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oki232 2012-2-27 20:17
來自墓穴裡的種子
<font size="2">“不錯,我找到了那個地方。”法爾默說,“它可是個古怪的地方, 就象傳說裡描寫的那樣。” 他朝著營火裡迅速地吐了口唾沫,好象在表明,他覺得連張開嘴來 說話都會使他心裡感覺到實實在在的彆扭。他從索恩審視著他的目光下 面掉轉臉去,憂鬱而陰沉的眼睛凝望著委內瑞拉的那片林莽纏結的黑暗。<br />
<br />
索恩由於發燒,身體仍然虛弱,時時感到眩暈。發燒使他無法在他 和法爾莫一起進行的這次旅行中堅持到底。他覺得困惑不解,認為法爾 莫在離他而去的那三天裡發生了令人費解的變化。這個變化的某些方面 甚為微妙,難以捉摸,若要弄個明白、說說清楚,幾乎不大可能。 然而,另外一些方面的變化卻甚為明顯。過去,即使當他陷於極度 的困苦和病痛之中的時候,法爾莫還總是喋喋不休,神采飛揚,興奮得 難以自抑。可是現在他卻顯得鬱郁不樂,緘默不語好象他在為了什麼遙 遠而又讓人感到難以對付的事情憂心忡忡,難以自譴。他那坦誠的面孔 現在變得雙頰凹陷——甚至瘦得尖嘴猴腮的——連眼睛也變得眯成一條 縫,似乎隱藏著許多秘密。這些變化使索恩感到心神不定。雖然他想不 去理會這些印象,把它們解釋為由於自己退燒後身體虛弱,在病中產生 的一種錯覺。<br />
<br />
“可是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地方是什麼樣子?”他固執地問。 “也沒有什麼好講的,”法爾莫用一種奇怪的嘟嘟囔囔的語調說。 “不過幾堵殘缺不全的墻壁和幾根快要倒在地上的柱子罷了。” “可你是否找到了印第安人的傳說中提到的那個據說那批金子就藏 在那兒的殯葬坑?” “我找到了那個墓穴……但是那兒沒有財寶。”法爾莫的語調裡 帶著一種使人無法親近的乖戾,索恩決定不再詢問下去。 “我想,”他漫不經心地議論說,“我們最好繼續尋找蘭花。尋覓地 下財寶這種玩意兒,好象不是我們所擅長的營生。順便問一句,你在那 次旅途中有沒有看見過什麼不同尋常的花卉或者植物?” “見鬼,沒有,”法爾莫厲聲喊道。他在火光裡突然變得臉如死灰, 雙眼炯炯生光。那目光定定地一動不動,似乎意味著他的心裡不是充滿了 恐懼就是充滿了憤怒。“你給我閉嘴,好不好?我不想再談了。我一整 天都在頭疼,我想我一定染上了該死的委內瑞拉熱病,它就要發作了。 我們最好明天出發到奧裡諾科河去。這次旅行已經使我受夠了。”<br />
<br />
詹姆士.法爾莫和羅德裡克.索恩是兩個以尋找蘭花為業的人。他們和 兩個擔任嚮導的印第安人一起,沿著奧裡諾科河上游的一條荒涼偏僻的支 流前進。這個地區有許許多多珍貴的稀有花卉。除此之外他們還被當地的 部落裡流傳著的一個令人篤信不疑但又閃爍其辭的傳說打動了心。據說, 就在這條支流的某個地方,有一座早以毀棄了的城市。城裡有一個殯葬 坑, 坑裡有大量為屬於某個不知名稱的民族的死者陪葬的金銀珠寶。法爾莫與 索恩認為值得花一點功夫對這些傳聞實地調查一番。<br />
<br />
當他們距離廢墟的遺 址還有足足一天的路程的時候,索恩卻病倒了。於是法爾莫和一個印第安 嚮導劃著獨木舟繼續前去尋找廢墟的遺址。另一個印第安人則留下來照料 索恩。<br />
