叢,一切,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平靜……
赤豹和靈貓,剛剛經過的雲團嗎?是霧氣凝結而成的,雲海的幻覺……
我想下車看個究竟,卻差一點撞上突然停住動作的冰鰭的後腦勺。“幹什麼啊!”我不滿的抱怨著越過他的肩膀看向車外,卻也被眼前的所見一下子奪取了心神……
和我們的視線水平的地方,是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那淡泊而透明的瞳孔不帶任何表情的注視著我們,卻讓我們一瞬間產生這樣的錯覺——仿佛在多看一秒,我們的靈魂,就會被吸入那氤氳而濕潤的琥珀色深淵……
從沒有見過這樣,一時分辨不出性別的,近乎魔性的美人——吉普車的底盤相當高,能和坐在車上的我們視線齊平,這個人的個子一定非常高挑頎長;天氣已經很涼了,她卻還穿著牛仔褲和登山穿的厚質料的白襯衫,背在單肩上的大竹簍中,一些清澄的藍色小花彎彎曲曲的從竹簍裡探出頭來,那些是開在秋日霜前的野花——露草;纖薄的藍色花瓣繚繞在她隨意不拘剪得很凌亂的短發邊,那發色與色素淡薄的眼睛形成強烈的反差,是完全不反光的深黑色,這更反襯出那長久浸潤著時雨山水氣的白色絲絹般的皮膚。
“車拋錨了,你們家大人呢?”從那散髮著強烈冷淡感的嘴脣中,飄出的是相當低沉的聲音,介乎成熟的美女和凜然的少年之間,如同醇酒一般。這一刻,我聽見自己的明顯加快的心跳聲和冰鰭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我們家大人上前面去找人了,可剛剛那是什麼啊……赤紅色的……”我還沒說完,冰鰭突然大聲打斷我的話音:“我們家大人很快就會來的。”這回答讓我立刻意識到他此刻的擔心——這位在赤豹和靈貓的幻象之後出現的,沒有塵世感的美人,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
“天很快就要黑了,你們不能呆在這裡。”擁有淨水般的容顏的美人依然面無表情,“下來跟我走。這裡只有一條山路,前面的葛垣工作室走五分鐘左右就到,你們家大人可能已經在那兒了。”
我和冰鰭異口同聲地說:“不要問我,問我們家大人!”這是很久以前過世的祖父教我們的話,當無法分辨面對的傢伙究竟是“什麼”的時候,就這樣回答。
“火翼——冰鰭——”阿潮姑丈的歡呼突然從山道另一頭傳來,他興衝衝的邊跑邊喊,“前面的葛垣工作室願意收留我們啊!”
葛垣工作室,真的存在啊!我和冰鰭面面相覷。琥珀眼睛的美人則轉身,用周到而冷淡的禮貌向姑丈打招呼:“關照了。我是晴嵐,葛垣師匠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丈夫。”
“原來是嫂夫人啊!說‘給您添麻煩了’,火翼、冰鰭!”姑丈連忙按低我和冰鰭的頭行禮。我這才注意到這位名叫晴嵐的美人脖子上掛著一根細銀鏈,墜著一個類似戒指的墜子。想想也真失禮——我和冰鰭居然把人家的妻子當成來自彼岸世界的傢伙。
“請跟我來吧。”晴嵐轉身在前面領路,她肩上竹簍裡的露草像藍色的流光眩惑了我們的眼睛。
“葛垣師匠?”冰鰭有些疑惑的發問,“不會是那位復興了古代染織技法的師匠吧?”
晴嵐點了點頭,阿潮姑丈立刻很懂行似的炫耀起來:“就是那個有出色表現的染織師匠!葛垣師匠染的藍色就好像有生命一樣漂亮,許多有名的設計師都想和他合作呢!”
“難怪采這麼多露草!”我恍然大悟,“是用來做藍色染料啊!可是為什麼不用山藍呢,露草染雖然很漂亮,可很容易就褪色了……”做通草花的祖母也曾教過我們一些簡單的染法,和樸實的山藍不同,露草染不但很難掌握,而且非常難於保存。
只知道從店裡買顏料的姑丈立刻表現出非常感興趣的樣子:“又美麗又容易褪色,那不就像誓約一樣嗎?”我吐了吐舌頭看了冰鰭一眼,他也露出了對姑丈的文藝腔不能忍受的表情。然而山道上那漸漸變得濃厚的霧氣裡裡,卻傳來了晴嵐那讓人心蕩神馳的美聲:“……所以,才珍貴啊……”
葛垣師匠的工作室果然就在前方不遠,和寬敞的染坊比起來,師匠夫妻倆人住的木結構小屋就顯得又樸素又侷促,然而門前晾曬的深深淺淺的藍色織物,卻給這幾間房舍平添了一份幻境般的感覺。在門口整理織物葛垣師匠容貌相當溫和,但卻有著一雙神采悠然而飄忽的眼睛,比起自稱是藝術家的阿潮姑丈要有藝術氣質得多了。此刻師匠穿著和晴嵐一樣的厚襯衫和牛仔褲,也掛著相同的戒指吊墜;比高挑的妻子還要高出許多的他,可能時常要低頭和人講話的關係吧,總是微微駝著背,這習慣動作為他平添了幾分笨拙的親切感。
葛垣師匠一邊很認真的向姑丈感嘆著時雨山氣候潮濕,建古法染坊比較適宜,但做繪畫工作室就不太好了,一邊把我們帶進不太寬敞的客廳裡,那沒怎麼修飾的客廳和他本人一樣傳達出動物毛皮般溫暖的誠意。然而,就好像有一根針扎在這柔軟的毛皮裡一樣,客廳一角坐著一個和氣氛格格不入的中年人。用厚實粗糙的登山服裝掩蓋著剽悍矯健的身體的他有著嚴峻的五官,像雕像般一動不動,卻從慢慢轉過來的眼神裡迸射出凌厲的壓迫感。在看清這個人手中拿著的東西時我嚇得停住了腳步——那是一張不小的弩機!這個人,是獵人嗎?在棣棠岳打獵是犯法的啊!
