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mjay936 2011-12-9 12:39
好人王三官---作者 王外馬甲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英雄，但我敬重他。<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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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王三官<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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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長<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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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從三官廟的窗外透進來，照在凹凸不平的磚地上、照在紅漆班駁的供桌上、照在人們木然的臉上。明晃晃的光線里，無數白色的小點子七上八下，撩得人心煩。用拂塵拍打一下，細小的灰塵卻更加熱鬧了，紛亂地飛舞著，直往人的眉毛和鼻孔上撲過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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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官只好歎了口氣，不再理會這些惱人的塵埃。<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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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民國三十二年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王三官忘不了這個日子。<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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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是“地官”清虛大帝的生日，也是俗稱的“鬼節”。每年的這個時候，四周的鄉民都會聚集到三官廟，超度亡靈、送鬼魂回陰間，今年就更是如此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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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豫中的人命比蝼蟻還要賤，田野上布滿了新起的墳茔。大家一邊祭奠著逝去的親人，一邊望著飄動著的招魂幡，心頭都在想：今年的冤魂野鬼一定格外的多，再這樣下去，人間也快要變成鬼的世界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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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也是舞陽縣發布“鄉村選舉結果”的日子。中午的時候，縣里的告示貼到了大窪村三官廟的牆上，榜文上赫然寫著王三官的名字——他當選了“河南省舞陽縣保和鄉第十六保”的保長。<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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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消息使人們憂傷的面孔上浮起了一絲欣慰的笑容：“好了，好人王三官當上了地保，日子要太平一些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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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王三官卻有點做夢的感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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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家祖宗三代沒有出過秀才，也不曾有人當過官。今天，自己忽然成了縣政府任命的“保長”，見到蓋著縣長手印的委任狀，王三官心里的惶恐遠遠大于愉快。<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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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要不是因爲亂世災年，王三官是不可能當上這個保長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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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官本名王緣道，字慕仙。他是河南省舞陽縣大窪村人，家里有三十幾畝旱地、還雇著長工，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地主。<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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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官的父母先前生過六個孩子，除了一個女孩，其他的都夭折了，到了王家老漢四十五歲那年的正月十五，才終于又得到一個寶貝兒子。算命先生看過相，說這孩子和“上元天官”紫微大帝同一天生日，必是天官賜福、與仙道有緣，需要多親近寺廟、多行善舉，而且還不能太早成家……如此這般，方可以安享天年、長命百歲。<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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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這個，孩子起名叫“王緣道”。從小到大，事無巨細，他始終保持小心謹慎、與人爲善的態度，時刻躲避是非、保命養生，是個處處殷勤客氣的老實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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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緣道也曾經讀過幾年書。<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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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堂里，教書先生搖頭晃腦地念經：“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先生照例是不做任何講解的，學生也只好稀哩糊塗地跟著背誦，背不出來的時候就打手心。<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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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小孩被戒尺打了幾頓，忽然間明白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是什麽意思了，于是就算“啓蒙”成功。而有的人，挨了打以后只會哭，越哭越不開竅，那就說明“沒被孔老夫子看上眼”、不賞他讀書做官的飯。王緣道就屬于后一種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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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書五經念了一遍，王緣道只記住了一句話——“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教書先生對王家父母說：孩子沒開化不要緊，只要記住這段話，就可以一輩子做好人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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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王緣道就回家做好人去。