<br />
直到離開後第三天的黃昏時分,法爾莫才返回。 索恩躺在那兒凝視著他的旅伴。他終於斷定,法爾莫也許是對尋寶失 敗深感失望,所以才神情沮喪,沉默寡言。還有熱帶的某種傳染病肯定也 在他的血液裡作怪。<br />
<br />
然而,他又對自己的分析感到疑問,因為他覺得,按 照法爾莫的為人,他處在目前的境況之中不應感到失望或者垂頭喪氣。 法爾莫沒有再講話。他坐在索恩面前,目光灼灼地望著遠處。他的視 線越過了火光映照下的藤蘿和樹枝組成的迷宮,好象看到了一些別人都看 不見的東西,竊竊私語著的和悄悄隱匿著的黑暗就在那兒潛伏不動。不知 怎麼的,法爾莫的神情看上去流露出一種朦朦朧朧的恐懼。索恩繼續觀察 著他。他注意到那兩個冷漠而神秘的印第安人也在觀察法爾莫,好象還模 模糊糊地有所期待。索恩的心裡感到迷惑不解,眼前的景象顯得那麼不可 思議。他不久就放棄了想要把它弄個明白的企圖,陷入了煩躁不安、熱度 頻頻升降的昏睡狀態。在神智恍惚迷離之中,他不時看見法爾莫那毫無表 情的面容。在行將熄滅的火光和不斷擴展的陰影裡,那張臉顯得越來越暗 淡,越來越扭曲。<br />
<br />
早晨到來時,索恩覺得自己好些了:他的腦子清醒,脈搏恢復了平 穩。 可他越來越擔憂地發現,法爾莫的身體欠佳。他好象在艱難地強打精神, 幾乎一言不發,動作僵硬,腳步拖沓遲緩。他似乎忘記自己昨天說過的想 要回到奧裡諾科河去的打算。索恩就獨自一人承擔了出發前的全部準備工 作。他的夥伴的狀況越來越使他困惑不解;他顯然不是在發燒,而他的症 狀也一點不能說明他究竟染上了什麼病。但根據一般常規,在出發前,他 還是讓法爾莫服用了一帖高效的奎寧。<br />
<br />
在酷熱的黎明時分,從林莽的頂端灑下了暗淡的桔黃色的陽光。他們 把行李搬上了獨木舟,沿著緩緩的河流徐徐順水而下。索恩坐在獨木舟靠 近船頭的地方,法爾莫坐在船尾,一大捆蘭花根和一部分行裝堆滿了小船 的中間。另一條小船上坐著兩個印第安嚮導,還堆放著別的一些給養品。 這是一次單調乏味的旅行。在兩岸那似乎永無盡頭、長墻似的黑黑樹 林中間,那條河象一條懶散的茶青色的巨蟒緩緩地蜿蜒蠕動著。叢林中, 幽靈般的蘭花不時閃現,對他們斜著眼睨視。除了漿板擊水發出的潑濺 聲, 樹林裡的猴子激憤地鼓噪的喧鬧聲,和紅如火焰的小鳥的尖銳鳴聲以外, 便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了。太陽已到了叢林的上方,灼熱的亮光象潮水一 般傾瀉下來。 索恩節奏穩定地劃著槳,偶爾轉過身去向後望上一眼,對法爾莫在陽 光中遲鈍呆滯地筆直坐著,目光迷茫,臉色蒼白得古怪。他毫不擺弄他的 槳板,並不回答索恩的詢問,只是帶著一種戰慄的神態不時地搖搖頭。看 得出來,那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動作。不一會兒,法爾莫就開始發出一陣又 一陣痛苦的呻吟,好象他正在經受著巨大的疼痛或者正處在神智昏迷狀態 之中。<br />
<br />