“老兄,這就是傳說中的弩機嗎?”凡事都沒什麼緊張感的姑丈好奇的去摸獵人剛從弩機裡取出的箭簇,“雖然箭是木頭的,但用弩機射出去還是很危險吧!”
獵人無言的打掉了姑丈的手,在對方酷烈的眼神下自討沒趣的姑丈尷尬的笑著:“別那麼冷淡嘛,咱們說不定會常見面呢,我剛在附近買到工作室哦,相當好的價格呢!”
獵人的眼神裡夾雜著同情和嘲笑:“你上當了,誰會願意留在有那種東西出沒的時雨山!”
“那種東西?”我忍不住說,“是不是——紅色的豹子和一群彩色的山貓……”
“火翼!”冰鰭猛地將我拉到一邊,好像故意讓別人聽見似的大聲說,“你說這種夢話不怕別人笑嗎?”比起始終學不會謹慎的我,冰鰭他還在小心戒備著,靈氣聚集的山始終是不能放鬆警惕的地方。
果然,獵人發出了意味深長的冷笑聲:“你看見了嗎,那些東西?”他拿起弩機,慢慢的起身向我們這邊走過來,那似乎隱藏著什麼重大秘密的氣勢使我和冰鰭只能呆呆的看著他不斷逼近的身影,仿佛被釘住了似的無法動彈……
“可以吃飯了,大家。”晴嵐那波瀾不驚的聲音從門口響起,葛垣師匠正和她一起將準備好的飯菜拿進客廳裡來,獵人立刻停住動作:“你們吃吧,我不餓。”他冷淡的說著退回了原來的座位。好像壓在胸口的巨石被移開一樣,我感到了冷汗從額角緩緩的滑下……
碰上了這樣的事,即使晴嵐的烹調手段再高我也食不甘味,再加上身邊的冰鰭狠狠地瞪著我,不用他瞪我也知道——自己可能已經惹上麻煩了……
就在吃著晚飯的時候,天迅速的黑了下來,沒有任何現代照明工具的野外,這間小屋就像盪漾在漆黑的河面上的一葉光之孤舟。黑夜會讓人聯想到朝向彼岸的寬廣無比的裂口,姑丈好奇的望向朝著山林的窗外:“不會吧,夜已經這麼深了嗎……”
葛垣師匠露出寬厚的笑臉:“雖然不早了,但一般還不至於這麼暗,今天是起霧了……”
“也就是說,那個傢伙要出現了。”還沒等師匠進一步解釋,墻角就響起了獵人陰郁的話語。伴著他張緊弩機的冰冷聲音,我慢慢推開空掉的碗向師匠夫婦說了聲多謝款待,正埋下頭不知道要將自己的恐懼藏在那裡,卻聽見背後的大門發出刺耳的聲音,猛地被打開了……
“太冷了太冷了!這討厭的霧,全身都濕透了!”連珠炮似的抱怨聲把我失禮的驚叫聲給蓋了過去,一位穿著很鮮艷的登山服的年輕人甩著濕漉漉的衣袖走了進來。仔細看,說他是年輕人有些不太恰當,應該是打扮得比較年輕吧,這不速之客大大咧咧地坐到了獵人對面的椅子上,將一架老式的照相機放在身邊:“來山上取景卻碰上這種天氣!打擾了,你們哪一位是主人啊?”
“一起來吃點吧。”絲毫不在意對方不禮貌的態度,葛垣師匠熱情的邀請這位不可一世的攝影師共進晚餐。攝影師擺了擺手:“我可沒空吃飯!借你的地方歇個腳,我馬上要去拍了不得的東西!”
“了不得的東西?”姑丈立刻來了興趣,他迅速消滅碗裡的食物,向師匠夫婦簡單的道了謝之後就湊到攝影師的身邊:“是什麼是什麼?”
