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reonce 2011-6-8 10:53
狐變 倪匡
第一部：細菌大小的狐狸<br />
<br />
春寒料峭，北風不斷發出呼嘯聲，細雨令得視野模糊，天黑了，做甚麼最好呢？自<br />
然是幾個朋友圍著火爐天南地北地胡扯。那一個晚上，我們正在享受著那樣的樂趣。<br />
<br />
所謂「我們」，是我和幾個朋友，我們全在一位朋友的家中，這位先生有一個很少<br />
見的姓，他姓酒，而他恰好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徒。<br />
<br />
這位姓酒的朋友的祖上，可能是滿洲人，他們家中以前出過好幾個大官，其中有一<br />
個從小就喜歡航海，所以在海外置下了不少產業，那晚，就在他祖上遺給他的一幢古老<br />
大屋中。<br />
<br />
那幢屋子已有了多少年歷史，連現在的屋子主人，也說不上來。不過屋子雖然老，<br />
卻還很結實，一陣一陣風吹過，窗子一點也沒有發出格格聲。<br />
<br />
我們每一個人的手中，都托著一杯主人供給的好酒，是以話題也多得難以記述，忽<br />
然間話頭一轉，一個朋友指著我：「衛斯理，你很喜歡寫科學幻想小說，有一個題材，<br />
你一定想不到。」<br />
<br />
如果你也是寫小說的話，那麼，你一定也會不時遇到相同的情形：有人熱心地將小<br />
說的題材供給你。<br />
<br />
喜歡供給他人小說題材的人，本身一定不是一個寫小說的人，這是可以肯定的事，<br />
因為每一個寫小說的人，至少都知道一點，用別人供給的題材，寫不出好小說來。<br />
<br />
所以我對那位朋友的提議，反應並不熱烈，但是我卻也絕不拒絕。<br />
<br />
因為既然可以作為科學幻想小說題材的事，一定是很古怪的事，而我喜歡聽古怪的<br />
事，即使是古怪的設想，我也喜歡聽。<br />
<br />
我笑著：「請說。」<br />
<br />
這位朋友先清了清喉嚨：「宇宙究竟有多大，沒有人可以回答，有一派科學家，提<br />
出的理論是，宇宙無時無刻不在擴大，擴大的程度很厲害，譬如說，每天都擴大一倍。<br />
」<br />
<br />
幾個人都靜下來，聽那位朋友發表偉論。<br />
<br />
那位朋友呷了一口酒：「宇宙在擴大，地球也在擴大，如果地球上的每一樣東西，<br />
都一天擴大一倍，作為在地球上生存的人類，是完全無法覺察出來的，是不是？」<br />
<br />
另一個朋友笑了起來：「當然，如果每一樣東西都在擴大，就算一天擴大十倍，也<br />
是覺察不了的。」<br />
<br />
那個朋友笑道：「我說的是一倍，而我的故事是，地球上每一樣東西，都在擴大，<br />
其中有一個人，忽然因為某種原因維持不變，那會怎樣？」<br />
<br />
這個朋友的假設立時引起了一陣討論，這的確是很有趣的想像，如果有一個人維持<br />
不變，其它的東西都每天在擴大一倍，那麼，到了第七天，一個原來六呎高的人，就會<br />
變成只有半吋大小了。<br />
<br />
如果他繼續維持不變，那麼，他的身體，等於每天縮小一半。<br />
<br />
那樣的結果，他可能縮得比細菌更小，比原子更小，如果在那時，他還能夠生存的<br />
話，那麼，在他眼中看出來的世界，不是奇妙之極的麼？<br />
<br />
我在大家熱烈的發言中，也參加了一份，我道：「這個設想太妙了？這真是一篇極<br />
好的科學幻想小說的題材，可惜我寫不出來。」<br />
<br />
「為甚麼？」那位朋友問。<br />
<br />
「當然，你想想，執筆寫那樣的小說，需要多麼豐富的學識？不是對每一種物質的<br />
結構有著徹底的了解，怎能寫得出來？這個人到最後，小得可以看到水的分子，水的分<br />
子結構，你能詳細描述出來嗎？那時，他應該看不到水了，在他看來，水就像是一大堆<br />
黃豆一樣，如果他繼續『縮小』，水的分子會愈來愈大，那時，一個水分子，就可以把<br />
他壓死了。」<br />
<br />
另外幾個朋友笑了起來：「那麼他豈不是沒有法子喝水了，他只怕要渴死！」<br />
<br />
這句聽來很荒謬的話，在真有那樣情形出現的時候，卻是不折不扣的實情，所以，<br />
我們幾個人，都一起轟然大笑了起來。<br />
<br />
在我們轟笑中，我們都發現我們的主人，坐在沙發上，望著爐火，轉著手中的酒杯<br />
，一言不發。<br />
<br />
我首先停止了笑聲，叫著他的名字：「博新，你為甚麼不說話？」<br />
<br />
博新忽然站了起來，在他的臉上，現出了一種十分厭惡的神情來，他瞪著我，粗聲<br />
粗氣地道：「我不覺得那有甚麼好笑！」<br />
<br />
所有人的笑聲都停了下來，望向他。<br />
<br />
雖然我們全是熟到不得了的朋友，但是作為一個主人，博新的行動、言語，究竟還<br />
是十分不禮貌的，如果他就此算了，那麼，或許氣氛只是遭到暫時的破壞，我們還可以<br />
轉換話題，再談下去。<br />
<br />
可是，他在講了那樣一句話後，像是他心中的厭惡情緒還在迅速地增加，是以他又<br />
向著那個首先提出這種新奇有趣的假想的朋友道：「你也太無聊了，甚麼不好說，怎麼<br />
講起那樣無聊的話來？」<br />
<br />
那位朋友漲紅了臉，一時之間，不知該說甚麼才好，過了半晌，他才道：「這……<br />
應該很有趣……」<br />
<br />
我看看情形不對，好朋友可能就為了這樣的一個小問題，而無緣無故地吵起來，是<br />
以我忙打了一個呵欠：「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家了！」<br />
<br />
另外兩個朋友也勉強笑道：「是啊，打擾了你半天，該走了！」<br />
<br />
本來，在我們幾個熟朋友之間，是誰也不會說那樣的客套話的，可是這時候，酒博<br />
新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各人都覺得很尷尬，是以講話也客氣了起來。<br />
<br />
酒博新勉強笑了一下：「好，那麼，再見了！」<br />
<br />
他話一說完，就自顧自轉過身，上了樓。<br />
<br />
我們平時都知道他這個人的脾氣多少有點古怪，但是他這樣的行動，卻也頗出乎我<br />
們的意料之外，有幾個朋友，甚至已怒形於色，拿起掛在衣架上的大衣，穿上了就向門<br />
口走去。<br />
<br />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我還站在爐邊。<br />
<br />
最後離開的那朋友，在門口停了一停，向我道：「你為甚麼還不走？還在等甚麼？<br />
」<br />
<br />
我搖了搖頭：「我不等甚麼，但是我現在不想走，我看博新的情緒很惡劣，他可能<br />
有甚麼心事，在他需要朋友的時候，我們不該離開他！」<br />
<br />
那朋友冷笑一聲：「他需要朋友，哼！」<br />
<br />
他在「哼」了一聲之後，重重關上門，走了。<br />
<br />
我在爐邊坐了下來，慢慢喝著酒，剛才，爐邊還只聽得此起彼伏的笑聲，大家爭著<br />
來說話，但這時卻靜得出奇，只有客聽一角那隻古老的大鐘在發出「滴答」、「滴答」<br />
的聲音。<br />
<br />
我大約獨自坐了半小時，才聽得樓梯上腳步聲傳了下來，我並不抬頭，因為我知道<br />
除了博新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br />
<br />
腳步聲一直傳到我的近前才停止，然後，便是博新的聲音：「他們全走了？」<br />
<br />
我身子向後靠了靠，抬起頭來。<br />
<br />
我發現博新的神色很蒼白，神情也有一股異樣的緊張，我略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br />
：「他們全是給你趕走的。」<br />
<br />
酒博新的雙手掩住了臉，在臉上抹著，然後又緩緩地移了開去，他在我的對面，坐<br />
了下來，一句話也不說。我站了起來：「現在，我也告辭了！」這一次，他的反應卻來<br />
得十分快，他忙道：「等一等，你別走！」<br />
<br />
我望著他：「我們是老朋友了，如果你有甚麼心事，可以對我說。」<br />
<br />
博新揮了揮手，像是想揮走甚麼虛無的幻像一樣，他苦笑了一下：「沒有甚麼，我<br />
沒有甚麼心事，嗯……你們，你們剛才在說的那種事，真有可能麼？」<br />
<br />
他像是經歷了很大的勇氣，才發出了這一個問題來的。我攤了攤手：「你怎麼了？<br />
甚麼時候，你變得那麼敏感？我們只不過在討論著一篇科學幻想小說的題材，你聯想到<br />