他們就這樣行使了幾個小時。漫長的叢林密不透風,令人感到壓抑, 酷熱變得越發難以忍受。這時,索恩聽見法爾莫的呻吟聲變得更加緊迫而 且刺耳。他轉身去看,只見法爾莫已經摘掉了遮陽帽,似乎對凶惡的酷熱 毫不在意。他的手指發狂似地在自己的頭頂上狠命抓撓。他的全身痙攣著 不停地掙扎和抖動,顯得極為痛苦。隨著他的身軀劇烈的搖擺,獨木小船 也開始危險地晃蕩起來。他的尖叫聲越來越響,那聲音竟不象是從人的嘴 裡發出來的。 索恩迅速地作出了靠岸的決定。恰好在不遠處的那個陰森森的叢林構 成的長墻裡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豁口,他立刻使小船朝岸邊行使過去。<br />
<br />
印第 安人乘坐的那隻小船跟在後面。他們在竊竊私語,帶著憂鬱和恐怖的目光 注視著病人。他們神情驚懼。這使索恩困惑不解。他感到,這些怪事必然 有著一些異常可怕的秘密,可是他不知道法爾莫出了什麼毛病。他所知道 的各種各樣惡性熱帶疾病的所有徵兆,象一群可怕的幽靈那樣都在他的面 前顯現出來。但是他弄不清,究竟是什麼東西襲擊了他的夥伴。 在藤蘿編織成的半圓形屏障的河灘處,索恩把法爾莫弄上岸去。那兩 個印第安人沒有過來幫忙。他們好象不願意靠近病人。索恩從藥箱裡取出 嗎啡,給法爾莫作了大劑量的皮下注射。他的痛苦似乎減輕了一些,痙攣 也停止了。索恩趁機繼續檢查法爾莫的頭頂。<br />
<br />
他不禁大吃一驚。<br />
<br />
在法爾莫濃密蓬亂的頭髮間,一個又硬又尖的腫 塊, 很象動物剛開始生長的頭角的尖端,在並未破損的皮膚下面隆起。它好象 具有勃起的能力和不可遏制的生命力,甚至就在他的手指觸摸著它的這一 剎那,也能感覺到它在生長著。 法爾莫突然神秘地睜開了眼睛,似乎完全恢復了意識。有好幾分鐘, 他象往常一樣神態自若。這是他從廢墟那裡歸來以後所從未有過的。他開 始說話,好象渴望解除壓在他心頭的什麼沉重的負擔似的。他的聲音沙啞 而平板,但索恩能夠聽懂他喃喃的訴說,把它們串聯起來,領悟其中的含 義。<br />
<br />
“那個墓穴!那個墓穴!”法爾莫說,<br />
“那該死的東西就在那個墓坑 裡,在那個深深的墓穴中!……即使那裡埋著千萬兩黃金,我也不願回到 那兒去。……關於那些廢墟,索恩,我以前沒有對你說什麼。不知怎麼, 要談論它實在太難了!困難得無法辦到。”<br />
“我猜想那個印第安人可能知道廢墟裡有著一些可怕的東西。他領我 到了那個地方。……但是他沒有對我講任何關於它的事情;當我去尋找財 寶的時候,他留在河邊等我。<br />
<br />
“廢墟那兒有著幾堵高大的灰墻,那些墻簡直比叢林還要古老——象 死亡和時間一樣古老。它們一定是被來自某一個不為人知的行星上的人用 采來的石頭把它們建造起來的。那些高墻以一種怪異的角度傾斜著,高高 地聳起,威脅著周圍的樹木,好象隨時會壓斷它們似的。那裡也有一些圓 柱,又粗又壯,脹鼓鼓的,樣子十分可怕。柱子上還有寫些可怕的雕刻, 雖然已年深日久,但是林莽還沒有把它們完全蓋住。<br />
<br />
“找到那個受到詛咒的葬坑並不困難。我猜想,它的上方的鋪石是最 近才被挖開的。一棵大樹的根部象巨蟒一般縱橫纏繞,在那些掩埋在地下 已千年之久的石板之間盤來繞去。有一塊石板翻起來,鋪在路上,另一塊 則掉進了那個葬坑。那兒有個大洞,藉著被森林扼殺的暗淡光線,我隱隱 約約地能夠看到坑底。坑底閃動著微弱的白光;但我不能確定那是些什麼 東西。<br />