攝影師露出了為難的表情,但從他得意洋洋的眼睛裡可以看出,與其說他不想講,還不如說他故意賣關子。終於,他擺出了討價還價後終於以合適價格賣出商品的生意人的表情:“就告訴你吧,我要拍……時雨山的那個傢伙。”他故作神秘的態度引來了獵人的一聲冷笑。
姑丈不滿的看著獵人和攝影師,“你也是他也是,都說那個傢伙那個傢伙,到底是什麼啊!”
像看見競爭者的商人一樣,攝影師很不情願自己的信息壟斷權被別人分享,他微帶敵意的瞥了獵人一眼,用一種炫耀的口氣:“那個傢伙,就是時雨山的……山鬼啊!”
山鬼……就是那些赤豹和山貓嗎?這個疑問又一次浮現在我意識表面。“火翼!我們一起幫晴嵐洗碗!”冰鰭突然抓住我的手臂,阻止了我即將脫口而出的問題。
葛垣師匠笑了起來:“小孩子不用做那麼多事,來來,我們一起在這裡聽他講怪談!”
“我可不是在講怪談!”攝影師不滿的反駁,“你們這些人,難道沒看過屈原的《山鬼》嗎?”雖然他抬出這麼偉大的人物,但只是中學生的我和冰鰭,也還是不配合的搖了搖頭。
攝影師流露出了我們這些沒文化人的憐憫:“那是山林的妖精等待他人間戀人的情歌。相當誘人啊——披著香草織成的衣服的美人,乘赤豹兮從文狸——乘著赤色的豹子,帶著一大群花紋炫目的山貓!”
“哈哈哈……好野蠻的美女啊!”姑丈大笑起來,“怎麼說也是編出來的吧!真的有這樣的女人,誰敢接近啊!你居然還相信,還要拍什麼照片!”
不是……編出來的那麼簡單!我和冰鰭驚訝的對看了一眼——赤豹和文狸,我們在山道上的車裡,曾親眼見過!如果連古代詩歌也這樣寫的話,那麼,這群有著雲霧般實體的異獸,就不只是我和冰鰭的幻覺!可是……根本沒有什麼穿香草衣服的美女,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
杯子輕輕放在茶几的聲音驚回了我的思緒,已經收拾完碗筷的晴嵐為每個人準備好了自家煎的清茶,照顧完客人後她捧著自己的杯子挨著葛垣師匠坐下,屋子裡的七個人便都圍在了茶几邊。
見姑丈不相信他的話,攝影師大聲爭辯起來,無論引經據典還是胡攪蠻纏,姑丈就是要他拿出證據來,獵人始終寒著臉一言不發,葛垣師匠則帶著寬厚的笑容看著像小孩子一樣鬥著嘴的姑丈和攝影師,晴嵐有些疲倦的緊靠著師匠微闔眼睛,雖然她沒什麼表情,但給人的感覺卻相當幸福。冰鰭嚴峻的臉色也漸漸緩和了,我沒來由的覺得,如果能和師匠在一起,我們也許能平安的等到明天雲開霧散。
然而平靜在一瞬間被打破了——被姑丈激怒的攝影師聲音突然喊出了令我和冰鰭脊背發冷的話語:“證據?證據?我就是證據!我親眼見過那個山鬼!”
一時間,沉默籠罩在不那麼寬敞的室內……很快,姑丈拼命忍住的笑聲劃破了無聲的薄冰:“別開玩笑了!編故事騙小孩子啊!”
“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攝影師失去了剛剛那種洋洋得意的神情,他的嘴角抽搐著,“我在山裡取景的時候曾經遇上大霧差點摔死,是她救了我!我甚至還和她生活過一段時間!”
“她一定很美麗吧。”好像安慰攝影師的情緒似的,師匠緩緩地說。
不那麼自然的得意表情再一次浮現在攝影師臉上:“當然!這世界上沒人比她更美!”
姑丈立刻發出了不屑的聲音:“吹牛!真那麼漂亮你還捨得離開她?”
“成天看著同一張臉,再漂亮也會膩!”攝影師僵硬的笑著,“我可不想呆在與世隔絕的荒山野嶺,她又不陪我下山!跟我走有什麼不好?一起去城市裡的話,她一定會成為世人矚目的焦點的!”
“想成為世人矚目的焦點的,是你自己吧!”師匠交錯十指撐著下巴,眯起了他飄忽的眼睛。
攝影師的臉驀地紅了,突然間他蠻橫的喊了起來:“那……那又怎樣!我在山上陪了她那麼久,她也總該回報我一點吧!現在呢?人人都笑我編故事!說我發瘋,弄得我在混不下去!就算沒法帶她下山,我也一定要拍到她的照片!我要弄到手的,是該屬於我的東西!”
出人意料的,一直沉默的獵人從喉間發出了低沉的笑聲:“別做夢了!帶她下山?她能跟你走嗎?她可是……妖怪啊!”
