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ngdomoo 2012-1-23 22:04
五年級的悔恨
作者：王文華<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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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於民國五十六年。自從「五年級」這個名詞出現之後，一向覺<br />
得在世代轉換中高不成低不就的我突然有了歸屬感。我不再是我，而是<br />
一個勢力龐大的族群。大家開始研究這個族群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的<br />
角色和意義，並且與前後世代比較分析。我們明明已經開始禿頭，跟四<br />
年級比起來突然變成五陵少年。我們其實也很迷失，但跟ｅ世代一比又<br />
像萬世師表。像世界杯足球賽，五年級現在正是大家關注的焦點。每一<br />
個五年級的代表接受訪問時都意興風發，彷彿明天就可以驅除韃虜恢復<br />
中華。我當然也被鼓舞，每天<br />
晚睡早起，隨時準備接受獻花。<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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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夜闌人靜時，我仍有些小小的悔恨。<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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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悔恨，大都發生在成長過程。如果能回到八０年代，當我青春<br />
正好時，我會做一些不同的選擇。比如說，不背美國成語。沒錯，所謂<br />
的”ｉｄｉｏｍｓ”。我們每個人都背過這些成語，考過填空題。當年<br />
背得好的人神氣地像喬治布希，背不起來的如喪考妣。<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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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外國人講英文的機會不算少。高中畢業後念外文，當完兵後到<br />
舊金山念企業管理。畢業後在華爾街工作五年，其中半年還在窮鄉僻壤<br />
的佛羅里達。回台灣後在外商電影公司做事，每周要跟總公司報告票房<br />
成績。我讀過這麼多英文書、去過美國的大街小巷、講過這麼多英文、<br />
看了這麼多電影，讓我告訴你：美國沒有人在用美國成語。<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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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你聽好了，千萬不要再浪費時間背美國成語！沒有正常的美<br />
國人會在對話中突然冒出一句"upsettheapplecart"（壞了大事）、<br />
"tillthecowscomehome"（長長久久）、"makeamountainoutofamolehill"（小<br />
題大作）、或"theflyintheointment"（什麼是「面速利達母裡的蒼蠅」？我<br />
念外交系，我都記不得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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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用美國成語，就像你我不會在ＰＵＢ裡說：「嘿，你馬子超<br />
辣，你們真是『珠聯璧合』」。<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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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懂我的意思了。如果你還在讀書，美國成語隨便背背，分數<br />
不用太高。如果你已經畢業，美國成語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不論<br />
如何，千萬別在美國人面前拿這些成語現寶。<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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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不背美國成語當然是一件小事，卻總結了我們的教育過程。我的<br />
青春，浪費在背這些隨手查得到、永遠用不著的知識。黑龍江的上游是<br />
額爾古納河或額爾濟斯河？Ｗｈｏ ｃａｒｅｓ？難不成我會和朋友約<br />
在那邊見面，一起去看電影？下列何人並非「清初三藩」：尚可喜、耿<br />
繼茂、吳三桂、多爾袞？Ｂｉｇｄｅａｌ？難道當我的人生走入迷宮時<br />
，吳三桂會來解救我，像替清兵服務一樣替我開門？<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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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不同的選擇，是去打籃球、學吉他，用心讓自己瀟灑。我當<br />
年因為沒有一八０，穿訂做的褲子也不夠趴，所以決定去辯論和編校<br />
刊，不敢奢望當帥男。我剪短髮，留鬍渣，每天拖著腳步，好像一放學<br />
就要去浪跡天涯。那時候心裡還有一種發酸的優越感，覺得我追求知識<br />
比較有深度，球場上那些人都是長得漂亮的豬。高中三年我沒曬過太陽<br />
，音樂課一堂也沒上，一百公尺跑兩分鐘，當值日生時抬不動便當。<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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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幹什麼呢？我每天請公假，關在陰暗的社團裡讀杜思妥也夫斯<br />
基的《罪與罰》。花了一千塊在中央圖書館影印資料，只為了準備別人<br />
已經辯過一萬次的墮胎合法化。是啊，我們都看了《洛城法網》，所以<br />
在辯論台上頭頭是道，最後打敗女校，說服裁判受精卵也是生命，沒有<br />
人有權殺生。但辯論台下我們都是白癡，根本搞不清受精卵怎麼形成，<br />
沒牽過女生，都還沒有正式變成男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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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些年的求學和工作，我慢慢發現：很多知識的追求都是惘然<br />