<br />
“你還記得,我隨身常帶著一盤繩子。我把它的一頭在大樹的主根上 綁緊,另一頭從那個洞口放下去,然後我象個猴子似地沿著繩子往下滑。 到了坑底,除了在腳下包圍著我的一團微弱的白光以外,我起先什麼也 看不見。當我開始走動的時候,有些又脆又容易破碎得難以形容的東西 在腳下嘎吱嘎吱直響。我按亮手電筒,只見屍骨遍地,死人的骷髏到處 亂扔著。看來它們在很久以前一定被人移動過。我活象一個食屍的鬼魅, 在屍骨和塵埃中到處摸索,卻沒有發現一點點值錢的東西,甚至在任何 一具屍骨上連一付手鐲或者一個戒指也找不到。<br />
<br />
“直到我想要爬出來的時候,我才注意到了那個真正令人恐怖的東 西。 我向上仰望,在蛛網密布的陰暗中我看見了它:它在一個角落裡——這 角落是在頂部最靠近洞口的地方。它懸掛在我的頭頂上方使英尺的高處。 當我剛才順著繩子溜下來的時候,幾乎在不知不覺中碰到了它。 “它初看上去象是一個白色格子架。後來我看清了,這個格子架的一 部分原來是由人的一副完整的骨骼組成的——那骨骼顯得高大粗壯,很象 一個武士的遺骨。有一種蒼白而乾枯的東西從屍骨的頭蓋骨里長出來。它 看上去象是一副古怪的鹿角,它的尖梢是無數長長的帶子一樣的卷須。那 些卷須向上方爬伸,直到墓穴的頂部。當它們攀援上升的時候,也一定就 把這具骷髏或者屍體提起來,和它們一道上升。<br />
<br />
“我用手電筒照著它仔細檢查那個怪誕的東西。它一定是某種植物, 而且顯然是在頭蓋骨裡面生長髮育出來的。有一些分枝從裂開的頭頂上長 了出來,另外的一些分枝則從眼眶、口裡和鼻孔探伸出來,再向上延展。 這個褻瀆神靈的東西的根須向下延伸發展,在每一塊屍骨上象網絡似地交 織在一起。甚至連腳趾骨和手指骨也被它們纏繞住,成為扭曲盤結的一個 個線圈下垂。最可怕的就是從腳趾尖長出來的那些根須又扎在另一個頭蓋 骨裡。它們帶著斷裂的根系的碎塊,在正下方搖搖晃晃地懸掛著。在這個 角落的地面上,到處散布著掉落下來的骨頭……<br />
<br />
“不知為什麼,眼前的景象使我感到全身虛弱乏力。人與植物的那種 混雜相處的情景既令人憎惡又讓人費解。我感到一陣噁心。我開始攀住繩 子,在心情焦灼中匆匆地往上爬去。當我爬到一半的時候,這個樣子可惡 的東西卻使我著了迷。我不由得停了一會兒去琢磨它。我猜想,一定是我 向它傾斜得太快,使得繩子開始搖晃起來,我的臉輕輕地撞上了頭蓋骨上 方的那根枝條。那些枝條的表面是魚鱗狀的可是它的形狀卻和鹿角一樣。<br />
<br />
“有什麼東西斷了——可能是那些分枝上的豆莢一類的東西。一團密 集的珍珠色粉塵籠罩在我的頭部周圍。它很輕,很細,沒有什麼氣味。粉 塵落在我的頭髮上,飛進我的鼻孔裡,撲進我的眼睛,幾乎使我喘不過氣 來,弄得我什麼也看不見。我盡力抖掉它,然後我繼續往上爬,最後掙扎 著從洞口鑽了出來。……”<br />
<br />
“我的頭!我的頭!”他低聲咕噥。“我的腦袋裡一定有什麼東西, 有什麼東西在生長,在變大。我告訴你,我能感覺得到,它就在那兒。自 從我離開那個葬屍坑,我就沒有一刻安逸過。……我的心裡總是忐忑不 安, 自從……它一定是古代的魔鬼植物——就好象從花盆里長出來似的!”<br />
