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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幽谷傳說 [打印本頁]

作者: Louissai    時間: 2012-10-28 23:54     標題: 幽谷傳說

幽谷出沒毒屍,身有劇毒,沾者死。
  某年某月某日,玉真師太於幽谷入口手刃毒屍,與之同歸於盡。
  自此一百餘年,此地再無毒屍蹤跡。
  楔子
  京城,夜,煙花。
  正是皇帝最寵愛的劉貴妃生辰,後宮張燈結彩,一片喜氣。
  這喜氣中卻有個美麗少女瞪著一雙俏麗的雙眸,搜尋著什麼。
  “翠兒,你不要看了,岑將軍今天恐怕不會來了。”身旁的貴婦柔聲勸慰道:“再說你一個女孩兒家,這麼盯著到處看,實在失禮。”
  那少女是禮部尚書柳鑒的獨生女兒吟翠,聽了這話老大不高興道:“娘,這還不是你跟爹的錯,還沒見過,就把女兒許配給人家。”
  柳夫人道:“哪有這麼說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什麼一定要你見過?放心,那個岑將軍我聽你爹說過,是一表人材,你許配給他不會錯的。好了好了,咱們這種出身平民的內眷能到皇宮大內是前世修來的福,你還不趕快隨娘去拜壽,偏偏有這麼多糊裡糊塗的念頭。”
  吟翠聽了低頭隨母親走開,心裡老大不樂意,明明沒見過,誰知道那個岑將軍是個什麼樣人,為什麼她就這麼命苦,要陷進這樁姻緣去?
  正想著,耳邊傳來一片混亂聲。
  剛想問娘怎麼了,對面呼拉拉來了許多侍衛,一個俊朗的青年將軍從中走出,向娘行禮道:“柳夫人您好,在下岑俊。”
  這兩個字一入耳,吟翠腦子嗡的一聲,臉就紅了,垂頭下去,竟是一眼也不敢再看。
  娘的臉色卻亮起來,笑著說:“岑將軍,真是不好意思,有勞你特地來宮裡頭。”
  岑俊一愣,知道她會錯了意,便道:“柳夫人,宮裡出了一點小事,岑俊是特地來抓一個小蟊賊的。希望柳夫人和小姐注意安全。”
  吟翠一直聽著,終於忍不住問:“賊?什麼賊這麼大膽,敢到皇宮裡來偷東西?”
  娘瞪她一眼,她都渾然不覺,只聽岑俊答道:“只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賊,不過湊巧偷走了劉貴妃最心愛的白玉觀音。”
  吟翠大感興趣,正要再問,聽到一聲清嘯劃破夜空。
  “皇宮重寶,本屬民間,特來借去,借去不還!”
  一道黑影輕飄飄縱過滿天煙花,躍上不遠處的墻頭。那是個身材勻稱的年輕人,一身黑衣,一塊黑布包住了臉,只露出雙又大又亮的眼睛來。
  那眼神似笑非笑,神采飛揚。
  吟翠迷住了,徹底忘了周圍所有人的存在,只是痴痴的看著。
  但見那黑衣人下巴一揚道:“岑將軍,咱們就此別過,不用送了。”隨即哈哈一笑,消失在墻頭。
  侍衛們亂糟糟呼喊著抓賊,岑俊更大喝一聲逾墻追去。不過這些吟翠都沒看到,她腦子裡只有黑衣人矯捷的身影和明亮的眼睛。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他是誰啊?她想著,嘴邊露出一絲微笑。
  一,幽谷毒屍
  澄清來到幽谷,已經很累了,想歇一歇卻不能,有人在等著他,幽谷入口的大樹下。
  他認得那個年輕的將軍,他高大,強壯而且自信,從哪方面看都不是一個失敗者。
  可他已經讓他失敗,在三個月前。
  想到這個他嘴角泛起一縷微笑,在落日的映照下有種神秘的詭異的笑容。
  岑俊看到這笑容,不知怎麼的有種熟悉的感覺,難道這是失敗的前兆?他不容許自己想那兩個字,他不斷告訴自己,是的,自己是京城裡武藝最高的將軍,雖然三個月前,他讓自己的名譽蒙上了那麼一點陰影,但是現在他已經成功的追到了這個賊,他不打算空手而歸。
  他握緊手中的刀,說:“顧澄清,我勸你還是好自為之,把白玉觀音交出來,乖乖的跟我回去。否則……”
  看見岑俊那一臉“我不說你也知道”的神氣,澄清覺得很是可笑,他果然就做了個可笑的表情,兩手攤開道:“否則怎樣?你這句話說了多少遍了,不覺得煩嗎?我要是怕了,也不會走到這裡來啊,在京城就投降給你,豈不省事!”
  岑俊冷笑道:“你若不怕我,為何躲到這裡來?”
  “這裡……”澄清踱了兩步,道:“這個山谷叫做幽谷,據說一百年前,這裡出現過毒屍。”
  岑俊道:“你不用雜七雜八的瞎扯。”
  澄清不理他,繼續道:“可是後來,有個道姑和毒屍同歸於盡,才保了這一方的平安。你有沒有注意到你身後的這棵樹?你知道它的根部為什麼是漆黑的嗎?因為它是在一顆死樹燒掉後的焦炭中長出來的,我想,它就是傳說中跟毒屍和道姑的遺體一起焚化的那棵樹。”
  岑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搞不明白他說這些話的企圖。
  澄清又道:“你道我跑到這裡來是怕你嗎?非也非也,我是在這附近出生的,後來流浪江湖也屢次經過這裡,覺得我跟這裡特別有緣。這裡就是我的故鄉,說不定我的前生也生於此呢。所以我每做完一個大案子,都會來幽谷散散心。”
  他聳聳鼻子,仿佛在細細品嘗空氣中的青草氣,然後微笑著對岑俊說:“你看看,你沒發現這裡很美嗎?青草依依,微風襲襲……不過這還不是這裡最美的時候,過一陣子就該是秋天了,這裡的秋天,是最有味道的,我想,你該留下來看看。”
  他就那麼樣認真的說著,岑俊被他那雙清澈的眼睛看的愣住了,幾乎也忍不住,要來聞聞這山谷中的氣息。
  但是沒有,一切都在一瞬間,最後那個“看”字出口的同時,澄清就出手了。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交鋒,雖然以前岑俊的多次調查中,無影神偷顧澄清的袖中銀鞭都是傳說中江湖上最厲害的武器,但是他從未想象過它有這麼快。
  迅雷不及掩耳,澄清袖子一甩,銀鞭破空而出,像一道閃電撲向岑俊,而那雷聲也在岑俊飛快的避開以後才聽到。
  “啪”的一聲,又輕又脆。
  岑俊的左臉上,顯出一道一尺來長的血痕。
  血沫飛濺,這寧靜的山谷忽然飄滿了血腥氣。
  澄清道:“好身手,江湖中能躲過我這一擊的人可不多。素聞岑大將軍武藝高超,身手不凡,我今天可算真的見識到了。”
  岑俊冷笑道:“素聞姓顧的蟊賊卑鄙無恥,善於偷襲,我今天也算真的見識到了。”
  澄清哈哈一笑,道:“我本來就是個賊,仁義道德方面,也只好慚愧,大大的對不住你了!”邊說邊把手中銀鞭舞的雨點一般,密不透風的罩住岑俊全身上下。
  岑俊到底還是久經戰場,失了先機卻臨危不懼,步步小心,月牙刀一經出鞘也是凌厲似電,拼了全身的功夫,一時之間澄清占不到任何便宜。
  夕陽,幽谷,黑衣的澄清和皂藍袍子的岑俊鬥在一起,影子重重疊疊,難以分辨。
  天漸漸黑了。
  幽谷的傍晚,一輪明月掛在半空。
  澄清和岑俊沒有注意那清幽的景色,他們還在交手。
  速度相對慢了些。
  澄清道:“我們打到現在還分不出勝負,你不覺得是浪費時間嗎?”