妖怪……我感到身邊的冰鰭輕輕的點了點頭,看來他和我一樣更同意獵人的說法。
獵人習慣性的摩挲著弩機,暗色的木料已經泛出金屬般的光澤,他刀鋒般的視線劃過了身邊所有的人的臉:“我們那裡,流傳著這樣的傳說……同樣是一個男人在山裡遇上大霧,摔了個半死卻被個美女救了,深山裡哪來美女呢?那男人明白這女人一定是山鬼,可那女人實在太漂亮,這男人還是和她好上了,男人傷好了之後惦著回家,山鬼知道留不住他便和他約定,絕對不能把遇見她的事告訴別人。那男人回了家裡,娶了和鄰村的姑娘,日子過得挺不錯,還有了兩個孩子,漸漸的他就把和山鬼的約定忘了。終於有一天,他一個不小心把山鬼的事告訴了媳婦,立刻,那媳婦就顯出了妖怪面目,乘著紅色的豹子,帶著一群大小妖精,要多可怕就多可怕!原來這媳婦就是那山鬼變的!無論男人怎麼哀求,妖怪還是帶走了他的孩子!這該殺的妖怪!”因為說故事而分心的獵人,在整理鉉線的時候脫了手,弩機發出了尖銳的鳴聲。
“是那個男人不對吧!”阿潮姑丈露出了嫌惡的表情,“我覺得妖怪還比他有人情味!”
獵人慢慢抬起冷酷的眼睛,看起來充滿了威脅感,姑丈則滿不在乎的笑著站了起來:“師匠,請問洗手間在哪裡。”葛垣師匠微笑著指了指大門外,接著迅速的向姑丈伸了伸大拇指。
獵人還想說什麼,晴嵐慢慢的坐直了身體:“大家……還是不要再說這個了吧,不是有這種說法嗎,總是說某個東西的話,它就會真的出現的。”
晴嵐的話提醒了我——以前講怪談時,彼岸世界的傢伙們都會興高采烈的圍上來,這裡又在靈氣聚集的山中,照理說應該會聚攏過來許多精魅才對,可是,到現在為止,它們一個也沒出現!我靠近冰鰭耳邊正想講這個,他突然低聲打斷我的話:“火翼,你聽見什麼了嗎?”
我停住了動作,仔細傾聽——傳入我耳中的,只有樹葉上凝聚的太多的水汽匯成水珠,滾落在地的啪噠聲,以及燒茶的小泥火爐裡木材的噼啪聲。我疑惑的看向冰鰭,他慢慢的做了個噤聲的姿勢:“有什麼……過來了……”
一瞬間,我面前的杯中的茶水出現了細小的漣漪,漸漸的,連放在茶几上的杯子也輕輕晃動起來,發出微弱的嗒嗒聲。在霧氣彌漫的山道上,我曾感受過同樣的震動——那是雲氣的赤豹出現的前兆!
“姑丈還在外面!”冰鰭站起身來衝到門邊打開大門,藉著屋內的燈光,我看見屋外洗手間的門敞開著,裡面空無一人,門前的空地上,承夜露的織物不安的飄蕩著,哪裡也不見姑丈的影子!
“阿潮姑丈!”扶著開始搖晃的門框,冰鰭放聲大喊,他的聲音迅速被濃霧充塞的山林吞沒……
“她要出現了!”攝影師猛地抓起放在身邊的照相機,推開門邊的冰鰭衝入了濃稠如瀝青般的夜霧裡。看著攝影師的身影像破裂的細小的泡沫一樣,阻攔不及的冰鰭茫然的回過頭看著留下來人。沉默籠罩的室內只能聽見物件震動發出的機械聲音。“他會不來了。”眼神陰郁而熱烈的獵人說出了所指不明的句子,像強調主人的話語一樣,那弩機的鉉線發出了嗜血的鳴響……
葛垣師匠迅速但不慌張的站了起來,伸手拿過放在壁櫥上的大型電筒:“晴嵐,你陪著這兩個孩子,我去把他們帶回來!”
“可是……赤豹……”既擔心姑丈的安危,又不願萍水相逢的師匠涉險,我忍不住大聲阻止,然而葛垣師匠卻一反常態失去了溫和的態度:“比起什麼赤豹,夜晚的山林對人類來講更可怕啊!” 晴嵐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將站在門口的冰鰭拉回來按在我身邊的椅子上,然後,對師匠點了點頭。葛垣師匠笑著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提著光線強烈的手電筒跑出了大門。
“都是傻瓜,鐵定會被吃掉。”坐在我們對面的獵人托起了弩機,向著我們的方向比劃著瞄準的姿勢。我的背後傳來晴嵐淡淡語聲:“不要嚇到小孩子。”
獵人從喉間發出岩石滾落般粗糙的笑聲:“你錯了,我並不是想嚇唬人的……”伴著一聲尖銳的呼嘯,我的臉頰頓時感到一陣灼熱的疼痛,我聽著木箭沒入板壁的聲音,抬手撫過面頰,茫然的看著留在指尖的紅色液體。
“流血了……好,這一個排除。接下來,是這一個——”獵人緩緩的將弩機對準了冰鰭,“在山裡,來歷不明的傢伙即使是漂亮的少年,也是危險的啊……”
“住手!”晴嵐凜然的呵斥聲並沒有對對方產生任何影響,赤豹臨近而不斷增強的搖晃裡,獵人不為所動的瞄準著:“是人類的話就不要害怕!這桃木的箭簇,山鬼只要一接觸,就會化成灰的!”