了甚麼？」<br />
<br />
他又低下了頭，雙手托著頭，好一會，他才道：「你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br />
<br />
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看甚麼？」<br />
<br />
博新並不回答我，他只是向樓上走去，我只好跟在他的身後。<br />
<br />
我知道他的書房是在二樓，可是在進了他的書房後，他從一個抽屜中取出了一串鑰<br />
匙，又帶我上三樓去，我忍不住道：「你究竟要我看甚麼？」<br />
<br />
他仍然不出聲，一直向上走著。<br />
<br />
我到過這幢古老大屋不止一次，但是我卻也從來未曾上過三樓，這時，我才知道，<br />
在通向三樓的樓梯口，有一道鐵門攔著。<br />
<br />
他用一把鑰匙打開了鐵門，將鐵門推開。<br />
<br />
我只覺得氣氛愈來愈神秘，是以不得不說幾句笑話，想使氣氛變得輕鬆些，我道：<br />
「原來你還有大批寶藏，藏在三樓！」<br />
<br />
他卻似乎並不欣賞我的話，只是回頭，向我瞪了一眼：「跟我來。」<br />
<br />
我無法可施，只得跟在他的後面，走上樓梯去。<br />
<br />
三樓有鐵門攔著，當然是不會經常有人上來的，但是也一定經常有人打掃，是以到<br />
處都十分乾淨，並不是積塵老厚的那種可怖地方。<br />
<br />
我心中十分疑惑，因為我不但不知道何以他今晚會突然失態，而且，我也不知道他<br />
究竟要我去看一些甚麼東西。<br />
<br />
我也沒有去問他，因為從他的神情上，我知道就算問他，他也不肯說的。<br />
<br />
而且，這房子只有三層高，大不了他要給我看的東西是在天臺上，那我也立時可以<br />
看到的了，又何必問，去碰他的釘子？<br />
<br />
我跟在他的後面，到了三樓，他又用鑰匙打開了一扇門，一打開門，他就著亮了燈<br />
，那是一間很精美的書房，四面牆壁上，全是書櫥。<br />
<br />
我跟著他走了進去，直到這時候，我仍然不知道他的葫蘆中賣的是甚麼藥。<br />
<br />
他來到了寫字檯面前，寫字檯上，放著普通的文具，還有一隻高高的木盒子。他一<br />
句話也不說，面色蒼白得很可怕，我看他打開了那盒子，捧出了一具顯微鏡來，放在桌<br />
上，然後，又著亮了檯燈，照著顯微鏡。<br />
<br />
這時候，我已經知道，他是要我從顯微鏡中去觀察甚麼東西了。<br />
<br />
然而，我的心中，疑惑也更甚。他不是生物學家，我也不是，他神情那麼嚴肅，要<br />
我在顯微鏡下，看一些甚麼古怪的東西？<br />
<br />
他拉開抽屜，取出了一隻小小的盒子，取出了一片玻璃片，放在顯微鏡的鏡頭之下<br />
。<br />
<br />
然後，他將眼湊在顯微鏡上，調節了一下倍數，抬起頭來。<br />
<br />
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我不禁嚇了一大跳，因為他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動著，<br />
看他的樣子，像是才被瘋狗咬了一口一樣。<br />
<br />
他的聲音也有點發顫，他道：「你……來看！」<br />
<br />
他那一句話，總共才只有三個字，但是卻頓了兩頓，我心中的好奇到了頂點，是以<br />
我一聽得他叫我過去看，連忙走了過去。<br />
<br />
他還僵立著不動，是以當我來到了顯微鏡前面的時候，要將他推開些。當我碰到他<br />
手的時候，我只覺得他的手比冰還冷。<br />
<br />
那時候，我已經急不及待了，我也不問他的手何以如此之冷，立時就將眼湊到了顯<br />
微鏡上。<br />
<br />
當我看清楚了顯微鏡頭之下，那兩片薄玻璃片夾著的標本時，我呆了一呆，立時抬<br />
起頭，又揉了揉眼睛，心中告訴自己：一定是看錯了！然後再湊上眼去看。<br />
<br />
但是，我兩次見到的東西，全是一樣的！<br />
<br />
那是一隻狐狸。<br />
<br />
別笑，我的的確確，在顯微鏡中，看到了一隻狐狸！<br />
<br />
我再次抬起頭來，雖然在我的面前沒有鏡子，但是我也知道我的神情一定古怪得可<br />
以。<br />
<br />
我甚至感到自己的脖子有點僵硬，我轉過頭去，向博新看了一眼。<br />
<br />
博新的神色，仍然那麼蒼白，他只是怔怔地望著我，一聲也不出。<br />
<br />
我呆了大約有半分鐘之久，然後，又第三次湊眼在顯微鏡上，仔細看去。<br />
<br />
這一次，我有心理準備，雖然事情怪異得難以想像，但是我還不至於一看到顯微鏡<br />
中看到的東西，便立時抬起頭來。<br />
<br />
我定神看看，不錯，那確然是一隻狐狸。<br />
<br />
在顯微鏡中看來，那狐狸尖尖的嘴，大而粗的尾，還有四隻腳，那不是狐狸是甚麼<br />
？雖然牠小，但是牠身上那濃密的狐毛，也可以看得很清楚，那實實在在是一隻狐狸！<br />
<br />
我這一次，看了好幾分鐘，才抬起頭來。<br />
<br />
我在抬起頭來之後，先看了看顯微鏡鏡頭放大的倍數，那是兩千五百倍。<br />
<br />
然後，我又將鏡頭下的標本玻璃片拿出來，向燈照著，用肉眼來看，幾乎甚麼也看<br />
不到，硬要說看得到的話，也不過是兩片玻璃片中，依稀有微塵也似的一點黑色而已，<br />
那一點黑色，自然就是我在顯微鏡中看到的那一隻十十足足的狐狸了。<br />
<br />
我又將那標本玻璃片，輕輕放了下來，再轉頭向博新望了過去。<br />
<br />
我望了他半晌，才道：「這……這是甚麼？」<br />
<br />
博新忽然笑了起來，雖然他的笑容十分駭人，但是他總是在笑著，他道：「這是甚<br />
麼，你不知道麼？這是一隻狐狸啊！」<br />
<br />
我急忙道：「別開玩笑，這是一個細菌，博新，你有了一個偉大的發現。從來也沒<br />
有一個生物學家，發現一個和狐狸一樣的細菌！」<br />
<br />
博新的面色更蒼白，書房中的光線並不強烈，是以乍一看來，就像是他的臉上，塗<br />
上了一層白粉一樣。<br />
<br />
他喃喃地道：「我自然寧願那是一個細菌，但是牠的確是一隻狐狸！」<br />
<br />
我也笑了起來，然而我的笑聲一樣十分怪異，就像是我的喉嚨中有甚麼骾著一樣，<br />
我道：「比細菌還小的狐狸，我真懷疑你如何捉到牠。」<br />
<br />
博新卻一本正經地道：「不是我捉到牠，是我父親捉的。」<br />
<br />
我和博新認識了很多年，我只知道他的老太爺早已死了，那麼，這狐狸自然被捉到<br />
很久了。那時，我心中著實亂得可以，雖然有著不如多少問題想問他，但也不知從何問<br />
起才好。<br />
<br />
博新又道：「這狐狸才捉到的時候，和普通的狐狸一樣大，可是牠卻愈來愈小，直<br />
到小到現在那樣子，被夾在標本片中之後，才停止了縮小！」<br />
<br />
我仍然怔怔地望著他。<br />
<br />
博新又道：「這和你們剛才在說的——不是很相像麼？宇宙間的一切，都在不斷擴<br />
大，如果有一個人——不，一隻狐狸，停止擴大的話，那麼，牠就變成不斷地在縮小了<br />
！」<br />
<br />
我聽得他的話中，好像還在隱瞞著甚麼，但是卻實在無暇細究，我只是叫道：「可<br />
是我們在講的，只是一種假設，一種幻想！」<br />
<br />
博新道：「然而，這卻是事實！」<br />
<br />
我望了他半晌，將這件事情從頭至尾地想上一想，我覺得其中的漏洞實在太多，是<br />
以我不由自主笑了起來。<br />
<br />
博新像是怪我在這種情形之下，還要發笑，是以他瞪大了眼望著我。<br />
<br />
我揮著手：「這實在是很無稽的，照你說來，那狐狸是每天縮小了一半？」<br />
<br />
博新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br />
<br />
我又道：「如果牠每天縮小一半，那麼，只要幾天功夫，牠就小得和一隻跳虱差不<br />
多了。」<br />
<br />
博新的回答，仍然很嚴肅：「是的，幾天功夫，牠就小得和一隻跳虱差不多，我父<br />
親將牠關在一隻很小的玻璃盒之中，牠還在不斷地縮小，終於小得連肉眼都看不見了，<br />
才將牠夾在玻璃片中。」<br />
<br />
「夾在玻璃片中之後，牠就不再縮小了？」<br />
<br />
「不是，開始的時候，只要用二十五倍的放大鏡，就可以看到牠，但是到後來，卻<br />
要用兩千倍的放大鏡才能夠看到牠！」<br />
<br />
我「嘿嘿嘿」地乾笑了起來：「那麼，牠是甚麼時候死去的？」<br />
<br />