  岑俊不答,額頭上滲出點點汗珠。
  澄清道:“你已經累了,不如停下來欣賞一下月色如何?”
  說話間銀鞭向岑俊的脖子卷去,那一下去勢凶猛,岑俊不能躲閃,給纏住了脖子。澄清微微一笑,正待將他撩倒,忽然余光一瞥,看見對面樹下出現的東西。
  岑俊本以為自己必死,不料對方在千鈞一發之際竟然住手,再看澄清,臉色煞白,直勾勾的看著自己後面,仿佛見到死神一般。
  然後他聽到一聲長嘯,有個黑壓壓滿身腐臭的東西像蝙蝠一樣飛到自己頭頂,直撲向澄清。
  澄清的鞭子脫手,脖子被那東西漆黑的爪子緊緊抓住,凌空提起,動也不能動。
  接著那東西回過頭來,月光下,一張慘白露出腐肉的臉,直直看著岑俊。
  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恐怖的東西,從來沒有!岑俊只覺得掉進了冰河一般冷汗直冒,停了幾秒種,他忽然恢復了行動,丟下兵器頭也不回的跑進了幽谷裡深深的草叢。
  二,白衣少女
  那是毒屍,澄清第一個念頭就想到。
  面對著那麼一張腐臭的臉,他簡直不能形容自己的恐懼,全身哆嗦,幾欲昏厥。
  那是比死亡還要可怕的感覺。
  毒屍抓著他的脖子,尖利的爪子深深嵌進肉裡,他無從掙扎,無從逃避,只有閉幕待死,卻還忍不住要睜大一雙眼睛看那死神。那毒屍露出白森森的牙,仿佛來咬他,又停住。
  這樣反覆了幾次,後來毒屍竟然爪子一松。
  澄清摔到地上,渾身疼痛,牙關一咬,昏死過去。
  醒過來,已是清晨,覺得脖子上說不出的疼痛,用手摸去,一片黑血。
  渴,他掙扎著站起,跌跌撞撞向谷中衝去,不知在荒草中走了多久,面前忽然出現了一條清明透徹的小溪流,此時看到水,好比救命仙丹,拿手捧著連喝幾口,頓時神清氣爽,喉間一片清涼。這才有空看看四周。
  不遠處的草叢中,岑俊也在,斜臥著,臉向小溪上游,望著什麼。
  澄清順他眼光看去,那溪水的源頭從山上的岩石間蜿蜒而下,流的彩帶一般。
  岩石上坐了個白衣少女,烏油油的長髮披在白裙上,一雙玉足搖搖擺擺,蕩在水中,苗條的身影格外動人。日光照來,那少女渾身上下仿佛涂了一層金色。澄清幾乎看的痴了,過了一會兒,想起一件事。
  “我剛才豈不是喝了她的洗腳水?”
  澄清想到此間,不由得笑出聲來。
  這一下,不禁不遠處的岑俊嚇了一跳,那少女更是驚異,跳起來道:“什麼人?”
  澄清捂著脖子道:“是我。”
  這等於沒說,少女眼中一片鄙視之色,剛要走開,卻見澄清指尖的黑色,驚道:“你的手怎麼回事?”
  澄清道:“不是手,是脖子,不小心被抓了一下。”
  少女道:“難道是……毒屍?”
  澄清道:“不錯。”
  少女似是自言自語:“師父說得沒錯,毒屍到底還是會出現在此間。”又大聲道:“你的傷口疼不疼?”
  澄清這才想起,回答:“剛才不疼了,現在有一點。”
  那少女點點頭道:“跟我走吧。”
  說罷轉身便躍上山路,澄清向草間一瞥,岑俊早不知什麼時候走掉了,啞然失笑道:“叫我走,我便走嗎?我什麼時候這麼好支使了?”
  山路並不崎嶇,只是長滿荒草,顯見很久沒有人跡,少女兜兜轉轉,不一會兒繞進一個山洞。洞裡墻壁光滑,十分乾燥,地下有個草墊子,少女徑直向墊子上一座,示意他坐到對面,然後道:“手伸過來。”
  澄清自打看到少女的相貌神色,便如著了魔一般,覺得只要她的要求,沒有能夠拒絕的,這時聽到她說,馬上乖乖伸過手去。
  少女嫩蔥似的小手按在他脈上,秀眉微蹙,道:“你剛剛中毒嗎?”
  澄清道:“不是啊,昨晚。不知姑娘你有沒有救治之法?”
  少女縮回手,冷冷道:“沒有。”
  一時間二人呆呆相對,竟無別的言語。
  過了一柱香的時間,本來羞澀的低著頭的少女好奇心大起,慢慢抬頭。
  澄清正瞪著大眼睛饒有興趣的望著她。
  少女身子向後面噌了一下,忍不住道:“你幹什麼?”
  澄清道:“看你。”
  少女道:“看我做什麼?”
  澄清道:“你好看。”
  本是一句並不驚天動地的大實話,少女卻好像被一桶胭脂澆了一般滿臉通紅,結結巴巴的道:“我……我有什麼好看的了,你……別胡說……胡說八道。”
  澄清噗哧一聲笑了。
  少女大膽些道:“你別看我了,你那雙眼睛好……好賊。”
  澄清道:“我活了這麼大,第一次有人這麼形容我。”
  他扽扽衣服,盤腿而坐,說:“我在襁褓中就被遺棄在這個山谷附近,一個洗衣服的女人把我撿了去,她不知道給我取什麼名字好,恰逢一個高僧路過,說:”這個孩子眼神清澈透明,一片天真,就叫澄清好了。‘我才有了名字。“
  少女道:“那麼你叫……澄清?”
  澄清點頭,嬉皮笑臉:“你瞧瞧我的眼神,是不是很澄清啊?”
  少女把頭偏過去不看他。澄清又說:“我都已經把名字說了,可是不知道我面前這個一直板著臉的大美人,她叫什麼呢?”