這個人……他瘋了!這麼近的距離,哪怕是木箭簇,只要一點點失手,對方也會被射死啊!
猛然間,好像有巨大的岩石撞中了木屋一樣,一陣無法想象的衝擊降臨了!茶杯傾倒摔碎的聲音裡裹挾著失去目標的箭簇射入木板的聲音,沒有得手的獵人咒罵的努力保持平衡,再一次舉起了弩機,他那猙獰的表情,在一瞬間被一片奪目的赤紅煙氣淹沒了——是赤豹降臨了,它穿越了敞開的大門!
晴嵐從背後拉起呆坐在椅子上的我和冰鰭,不顧一切地朝門的方向跑去……
到底有沒有離開師匠的家呢?已經無法分辨了,像行走在雲端一樣,我們正行走在赤豹的身體裡吧……散髮著內斂的光芒,沒有存在感的紅霧籠罩了眼前的一切,雖然不像黑夜那樣伸手不見五指,但如果不拉著手的話,彼此離開幾步就有可能走散,再也找不到對方!
晴嵐沉著的拉著我和冰鰭,小心移動著腳步,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也不動聲色的她,沒來由的讓人安心。
“其實……根本不存在什麼山鬼吧!”完全被獵人藐視了的冰鰭已經回過神來,發出了憤怒的低語,“說到底,是那兩個人的執念的化身!”
“我不知道。”晴嵐平靜的回答。不會那麼簡單吧,可是再怎麼說赤豹和文狸我們也親眼見過啊!正想這麼反駁的我突然腳下一滑,因為踩到了什麼東西而差點跌倒。
這東西的觸覺……是易損壞的人造物的觸覺……我慢慢低下頭——不太清晰的視野裡,一台已經跌碎了的老式照相機躺在我腳邊!
湊過來查看的冰鰭吃了一驚:“是剛剛那個人的……照相機!”
那麼……那個人應該在附近吧?忐忑的向前移動著腳步,我們尋找著那個攝影師的身影,隨著紅霧裡能見範圍的推移,一團不太清晰的陰影出現在前方的地面上:像人一樣的輪廓,還有登山服鮮艷的顏色……
“不要看!”猛然間,冰鰭鬆開晴嵐的手,從背後遮住了我的眼睛。可是……我已經看見了啊——雖然那登山服的顏色依然鮮艷,但那布料早已經破碎而朽爛,包裹在風化了的衣服裡的,那絕對不是活著的人的身體,甚至……不是剛剛死去的人的身體……
紅霧……穿過了裸露在外的泛著青光的白骨。
那髑髏還在心滿意足的笑啊!指骨間正緊緊握著被胡亂的拖出來的膠捲,可能膠捲上曾經留下過他渴求的山鬼的形象吧,但現在已經沒有意義了——這些膠捲早已曝了光……
“怎會的……他剛剛不是還坐在屋子裡……和我們喝茶談話嗎……”破碎的嗚咽從我的喉嚨裡散逸出來,冰鰭的聲音也變得有點急促:“可是他並沒有吃飯,茶水,也完全沒有動過……”
“看起來死了很久了。”晴嵐依然用恬淡的聲音,“可能是遇上山難,早已經死掉了吧,山裡經常徘徊著這些還沒來得及意識到自己已經死去的人……”
冰冷的寒意滑過了我的脊背,不可遏抑的,我斷斷續續的說:“我們……是不是也已經……”
“不要胡說!”冰鰭激烈的話語掩飾不住他內心的慌亂,“現在最重要的,是怎麼離開這片霧!”
“那裡……”晴嵐空著的手緩緩的舉了起來,她纖長的指尖所指的前方,一片清澄的藍光從紅霧裡依稀浮現出來。
下意識的,我們向著那片純淨的藍色奔跑起來,像垂掛在臉前的紅紗幕被猛然抽離一樣,赤色的霧氣一瞬間退到了我們身後。身邊的景物清晰起來——樹縫間漏下的星月之光裡,掛著露珠的露草竟然還綻放著瑩藍色的花朵,簇擁住彎彎曲曲的山路,山道中央,停著被我們丟下的拋錨的舊吉普車!
不知不覺中,我們竟走到這裡來了!
正要跑向車子的我和冰鰭突然看見了躺在發動機蓋上的一團黑影,剛剛的恐怖經歷使得我們猛地停住了腳步,然而那影子卻動了起來,發出了響亮的噴嚏聲之後,熟悉的嗓音傳進了我耳中:“咦?我在哪裡啊?”
“姑丈!”冰鰭惱火的喊了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裡!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
阿潮姑丈翻身坐在發動起蓋上,用力的揉著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說出來你們不相信,我啊……遇見山鬼了!”