我只當那一問，一定可以將博新問住了，誰知道他仍然十分正經地道：「牠死了之<br />
後，才停止縮小！」<br />
<br />
我的聲音也變得有些異樣，我道：「你是說，牠一直到那麼小，被夾在玻璃片中的<br />
時候，仍然是活的？你不是在和我開玩笑？」<br />
<br />
博新的神情顯得很悲哀，他緩緩搖著頭。<br />
<br />
我一步跨到了他的身前：「那麼，你看到過牠在玻璃片之中的活動？」<br />
<br />
「我沒有看到過。」<br />
<br />
「誰看到過？」<br />
<br />
「我的父親。」博新回答著，他的神情又變得很古怪起來，像是不願意多說甚麼。<br />
<br />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是你父親告訴你的？他為甚麼將這件事秘而不宣？」<br />
<br />
博新的聲音突然發起抖來，道：「他本來是想要宣布的，可是……可是……」<br />
<br />
他講到這裛，突然接連向後，退出了好幾步，坐在一張椅子上。<br />
<br />
接著，他雙手掩住了臉，身子在不住地發著抖。<br />
<br />
我來到了他的身前，雙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究竟又發生了甚麼事？」<br />
<br />
博新的身子愈抖愈是劇烈，當他的雙手從他的臉上移下來之際，使人擔心他的手指<br />
會一根一根抖落下來！<br />
<br />
他道：「我們是好朋友了，衛斯理，今天我和你講的事，你絕不能對任何人說起！<br />
」<br />
<br />
我望著他，過了好久，他才用哭一樣的聲音道：「我父親，他……他也開始縮小了<br />
！」<br />
<br />
我一聽得他那樣說，身子不由自主，跳了一跳，我按在椅柄上的手，也在微微發抖<br />
。<br />
<br />
第二部：半吋大的小死人<br />
<br />
我望著他，他望著我。<br />
<br />
過了好久，他才向一個抽屜，指了一指。<br />
<br />
我連忙拉開了那抽屜來，那抽屜之中，有一隻銀質的盒子。<br />
<br />
我又回頭望了博新一眼，博新點了點頭，我忙將那銀色的盒子自抽屜中取了出來，<br />
放在桌面上，然後，我將盒蓋打了開來。<br />
<br />
在打開了盒蓋之後，我看到在銀盒之中，是白色的綢緞襯墊，在襯墊之上，是另一<br />
隻一吋來長的長方形的白金盒子。<br />
<br />
博新的聲音發著顫：「你揭開這隻白金盒子的蓋，就可以看到……我的父親！」<br />
<br />
我的手指已經碰到那白金盒子的蓋了，可是我卻手軟得無法揭開盒子的蓋來，我突<br />
然轉過身，大聲道：「好了，博新，我承認你很成功，你編造了那樣一個神奇的故事，<br />
又製造了那麼詭異的氣氛，使我不敢打開那盒子來，你成功了！」博新望著我，一聲不<br />
出。<br />
<br />
我又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一切只不過都是你玩弄的把戲！」<br />
<br />
博新緩緩地搖著頭：「但願是那樣，可惜事實上並不如此！」<br />
<br />
我衝到了他的身前，抓住了他的肩頭，用力搖著：「你胡說，那盒子只不過一吋來<br />
長，放一隻手指頭也放不下去，何況是一個人！」<br />
<br />
博新的神情，反而鎮定了下來：「你不必向我追問，你只要打開盒子來看看，就可<br />
以知道，我並不是在開玩笑！」<br />
<br />
我縮回手來，一面望著他，一面又退到了桌邊。<br />
<br />
我拿起那隻白金小盒子來，湊到了燈前，揭開盒蓋，在白金盒子之中，是一隻密封<br />
的玻璃盒，在那玻璃盒子中，躺著一個人，一個身子不過半吋來長短的人，一個小得那<br />
樣的小人！<br />
<br />
我立即想說，那是一個雕刻得十分精美的人像，可是我卻沒有說出口來。<br />
<br />
因為那句話，就算說出了口來，也一定只是自己在欺騙自己而已！<br />
<br />
世界上是不可能有那麼精美的雕像的，那一定是一個真正的人，他雖然小，但在燈<br />
光的照映之下，我可以看到他每一根頭髮，有的頭髮已花白了，有的還是黑色的，他和<br />
博新很相似，他的鬍子很長，他臉上皮膚的皺紋，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我都可以看得<br />
出來。<br />
<br />
他決不是雕像，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一個已死了的只有半吋長的人！<br />
<br />
我立時合上了白金盒蓋，雙手發著抖，又將白金盒放在銀盒之中。<br />
<br />
我呆立在桌前，好久未曾轉過身來。<br />
<br />
過了好半晌，我才聽得博新道：「你看清楚了吧，那是不是我的父親？」<br />
<br />
我緩緩轉過身來，伸手在自己的臉上用力抹著，那樣，可以使一個昏亂中的人，腦<br />
子變得清醒些，但是那時，我一樣覺得昏亂。<br />
<br />
我呆立著，苦笑著：「看來，那不像是在開玩笑，是不是？不像！」<br />
<br />
博新是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他只是自顧自地道：「他是自殺的。」<br />
<br />
我也自顧自地在說著：「看來，他如果再縮下去，也會變得像細菌一樣！」<br />
<br />
博新抬起了頭來：「你為甚麼不問我經過的情形怎樣？」<br />
<br />
我像是機器人一樣，重覆著博新的話：「那麼，經過的情形怎樣？」<br />
<br />
博新吸了一口氣，他站了起來，拉開了一個櫃子，拿出了一頩酒來，拔開了頩蓋，<br />
對著瓶口，大口喝了三口。我從來也沒有感到比這時更需要喝酒，我伸手在他的手中，<br />
將酒搶了過來，也連喝了三大口，才鬆了一口氣。<br />
<br />
博新抹了抹自他口角中流出來的酒：「我父親是一個很古怪的人，我們住在屋中，<br />
只有三個人，我，他，還有一個老僕，他往往在三樓的書房中，十天八天不下來，成為<br />
習慣，他不讓人家去打擾他，那時候，我十五歲，正在中學念書。」<br />
<br />
我又拿起酒瓶來，喝了一口酒。<br />
<br />
「那天，」博新繼續說：「我剛踢完球回到家中，老僕就來對我說，父親這幾天的<br />
胃口很不好，送進去的飯，只吃幾口，就塞出來了，可能是身體不舒服，叫我上去看看<br />
。」<br />
<br />
我道：「你去了？」<br />
<br />
「我沒有去，」博新搖頭：「我已說過了，他是一個怪人，不喜歡人家去打擾他，<br />
可是當我洗好了澡之後，他就用內線電話叫我上去，那是我一生之中，最難忘記的一天<br />
！」<br />
<br />
我問道：「當時，你看到他的時候，情形怎樣！」<br />
<br />
博新將酒自我的手中接了過去，又接連喝了幾口，才道：「我看到他的時候，他的<br />
身子已只有八吋高了，他站在桌上，我險些昏了過去，他叫我鎮定，說是有非常的變故<br />
發生在他的身上！」<br />
<br />
博新苦笑了一下，又道：「奇怪的是，他的聲音，和普通人一樣，他告訴我，他的<br />
身子開始縮小，他每天縮小一半，他知道自己無法活下去，因為在他之前，有一隻狐狸<br />
，是他所養的，也一直在縮小，小到了只有細菌那麼大。他說，他不想到那時候才死，<br />
他要自殺，他吩咐我，在他死後，一定要用真空來保存他的屍體，使他的屍體不致敗壞<br />
！」<br />
<br />
博新的神情愈來愈古怪，他又道：「我那時，就像是在做噩夢一樣，從那時起，我<br />
一直陪著他，他一直在縮小，直到他終於自殺死去，他的身子才停止了縮小，那時，他<br />
只有半吋長短了！」<br />
<br />
我怔怔地聽著，博新又道：「現在，你知道我為甚麼聽到你們討論那樣的事，會忽<br />
然變得如此失態的原因了？」<br />
<br />
我點了點頭，到這時候，我自然明白了。<br />
<br />
我們又默然相對了很久，我才道：「那麼，你一直不知道那是由於甚麼原因？」<br />
<br />
博新搖著頭：「不知道，我相信沒有人知道是為了甚麼原因？」<br />
<br />
我皺著眉：「為甚麼你一直將這件事秘而不宣？你可以將這件事公開出來，那麼全<br />
世界的科學家就都會集中力量來研究這件事！」<br />
<br />
博新望了我半晌：「這樣的事，如果發生在你父親的身上，你會麼？」<br />
<br />
我沒有回答，因為博新問得很有道理，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在我親人身上，我也會<br />
隱瞞下來的。<br />
<br />
我又轉過身，再打開那盒子來，凝視著躺在玻璃真空盒中的博新的父親。<br />