  少女捋捋頭髮,說:“我叫做玉瑤,我把名字說給你,只不過是因為你剛剛把名字說給我聽罷了。”澄清道:“這下子咱們扯平了,不知道能不能成為朋友呢?”
  玉瑤想到什麼,猛的跳起叫道:“不,我怎麼可以跟你成為朋友!”
  澄清正待解釋,她縱身出洞,追過去時,那雪白的身影早消失在荒草之間了。
  日頭正高,澄清卻仿佛做了個夢般,悉心回憶少女一顰一笑,不禁痴了。
  三,是敵非友
  澄清在洞中歇息片刻,眼前一陣陣發黑,血管中仿佛有千萬顆釘子,或堵塞,或刺痛,難受萬分,他強忍一會兒,忍不住高聲呼痛,滿地打滾起來,迷迷糊糊之際,聽得有人在面前說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交出白玉觀音,跟我回京城去。”
  睜眼看,果然是岑俊,澄清勉強笑道:“跟你到京城去,就可以解了我的痛楚嗎?”
  岑俊道:“京城名醫雲集,或許可以找到治療之法。”
  澄清冷笑道:“你不用治療,把我向那斷頭台上一綁,就嗚乎哀哉,完事大吉了。”
  岑俊咬咬嘴脣道:“你偷竊皇宮至寶,本來就是死罪,不過若是聽我話,或許給你求求請,免去一死也說不定。”澄清把心一橫,昂然道:“要我死容易,要我聽你話,那可難的很了。”
  岑俊變色道:“你真的寧死也不跟我回去?”
  澄清道:“左右都是個死,我憑什麼聽你話?”
  岑俊道:“那我只好對你不客氣了。”
  澄清道:“你原本……原本就對我不甚客氣。”話雖如此,見岑俊來捉自己還是著急,拼了力氣將身一縮跳出洞。岑俊道:“你還要死撐到底?”雙足一點追過去。
  可他眼中竟然只有荒草,半點不見澄清的影子。
  岑俊瞪大眼睛四處尋找,終於去的遠了。
  他不知道澄清原來就在他腳下不遠處。
  因為洞口不遠處是個山坡,澄清蹦出來時立足不穩跌落下去,碰巧躲過了岑俊的追擊。他這一摔又不輕,緩了片刻清醒過來,想到早晨的溪水。“我一喝那溪水便好些,為何不再去喝一點呢?”從日頭辨出方向,他踉蹌著去到溪水邊。
  果然喝了溪水一片清涼,他坐在溪邊閉目養神,忽聽到不遠處有人在說話。
  澄清耳力極好,馬上伏地從草間望去,那邊好幾個人,除了早晨認識的玉瑤,都是白衣道姑,為首的一個慈眉善目的道姑正說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下手已絕後患,還要放他在山谷中呢?”
  她這話是衝著玉瑤說的,只聽玉瑤低聲道:“弟子,弟子從沒殺過人,這次一時下不了手。”
  道姑道:“你忘了咱們除魔一派的規矩了?消滅毒屍是咱們的責任啊!”
  玉瑤道:“弟子不敢,只是他……他還不是毒屍啊,他只是中了屍毒。”
  道姑道:“那又如何?屍毒也決不可在人間為患!你馬上給我找到他,趁他中毒,對你還沒有戒心的時候把他除去。”
  玉瑤佇立不動,許久說:“弟子……弟子還是下不了手怎麼辦?”
  道姑嘆氣道:“冤孽,好吧,這件事情你先不要插手了,由我們除去他便是。”
  接下來就是那道姑吩咐別的弟子如何找到那身中毒屍之人種種。澄清不願再聽下去,心中一片茫然。從那言談中他早已知道自己便是她們要除去之人,因為“身中屍毒,必須除去以絕後患”。想來玉瑤接近他,也是這個目的了。
  他雖隱隱覺得玉瑤當時沒有殺他是對他有幾分情意,但究其動機還是氣得很。“我死沒什麼,給她除去也沒什麼,但在此之前,我決不讓她找到,好歹也要讓她著急難過幾天。”想到這裡他把頭更加低下,待到道姑們去遠,便輕輕起身,打算找一個無人的地方躲藏兩天。
  可山谷既大,他地形又不熟,走來走去找不到一處方便的藏身之地,正焦急間身後草叢走出個白色的人影。
  玉瑤對他道:“你走來走去的做什麼?”
  澄清打定主意要她難過,便道:“沒什麼,我在找出谷的路。”
  玉瑤道:“你走不出去?”澄清點頭道:“一不小心找不到方向了。”
  玉瑤心想既然他找不到方向走不出山谷,遲早要被師父和師姊們看見的,自己也不用現在就動手殺他,頓時松了口氣,道:“出谷的路還很遠,你今天就呆在這裡吧!”
  澄清道:“可我肚子很餓,沒什麼精神,還是早點出去的好,不知你能不能帶我出去?”
  玉瑤本想拖住他等師父來到,聽他如此說便道:“好啊,你聽我的話,先在這裡等一會兒。”澄清看她臉上的神色三變四變,已經猜到了八九分,索性一賴到底:“不,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好沒意思,你要不陪我,我就自己找路出去。”
  玉瑤不想讓他到處亂走,只好道:“我陪你呆一會兒就是了。”
  澄清又道:“不過沒有吃的,呆著也沒勁,我還是得走。”
  天色漸暗,月牙已經在天邊探出頭來,草叢中的空地上升起裊裊炊煙,玉瑤灰頭土臉,在土中扒拉出一隻烤好的野雞,對澄清道:“好了,你吃吧。”澄清本有點毒發,此刻忍著疼笑道:“想不到你手藝還不錯,以後能做個好媳婦。”
  玉瑤抹了抹臉,好沒意思道:“你吃就吃了,哪裡來這麼多話!”
  澄清道:“好,好,我吃!”啃了一口雞腿,說:“可惜空有佳肴……沒有美酒。”過了一會兒又向玉瑤道:“你幹嘛板著一副臭臉?吃點吧,不吃多沒意思,沒意思我就要走啦。”
  玉瑤被他攪和的沒辦法,拿過一塊雞啃下去,那肉焦糊糊的哽在喉嚨裡,一點沒味道。原來自己這麼不善於做飯,她無奈的想,師父她們怎麼還不來這邊啊?
  澄清在身旁說:“你想什麼?是不是覺得這樣賞月很愜意啊?”
  玉瑤連罵他的力氣也沒有了,正轉過臉去,草叢好像被一陣狂風吹動,瑟瑟作響起來。
  可此時並沒有風。
  玉瑤心中一動,想是師父帶著師姊們終於趕來,馬上站起向草叢中縱去,叫道:“師父!”