冰鰭的火氣更大了:“難道你想對不起姑姑嗎?這種念頭就算做夢也不行!”
“就是說呢,一定是做夢,不然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人啊!”姑丈毫無緊迫感的搖頭晃腦起來,“不過……再漂亮也不行,你的姑姑若是生氣了,連鬼也會害怕呢!”
“只喜歡姑姑一個人就明白的講出來嘛!”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聽見我的聲音,姑丈一邊轉向我這邊一邊說:“火翼,說起來那個山鬼的樣子……”但是,他的下半句話沒能順利地講出來,就消失在突然變得僵硬的的表情中……
我迷惑的轉過身,一瞬間,血液逆流進我的耳中,發出混合著強烈心跳的轟鳴——我的斜後方,渾濁的夜色裡,一個拿著弩機的人影慢慢的浮現了出來……
是那個獵人!此刻他的眼神像被操縱了似的空洞而麻木,看起來不像人類,更像狂氣和執念的化身!他邁著機械的腳步不斷逼近,那雙骨節突露的手握緊弩機,正指向我的頭部!
“找了這麼久,終於讓我逮到了!”獵人的聲音裡籠罩著物質化的殺意,“在殺你之前,把孩子還給我!你這妖怪!”
獵人所講的傳說中那違背了和山鬼的約定,最終失去了孩子的男人,原來就是他自己!他帶著毀滅邪鬼的桃木箭簇遊蕩在山林裡,原來就是為了了結奪走他孩子的山鬼的性命!雖然也許那孩子根本就不存在,也許他與山鬼也曾擁有過相愛的時光……
可是我並不是山鬼啊!獵人他不是已經確定過了嗎?面對這箭簇和勁弩,我感到身上力氣好像正被一點一點的抽離,甚至連出聲辯解也做不到!身邊的姑丈他們也被獵人死神般的凌厲氣勢給威懾住了,一時間忘卻了該如何行動……
耳中……充斥著鉉線不斷繃緊的聲音……
然而,斑斕的色彩在死亡的黑影之前降臨了……成群的炫目雲團從我的背後奔涌而出,霎時遮蔽了視野——那是成群的靈貓,全身披被著晚霞般絢爛的花紋,彈丸般呼嘯著不斷撲向我面前的獵人!
只是轉眼間,這疾馳的雲的奇觀就經過了。包裹著獵人的雲團離開那兀立的身體之後,留下的,是高舉著弩機的……一堆白骨!
一定也沒有發現自己已經死了吧,那個獵人——像沉迷於名利的幻夢裡的攝影師一樣,沉浸於恨意中的他,只是被獵殺山鬼的執念支撐著。已經沒有瞳仁的空洞眼眶似乎仍殘留無法消除的怨念,那合不攏的牙關裡,竟然傳出了怨毒的語聲:“把孩子還給我!”
瞬間,爆發出弩機擊發的尖銳鳴聲!
我甚至來不及閉上眼睛……木箭劃破空氣的銳響裡,一道黑影急速向我射來,卻只是掠過我臉頰割斷幾綹發絲。急促的腳步,木箭射中物體的絕望聲音,重物倒地的麻木鈍響,晴嵐的驚叫接二連三的灌入我耳中;大腦已經無法作出判斷的我,只是呆呆的看著獵人的骸骨像失去了支撐般轟然萎頓在地,和他片刻不離身的弩機木箭一起風化為齏粉,消散在潮濕的夜氣裡……
“火翼!”反應過來的冰鰭和姑丈跑過來扶住搖搖欲倒的我,藉著他們的力量回過頭,我看見晴嵐正扶起捂著肩膀的葛垣師匠,桃木的粉末正從師匠那修長的指間紛紛掉落……
在我身後,是師匠在千鈞一發之際衝過來!他以身體遮擋了疾射而來的桃木箭,如果不是獵人怨念消散木箭化為齏粉,那這勁弩的一擊將是致命的!師匠捨命保護的人,應該是剛剛發出驚叫的晴嵐!
轉身向著獵人時站在我背後的,正是晴嵐!那麼……獵人真正瞄準的不是我,而是晴嵐!
山風呼嘯而過,林木上積存的露水象雨點一樣不斷掉落,打濕了每個人的衣襟。不知何處飄來的淡淡雲霧使視野再一次曖昧起來……我握緊冰鰭的衣袖,鼓足了勇氣:“師匠,山鬼她……”
葛垣師匠舉起單手阻止了我,接著,那隻手慢慢轉向對面的晴嵐。師匠修長而堅定的指尖撫摸著妻子不羈的短發,接著,滑過她光潔的面頰,停在纖細的頸項邊。師匠那曾經創造出無窮無盡的美麗色彩的手輕輕的拉起掛在妻子胸口的,與他成對的戒指,伴著晴嵐小小的驚叫,銀鏈無聲的斷開了……
“對不起,晴嵐。”師匠握緊了那枚戒指,“請你走吧,離開時雨山,再也不要回來……”
即使面對這樣的話,晴嵐那水晶般剔透的臉上依然沒有過多的表情:“我有哪裡不好嗎?”