<br />
可怕的痙攣再次發作。法爾莫在索恩的懷抱裡難以控制地翻來翻去。 由於痛苦,他不斷地發出一聲聲撕肝裂膽的尖叫。索恩看著旅伴的慘狀, 心裡萬分震驚。他憂心忡忡,放棄了想要制止他的全部努力,只好再採取 皮下注射的方法。索恩費了很大的勁,設法給他注射了三倍的劑量。注射 之後,法爾莫漸漸變得平靜下來,兩隻呆滯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鼾聲如雷 地躺在地上。索恩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球已經鼓起,好象要從眼窩裡蹦出來 似的,這使他的眼瞼即便在他入睡以後也不能閉上,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 從法爾莫的頭顱裡把他的眼珠子擠出來。畸形的容貌使那繃緊了的臉孔顯 示出瘋狂的恐怖之色。<br />
<br />
索恩突然感到虛弱和驚懼。他渾身顫抖起來。他感到自己被一種荒誕 的夢魘的羅網緊緊地纏繞住了。他不能,也不敢相信法爾莫告訴他的故事 以及它的含義。他極力使自己相信,那不過是他的夥伴的胡思亂想,那隻 是他高燒後出現的一種病態罷了。<br />
<br />
他伏在法爾莫的身上。他發現:他頭上 的那個動物角狀的腫塊現在已經穿破了頭皮。 帶著一種似幻似夢的感覺,他用試探著的手指分開了法爾莫纏結的頭 發,在中間露出了那個怪異的東西。他凝視著。它是從頭蓋骨的中央骨縫 間長出來的。那分明是某種植物的芽體。它帶有淡青色和血紅色的內旋的 褶葉,似乎即將綻開。<br />
<br />
索恩的心頭不由得涌上一陣噁心的感覺。他在法爾莫低垂的頭和他頭 上長出的那個不祥之物面前畏縮了。他把視線轉過去。他又發起燒來了, 全身有一種可悲的虛弱之感。由於奎寧的作用,他聽到了一陣昏迷的囈語 在耳邊回響,眼前浮現一團死一般的白茫茫的瘴氣。他的雙眼模糊了。 他同自己的疾病和虛弱搏鬥,力求取勝。他決不能對它徹底讓步。他 必須同法爾莫和兩個印第安人一道繼續前進,趕往最近的那個貿易站。在 那裡,法爾莫可以得到救護,而要到達那裡,就得在奧裡諾科河裡行駛好 些日子。 <br />
<br />
好象純粹由於他的意志力使然,他的眼睛明亮了,他感到自己又恢復 了力量。他向四面張望,尋找著嚮導,可是哪兒也看不到他們。他頗感意 外地吃了一驚。他朝著更遠處眺望,他發現印第安人使用的那條小船也以 消失不見。他和法爾莫顯然被他們拋棄了。也許這兩個印第安人了解法爾 莫的病是怎麼回事,因而害怕了。不管怎麼說,他們已經走了,而且還帶 走了搭帳篷的裝備和大部分的食物。<br />
<br />
索恩竭力抑止厭惡的感覺,再次轉向法爾莫仰臥著的身體。他果斷地 抽出一把折刀,然後俯身在這個患病的同伴身上,在盡可能靠近頭皮的地 方安全地切除了那個突出的芽體。想不到這東西象橡膠似的不尋常地堅韌 ,並且流出一種帶膿的稀液。當他看到它的內部結構充滿了神經似的細絲 ,還有一顆使人聯想到軟骨的核時,便不寒而慄。他迅速地把他扔到河灘 上。然後,他用雙臂艱難地托起法爾莫,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地朝者剩下 的那條小船走去。他不只一次摔倒,差點昏到在那個毫無生氣的軀體上。 他掙扎著,時而抱者時而拖者,到底把法爾莫弄到了船邊。用最後的一點 餘力,他好不容易才把法爾莫挪上船尾,讓他靠在行李堆上。<br />