  她沒聽到回答,只聞到一股中人欲歐的酸臭味兒。
  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向她撲過來,可她接著自己剛才一躍之力竟是直接迎上去,毫無閃避之能,她大驚,以為必死,猛然間腰中一緊,有人把她向後拽過去。
  就是這一拽之力,她在空中轉了方向,躍回空地,那人卻被一甩,向那襲來的黑影撞去。
  玉瑤看到澄清臉向他,被什麼東西打中背脊,發出沉悶的響聲,倒在地下。
  他一倒下,身後那黑影便整個的出現在她臉前了。
  她還是頭一次離毒屍這麼近。
  玉瑤緊緊攥著驅邪寶劍的劍柄,還是冷汗直冒,把師父多年教導的武功忘了個一干二淨,恍忽間有人向她喝道:“燕子穿雲!”她便條件反射的雙足一點,縱了出去。
  那毒屍抓了一個空,又改了方向,冷不妨一把明晃晃的月牙刀飛過來,正中肩膀。
  毒屍乾嚎一聲,玉瑤只覺得耳鼓發麻,澄清趁這機會抓了她便跑。
  沒有風,草聲卻很急,毒屍在身後飛速追來,蝙蝠一樣的黑影嚇的玉瑤幾乎沒了力氣。澄清在她耳邊說:“別看後面!”
  玉瑤點一點頭,鎮靜一些,提氣狂奔,不一會兒還超過澄清一點去。
  澄清抓住她衣帶的手鬆開道:“你快走吧!”
  玉瑤看他臉色,平靜而不捨,不禁氣道:“你……我怎能丟下你!”言罷不由分說抓了他胳臂幾乎腳步沾地而去。
  奔了許久,可毒屍始終在他們身後幾丈遠,咬緊不放,玉瑤渾身脫力,不小心腳下一絆,咕咚倒地。澄清也摔下來,隨即手忙腳亂向後面爬。玉瑤知道他是存心救護自己,心中頓時莫名其妙的溫暖起來,看看是自己白天帶他來的山洞附近,便伸手抓了他回來,用最後一點力逃進山洞裡。
  兩個人這下子都連滾帶爬的貼進洞盡頭的石壁,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玉瑤道:“你看什麼看?”
  澄清道:“為什麼救我?”
  玉瑤道:“只許你救我,我就救不得你嗎?你少廢話,今天死便死了,死在一起就是。”她說完這話頓了一頓,覺出那另一個意思,不禁臉紅,再看澄清,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
  玉瑤道:“你……”澄清在那一邊轉過頭,“啊”了一聲。
  玉瑤也看,原來毒屍已經追到,兩個人光顧對視,竟毫沒理睬,現在看見,只覺死亡就在眼前,剛才的一點點喜悅馬上煙消雲散,說不出的悲傷起來。
  那毒屍一張腐敗慘白的臉死盯著他們,竟然不再上前。
  停了半刻,毒屍呼的一聲轉身去了。
  剩下澄清和玉瑤驀然相對,晃如隔世。
  四,幽谷往事
  玉瑤“啊”的一聲,問:“你怎麼樣?”
  澄清臉色鐵青,咬破嘴脣還是說:“沒有……沒有事。”看看玉瑤不信的樣子,邊轉頭道:“那個是什麼?”
  兩人前面,掉了一包東西,玉瑤過去撿了,小心的打開那塊爛布,裡面竟然是卷好的一張長方形的布,布質很硬,微微發黃,布上寫滿小字。玉瑤一行行看下去,越看越是驚異。
  澄清沒精神看,吃力的問道:“寫的……寫的什麼?”
  玉瑤道:“這是一個人在很久以前寫的筆記,他叫做幽寂,本來是一個國家的將軍,但是連年征戰,實在很厭煩,就和另一個年輕的將軍以及他的新婚妻子逃離了自己的國家。”
  “那個年輕的將軍叫做青,他的妻子叫做玉。青和玉打算找一個世外桃源永遠的居住下去,他們選擇了這個峽谷,給這個峽谷取名幽谷,過了幾年平靜的日子。後來戰爭結束,他們的國家獲得了勝利,幽寂和青聽說以後十分高興,託人帶了一封信給還在軍隊裡的另一個朋友俊,叫他一起來幽谷居住。”
  玉瑤一邊讀一邊講,澄清只在旁邊看著她的側影,靜靜聽著。
  “可是,幽寂說,沒想到俊是個死心眼的人,竟然出賣了他們,帶著軍隊來到他們藏身的幽谷,要抓他們回國請罪。當時臨陣脫逃乃是死罪,幽寂和青當然不肯跟他走。俊便捉了玉相威脅。哪知道玉為了不連累青,竟然趁看守的士兵不注意的時候,在谷口的一棵樹上吊死了。青得知趕來,撫屍大哭,隨即自刎而亡。”
  澄清聽到此處心亂如麻,遙想幾百年前幽谷口處,一對有情人生離死別,青該是多麼悲傷。“要是我,也定會追隨她而去。”瞅瞅玉瑤,又想:“可她會不會明白我的這個心呢?……咳,我都要死了,想這些沒用的事做什麼!”
  玉瑤哪知道他胡思亂想,繼續講道:“俊將青和玉的屍體棄之山谷便帶兵回國了,半月之後幽寂偷偷趕過去想將他們安葬,才發現屍體腐爛,上面長出一種綠色的毒草來。幽寂看到朋友慘死,早就不想獨活,便把那些毒草都吃了,等著毒發身亡。毒草果然毒性猛烈,吃後不到半個時辰幽寂就渾身疼痛失去了知覺。”
  澄清道:“唉,生生死死,本就如此。”
  玉瑤搖頭道:“不!最奇怪的就是這裡,幽寂寫道,他不知昏了多久,可醒過來的時候,他竟然還能活動,只不過……只不過他的全身都已腐爛,變成了一個充滿劇毒的會活動的屍體。”
  澄清嚇一跳,道:“難道那個毒屍,就是幽寂嗎?”
  玉瑤說:“沒錯,他從此變成了毒屍,而且心中充滿了極大的憎恨,他說‘為何生而為人之人,皆不配做人?’,從此就以活人為食,逢人便殺,遇人便抓。當地百姓都懼怕他,有了把年輕姑娘作為犧牲品獻給他的習俗,他照單全收。直到有一年,一個德高望中的道士經過這裡,差一點致他於死地。”
  “他與那道士大戰三天三夜,最後敗下陣來,本以為難逃一劫,卻在關鍵時刻發現那道士就是當年的將軍,俊。他忽然大喊自己和青的名字,俊愕然,他就趁這個機會跑掉了。”
  “幽寂從此流浪在各地,不斷殺人,俊也就收了很多徒弟一起追殺他。年復一年,俊沒有除掉幽寂,徒弟反而越收越多,成立了一個門派,取名……‘除魔’一派,這個門派流傳到某一代,掌門人成了一個法力高強的道姑,自此門派中的傳人多為女性。幽寂不停和她們周旋,打發無聊的日子,幾乎把以前都忘了。有一天他發覺自己可能漸漸失去做人的記憶的時候,就決定把這一切寫下來。”
  玉瑤說著說著感慨起來,道:“想不到我們除魔一派竟然是這麼開始的。”
  澄清道:“什麼一派?”玉瑤連連搖頭,馬上繼續說道:“後來……幽寂說他發現自己常常會失憶,有時候乾脆就失去了人性,像野獸一樣的生活,漸漸的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瘋狂的時候越來越多。有一天他剛好清醒,看到除魔一派的人正在焚燒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長得酷似當年的青,便忍不住救了下來。幽寂救了那青年,喂他吃自己的腐肉,把他變成了和自己一樣的毒屍,本以為從此能有個夥伴,沒想到那青年成為毒屍後沒了記憶,行為完全像個野獸一般,連以前的戀人也完全忘了。”
  澄清道:“後來呢?”