師匠緩緩的搖了搖頭:“不,你很好,不好的人……是我……”
“那沒有關係,我不是因為你是好人才愛你的。”晴嵐淡淡地說。
葛垣師匠低下頭,從他指間垂下的銀鏈的細微蕩動傳達出他內心的巨大波瀾:“可是晴嵐……我愛的人……不是你……”
看著妻子微微睜大的眼睛,師匠那飄忽的眼神被沉重的悲哀束縛住了:“我不想讓你也卷進來,那兩個人你也看見了,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他們那個樣子吧……因為,我也是迷戀上山鬼的人……”
可以……講出來嗎?有點不對啊!我正要開口阻止卻被冰鰭攔住了,我不安的看向他,他同樣也咬緊牙關:“這……已經不是我們能阻止的事了!”
“第一次來時雨山的時候……我是真的想死的。”師匠悲傷而坦率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可是……他救了我……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他不是女人,甚至連人類也不是。可那種美麗和高貴,連猛獸也在他腳下臣服……是他教我用露草染出最美麗的藍色,也是他教給我……最深刻的愛……”
霧氣漸漸的濃了,濡濕了發梢的煙雨裡,傳來師匠悲切的聲音:“我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可也是真的怕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幸福,讓我恐懼——我只是平凡的人類,我不知道能把的心留住多久,每一天都在高漲的愛讓我害怕……我怕失去的那一天會突然降臨……”
“所以,你逃了。”晴嵐伸出手指,輕撫師匠蒼白的面頰。
師匠苦笑著推開了妻子的手:“是的……我逃了,在他還愛我的時候逃掉。我對他說:我還有一些必須了斷的事情,所以要回去一趟,很快我就會回來,永遠不再離開他,我讓他相信我,耐心等待,因為我最愛的人,就是他……我說了許許多多甜言蜜語,全是在騙他,為的只是讓他放我下山……”
“然後呢?”晴嵐清澄的眼睛靜靜的注視著師匠,師匠的語聲裡帶上了一絲殘酷的自嘲:“不過他果然不在乎我,根本沒要我早點回來,只是讓我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他的事。雖然痛苦,但我自由了,然後……就遇見了你。”師匠向晴嵐伸出的手因為負疚感而停住了,銀鏈空虛的搖晃著,“你是個女人,可以成為我的家人,讓我過平靜的生活,而且你的眼睛,有一點點像他。我想,只有你能讓我忘掉他吧……可是不行!原來我比我想象的還要自私——把工作室建在時雨山,不斷的染著他教我的隨時會消失的藍色,其實是我潛意識裡還在期待他到來吧……我沒有資格求你原諒……我實在是個差勁的人……”
“那又怎樣呢?”晴嵐淡淡地說,“他是妖怪吧,奪走人性命的可怕的妖怪……”
師匠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也許……我的下場會比那兩個人還慘吧,可是已經停不了了……今天我聽見別人提起他的時候,就已經體認到了——我想去見他,這樣的心情,已經停不了了!即使會被他殺死,有的話我還是必須傳達給他知道——離開他的那一天,我一直在說謊……但只有一句話是真的:我最愛的人就是他,只有他!”堅定的微笑從師匠的眼角慢慢擴散開來,好像不管發生什麼,也要承擔到底一樣,他鄭重的向面前的妻子彎下腰,“所以……對不起。”
晴嵐始終沒有表情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凄切的笑容,也許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也留不住這個男人了吧,從她近乎聖潔的脣間,傳出了令人神迷的低沉美聲:“為什麼要說給我聽?傻瓜!”一滴眼淚從晴嵐那平靜的眼眶中滑落下來——那是,像露草一樣瑩藍色的眼淚!
一瞬間,晴嵐不羈的短發突然象山澗水流一般噴濺而出,如同不透明的深黑色瀑布。布滿繁複而美麗的皺褶的衣料閃著和悅的藍光包裹了他頎長白皙的身體,那是用露草染出的,達到極致的完美藍色!山林的靈氣沸騰起來,樹木和藤蔓歡舞著,朝聖似的纏繞著晴嵐的長髮與身體,將無視季節在瞬間開出絢麗花朵灑滿他周身……
並沒有帶來以前那樣的震動,赤豹和文狸平靜的降臨了,這群大大小小的貓科動物乖順的環繞在晴嵐身邊,時聚時散的雲氣匯成了它們的形體,如同簇擁著山林之精靈王者的華麗儀仗!
晴嵐,就是山鬼啊!
那淡泊而透明的琥珀色瞳孔是魔性的美麗深淵,在接觸到那濡濕的視線的一瞬,因為重逢而浮現出狂喜表情的葛垣師匠,還沒來得及多說一句,就像被抽掉靈魂的人偶一樣頹然倒了下去……
“我想起來了!就是這個!”姑丈大叫起來,“我說山鬼長得怎麼那麼眼熟啊!”會演變到這這個結果,我和冰鰭早已有了預感:山道的汽車中,我們曾經見過赤豹文狸美麗的主人——出現在逡巡於山林間的雲獸之後的,就是晴嵐!像傳說的那樣:忘記了緘口不言的約定的男人,向自己最信任的妻子提起了山鬼的事,然後,妻子就顯出了妖怪的本來面目——她正是山鬼變化而成!