<br />
我苦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這件事，不讓任何人知道？」<br />
<br />
博新呆了半晌：「我好像有一個預兆，我也會和那隻狐狸以及我父親一樣，有朝一<br />
日，我會每天縮小一半，小得像一隻細菌一樣！」<br />
<br />
一陣莫名的恐懼，突然襲上了我的心頭，我立時厲聲斥道：「別胡說！」<br />
<br />
他道：「但願不會，但如果真有那一天，要請你來幫我的忙。」<br />
<br />
我連聲道：「胡說！胡說！」<br />
<br />
而博新一直沒有出聲，然後，我們一起離開了三樓，回到了博新的書房中。<br />
<br />
等到離開了三樓之後，我的神智才勉強可以稱得上「清醒」，我問道：「你那位老<br />
僕呢？」<br />
<br />
博新呆了一呆，像是他根本沒有想到那個人來一樣。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剛才提起<br />
，我也不知道他還有一個老僕，因為他從來就是一個人住在這裏的，至少我認識他以來<br />
，就是這樣。<br />
<br />
他呆了片刻之後：「自從這屋子中發生了那樣的怪事之後，我將他遣走了！」<br />
<br />
我望著他苦笑：「你倒很有膽子，這屋子中發生了那樣的事，你還一直住著。」<br />
<br />
博新慘笑：「我有甚麼好害怕的？發生變化的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一隻狐狸，而<br />
且，他們已變得如此之小，再也不能傷害我了！」<br />
<br />
我心中想到了一句話，而且，這句話已到了我的唇邊，但是我還是將它忍住了。我<br />
忍住了沒有說出來的那句話是：「那麼，你不怕同樣的變化有朝一日會發生在你的身上<br />
？」<br />
<br />
我之所以忍住了這一句話，未曾說出來的原因，是因為博新當時的神色，已經夠難<br />
看了，如果我再那樣說，他可能會昏過去！<br />
<br />
我們一直來到了客廳中，博新道：「你也該回去了！」<br />
<br />
他說著，拉開窗帘，向外看了看，細而密的雨點，仍然灑在玻璃上，我道：「博新<br />
，如果你要我陪你，我可以留下來。」<br />
<br />
博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很不自然，他道：「你以為我會害怕麼？別忘記，我在這<br />
裏，已住了那麼多年，一直是我一個人。」<br />
<br />
我苦笑了一下，拿起雨衣來，到了門口，我們兩人的手全是冰冷的，但是我們還是<br />
握了握手，當門一打開，寒風便撲面而來。<br />
<br />
我拉開了雨衣領子，奔到了車前，回頭看去，博新還站在門口，向我揮手，直到我<br />
駕車離去之後，我還看到客聽中仍然亮著燈。<br />
<br />
我雖然看不到博新，但是我也可以想像客聽中的情形，博新一定是對著火爐，在大<br />
口大口地喝酒。<br />
<br />
我的腦中十分混亂，因為我剛才看到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一個人，小得只有半吋<br />
長短；一隻狐狸，只有細菌一樣大小。<br />
<br />
我不禁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天，心中在想，難道宇宙間的一切，真的每天都在擴大一<br />
倍？<br />
<br />
宇宙間的一切每天擴大一倍，這不過是一種理論，那麼，是那狐狸每天在縮小一半<br />
了？<br />
<br />
狐狸和人都是生物，生物自然是越長越大的，怎會縮小？而且，小得竟然只和細菌<br />
一樣。如果一個人，不斷縮小下去，小得也和細菌一樣，那麼，自他眼中看出來的世界<br />
，會是怎麼樣的？<br />
<br />
我只覺得心中亂到了極點，一點中心也把握不住，因為事情實在太奇特了。而我在<br />
回到了家中之後，神思恍惚，一夜未曾好睡。第二天早上，我起來之後，第一件事情，<br />
就是打了一個電話給博新。<br />
<br />
當電話鈴響著，沒有人來接聽的時候，我的心頭又不禁怦怦亂跳了起來，我不由自<br />
主地在想：博新是不是也變小了，小得他已沒有力道拿起電話聽筒了？<br />
<br />
電話鈴響了一分鐘之後，終於有人來接聽，而且，我一聽就聽出，那是博新的聲音<br />
。<br />
<br />
我吁了一口氣：「博新，你好麼？」<br />
<br />
或許是我問得太沒頭沒腦了，是以他沒有立時回答，那又使我的心中緊張了一陣。<br />
<br />
然而，博新立即回答了，他道：「我？很好啊，請問你是哪一位？」<br />
<br />
他竟連我的聲音也未曾分出來，我知道，我的電話，一定是將他在睡夢中吵醒了，<br />
我忙道：「沒有甚麼，我是衛斯理，不如怎地，我很擔心——」<br />
<br />
博新笑了起來：「我一點事也沒有，如果我有了甚麼變化，那麼，我一定打電話給<br />
你的！」<br />
<br />
他在講了那幾句話之後，還打了兩個「哈哈」，像是想讓我們間的談話輕鬆一些。<br />
<br />
但是，我卻可以聽得出，他的笑聲，完全是勉強擠出來的，聽起來苦澀得很。<br />
<br />
雖然他說一有變化，就會打電話來給我，但是我總有點不放心，在接下來的幾天中<br />
，我幾乎每天都和他通一次電話。<br />
<br />
後來，看看沒有甚麼事，我電話也不打得那麼勤了，有時三天才打一次。<br />
<br />
我和博新，還是時時見面，我們那些朋友，有時也聚在一起，只不過當有博新在場<br />
的時候，誰也不再提起宇宙間的一切每天都在擴大一倍的那種幻想了。<br />
<br />
我自然替博新守著秘密，沒有將他的事向任何人提起過。<br />
<br />
我心中的好奇心，卻又實在按捺不下，我曾問我許多有學問的朋友，問起過生物是<br />
不是會縮小，小得像一個細菌一樣，聽到的朋友不是「哈哈」大笑，便是說我想入非非<br />
。<br />
<br />
只有一位生物學家，在聽了我的話之後，比較正經地回答了我的問題。<br />
<br />
他道：「那是不可能的，老弟，一個生物，譬如說一隻狗，自古以來，就以牠那種<br />
固定大小的體積生存著，如果牠忽然變得小了，牠身上承受的壓力不同，牠身體的組織<br />
，一定首先不能適應，牠就無法活得下去，那只不過是極其簡單的一點；更複雜的是，<br />
如果牠縮小的話，牠身上的一切組織都得縮小，而一切組織全是由原子構成的，生物的<br />
組織也無不同，而直到如今為止，還未曾聽說，連原子也會縮小的理論。」<br />
<br />
我呆了半晌：「那麼，照你說，會出現甚麼樣的情形呢？」<br />
<br />
那位生物學家笑了笑：「原子如果不縮小，那麼，縮小的情形如果出現，就是原子<br />
和原子間的空隙，擠得更緊密，那等於是用極大的壓力，將生物壓成一小塊。你想，生<br />
物如何還活得下去？而且，就算是那樣，也有一個極限，極限就是到原子和原子間再沒<br />
有任何空隙為止，也決不可能每天縮小一半，無限止地縮小下去的。」<br />
<br />
我當時呆了半晌：「那麼，照你看來，一隻狐狸，我說是如果，如果一隻狐狸，使<br />
牠身體組織的原子和原子間再也沒有空隙，那麼牠只有多麼大！」<br />
<br />
那位生物學家笑了起來：「這個可將我問住了，只因從來也沒有人提出那樣的問題<br />
來過，但是我倒可以告訴你一件相類的事。」<br />
<br />
我忙問道：「甚麼事？」<br />
<br />
他道：「如果將一噸鋼，壓縮得原子和原子之間一點空隙也沒有，那麼，這一噸鋼<br />
的體積，不會比一個針尖更大！」<br />
<br />
我吸了一口氣，一噸鋼不會比針尖大，那麼一隻狐狸，就可以小得任何顯微鏡都看<br />
不到！<br />
<br />
我在發呆，那位生物學家又道：「可是，原子在緊壓之後，重量卻是不變的。也就<br />
是說，就算有一種能力，可以將一噸鋼壓成了針尖那麼大，它的重量，仍然是一噸，而<br />
不會變少。」<br />
<br />
我本來是坐著的，可是一聽得那句話之後，我便陡地站了起來。<br />
<br />
一噸，縮成了針尖那麼大小，重量不變！<br />
<br />
但是，那狐狸和博新的父親，在縮小之後，卻顯然變得輕了！<br />
<br />
一隻狐狸，本來至少應該有二十磅吧，但是當我拿起玻璃片來的時候，它根本輕得<br />
一點分量也沒有。一個人，至少有一百二十磅，然而我拿起銀盒子來時，何嘗有甚麼沉<br />
重的感覺？<br />
<br />
這至少證明了一點，在那一人一狐上所發生的變化，決計不是原子和原子閒空間的<br />