  玉瑤說:“幾十年後,那青年就在幽谷入口那棵青和玉當年喪命的樹下,和除魔一派的掌門玉真師太同歸於盡了。幽寂看到他們死亡,反而覺得痛快,他說看到了那兩個人就想起了當年的玉和青,腦子頓時清醒了許多,就在幽谷深處居住了很多年沒有再殺人。”
  澄清道:“難道那個青年和玉真師太的死讓幽寂醒悟,停止了做惡?”
  玉瑤說:“是啊,不過後來他不知道為了什麼又瘋狂起來,這卷布的最後,幽寂說,他近來腦子又時時不清,估計出谷殺人的日子不遠了。”
  澄清道:“想不到毒屍也有這麼多傷心的往事……”忽然胸口好像被大石砸了一下,嘴角流一口墨一樣的血來。玉瑤失聲驚叫:“你,你……”
  澄清臉色煞白,四肢無力,狂噴黑血,沒一會兒就失去知覺了。
  恍忽中似乎聽到玉瑤的哭聲,他便說:“沒,沒事的,給我喝……喝水就行了。”
  五,故人相見
  幽谷,夜晚,明月。
  四個轎夫抬著一頂小小的轎子遠遠的過來,轎簾掀起,露出柳大小姐柳吟翠的一張俏臉。
  “就是這裡嗎?”她問頭前的一個轎夫,那人回道:“沒錯,這裡就是幽谷。”
  聽說自己未來的夫婿追賊追到這裡便沒了音信,吟翠背著家人急急的趕過來。
  在鎮上雇了轎子,她這一路也不怎麼辛苦,此刻她正饒有興致的打量幽谷,嘆道:“好一個……幽靜的地方,我怎麼好像以前來過?”
  那轎夫道:“小姐,我們這些粗人看這裡可看不出什麼幽靜的名頭來,要不是小姐你出的錢夠我們賺一輩子的,我們才不在這個時候來這裡呢!這地方可邪呼啊,我們鎮上都傳說,尤其是夜晚對著月光看那棵樹,總能看見好像記得又其實不是這輩子的事情。”
  吟翠不解道:“什麼叫好像記得其實又不是這輩子的?你們啊,就是會疑神疑鬼,噢,我聽說過,這裡曾經出現過毒屍嘛,不過不是早就沒有了嘛!”她還想說,結果停住了,因為她聽到一陣陣歌聲,就在面前的那棵樹下傳來。
  吟翠道:“你聽到那歌聲沒有?這個時候,會有……有什麼人在這裡唱歌?”
  沒人回答她,左右一看,轎夫們不知什麼時候,竟已經跑了個精光。
  只有她一個人,深夜的時候,在這裡。
  吟翠真是後悔:“早知道就不會這麼晚來看看了,人真是不應該好奇。”
  她還是聽到那歌聲,那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輕輕的唱著:“十年生死兩茫茫……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那聲音越唱越凄涼,吟翠卻忍不住走過去,那樹下站著的苗條少女也好像在想她暗示著什麼,近了,近了,吟翠才看出那少女是誰。
  那眉目,那神氣,不像極了平日裡鏡中的自己!
  她駭呆了,一雙白嫩的小手緊緊的攥著自己的衣襟,對面的女孩好像笑了,向她伸出手來,同樣的小手上,也有著跟她一摸一樣的珍珠痣。
  吟翠嚇得叫起來:“你是誰?”
  “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回聲傳的很遠,那女孩的身影就在這回聲中漸漸淡了,吟翠再看,眼前只有那棵根部漆黑一片的樹。
  又等了一會兒沒有異狀了,她膽子大些,開始思量:“岑俊會在哪裡呢?他是不是和……他在一起?”第二個他便是那天夜晚看見的黑衣人了,自那一見她著了迷一般,天天思念那個身影,這次來幽谷,其實是為了那黑衣人。
  吟翠想:“希望他別被岑將軍逮到才好。不過就是逮到了,我難道不會救他脫險嗎?他若是從此開始對我好……”她低著小臉瞎想一陣,抬頭才發現面前竟多了個人。
  “啊!”她剛要大叫,那人捂住她嘴,道:“不要叫啊!”
  吟翠停下來,發現面前這雙眼睛,竟然便是自己思念已久的那雙,黑衣人的眼睛。
  原來澄清醒來,覺得身體好些,衣襟上一片濕潤,想是玉瑤去打了小溪的水來。
  可四處找尋,玉瑤不見了。
  他想到毒屍還在出沒,心中十分擔心,便開始尋找,到谷口發現有個少女的身影馬上過去,沒想到是吟翠。
  澄清見吟翠不叫了,鬆開手來。
  吟翠高興道:“是你!我終於找到你了!”
  澄清納悶道:“找我?你認識我?”吟翠轉念一想不好意思起來,面紅過耳,支支吾吾道:“沒……沒有了。”好在她這臉色,夜晚澄清也看不到,而且他沒空追問她,就把她一把拉到樹後。吟翠心中一蕩,問:“乾……幹什麼?”澄清又捂住她嘴,向一片月光的谷口看。
  有個人走出來。
  吟翠認出那是岑俊,心想:“原來他在躲著岑將軍,難道他真的打不過他嗎?”
  岑俊在谷口的空地上轉了一圈,好像很迷糊。
  他在思考,是不是要把這裡出現毒屍的情況匯報一下,請求當地派兵支援?
  可這樣的話,豈不是表面他很沒用……沒有辦法了,完成任務才是最重要的,他向谷外走去。
  可是又停住了,空氣中,一股酸臭味道。
  岑俊開始哆嗦起來,他不敢回頭,又不能不回頭。
  毒屍就那麼直挺挺的站著,看到他在月光下清清楚楚的面容,發出一聲嚎叫!
  這一聲,震的岑俊動也不能動一下,只好坐以待斃。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什麼也不想的等死。
  可他沒有死。
  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時候還會有人來救他。一個黑色的身影蹦到他和毒屍中間。
  澄清本來也不想救他,不過身旁的吟翠哆嗦著說:“你……你為什麼不救他?”的時候,他也很奇怪,接著莫名其妙的縱了出去,擋在岑俊面前,大聲叫道:“幽寂!”
  毒屍的神色很激動,腐敗的青筋一條一條的跳到,喉嚨中含糊不清的嘶啞著喊:“青!殺了他,殺了他!”澄清道:“不!幽寂,你不能再殺人了!”