<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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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算命先生的指示，王緣道是命中注定要“親近寺廟”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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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窪村附近有個三官廟，廟宇不大，只有一院一殿，也沒有專門的廟祝。王緣道從十四歲就義務承擔起這座小廟的雜務，打掃衛生、整理香燭、印制木刻神像，過年的時候還挨家挨戶送一張“天官賜福”的年畫——雍容華貴的天官神仙穿著大紅袍、拿著玉如意、帶著五個吉祥童子，一副長壽多福的模樣。十分惹人喜愛。<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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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長了，人們也就習慣了王緣道在三官廟里的角色，干脆稱呼他爲“王三官”，他原本的名字反而漸漸被大家淡忘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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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官二十七八歲也沒有成親，這倒也不能怪他。按算命先生的吩咐，他必須滿了二十五歲才可以談婚論娶，可到了二十五歲那年，豫中遇上了大災荒，先是洪災、然后是旱災、再接著又是蝗災。鄉村田野滿目創痍、餓殍四地，在這樣的情形下，規矩本分的人家也就沒有了娶親的興致。<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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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隨處可見外出乞討的災民、經常有人餓死在路上。王三官心善，總是把荒野里的無名屍骸收回來，燒幾張黃裱、念幾路“度人飛仙”的名號，然后草草加以掩埋。廟后的空地填滿了，他又把自家的兩畝地捐出來當“義地”——王三官的父親去世了、姐姐出嫁了，家里只有一個成天燒香拜佛的老娘，這些事他自己就能夠做主。<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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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來，其他各村都流行起瘟疫，死了不少人，而大窪村卻得以幸免。大家都說這是王三官看管廟宇、收埋棄屍的功勞，“好人王三官”的名聲也從此傳了出去。<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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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年6月，災害最嚴重的時候，河南省政府開展了“撤鎮設鄉”的政務改革。這項改革的初衷是爲了“精簡行政機構、減輕民衆負擔”，但這麽一來，先前掌管赈災款項的官員就借機紛紛跑掉，那些說了半天的赈災糧食也就統統沒了影子。<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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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百姓上了這個大當，再也不肯相信政府的官員。<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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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撤鎮設鄉”另起爐竈，鄉民們雖然對縣里面的“薦任官”做不了主，卻拿定主意要選擇一個自己信得過的保長，在這種情況下，“好人王三官”也就從候選人中脫穎而出，當選了保和鄉第十六保的保長。<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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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長是國民政府委任的最基層的官員（再底下的“甲長”是沒有委任狀的）。“保和鄉第十六保”管轄著大窪周邊的五個村子，共十個甲、近百戶人家、八百多人口。但其實到43年8月的時候，已經有四十多人餓死、二百多人外出逃荒，居民減少了許多，正常的生活和生産活動也基本停滯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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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保長也是個有油水的差事。政府規定，保長的“工資”是每季薪谷一百升（一升小麥合11斤，一升谷子合8斤），這份薪谷來自“保捐”。“保捐”按每畝地一升（每年）的標準征收，原則上是在開支保甲費用之后多退少補，但其實收上來了就不會退，所以保長能從中占些便宜。除此之外，每當遇到婚喪嫁娶、買賣土地，或者節日慶典、賽會社戲、搭橋補路、辦學修廟……，保長甲長們也可以撈到不少好處。<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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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王三官當選保長的時候正值荒年，大家都在挨餓，連保捐都收不上來，自然也沒有什麽“油水”可言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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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還是有人惦記著要撈點實惠。<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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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保長上任的當天，“俞二算盤”和“羅小扁擔”就找上門來，商量著“收禮錢”的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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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二算盤”是十六保的文管事，官場上叫簿記、也叫做“地方”。俞家的老大是舞陽縣課稅局的頭號帳房，人稱“俞大算盤”，他這個當弟弟的本事比哥哥差了一截，所以被稱爲“二算盤”。<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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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小扁擔”則是“羅大扁擔”的兒子、十六保的武管事，官場上叫“丁目”、老百姓喊做“叫花頭兒”，手底下有十來個“小叫花子”（每個甲一個保丁），實際上就是保丁的班頭。<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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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管事和武管事名義上是保長的屬下，薪谷也只有保長的一半（每季薪谷六十升），但他們卻是“世襲”的職位，權威一點兒也不比保長小——“地方”的手上掌握著曆年的田賦記錄、契約存根，離開他，誰也弄不清各村的家底；“叫花頭兒”和手下的“小叫花”都是師兄師弟的關系，少了他，沒人敢替保長征稅抓差、跑腿辦事——所以，當保長的在別人的面前可以擺擺架子，但在兩位管事面前卻得客客氣氣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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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常規，遇到保長上任、保長生日、重要的節氣……以及其他什麽找得出來的理由，文武管事都可以到各村去收“禮錢”。