減縮，而是甚麼都在縮小，連原子都在縮小！<br />
<br />
我又將我想到的這一點，作為「如果」而提了出來，這位生物學家大搖其頭：「不<br />
可能，你別胡思亂想了！」<br />
<br />
我自然對他的話很不服氣，因為我看到過事實：一隻比細菌還小的狐狸。<br />
<br />
但是在當時，我沒有說出來，因為一個人，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了一隻比細菌還小的<br />
狐狸，要他相信這件事，簡直沒有可能，像我那樣，就算是親眼看到了，也隨時在不信<br />
那是事實。<br />
<br />
和那位生物學家的談話，雖然沒有多大的收穫，但是卻使我興起了一個古怪的念頭<br />
來。<br />
<br />
我那古怪的念頭便是：我要使那位生物學家看看那隻細菌一樣的狐狸。<br />
<br />
我想到這一個念頭時，自然也想到過，如果我對酒博新實說，向他拿那個比細菌還<br />
小的狐狸，他一定不肯，那麼，我還有甚麼別的辦法呢？<br />
<br />
我唯一的辦法就是偷！<br />
<br />
去偷一個好朋友的東西，而且那東西又關係著他絕不願意被人家知道的秘密，會有<br />
甚麼樣的結果，人人都知道，我當然也知道。<br />
<br />
可是，我的性格十分衝動，想到了要做一件事情，如果不去做的話，心中便有說不<br />
出來的難過。而且，我的好奇心如此強烈，實在想知道一下那位著名的生物學家在看到<br />
了那個細菌大小的狐狸之後，會有甚麼奇特的反應。<br />
<br />
但由於這件事的後果實在太嚴重，我還是考慮了兩天之久。<br />
<br />
這兩天之中，我設想得十分周到，我曾上過博新那屋子的三樓，從三樓那種重門深<br />
鎖的情形來看，博新也不常上去。<br />
<br />
而那幢屋子中，又只有他一個人，如果我沿牆爬上去，撬開那一扇窗子，那麼，我<br />
可以輕而易舉進入三樓的那間書房，也就是說，要去偷那個像細菌一樣大小的狐狸，是<br />
十分容易。<br />
<br />
問題只是在於偷到了之後，我應該如何掩飾這件事情才好。<br />
<br />
關於這一點，我也早已想好了。<br />
<br />
我可以要那位生物學家嚴守秘密，然後，我再神不知鬼不覺，將那東西送回去，那<br />
就妥當了！<br />
<br />
當我考慮了兩天之後，我在第三天的晚上，開始行動，我攀進圍牆，那晚天色陰暗<br />
，對我的行動正好是極佳妙的掩護。<br />
<br />
在我攀過了圍牆之後，我迅速地奔近那幢古老的大屋，屋子中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br />
。<br />
<br />
第三部：古屋中的陌生人<br />
<br />
我在感覺上，根本不像是接近一幢屋子，而像是在走近一座碩大無朋的墳墓，到了<br />
牆前，略停了一停。<br />
<br />
一點阻礙也未曾遇到，看來，我的目的可以順利達到，不會有甚麼緊張刺激的場面<br />
出現了。<br />
<br />
我順著水管，爬到了三樓，然後用帶來的工具，撬開了窗子，閃身爬了進去。<br />
<br />
我不能肯定我是置身在三樓的哪一間房間之中，我先將窗子關好，然後靠著窗站了<br />
一會，在黑暗之中，甚麼動靜也沒有。<br />
<br />
我停了極短的時間，便著亮了手電筒，四面照射了一下。我發現那是一間堆滿了雜<br />
物的房間，我來到門前，弄開了門，門打開之後，我就輕而易舉認出書房的門，而在一<br />
分鐘之後，我已經弄開書房的門，進入房間中了。<br />
<br />
我關上了門，在那片刻間，我真想著亮大燈來行事，因為我簡直太安全了，絕不會<br />
有人發現我在這裏偷東西。<br />
<br />
我來到了寫字檯前，我記得那個細菌大小的狐狸放在甚麼地方，我弄開了那抽屜，<br />
取得了那片玻璃，放在口袋中。現在，我要做的事，只是打開一扇窗子爬下去而已。可<br />
是，就在我推上抽屜的那一剎那間，門口突然傳來了「喀」地一聲響。<br />
<br />
我陡地一呆，一點也不錯，那是「喀」地一聲響，我連忙推上抽屜，熄了電筒，身<br />
子向後退去，我由於退得太急了，幾乎撞翻了一張椅子，我連忙將椅子扶直，不使它發<br />
出聲響來，然後，我躲到了一個書櫥的旁邊。<br />
<br />
那地方，牆正好向內凹進去，旁邊又有書櫥的掩遮，只要博新不走到近前來的話，<br />
是不會發現我的。我當時那樣想，是我認定進來的人，一定是博新的緣故。我剛一躲起<br />
，就聽到門被打了開來，接著，燈也亮了，可是，當我慢慢探出頭去看時，我卻嚇了一<br />
大跳，推門進來的，不是博新。<br />
<br />
那是一個陌生人。<br />
<br />
我從來未曾見過這個人，我也很難形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因為他的樣子太普通，<br />
見過這種人一面，一定很難在腦中留下甚麼印象，因為滿街上都是這種相貌普通的人。<br />
<br />
而從那陌生人走進這間房間中的態度來看，儼然是這間房間的主人一樣。<br />
<br />
我的心中，不禁疑惑了起來，博新不是一個人住在這間屋子中的麼？為何忽然又多<br />
了一個陌生人？<br />
<br />
如果博新一直是和那人住在一起的話，那麼，他為甚麼要保守秘密？又為甚麼我們<br />
到這屋子來的時候，從來也未曾見過這個人？<br />
<br />
如果那個人來這裏的目的，也是和我一樣的話，那麼，他何以大模大樣，一進來就<br />
著亮了燈？那時，我心中的疑惑已到了極點，我注視著那人的行動，只見他來到了寫字<br />
檯前，著亮了檯燈，然後又熄了頂上的燈。<br />
<br />
那樣一來，光線集中在寫字檯上，房間的其它部分都變得很陰暗，對我的隱藏也較<br />
有利。<br />
<br />
他在寫字檯前坐了下來，呆坐著不動，用手在面上不斷地撫摸著，看來他像是感到<br />
極度的疲倦。<br />
<br />
他呆坐了五分鐘之久，我已經有點沉不住氣了，如果我不是來偷東西的，那我一定<br />
已衝了出去，喝問他是甚麼人了！<br />
<br />
但是現在，我卻只好站著，看他究竟來做甚麼。<br />
<br />
他拉開了一個抽屜，取出了一疊紙，身子向前俯伏，在那紙上，寫起字來。<br />
<br />
他在每一張紙上，都寫了極短的時間。<br />
<br />
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他最多只能寫上幾個字而已，他寫了一張，就將那張紙團縐，<br />
拋在字紙簍中，看他的情形，就像是一個初寫情書的少年人。<br />
<br />
我自然不知道他在寫甚麼，而那時，我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極點，因為我不知道這個<br />
人究竟憑甚麼身分，可以大模大樣坐在書桌前寫字。<br />
<br />
他大概一連揉了七八張紙，才算定下心來，繼續寫下去，這一次，他寫了相當久。<br />
<br />
然後，他將那張紙拿了起來，看了一遍，好像認為已經滿意了，將紙摺了起來，放<br />
進了衣袋中。<br />
<br />
然後，他站了起來，熄了檯燈走出去。<br />
<br />
直到那人已走出了書房，書房中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還呆立了片刻，那是因為我<br />
心中的驚駭太甚，同時也提防那人會回來之故。<br />
<br />
我在停了片刻之後，才來到了書桌之前，俯身在字紙簍中，將那人拋棄的紙，拾了<br />
一張起來，我看到那紙上，只寫了兩個字：「事實」。<br />
<br />
我將所有的紙，一張一張撿起來，每一張紙上，最多也不過是兩個字：「事實」。<br />
有一張紙上，多了一個字，是「事實是」三個字。<br />
<br />
看來，那人像是要寫出一件甚麼事來，但是在開始執筆的時候，卻又不知該如何下<br />
手才好。<br />
<br />
但是，他是終於將那件「事實」寫了出來，那是我親眼目睹的事情。<br />
<br />
我將所有的紙拋回字紙簍中，我並沒有在那書房中停留了多久，便攀窗而下。<br />
<br />
當我越過了圍牆之後，我忍不住又向那幢古老大屋回頭望了幾眼。<br />
<br />
在黑暗之中看來，那房中顯得更神秘，因為在這屋子中，不但曾發生過神秘的「縮<br />
小」事件，而且，還有著一個神秘的人物。<br />
<br />
這人究竟是甚麼人，我認為博新是應該知道的，而當我在向外走去的時候，我也已<br />
經作了決定。<br />
<br />
我的決定是：當我將我偷來的東西放回去之後，我就老實不客氣地問博新，和他一<br />
起住在那古老大屋子中的是甚麼人，為甚麼他一直要瞞著，不講給人家聽。<br />