  毒屍爆出的眼珠子瞪著澄清,嘩的一下,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幾百年前,也是在山谷前,青對他說:“我們不妨就住在這裡,這山谷很美,不如就依你的名字,叫做幽谷好了!”
  幽寂答應著,偷看一旁的玉,玉笑著,麗若朝霞。
  ……幽寂對俊說:“我們做個交易,我幫你捉到青,然後跟你回去,不過你要保證絕不傷害我們。”俊說:“沒問題,現在王心情非常好,一定會大赦天下,你們是我的朋友,我不會讓你們吃虧。”
  ……玉抽泣著,幽寂對她愁眉苦臉的說:“俊是要抓我們回去殺頭的,難怪青不肯來救你。青啊……要是我,一定會舍了命來救你的。”玉抹下淚,說:“幽寂哥哥,我知道你一向對我很好的,你能不能幫我向俊將軍說,我想去那棵樹附近……嗯。”幽寂看她一副嬌羞樣子,想她是想去小解,忙道:“這好說,我跟他說,你跑不遠的。”
  玉便去了,自言自語道:“我的確是跑不遠。”
  毒屍想著想著,越來越激動,喊的聲音也大了,言語清楚起來,澄清聽到他說:“青!是我對不起你!我一直在逃避,強迫自己忘了那些事情,那些你也不知道的事情!是我出賣你,是我因為嫉妒挑撥你和玉,導致她自縊身亡的其實是我!我明白了,這麼多年,你和玉是在懲罰我,可我呢?我又在懲罰誰?”
  我又在懲罰誰?
  那一聲聲凄厲的叫喊中,毒屍撕扯著自己身上的衣服,竄進了幽谷深處。
  澄清和岑俊過了好久才緩過來。
  岑俊道:“他……他是人嗎?”
  澄清道:“也許曾經是的……”忍不住把自己從手記中看的故事告訴他。岑俊聽了默然無語,最後道:“你說,我們來到這幽谷,莫非是前世的報應嗎?”
  “你是青,我,我是幾百年前的俊嗎?那些許久以前殘殺而死的人,真的能轉世重生嗎?”
  澄清慘然一笑,衝不遠處的老樹下巴揚揚道:“死樹成灰尚且能發出新芽來,人死了何嘗不能再生?只可惜這次,我還是難逃一死啊,這也是報應。”說罷向幽谷中徑自去了,岑俊遠遠喊道:“站住!你為什麼要救我,給我說清楚!”
  他沒有得到回答。
  也許澄清根本就說不清楚吧。
  六,最後抉擇
  澄清走得很匆忙,他身後有人比他更匆忙,他站住,回頭問:“你跟著我幹什麼?”
  吟翠道:“我不知道向哪裡去啊!”
  澄清打量她,道:“你看起來像個大家閨秀,為什麼要在這荒郊野外兜圈子?”
  吟翠想想也是,說:“可我現在害怕的很,不想一個人呆著!”澄清道:“那你想怎麼樣?”吟翠道:“你去哪裡我去哪裡了。”
  澄清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吟翠搖頭說:“不知道,不過我就是想呆在你身邊。”澄清啞然,抹頭便走。
  吟翠在後面苦苦追趕,叫道:“你總不能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荒山野地啊!”走著走著,她腳下一絆,摔倒在地,叫苦連天。
  澄清無奈走回來,看見絆倒她的竟然是自己的銀鞭。
  想是那個時候纏到岑俊脖子上,再被他逃到山谷中掉落的。忽然又記起那時被毒屍打到,撿到岑俊的月牙刀,也是在這附近。他拿起銀鞭撥開草叢,果然看見黃昏玉瑤烤野雞的那個火堆,不由得出神的想起她那個時候的臉色神情來。“就算是為她死上十次我也心甘情願啊,可她為什麼不在我身邊?”他想著,身上的毒似乎又發作,眼前發黑,覺得身邊有女孩的呼吸聲,就一把攬過來抱在懷裡,輕輕道:“我對你這麼好,你怎麼捨得離開我。”
  那女孩的身體溫熱柔軟,一聲不吭,任由澄清抱著,許久,才“啊”的叫出聲來。
  澄清醒覺,放開女孩,定定看著。
  那女孩自然是吟翠,此時臉像個熟透的番茄,喃喃道:“你就是舍不得,也不能……也不能這樣的對人家。”
  澄清心想這是哪跟哪兒的事情,但那麼一個較弱少女在面前,又剛剛抱了人家,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好吧,他想,照顧她一下也沒什麼,便說:“走吧。”
  吟翠答應一聲,問:“去哪裡?”
  澄清道:“我帶你出谷,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吟翠聽了心中十分歡喜,剛要跟他走,看見澄清停住了。
  “怎麼?”她向前看,前面的空地上不知何時站了許多白衣服的道姑,一個長髮披肩的女孩在這些人之前,向澄清道:“閣下身中劇毒,還是不要深夜在山谷裡游遊蕩蕩的好。”
  澄清見了,露出喜悅的神情,道:“若不是因為你,我怎麼會……”他還沒說完,白衣女孩身邊那個年長的道姑就高聲道:“那是誰家的姑娘?趕快避開!”
  吟翠被嚇了一跳,道:“你是指我嗎?我為什麼要避開?”
  道姑道:“我們要消滅毒屍,這裡危險。”
  吟翠左右看看道:“難道……有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她向前走兩步,不料被澄清一把摟住。
  澄清說:“道長,你說的毒屍,是指我嗎?”
  一時間萬籟俱寂,只聽得到風吹草動的聲音,澄清低著頭,額前的亂發遮住了半個臉。其他道姑們看到他這個樣子心生戒心,不由得寶劍出鞘。
  玉瑤本來在山洞把接了的溪水給他喝,不想聽到師父師姊走到附近。一邊是勢必除去毒屍的師父,一邊是自己心軟不願意傷害的人,她索性離開山洞,帶師父師姊繞開了。眼見天色越來越晚,她們一行人商量著去鎮上投訴,不想一個師姊說聽見聲音,她怕是澄清,自告奮勇悄悄去看,竟看見了澄清抱著吟翠的一刻。她心中一陣氣哭,也就不動,任由其他人趕來。
  狹路相逢,心知不幸,玉瑤心裡又是一疼,咬牙道:“不是你,還能是誰?你還是趁早束手就擒吧!”一賭氣拔劍出手直撲過去,那邊澄清早一把推開吟翠躍起反擊。
  黑夜中兩人靠的近了,四目相對,玉瑤看見澄清一雙閃亮的眼睛裡竟然滾滿了淚水。
  她心軟了,停住攻擊道:“你……”
  澄清本想激怒玉瑤,把這條命給她便是,此時見她又住了手,心一橫,一掌拍過去。
  他根本沒沾到玉瑤的身子,便給一股巨大的力量打中了,全身上下過電一般,抽筋的倒下去。玉瑤驚呼一聲扶住他,見他慘慘一笑道:“敗給你了。”
  玉瑤把澄清放在地上,雙膝跪倒,對師父念慈師太道:“師父,請你救救他!”