辦法是寫幾張紅紙條，擺在盤子里，然后挨家挨戶地“送喜”。各家各戶見到“喜條”就按人頭“隨喜”，拿幾個錢可以、拿幾升糧食也可以，實在不行就拿花生桐油棉花土布之類的東西，反正不能空著手出來。這些“禮物”除了分給保長和甲長，還要分給文管事、武管事、保丁、木匠（維修學校和廟宇的）、石匠（維護水井和碾子磨盤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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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官知道，“收禮錢”是鄉村“公務人員”獲取生活補貼的重要途徑。可他想了好半天，最后還是說：“這份禮錢……不收了吧”<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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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俞二算盤皮笑肉不笑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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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小扁擔卻沒那麽斯文：“王保長，你當好人沒關系，可咱們兄弟卻不能跟著你餓死！”<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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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官也覺得有些尴尬：“今年的災情實在太蠍虎了，再收禮錢恐怕要逼死人的……兩位哥哥，大家活著都不易，鄉里鄉親的，還是以和爲貴吧”<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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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管事沒有再爭辯。鄉間的情況他倆比誰都清楚，村子里磨面的石磨子好長時間都沒有人動過了，各家各戶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別說保長不同意，即便是真的答應征收禮錢，恐怕也收不到什麽東西。<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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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羅小扁擔還是有些不甘願：“這次的禮錢先欠著，等年景好一點，咱們再補收！”<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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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當然，那是當然”，王三官趕緊遞上一根煙，感覺象是松了口氣。<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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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保長沒有收禮錢，卻有人給他送禮物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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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的時候，王三官的姐姐回娘家來了。姐姐比他大著十多歲，早就嫁到了縣城里，姐夫也是保和鄉人，在縣政府做科長。鬧饑荒的年月，餓死了百姓也餓不著當官的，鄉下人家斷了頓，城里的縣長、主任和各位局長、科長們卻照樣有白米有白面，于是，他姐姐就時常帶些吃食回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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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窪村在縣城西北三十里地，王家姐姐上午得到弟弟“當官”的消息，傍晚就趕回了家。<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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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舞陽這地方，出門走親戚都挎著個籃子，里面裝著禮品。所謂“親不親，籃里分”，對不同分量的親戚，籃子里的貨色不一樣，閨女回門看親娘，籃子里當然裝得是又滿又實在。那時候，最好的禮物就是大饅頭，所以俗話說：“閨女是娘的饅頭籃兒”，能干的女子回娘家，一年四季都挎著饅頭籃。<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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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來到家，就有饅頭吃了，可姐姐這次還帶了兩雙洋襪子和一根黑皮帶。王三官從小到大穿的都是土布襪子、系的是褲腰帶，這回可算是開了洋葷。<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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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王三官當保長的事，當姐姐的比弟弟還開心，娘家有人“出息”了，她在婆家也覺得趾高氣揚。整個晚上，姐姐都在說“場面上”的人應該怎麽打扮、怎麽行事，還把姐夫的那一套做官的理論拿出來開導弟弟。<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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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官笑嘻嘻地聽她講完，最后才說：“大家選我當保長，是因爲我待人和氣。反正別的我也不會，能客客氣氣的替大夥求個太平就是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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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彌托佛，但願如此”，老娘對他的這個觀點很是贊同。<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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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保和鄉第十六保的新任保長王緣道正式上任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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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公所的一切都沒變，只在大門口貼了副新對聯，上聯是：事事讓三分，海闊天空；下聯是：心田培一點，子種孫收——這就是王保長的“執政方針”。<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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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巧，就在這一天，大窪村迎來了一場大雨，這可是十幾個月來的頭一場透雨。鄉親們欣喜若狂，都說：“托王三官的福，好人當保長，老天爺也開眼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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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中，王保長拱手作揖、謙虛地點頭微笑著。好象這場大雨真的和他有什麽關系似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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