似乎發現了我們幾個,赤豹和文狸開始騷動起來,即使是雲霧的身體,它們的眼中還是流露出對獵物的渴望。“那些魂魄不行!他們是沒有關係的人!”山鬼晴嵐環視著流露出貪婪神色的群獸,只是像冰一樣冷冽的目光,就已經讓群獸再次俯首帖耳。
但是,的確有“有關係的人”在啊!赤豹和文狸不可能善罷甘休,它們輕盈紛亂的跳躍著,似乎在催促什麼,漸漸向倒在地上的葛垣師匠圍攏過來……
“還輪不到你們!”山鬼振動衣袖擺脫了藤蔓的觸摸,傲慢的向師匠的方向走去,他飄揚的衣袂在接觸到覬覦著師匠的文狸時便帶起一陣藍光,光芒裡那些貓科動物頓時化作一團渾濁的煙雲,貪食者們悻悻然的退到了遠處,在它們不死心的注視裡,山鬼向著師匠緩緩伏下身軀,他輕輕執起師匠的手靠在頰上,從那沒有了知覺的指間抽出了曾屬於自己的,綴著銀鏈的戒指。鼓盪的風送來了山鬼讓人難以置信的溫柔低語:“……好狡猾……這樣,讓我怎麼殺你……”
不殺這個破壞了約定的人嗎?公正到近乎無情的此岸與彼岸的法則,可以就這樣輕易的打破嗎?
突然間,赤豹發出了憤怒的咆哮聲,瞬間騰空而起,斑斕的山貓爭先恐後的追著它升向天空,黑暗裡,無數耀眼的光流包圍著拔地而起的赤色光柱……地面顫動了起來,難道,這些無法歆享人類靈魂的雲之猛獸們,已經無法被安撫,即將脫離主人的左右了嗎?空中傳來排山倒海的奔騰之聲……
“我得走了……”山鬼慢慢站直身體,抬頭看著咆哮之聲傳來的方向。冰鰭突然放開我跑過去拉住他的衣袖:“這樣可以嗎?什麼也不帶走可以嗎?你真的要為了這個騙你的傢伙……”
化作山鬼的晴嵐有些驚訝的盯著面前的少年,突然間,幽艷的微笑浮現在他臉上:“沒有辦法……一百句話裡,只要有一句真話,就沒有辦法啊……”
彌漫的煙霧像擁有了重量一樣從空中傾瀉下來。逐漸朦朧的視野裡,我看見山鬼俯身在冰鰭耳邊,他那帶著強烈的冷淡感的嘴脣翕動著,似乎在訴說著什麼,但沸騰的咆哮淹沒了他的聲音,世界,再一次被一片沉重的赤紅色吞沒了……
當耳際的轟鳴停止的時候,晴朗而乾燥的山風吹拂過我濡濕的發梢,朗月和疏星不動聲色的照耀著,如果不是露草上清冷的露珠還在閃爍,那時雨山沉悶的雲霧簡直就像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一般了。
冰鰭曾經拉住山鬼衣袖的手徒然伸向前方,那裡,已經沒有任何人的影子。“……我還有一些必須了斷的事情,所以要回去一趟,很快我就會回來,永遠不再離開你,請你相信我,耐心等待,因為我最愛的人,就是你……”低聲自語的冰鰭說到這裡,回過頭朝著我和姑丈淡淡的笑了起來:“這是,山鬼要我傳達給師匠的話……”他緩緩的攤開手掌,金屬冰冷的光芒閃耀在他指間,那是和師匠成對的,晴嵐的戒指。冰鰭低下了頭,可是聲音卻泄漏了他的心情:“騙人的,因為山鬼他,不會回來了。”
就是這樣吧:如果精靈和人類在一起只是為了歆享靈魂,也許會比較輕鬆吧——異族相愛始終是一種禁忌。寧願背負著無法被自己的世界接納的罪過,不斷觸犯禁忌的山鬼卻始終得不到人類的真愛,為了淨罪別無選擇的他只能向自己的眷族獻上祭品——所以傳說中的山鬼不是帶走那個人的生命,就是帶走他和人類的孩子。
可是在內心深處,還是渴望著那一生一世的的誓言吧,即使這誓言隨時都會消散——一百句話裡,只要有一句真話,就沒有辦法啊……這一次什麼也沒有帶走的山鬼,只能交出自己的生命……
“這些誓約好像露草染一樣,又漂亮,又容易褪色……”我說著曾經嘲笑過的姑丈的話,但是,卻不知道此刻自己究竟是怎樣的表情……
時雨山深邃幽暗的林間,瑩藍的露草寂寞的搖曳著,空無一人的山道上,已經再也不會傳來晴嵐那讓人心蕩神馳的美聲了吧——“……所以,才珍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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