  念慈師太說:“你身為我除魔一派的俗家弟子,應該知道要救他只有一個辦法。”
  玉瑤道:“弟子願意。”
  師姊們有幾個向她連連擺手,玉瑤裝作看不到,念慈師太轉身背向她道:“既然如此,隨你罷了。”
  玉瑤見師父首肯,就要割破自己的脈搏替澄清吸去毒血,冷不防背後吟翠慘叫一聲,再看毒屍幽寂正掐住她的脖子。
  念慈師太大喝一聲:“住手!”指揮手下門徒布陣,玉瑤本擬加入劍陣,聽到腳下一聲呻吟,原來是澄清清醒過來,便道:“快救她!”澄清嗯了一聲,飛身上前抱住幽寂的身子,幽寂仰天大叫,一拳拳都打在他身上。
  玉瑤見吟翠委頓在地,馬上過去扶起來,見她頭髮散亂,脖子上一道傷口滲出黑血,暗叫不好,聽見澄清在那一邊大喊:“快逃!”便一手抓了吟翠,一手去拉了澄清飛奔起來。
  不知奔了多久,到一個情景的所在,把澄清放在地上,舒一口氣,發現原來還是那個當初避難的山洞。吟翠仍然昏迷著,澄清渾身是黑血,大喘粗氣,眼見是活不成了。
  玉瑤抽出寶劍,對澄清道:“你放心,你不會死的,我會用我的血幫你把屍毒細出來。其實當年與毒屍同歸於盡的玉真道長,其實就是那個身中屍毒的青年的戀人,那青年為了救她,不惜用自己的血液吸出屍毒,變成了毒屍,玉真道長後來掌管除魔一派,就是為了替自己和他報仇。只不過誰都沒想到,最後……”
  澄清最想做的時候,就是現在阻止她,可拼命張嘴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玉瑤接著說:“我是除魔一派最小的弟子,我們門派去年清點歷代掌門遺物的時候找到了一副玉真師太親手所繪的圖畫,我和師父師姊們本來是要把這副畫帶回幽谷,在玉真師太殉難的樹前焚化,以慰在天之靈的。”她從衣袖裡取出一卷用蠟封好的紙卷,擱在地上,道:“這副畫本來是我帶著的,希望我死以後,你能幫我把它交給師父。”
  澄清看她交待完畢,就要割破自己的動脈,急得紅了眼,終於說出話來:“你不能……就算你救了我,我也會自盡在你身邊的。”玉瑤問:“為什麼?”
  澄清說:“讓你一個人死去,我不幹,你別傻了,我說到做到。”
  說完這句話,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七,生死茫茫
  澄清醒過來的時候,地上散落了很多小顆粒的藥,玉瑤和吟翠癱在他身邊不遠處。他嚇了一跳,查看自己手上多了道傷口,只不過血還是黑的,反倒松了口氣。
  玉瑤此時醒來,幽幽道:“你既然不許我獨個兒死,我也沒有辦法,這個小妹妹,我救了,就讓她替咱們兩個活著吧。”
  澄清才明白她救了吟翠,此時也是身中屍毒了。
  玉瑤又道:“你的毒,我也替你吸出了一些,可不是要幫你,只不過不想你一個人就那麼痛快的先死了而已。”
  澄清明白,微微一笑,爬著過去抱了她道:“咱們就在這裡等你師父來,讓他把咱們一起消滅了吧,你這個傻丫頭,真是活該,要是我還能站起來,一定把你吊在樹上打屁股。”玉瑤靠在他胸口,含糊道:“你休想。”
  過了一會,無言,玉瑤聽到澄清“嗯”了一聲,說:“玉真師太的遺作,咱們可以看看嗎?”
  玉瑤才發現他早把那卷畫撿了在手裡,忙道:“不好吧?自從玉真師太死後,咱們一派裡從沒有人看過這副畫。”
  澄清瞅瞅她,道:“不過……不過咱們反正也是死了的,看一看也沒所謂。”
  兩個人呆了一會,都是好奇心大起,玉瑤道:“那就……看一眼好了,就看一眼。”
  撥開蜂蠟,澄清和玉瑤一人一頭拉開那畫卷,都是“咦”了一聲。
  那畫上繪的是深秋,西風,幽谷口,枯樹下。
  十幾歲的美麗少女微笑看著英俊的少年……
  兩個人早隱隱猜到的自己的前生,這時才漸漸清晰起來,相對,默默無語。
  半晌,玉瑤開口道:“我們,是不是早就註定了要生生世世一起死呢?”說罷還沒等到澄清回答,頭一歪,就此人世不知。澄清雖然明知將死,也著急的很,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小溪的水,中毒以後我喝了,總會好些。”
  馬上爬起,又摔倒,喘氣連連。
  吟翠被驚醒,揉揉眼睛,看著他,問道:“你要做什麼?”
  澄清道:“從這裡直走,有一條小溪,我想去盛裡面的水給她喝。”
  吟翠望著躺在他懷裡的玉瑤,羡慕道:“她真幸福,是不是?”
  澄清瞪她一會兒,失笑道:“看來你什麼也不知道。”
  吟翠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心裡只有她。”
  澄清道:“這倒不錯。”
  吟翠說:“我替你去盛水給她喝,你等著我。”
  澄清想了想說:“不用了,如果你想幫我們,只要做一件事就足夠了。”
  吟翠問:“什麼事情?我一定去做。”
  澄清道:“好好的活著,快樂的活著,就是你幫我們最大的忙了。”
  吟翠以為他說笑,站起來道:“我去盛水,你們等著。”說罷頭也不回的跑走了。
  澄清嘆口氣道:“你一定要小心啊!”
  可惜吟翠聽不到了,她已跑遠。
  吟翠從來沒試過這個,頭髮披散,衣衫不整,狼狽不堪卻全然不顧,只是為了去找那個平日裡她看都不會多看上一眼的東西——水,給別人喝。
  但她毫不猶豫的跑,一直到看見那條小溪流。
  她用雙手捧起一捧水,剛走幾步,便撒了,回去再捧過,又撒了。
  到底怎麼辦?她急忙忙間,覺得很久才想起一個主意,用葉子。
  她在小手上放一張大大的樹葉,盛了溪水向回走。
  三繞兩繞間,她發現四周的草木好像越來越陌生,原來匆忙間走錯了路。
  這可怎麼辦!什麼地方傳來亂糟糟的聲音,她想,不如去找個人幫忙,於是循聲走去。
  月光下,空地,她發現自己兜了個圈子,來到了谷口。
  那些白衣尼姑結成一個劍陣,正跟那個一個可怕的毒屍打鬥,四周圍,是岑俊指揮著一隊士兵埋伏待戰。吟翠就算不不喑世事,也明白現在沒有人能騰出手來幫自己,還是回去找路吧,她想,剛要轉身,卻見那黑漆漆的毒屍大蝙蝠一樣跳出包圍,向自己撲過來。
  吟翠驚叫一聲,把手裡的葉子連同溪水都向毒屍臉上扔過去。
  那毒屍嚎叫一聲,竟然倒下,滿地打滾。岑俊馬上趁這個機會把吟翠拽到一旁。
  念慈師太挺劍上前,把毒屍一下子釘子地上。
  毒屍掙扎著,但不能掙脫釘在身上的驅邪寶劍,師太一聲令下,徒弟們撿枯枝的撿枯枝,撒藥粉的撒藥粉,半刻之間生起了一個大火堆,毒屍就在這火堆中掙扎著,漸漸不動,直到化為灰燼。
  有那麼一會兒,所以人都愣呆呆的,最後念慈師太過來問:“你潑過去的是什麼?”吟翠回答後戰戰兢兢的問:“它,怎麼了?”