<br />
在歸途上，並沒有甚麼意外發生，而我則翻來覆去，一晚不得好睡。<br />
<br />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那位生物學家用電話聯絡好了，請他在家中等我，我告訴他，<br />
我有一樣他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見過的東西給他看。<br />
<br />
那位生物學家在遲疑了片刻之後，就答應了我的要求，而我也立時驅車，到了他的<br />
家中。<br />
<br />
在他的家中，有設備相當完善的實驗室，自然也有著高倍數的顯微鏡。<br />
<br />
他親自開門，讓我進去，然後道：「你有甚麼古怪東西，害得我臨時打電話，推掉<br />
了一個約會。」<br />
<br />
我忙道：「你不會懊惱推掉了一個約會的，只要你看到了我帶來的東西，你一定畢<br />
生難忘。」<br />
<br />
他也是一個性急的人，忙道：「是甚麼？」<br />
<br />
我先取出了一個信封，然後將我昨天晚上弄到手的那兩片夾著標本的薄玻璃片，取<br />
了出來，那位生物學家「哦」地一聲：「是標本，那是甚麼？」<br />
<br />
我為了要看他看到那細菌大小般的狐狸之後的驚訝神情，是以我並不說穿是甚麼，<br />
我只是道：「將它放在顯微鏡下面去看看，就可以知道！」<br />
<br />
他顯然也對我帶來的東西發生了興趣，是以一伸手，在我的手中，接過了玻璃片來<br />
，先向著陽光，照了一下，那隻狐狸已小得要用兩千五百倍的顯微鏡才看得見，用肉眼<br />
來看，是甚麼也看不到的。<br />
<br />
他招手道：「跟我來。」<br />
<br />
我跟著他，來到了他的實驗室之中，他揭開了顯微鏡的布套子，將標本放在鏡頭之<br />
下，然後，對著顯微鏡，向內看著。<br />
<br />
他看了約有兩秒鐘，便抬起頭來，在他的臉上，現出一種十分古怪的神情來。<br />
<br />
那是我意料中的事，而他那種古怪的神情，也迅速傳染給了我，是以我一開口，聲<br />
音也顯得十分異樣，我道：「怎麼樣，你是不是從來也未曾見過？」<br />
<br />
那位生物學家發出了一下無可奈何的笑容來，他忽然之間，會有那樣的神情，那倒<br />
令得我呆了一呆，可是，他接著說出來的話，更令我發怔！<br />
<br />
他嘆了一聲：「如果不是我和你已經認識了那麼多年，我一定賞你一拳！」<br />
<br />
我在一怔之後，幾乎跳了起來：「甚麼，你不認為那是你從來也未曾看過的東西？<br />
」<br />
<br />
他的神情已變得十分冷淡，冷冷地道：「這標本片中的東西，我在上初中生物科的<br />
時候，就看過了，你開這樣的玩笑，是甚麼意思？」<br />
<br />
我又望了他一下，然後我來到了顯微鏡之前，伸手將他推了開去，俯身向顯微鏡中<br />
看去。<br />
<br />
等到我看到了顯微鏡中的東西之後，我也不禁呆住了，那標本片中的，並不是一隻<br />
細菌大小的狐狸，而是極普通的植物細胞組織。<br />
<br />
我抬起頭來，定了定神，再低頭看去，我所看到的仍然一樣。<br />
<br />
我退了開來，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剎那之間，我的心中亂到了極點，怎麼會的<br />
？難道我拿錯了？在那抽屜中，那是唯一的標本片，不可能有第二片！<br />
<br />
而我在到手之後，自然也不可能有人在我這裏將之換掉的。<br />
<br />
那麼，究竟是為了甚麼呢？<br />
<br />
也許是由於我當時的臉色十分難看，是以那位生物學家來到了我的身邊，拍了拍我<br />
的肩頭道：「算了，我不怪你！」<br />
<br />
我吃吃地道：「我本來要帶給你看的，絕不是這樣的東西，不是那個！」<br />
<br />
「那麼，是甚麼？」他問。<br />
<br />
我苦笑著：「現在我怎麼講，你也不會相信的了，還是別說了吧。」<br />
<br />
「不要緊，說來聽聽。」<br />
<br />
我道：「是一隻狐狸，一隻只有細菌大小的狐狸，要放在顯微鏡下，才能看得見。<br />
」<br />
<br />
那位生物學家瞪大了眼睛望著我，他臉上的肌肉在抽動著，一望便知，他是在竭力<br />
忍住了大笑，所以才會那樣的，而我也知道，他之所以竭力忍住了笑，是因為不想傷我<br />
的自尊心。<br />
<br />
我大聲叫道：「你想笑我，是不是？你為甚麼不笑？你可以痛痛快快地笑一場！」<br />
<br />
他真的笑了出來，但卻仍然忍著，他一面笑，一面拍著我的肩頭：「你大約是太空<br />
閒了，是以才有這種古怪的念頭想出來。」<br />
<br />
我的心中雖然十分憤怒，但是我卻無法發作得出來，我道：「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話<br />
？」<br />
<br />
他沉吟了一下：「嗯，一隻細菌大小的狐狸，你以為我會相信麼？」<br />
<br />
我呆了一呆，是的，我怎可以希望人家聽了我的話就相信呢？我的話，就算講給一<br />
個小學生聽，小學生也未必會相信，何況我是講給一個生物學家聽。<br />
<br />
我在剎那間，變得十分沮喪，苦笑著：「好了，只當我甚麼也沒有說過，甚麼也未<br />
曾帶來給你看！」<br />
<br />
我一伸手，取回了那標本片，轉身就走。那位生物學家叫著我的名字：「你不必急<br />
於走，反正我也沒有甚麼別的事！」我只是略停了一停，頭也不回：「不必了，不過請<br />
你相信一點，我絕不是特地來和你開這種無聊玩笑的！」<br />
<br />
我直向外走去，到了門口，我立時上了車，那時，我的腦中亂到了極點，只知道駕<br />
車疾駛，直到一個交通警員追上了我，我才知道，在那十分鐘之內，我已有了四次嚴重<br />
的交通違例。<br />
<br />
那交通謷員令我將車子停在路邊，申斥著我，記錄著我的駕駛執照的號碼。<br />
<br />
我被逼停了車，心頭便逐漸冷靜了下來。<br />
<br />
我知道，這其中一定有蹊蹺。我到手的，明明是那夾著細菌大小狐狸的標本片，為<br />
甚麼忽然變了？那古老大屋中，我一直知道博新是一個人居住的，如何又多出了一個陌<br />
生人？<br />
<br />
本來，我準備在將那標本片送回去之後，再側面向博新打聽那可以在他的屋中自由<br />
來去的陌生人，究竟是甚麼人，因為我偷了他的標本片去給人家看，總是很對不起他的<br />
事。<br />
<br />
但是現在，事情既然起了那樣的變化，我改變了主意：現在就去問博新。<br />
<br />
交通警員在申斥了我足足二十分鐘之後才離開，我繼續駕著車，來到了博新的那幢<br />
大宅之前，下車，用力按著門鈴。<br />
<br />
不到一分鐘，我已看到博新從二樓的窗口探出頭來，大聲道：「甚麼人？」<br />
<br />
我也大聲回答道：「是我，快讓我進來！」<br />
<br />
博新也看清楚是我，他「咦」地一聲，表示十分奇怪，接著，他便縮回了頭去，不<br />
一會，他已急步走過了花園，來到了鐵門前。<br />
<br />
他一面開門給我，一面十分奇怪地望著我：「你的臉色很蒼白，發生了甚麼事？」<br />
<br />
我道：「進去了再說！」<br />
<br />
博新拉開了門，我走了進去，一起來到了客廳中，坐了下來。<br />
<br />
博新道：「有甚麼事，快說啊！」<br />
<br />
我心中十分亂，而且這件事，我也不知道怎樣開始敘述才好，因為我是對不起他在<br />
先的。但是我想了並沒有多久，就想到了如何開始。<br />
<br />
我抬頭向樓梯上望了一眼：「博新，和你同住的那位朋友呢？為甚麼你有客人來，<br />
他總是躲起來，不肯和人相見。」<br />
<br />
博新的雙眼瞪得更大，望著我，在我講完了之後，他才道：「你喝了多少酒？」<br />
<br />
我也瞪著眼睛：「甚麼意思，你以為我是喝醉了酒，在胡言亂語？」<br />
<br />
博新搔著頭，臉上一片迷惑的神色：「那麼，對不起，你在說甚麼？」<br />
<br />
「和你同住的那個人，他是誰？」我大聲問。<br />
<br />
博新的神情更是古怪：「你究竟有甚麼不對頭？我一直只是一個人住在這裏的啊！<br />
」<br />
<br />
我冷笑著：「不必瞞我了，你和另一個人住在一起！」<br />
<br />
博新攤開了雙手，「為甚麼我和人同居，要保守秘密？我根本沒有結過婚，而且，<br />
也不是道學君子！」<br />
<br />
我不禁給他說得有點啼笑皆非，忙道：「我說和你住在一起的那個人，是男人，不<br />
是女人！」<br />
<br />