<br />
索恩的熱度還在迅速地上升。遲疑了好久,他才暈暈乎乎地把小船從 岸邊撐開,進入河心。他無力地划槳緩行。高燒終於完全制服了他。槳板 從他那失去知覺的手指間劃落。…… 在黎明的萬道金光裡,索恩甦醒了過來。這時他的頭腦和感覺都比較 清楚。熱病使他全身衰弱無力,但是他清醒後首先想到了法爾莫。他使勁 轉過身去,由於虛弱,幾乎掉進水裡。他面對他的夥伴坐了下來。 法爾莫仍然半臥半坐地靠在一堆羊毛毯和行李上。他的雙膝曲起,好 象由於強直性痙攣而用雙手緊抓著膝頭。他的面貌變得僵滯、恐怖,象死 人一樣。他的整個神態已是彌留時刻的僵化了的樣子。然而,使索恩感到 嫉妒恐怖而不住地喘息起來的,卻還不是這個。<br />
<br />
就在索恩剛才似睡非睡的那段短暫的時間裡,那個惡魔似的植物的胞 芽,好象純粹是由於受到了切除的刺激,又在法爾莫頭上迅速得不可思議 地生長起來了。一個讓人看了止不住會噁心的淡青色的莖乾在變粗變高, 當它長到六、七英寸高的時候,也開始象鹿角一樣分叉。<br />
<br />
還有比這個更為可怕的事情。同樣的東西也從眼睛里長了出來。它們 的莖須已經完全取代了眼球,直直地向上攀緣,先是橫過了前額,接著也 在頭頂上象鹿角一樣地分枝分岔。這些鹿角狀東西的頂部全是淡紅色。它 們在溫暖無風的空氣中頗有節奏地頻頻頷首,微微抖動,望去似乎有著一 種令人心怵的活潑勁兒。衝著他古怪的晃動。巨大的蝴蝶張開斑斑點點的 華麗翅膀,飛來飛去。 他坐了起來,感到頭暈目眩,眼花繚亂,再次面對象影子一樣伴隨著 他的那個恐怖景象。法爾莫頭上的怪物又難以置信地長大了:三叉鹿角般 的莖乾,好象鑲嵌在他頭上似的。他已經變得很大,伸出了許多細長的觸 角。這些觸角在空中顫悠悠地搖擺著,好象是在尋找什麼東西來支撐它, 或者是在尋找什麼新的食物。在鹿角狀的莖枝的頂端,一朵奇妙的花兒開 放了。它看上去是一個肥胖的圓盤,象人的臉龐那麼大,象麻風病人一樣 蒼白。 法爾莫的面貌已經萎縮得每一塊骨頭的輪廓都清晰可見了,就象在繃 緊的紙下面。他的生命已結束,只留下一副人皮面罩。包在他的衣服下面 的軀體已經和一具骷髏沒有什麼不同。現在他已經完全安靜下來,除了那 些莖乾引起的顫動。這凶惡的植物吸乾了他的血,又吃掉了他的髒腑與肌 肉。<br />
<br />
索恩在一陣瘋狂的衝動之下想猛衝過去抓住這些可惡的植物。但是一 種奇怪的麻痺之感阻止了他。那植物象是一個有生命、有知覺的東西一樣 望著他,它以它那邪惡而頑強的意志支配著他。當他凝視著他時,那朵巨 大的花兒模模糊糊地現出了象是一張臉龐似的奇怪的樣子。不知為什麼, 他象法爾莫的臉。但是這張臉是全然扭曲的,並且混雜著那些並非人類所 有的惡魔一般的東西。索恩不能動彈——他不能把自己的視線從這個褻瀆 神靈的怪物身上移開。 <br />
<br />