的。知識，有時是最廉價、最無用的工具。所謂知識分子，有時是最虛<br />
偽、最狠毒的族群。於是我開始珍惜生活中簡單的樂趣：打一場球、流<br />
一身汗、空心進籃、被旁觀的女生喜歡。唱一首歌、有人來和、吃錢櫃<br />
的水餃、喝一口冰可樂。你說我膚淺，我高中時會跟你決鬥，現在會感<br />
到光榮。身體的快樂也許短暫，但是不會騙人的。不管我們的學歷多高<br />
，欲望其實和大家一樣平凡。受過了生活的挫折，你會知道唯一能對你<br />
好的是你自己，唯一能對自己好的方式是照顧你的身體。照顧身體的方<br />
法不是讀《史記》，而是換上你的Nike，如果你更厲害，是脫下她的內<br />
衣。<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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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不同的選擇，是我要愛壞女孩。<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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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同儕，如今最後悔的都是我們太乖。當我講「我的同儕」<br />
，並不是指我的同學或朋友，而是所有在八０年代按步就班成長的人。<br />
我們通過傳統的聯考制度，大學畢業後忙著補托福，在美國拿到學位後<br />
留下來找頭路，如今回到台灣覺得本地電視節目都很低俗。我們選擇了<br />
一條中產階級的路、效忠了最中產階級的價值、如今在社會上佔著最中<br />
產階級的位置。很多人現在結了婚，生活最大的煩惱是如何繼續用父母<br />
的名義留住菲傭。我雖然單身，最大的愛情冒險也只是星期二晚上在家<br />
看《慾望城市》。我們不輕易辭職、沒勇氣自己開公司、車禍理論時不<br />
會拿出刀子、外遇後通常花錢了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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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我不要騙你，我雖然語氣中略帶自憐，但我不會改變，我<br />
的同儕也不會改變。雖然我們知道很多人迷《飛龍在天》，但我們還是<br />
會繼續看Discovery探討細胞突變。<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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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民進黨做得也不差，但我們還是不太敢投陳水扁。過兩年我結<br />
婚，對象大概不會來自風塵。我猜想她可能在企管顧問公司做con-sultant<br />
，身旁躺過小熊維尼，但沒躺過活生生的男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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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為什麼說要愛壞女孩？<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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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知道我最後終將走回主流之路，所以希望過程中曾有幾次失<br />
足。我想要親身體驗，這世界的人並不都像我父母一樣，這世界的地方<br />
不都像台大操場，這世界解決問題的方式不都是理性辯論，有人在黑暗<br />
的角落吃藥打針。我希望我在高中時曾認識一個「壞」女孩，她敢留劉<br />
海，書包裡一包Marlboro Light。襯衫不往裙子裡塞，模擬考排名都八、<br />
九百。禮拜一下午兩點帶我翹課，胸前三個扣子全部打開。帶我回到她<br />
租的宿舍，換裙子時問我要不要進來。我多麼希望她早一點告訴我性是<br />
怎麼一回事，讓我早十年把胸中的那口氣排掉。告訴我身體可以<br />
如此快樂，快樂時會閃到腰。<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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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我不是在寫日本Ａ片的劇本，或是表達中年男子性愛不足的悔<br />
恨。我比誰都知道，倘若我當年真的認識了壞女孩，最後的結局是我在<br />
嘴裡放把手槍。今天我寫的小說，可能講的是一個人早上起來突然變成<br />
蟑螂。我比誰都知道，她三個扣子打開，可能露出另一個男人的齒痕。<br />
我進入她的宿舍房間，她會嘲笑我的尺寸。她當然會給我性愛，那種性<br />
愛甚至會被自作多情的我詮釋成一種關懷。但她也會給我痛苦、羞辱、<br />
背叛，最後讓我割腕。但因為她，我會提早認識人生。因為她，後來的<br />
我會分得清旅途上誰是過客、誰是真正愛我的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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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受傷，你兩個禮拜恢復，午餐又吃得下三大碗。三十四歲受<br />
傷，你會在跟客戶做presentation時突然哭，只因為她戴了跟你前女友類<br />
似的耳環。早一點長大是好的，人生苦短，沒時間拿來夢幻。<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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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０年代已經過去。在二十一世紀，一切顯得更快更輕。決定在一<br />
起的那天，沒有人會特別寫日記。分手的時候，不會有人去跳濁水溪。<br />
一夜情之後，是女方開始不接手機。３Ｐ或４Ｐ，是由一對情侶主動發<br />
起。現在沒有人溜冰，沒有人在倒數北一女的校慶，大家都喜歡周杰倫<br />
的Ｒ＆Ｂ，沒有人記得羅大佑的巔峰時期。最近我重回南海路，在路上<br />
我問我的學弟說：「那個北么的很正吧？」他看看我，嫌棄地說:「拜託<br />
喔，You are barking up the wrong tree。」<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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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至少他將來沒有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