博新皺著眉：「衛斯理，你今天究竟是怎麼了，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喝醉了酒，<br />
倒像是吃了太多的迷幻藥，是不是？」<br />
<br />
我盯著他，他不肯承認，我只好將事實說出來了，我道：「那麼，如果我說我見過<br />
那個人，半夜，在三樓的書房中，你怎麼說？」<br />
<br />
博新呆了一呆，道：「你別嚇我，三樓的書房是我父親生前使用的，自從他死了之<br />
後，一直沒有人進過去。」<br />
<br />
我道：「我進過去，第一次，是你帶我進去的；第二次，是我偷進去的！」<br />
<br />
博新皺著眉：「我帶你到三樓的書房去？我看你的記憶力有問題了！」<br />
<br />
一聽到博新那樣說，我從沙發上直跳了起來！<br />
<br />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心中也已經知道，事情的不對頭，遠在我的想像之外！<br />
<br />
我大聲道：「你說甚麼？你未曾帶我進去過？博新，你為甚麼要抵賴？」<br />
<br />
我那時的神態，一定十分駭人，博新搖著雙手：「好了，好了，這是小事情，何必<br />
為了這些小事爭執，就算我曾帶你進去過，那又有甚麼關係？」<br />
<br />
「關係可大著啦，」我回答：「在那書房中，你曾給我看過兩件奇怪之極的東西！<br />
」<br />
<br />
博新的神情很驚愕，他道：「是麼？」<br />
<br />
看他的樣子，分明是在隨口敷衍著我的，我心中自然很生氣，但是我卻忍耐著，因<br />
為我總得將事情的經過，和他全講明了再說。<br />
<br />
我道：「是的，我好奇心極之強烈，你是知道的，我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因，是以，<br />
我在昨天晚上，半夜，爬上了你三樓的書房，偷走了其中的一件，就在那時候，我看到<br />
那人的！」<br />
<br />
博新像是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我給你愈說愈糊塗了，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說甚麼<br />
！」<br />
<br />
我又不禁呆了一呆，因為我絕未曾想到，博新竟會說出那樣的話。<br />
<br />
我來到了他的身前：「狐狸，和你的父親！」<br />
<br />
我未曾將事宜的真相全說出來，那是因為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情形，怕我說了出來<br />
之後，博新會不高興，事實上，我也只要那樣說就夠了，提起了那隻狐狸和他的父親，<br />
他還有不明白的麼？<br />
<br />
然而，他竟然不明白！<br />
<br />
他望著我，他的神情，像是望著一個瘋子。<br />
<br />
博新足足等了我十秒鐘之多，才道：「狐狸，我的父親，在三樓的書房中？唉，我<br />
求求你，你快直截了當地說吧，別再打啞謎了！」<br />
<br />
我真的有點發怒了：「你為甚麼要否認這一切，雖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但是，你<br />
父親和狐狸的事，是你自己告訴我的！」<br />
<br />
看博新的神情，他也有點動氣了，他大聲道：「你究竟在胡說些甚麼，我無法明白<br />
，如果你再那樣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我無法奉陪！」<br />
<br />
我反倒笑了起來：「你趕我不走的，那狐狸，小得和細菌一樣，而你的父親，小得<br />
只有半吋長，我本來是不願意再說出來的，我爬進你三樓的書房，目的就是要偷那隻有<br />
細菌大小的狐狸，去給一位著名的生物學家看一看！」<br />
<br />
博新發怒道：「你愈說愈無稽了，甚麼叫做細菌大小的狐狸，我的父親又怎會縮成<br />
半吋大小？」<br />
<br />
我本來是和博新一句接著一句在激烈辯論著的，但是這時，聽得他講出了那樣的話<br />
來，我也不禁完全呆住了，作聲不得。<br />
<br />
我呆了好一會，才道：「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給我知道了這個秘密之後，心中感<br />
到了不安，而不肯承認。雖然，我來偷那標本片去給人家看，但是我也決不會忘記我的<br />
諾言，我不會將那細菌般大小的狐狸的來源，講給任何人聽。」<br />
<br />
博新揮著手：「等一等，等一等，你幾次提到細菌大小的狐狸，那是甚麼意思，可<br />
是有一隻狐狸，它只有細菌那麼大小？」<br />
<br />
我大聲道：「自然是！」<br />
<br />
「而你，」博新指著我，「曾在我的屋子三樓的書房中，看到過那樣的狐狸？」<br />
<br />
我冷笑著，諷刺地道：「你的記憶力，現在應該可以恢復了！」<br />
<br />
博新似乎不理會我的諷刺，他只是道：「好，有那樣的狐狸，在甚麼地方，我也想<br />
看看！」<br />
<br />
我又呆住了。<br />
<br />
博新竟然那樣說！如果他不是極度的狡猾，那麼，他就是真的不知道。<br />
<br />
然而，他是不可能不知道的。<br />
<br />
所以，我道：「好的，如果你一定要繼續裝佯，那麼，到三樓的書房去，我來指給<br />
你看！」<br />
<br />
當我那樣說的時候，我想到了一個可能，在那抽屜中，或者有兩片標本片，一片是<br />
細菌大小的狐狸；另一片，是我偷到手的。<br />
<br />
由於我昨晚在書房中見到了一個陌生人，是以我在取到了標本片之後，並沒有放在<br />
顯微鏡下看上一下，我可能是取錯了！<br />
<br />
我想，如果到那間房間中去的話，博新就再也沒有法子抵賴，我話才一說完，博新<br />
便點頭道：「好，那比我們作無謂的爭執有意義得多！」<br />
<br />
他也站了起來，我們一起向上走去，走上了二樓，博新便再向三樓走去，我跟在他<br />
的後面，快到三樓的時候，我便呆了一呆。<br />
<br />
通向三樓處的那扇鐵門不見了！<br />
<br />
我忙問道：「博新，那扇鐵門，是甚麼時候拆掉的？」<br />
<br />
「鐵門？」博新回過頭來看我，「甚麼鐵門？」<br />
<br />
他甚麼都賴掉了，我忍住了憤怒，指著樓梯口：「這裏，原來有一道鐵門！」<br />
<br />
博新「哼」地一聲，好像有點不耐煩了，他道：「你好像是從別的星球來的，這是<br />
我的家、我的屋子，為甚麼我要在我自己的屋子樓梯上，裝一道鐵門？」<br />
<br />
博新的話很有理由，他為甚麼要在自己的屋子中裝一道鐵門，這個問題，的確無法<br />
答覆，但是，我卻知道，這裏原來真是有一道鐵門的。<br />
<br />
我望了他一眼，來到了牆上，仔細地觀察著。<br />
<br />
我可以肯定，幾天之前，在這裏有一道鐵門，但是這時，我仔細檢查著牆壁，卻找<br />
不出任何曾裝置過鐵門的痕跡來。<br />
<br />
我呆了半晌，博新諷刺我道：「福爾摩斯先生，找到了甚麼？」<br />
<br />
這時候，我心中真是亂到了極點，我實在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br />
<br />
前後只不過相隔幾天，可是卻甚麼都不同了！<br />
<br />
當時的情形，我記得清清楚楚，可以說是歷歷在目，在我和博新兩人之中，總有一<br />
個是有了點毛病，不然怎會出現如今那樣的情形？<br />
<br />
當然，我沒有理由以為我自己是做了一個夢，或者認為我當時所經歷的只是幻境。<br />
那麼，問題一定是出在博新的身上了。<br />
<br />
第四部：黑暗中的驚恐<br />
<br />
我並沒有回答甚麼，逕自向樓梯上走去，這時，因為我走得快，博新反倒孌成跟在<br />
我的身後，到了三樓，逕自來到了那間書房的門口，拉住了門柄。<br />
<br />
在我要旋轉門柄、推門而入之際，博新突然叫了起來：「喂，你想作甚麼？」<br />
<br />
我轉過頭來：「你不是要帶我到三樓的書房來麼？現在我就要進去。」<br />
<br />
博新笑了起來：「衛斯理，這就證明你未曾到過我屋子的三樓，你現在要推開的那<br />
扇門，並不是三樓的書房，那只是一間儲藏室！」<br />
<br />
我呆了一呆，我的記憶力還不致差到這種程度，我用力推開了門，可是當我推開門<br />
之後，我呆住了！<br />
<br />
那的確是一間儲藏室！<br />
<br />