  念慈師太說:“塵歸塵,土歸土,它只是變回自己本來的樣子罷了。”
  岑俊說:“不錯,它本已經死了。”
  吟翠這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開口說:“那麼,他們怎麼辦?”
  念慈師太愣了一下,明白她是在問澄清和玉瑤,道:“你是說那個青年和我的徒兒玉瑤吧,他們怎麼了?”
  吟翠道:“他們,他們留著血,傷口都是黑色的,那個大哥……向我要溪水,我還沒來的及拿給他。”岑俊忙問:“師太,溪水能夠救澄清的命嗎?”
  念慈師太看看地上的屍水,說:“溪水既然是屍毒的克興,只要他們在沒有完全死亡成為毒屍的情況下喝溪水,一定有可能除去體內的屍毒的。”
  岑俊道:“那麼我們馬上去找他們吧!”
  山洞裡還是那麼幹燥寧靜,除了地上一些隱隱黑色的血跡之外,吟翠幾乎懷疑自己來過的是不是這裡了。一行人把山洞整個找了一遍,除了展開在地上的畫卷,寫滿了字的布,還有一個好像是匆忙掉下的包裹。
  岑俊展開包裹,裡面是皇宮丟失多時的寶物白玉觀音,只不過已經碎成了很多塊,像他的心情。
  “師太,他們會去哪裡?”
  念慈師太說:“不知道,不過如果他們沒有及時喝溪水,變成了毒屍,我們除魔一派還是一定要消滅他們的。”
  那一天念慈師太帶著徒弟們,岑俊帶著所有的士兵一直找到微微天明也沒有找到澄清和玉瑤。吟翠看岑俊累了,想要去替他擦汗,才發現他眼睛裡滿是惶恐。
  “你……怎麼了?”她問。
  岑俊說:“我……我一定要找到澄清,弄清楚他到底是生是死。”
  他開始是自言自語,後來索性抓住她的雙臂道:“我不能不知道他到底怎麼樣,我還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要救我!”
  吟翠看他的樣子,知道他心裡是怕的要命,於是柔聲道:“沒有關係的,你總會知道。”
  岑俊仿佛在點頭,又仿佛在搖頭,吟翠望著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她仿佛看到一個身穿古代鎧甲的將軍,在她面前,也是這樣迷惑的喃喃自語:“為什麼會這樣,我本來不想讓他們死。”
  吟翠脫口而出道:“你不想讓他們死,對嗎?”
  岑俊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八,黑衣俠侶
  三年後。
  這一日京城柳家巷子附近可謂車水馬龍,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兩個看熱鬧的聚在一起,一個說:“柳家大小姐出閣,真是今年一件大事。”
  另一個點頭道:“沒錯沒錯,而且岑大將軍一表人材,他們的姻緣真可謂郎才女貌,天做之合,咱們街坊都出來看熱鬧,希望能沾一些喜氣。”
  “瞧瞧,岑大將軍來了!”
  岑俊騎著高頭大馬,披紅掛彩的來迎娶吟翠,看著熱鬧的人群一張張幸福的臉孔,若有所思。
  當晚,堂也拜過,酒也喝過,洞房花燭,岑俊輕掀蓋頭,見到吟翠人美如玉,滿面嬌羞,不由得愛憐道:“娘子,從今以後我就要叫你娘子了。”
  吟翠笑言:“相公,我這麼叫你,好不好?”
  岑俊道:“當然好。”剛要將她攬入懷中,又想起了什麼,嘆了一口氣。
  吟翠道:“我知道你還是放不下,你見到我,就忍不住想起幽谷中發生的事,三年來遲遲不來提親,也是為此了。”
  岑俊說:“雖然如此,你還是我命中註定的娘子啊,天下間最了解我的,只有你一人。”
  吟翠握了他手道:“只可惜如果澄清和玉瑤已經成為毒屍,咱們夫婦還是要痛苦一世。”
  岑俊不答,吟翠又問:“念慈師太那裡,可有消息?”
  岑俊聽她提起,不由莞爾,道:“念慈師太和眾弟子這幾年搜尋毒屍,毫無消息,為了應付日常開銷,成立了一個‘御鬼鏢局’,專門替那些害怕鬼神的人驅魔除怪,現在成立了很多分舵,真的是財源滾滾,生意興隆呢!”
  這消息著實讓吟翠高興了一陣,她拉住岑俊道:“如此說來,師太現在可是財主啦!我……我們兩個……”說到這裡她不禁臉紅,岑俊逗她道:“怎麼樣?”
  這時屋外忽然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岑俊讓吟翠等著,出去看時,一個家丁來報:“不好了,小姐的嫁妝金佛爺被偷了!”他聞言急忙向後宅趕,見一個黑衣人正在家丁之中周旋,如入無人之境,於是大喝一聲:“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賊!竟敢在本將軍的府第偷竊,簡直不要命了!我勸你還是好自為之,把金佛爺交出來,乖乖的跟我回去。否則……”
  他說到這裡,那黑衣人已經踢倒了所有的家丁,站住,呵呵一笑,兩手攤開道:“否則怎樣?你這句話說了多少遍了,不覺得煩嗎?我要是怕了,也不會到這裡來啊,找個地方窩著,豈不省事!”
  岑俊聽到這話,愣住了。
  黑衣人趁機從袖子裡甩出一條銀色鞭子,勾住了院子外面的一棵大樹,叫道:“老婆,走了!”馬上有人答道:“來了!”隨之另一個黑衣人從另一個院子蹦出來,那人身形苗條,顯然是個女人,背後背著一個大包,清清脆脆的道:“多謝將軍慷慨捐贈!”
  先頭的黑衣人摟住那黑衣女,一拉那銀鞭,兩個人騰空而且起,雙雙飛過墻頭,岑俊仰天看去,他們的身影滑過天上一輪明月,說不出的瀟灑超凡。
  “你的金佛,留之無用,不如給我,就此別過!”
  還是這種氣死人的順口溜,岑俊聽了,臉上竟浮出笑意來。
  那個傢伙知道他心中不安,在他和吟翠大喜的日子來告訴他了。
  岑俊縱過墻頭循聲追去,到了郊外也沒有追上,只好向那兩個緊緊相隨的背影大喊:“喂——顧澄清!有本事你下輩子別做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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