他奇跡般的退了燒,而且再也沒有復發。但取而帶之的是,當他面對 著那個催人入眠的植物坐著的時候,他又產生了無休無止的恐怖和瘋狂迷 亂之感。那植物從法爾莫乾癟的軀殼裡聳然崛起,屹立在他的面前。他那 膨脹、肥膩的莖乾和枝椏緩緩的搖動,那朵碩大的花兒帶著一副大為不敬 的模仿人臉的神情,始終對法爾莫是一種解脫。但是,甚至當他的這種念 頭正在萌生的時候,他聽到了一陣低沉的、喉嚨裡發出的呻吟。在令人毛 骨悚然的驚懼中,他凝視著法爾莫。他看到他的軀體還在微微顫動。顫動 漸漸變得厲害起來,並且帶有規律的節奏,但是他一點都不象昨天那種痛 苦的掙扎和強烈的痙攣。這顫動全然是機械的,象在進行所謂流電療法似 的。索恩注意到他和那植物倦怠無力而又催人作嘔的晃動很合拍。對於一 個旁觀的人,它產生了一種象搖籃曲似的效果,產生了一種不知不覺令人 入睡的作用。他一度發現自己的一隻腳不由自主地和著那個可憎的節奏在 顫動著打著拍子。<br />
<br />
他盡力振作起精神,拼命尋求著能夠使他自己的心智保持健全的東 西。 這使他的神經過於緊張了。不可避免地,他的病又發作了:發燒,噁心, 涌起一陣比死亡更可憎的厭惡之感。在他被病魔全然支配以前,他從手槍 套裡抽出了他那上了子彈的左輪手槍,對著法爾莫顫抖著的身體放了六 槍。 ……他知道,他打中了。但是,在最後一聲槍響過後,他看到,法爾莫仍 然在呻吟著,並且和那不祥的搖擺著的植物快慢一致的顫動不已。索恩不 知不覺地陷入了昏迷之中。神志恍惚中,他依然聽到那持續不斷的、毫無 意識的呻吟聲。 在翻騰起伏的幻想和渺無邊際的茫然之中是沒有時間的長短可言的。<br />
<br />
索恩在這個沒有邊際的去處漂浮。當他再次清醒時,他不知過去了幾個 小時還是幾個星期。但是他馬上知道,船不在飄動了。他頭昏眼花地站起 身來,只見船已擱在淺水處,船頭插入了一個小島的灘頭。這個位於河中 心的小島上生長著成簇的叢林。索恩的四周是一片軟泥,象一潭死水,它 那腐臭的氣息立刻彌漫在他的周圍。他聽到昆蟲在發出凌厲刺耳的嗡嗡 聲。 此刻大約是晨午相交的時光,因為太陽在平靜的空中高懸。盤在小島 樹木上的藤蔓象一條條舒展開的蟒蛇在他的上方垂下。屬於附生植物的蘭 花,閃動著蛇似的雜色斑點,在垂下的樹枝上……另一枝莖須也從嘴裡伸 了出來,象一條白色的長蛇般向上卷曲。它還沒有開始分叉。<br />
<br />
面對這幅令人驚駭的景象,索恩本能地閉上了眼睛。但是在他的眼瞼 後面,,在一片耀眼的燦燦金輝之中,他仍然看見了那張枯槁的面容。這 些攀援而上的莖乾,簡直象一條條可怕的死灰色、多頭的青蛇,在拂曉中 蠕動。它們好象正在朝著他招手,漸漸變得又粗又長。索恩睜開了眼睛, 他又感到一陣新的恐怖,因為他覺得那些鹿角狀的東西實際上又已長高了 不少。 在一種不祥的催眠狀態中,索恩坐在那兒呆呆地望著它們。似乎是幻 覺,也許又不是,但他分明看到那植物在迅速地生長,並且自由地活動 著。 幻覺增強了。<br />
<br />
可是法爾莫卻一動也不動。他那張羊皮紙似的臉龐萎縮凹陷 下去,好象這些植物的根須正在吸他的血,現在又象饑餓而貪婪的食屍鬼 一樣,狼吞虎咽般的吞噬著他的肉體。 索恩猛然掉轉頭去,凝視著河岸。河面變寬了,水流更為遲緩。他向 著河岸上徒然的尋找著熟悉的標誌,想弄清它門現在的位置。可是在沿岸 排列著密密叢林的那些青色崖石上,除了一片單調沉悶的灰色,他什麼也 看不見。失落和絕望的感覺襲擊著他。他覺得自己好象是在瘋狂和惡夢所 產生的一片陌生的潮水裡,伴隨著一種比腐爛更加可怕的東西在茫然的漂 浮。<br />
<br />
索恩開始覺得神思恍惚起來,正在吞噬著法爾莫的那種怪物總在他的 腦海里晃來晃去,驅之不散。他突然萌發了想要尋根究底的強烈的好奇 心。 對於它屬於那一類,他感到迷惑不解。的確,它既不是真菌,也不是豬籠 草,同樣不是他在考察中曾經遇到或者聽到過的任何一樣東西。看來確實 象法爾莫曾經提起過的那樣,它來自另一個世界:人世間並無這種可怕的 東西。 他相信法爾莫已經死了,不由得心裡感到一陣寬慰。至少這衝著他嘲 弄的斜睨。<br />
<br />
他好象聽到一陣陣低低的歌聲。那聲音美妙得不可言喻。他是 出自那株植物,或者只是由於他自己神經過於緊張而出現的一種幻覺,他 卻無從知曉。 沉滯的幾小時過去了。酷烈的太陽似乎從痛苦的大缸裡傾瀉下它那鉛 水似的光束。虛弱、酷熱和彌漫的臭氣使索恩的頭腦又一陣眩暈。他仍然 保持著一動也不動的姿勢。那個不停地點頭的怪物沒有什麼變化,好象它 已經在它的犧牲品的頭上長足了。<br />
<br />
但是在經過了一段長時間的間歇以後, 索恩的眼睛盯住了法爾莫皺縮的雙手:他仍然用一雙抽搐的手緊緊地抓著 向上折曲起來的膝蓋。極為細小的白色的根須從手指間上折斷了,正在空 中慢慢地扭動,好象在尋找新的食物的來源。然後,從脖頸和下巴頦上, 別的一些根須正在斷裂,蒙在法爾莫身上的衣服在怪誕的蠕動起伏,好象 有著一些隱藏在裡面的蜥蜴正在爬行。 同時,歌聲變得響亮些了,聽上去就更為悅耳,也更加殷切動人。那 株搖晃著的巨大植物也採取了難以言傳的美妙節奏。它好象是正在施展誘 人魔法的一個個妖嬈迷人的嬌娃,又象是散髮出致人死命的柔情的一條條 扭動著舞蹈的眼鏡蛇。<br />
<br />
索恩感到了一種不可抵抗的力量:有什麼東西正在 召喚他,他那沉醉了的身心無法抗御,只得俯首貼耳,聽命於他。法爾莫 的手指毒蛇似的扭動著,好象正在對他招手示意,要他過去。<br />
<br />
他突然趴倒 在船底上。 伴隨著正在心裡鬥爭不已的恐怖和迷戀,索恩一寸一寸的向前爬去。 他拖著自己的身體,從被冷落了的蘭花捆上爬了過去,一點一點,一步一 步直到他的頭撞上法爾莫的枯萎的雙手,那上面懸掛著尋求新的犧牲品的 根須。<br />
<br />
某種強烈的魔力使他為之沉迷,無以自拔。當那些根須象一個個摳挖 著的手指穿過了他的頭髮,越過了他的臉和脖頸,用他那尖尖的末梢開始 扎入他的體內慢慢運動起來的時候,他痛苦地感到了針尖般銳利的刺扎。 他不能動彈,甚至連眼瞼也閉合不上。當那些根須開始刺破他的瞳仁的時 候,在凝固了的瞠目凝視中,他看到了一隻盤旋著鼓翼飛翔的金色蝴蝶洋 紅色的閃光。<br />
<br />
當新的細絲長了出來,象女巫的網一樣捕捉住索恩時,貪婪的根須愈 來愈深地延伸開來。……片刻間,好象業已死去的和仍還活著的都在受到 抑制的痙攣中一起扭動起來。……最後,仰臥著的索恩被緊緊的纏繞在這 些不斷生長著的致命的羅網裡。那個肥胖、龐大的植物依然活著。在它那 高處的分枝間,在平靜而沉悶的午後時分,只見又一朵花兒正在綻開。<br />
<br />
</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