房間之中，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而且，顯然已很久沒有人到過這房間，因為房<br />
間之中，塵積得很厚，窗上也蒙著一層厚塵。<br />
<br />
我呆立了好半晌，才道：「那麼，你……三樓的書房，是在甚麼地方？」<br />
<br />
我那時的神情，一定很值得可憐，因為我在博新的臉上，看到了同情我的神色。<br />
<br />
他伸手向前指了一指：「在那裏。」<br />
<br />
接著，他便向前走去，走過了一個小小的穿堂，來到了另一扇門前，轉動門柄，推<br />
開門來，那是一間布置得很大方的書房。<br />
<br />
那書房看來，不是有人經常來的樣子，而且，書房中的一切，和我前兩次來的時候<br />
，完全不同，根本不是同一間房間。<br />
<br />
我心中更亂得可以，但是我竭力鎮定心神，我知道這其中一定有著極度的蹊蹺，而<br />
所有的關鍵，自然都是在博新的身上。<br />
<br />
我並沒有走進書房去，只是呆立在門口不動，博新在我的身後：「你不是要看我三<br />
樓的書房麼？你說你曾進來過這裏？」<br />
<br />
我並不轉過身來，也並不回答博新的問題，我只是緩緩地道：「博新，我一直以為<br />
我和你是好朋友，但是現在我知道，我錯了！」<br />
<br />
我直到講完了那幾句話，才轉過身來，直視著博新，在博新的臉上，現出十分錯愕<br />
的神情來：「甚麼事，那麼嚴重？」<br />
<br />
我伸手推開了他：「你自己知道！」<br />
<br />
一推開了他之後，我就向樓下奔了下去，當我下了樓之後，我才又轉身，向跟在我<br />
身後的博新道：「你有事隱瞞著我，這不是對付好朋友之道。但是，如果你真有甚麼不<br />
能解決的困難，你來找我，我還是會幫助你！」<br />
<br />
博新並沒有說甚麼，只是攤開了手。<br />
<br />
從他的手勢來看，他像是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些甚麼，而我也沒有必要再向下說去了<br />
，我直來到了大門口，穿過了花園，離開了博新的屋子。<br />
<br />
當我回到了我的車子中之後，我坐了一會兒，在那片刻間，我心中十分憤怒，因為<br />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br />
<br />
而愚弄我的人，自然就是我將他當作好朋友的博新，這的確是令人憤怒的事。可是<br />
，當我在駕著車，駛出了一段路之後，我漸漸地心平氣和起來，那時，憤怒的情緒減低<br />
，但是心中的紊亂，卻愈來愈甚了。<br />
<br />
一個縮成只有半吋長短的人，一隻縮成了只有細菌大小的狐狸，本來已經夠怪異的<br />
了，可是現在，事情變得加倍怪異！<br />
<br />
我感到極須要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是以我在駛過公園的時候，將車停在公園旁，<br />
走進了公園，在一張長凳上坐下來。<br />
<br />
我根本不知道該想甚麼才好，過了好一會，才理出了一個頭緒來。<br />
<br />
首先，肯定那天晚上，我們在博新家中鬧了個不歡而散，結果，博新邀我到三樓去<br />
，看那兩件怪異莫名的縮小了的人和狐，這件事是事實，不是我的幻覺。肯定了這一點<br />
之後，冷靜地去思索，為甚麼當我再度上博新的屋子的三樓時，一切全都不同了，我想<br />
到了一個唯一的理由，那就是，博新已發現我曾經偷上過三樓去，偷那標本片。<br />
<br />
當他發現了這一點之後，他的心中自然十分憤怒，因為當晚他曾千叮萬囑，叫我切<br />
切不可將他的秘密，講給任何人聽。<br />
<br />
自然，在他的心目中，我已經不是一個可靠的朋友，為了防止秘密的洩露，他拆除<br />
了那道鐵門，搬開了那書房，再將甚麼都賴掉。<br />
<br />
這樣的推測，看來很合理。<br />
<br />
但是，仍然有三個大疑問，在我的心中打著結。第一個疑問是：何以我偷到的那標<br />
本片，不是夾著那細菌大小的狐狸的那一片？<br />
<br />
第二個疑點是：博新從何知道，我偷上過他三樓的書房？至於第三個疑點，我想，<br />
那一定是問題的關鍵了，那便是：當我在半夜三更，偷進屋子時，在三樓的書房中遇到<br />
的那陌生人，究竟是甚麼人，以及那陌生人在紙上究竟想寫出甚麼事實來？<br />
<br />
愈往深一層想，便愈是撲朔迷離！<br />
<br />
在公園中坐了許久，我仍然想不出究竟，但是我卻決定了一點：晚上再偷進博新的<br />
屋子去！<br />
<br />
我之所以有那樣的決定，是因為肯定在那幢古老的屋子中，一定有著十分神秘的事<br />
情，這種神秘的事，是造成我目前困惑的最大原因。<br />
<br />
我緩緩走出了公園，駕車回到了家中。<br />
<br />
那一天，餘下來的時間，恍恍惚惚，不住地在想著那一切幾乎全屬於不可能的事！<br />
<br />
我打電話給我和博新共同的朋友，他們也全都去過博新的屋子，我問他們，是不是<br />
曾到過三樓。<br />
<br />
我所得的回答，全是否定的。<br />
<br />
我又提及那天晚上不歡而散的事情。<br />
<br />
那天晚上，曾在博新家中的人，都還可以記得當晚我們的話題，以及博新突如其來<br />
的發脾氣，以及各人相繼離去，只有我一個人留著。<br />
<br />
自然，他們離去之後，無法再知道我和博新之間，又曾發生了一些甚麼事。<br />
<br />
然而我卻可以肯定，那一晚上的遭遇，絕不是我的幻想。<br />
<br />
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我坐立不安，將整件事的經過，全都記錄了下來，因為事情<br />
詭異，詭異得使我不敢想像發展下去會出現一些甚麼變化，或許我會遭到不測，是以我<br />
要將我經歷的事情記下來。<br />
<br />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還得等到深夜。為了消磨時間，我接連去看了兩場電影，可是<br />
，人雖在電影院中，銀幕上究竟在映些甚麼，我卻完全無法看得進去。<br />
<br />
等到最後一場電影散了場，夜已很深了，我駕著車，在博新屋子旁的一條街停下。<br />
<br />
走出車子，已可以看到那幢古老的屋子，全幢屋子都黑沉沉地，只有二樓的一個窗<br />
口，有昏黃的燈光射了出來。<br />
<br />
我對這幢屋子很熟悉，一看就知道有燈光透出來的房間，是博新的臥室，那也就是<br />
說，他還沒有睡。<br />
<br />
我略為遲凝了一下，立即決定現在就行動，我對自己的行動，相當有信心，我想不<br />
會在三樓弄出甚麼聲響來，以致驚動博新。<br />
<br />
我雙手插在褲袋中，向著圍牆，慢慢走了過去，當我來到了圍牆下的時候，我心跳<br />
得十分劇烈，而且那自然而然，無法抑制。我又將進入這充滿了神秘氣氛的屋子，去揭<br />
開那一切不可解的謎，我的心情，總不免有多少興奮。<br />
<br />
我只肯承認自己的心情興奮，而不肯承認自己的心中，多少還有幾成害怕！<br />
<br />
在圍牆下只停留了極短的時間，就開始向上攀去，接著，我輕輕跳了下來，落在花<br />
園中。<br />
<br />
我抬頭看著那幢屋子，二樓有燈光的那房間中，好像有一個人在走來走去，人影有<br />
時遮住了燈光。從影子來看，在不斷走動的人，正是博新。<br />
<br />
我繞到屋後，順著水管向上吧，當我爬到了二樓的時候，我略停了一停，心中在想<br />
：博新為甚麼在他的房間中不斷走來走去？<br />
<br />
在那一剎那間，我真想移過身子，移到博新臥室的窗子旁邊去看個究竟。<br />
<br />
但是我立時打消了這個念頭，自己告訴自己：別節外生枝了，先去探索三樓的秘密<br />
要緊。<br />
<br />
我又向上攀去，輕而易舉地弄開了那個窗子，閃身進去，然後，又打開了那間房門<br />
。<br />
<br />
一切和我上一次偷進來的時候完全一樣。但是這一次，當我打開了房門之後，我首<br />
先向樓梯口探頭看了一眼，看看那裏是不是有一道鐵門。<br />
<br />
樓梯上沒有鐵門。<br />
<br />
我輕輕地走著，來到了我認為是三樓書房的門口，弄開了門，推開門來。<br />
<br />
那門內並不是書房，而是一間堆滿了雜物的房間。<br />
<br />
那情形，和白天博新帶我上三樓的時候一樣，但是和我第一次自己偷進來的完全不<br />
同。<br />
<br />
我在門口略呆了一呆，還是向內走了進去。<br />
<br />
我自信我沒有理由弄錯，這裏原來一定是書房，只不過不知為了甚麼原因，博新在<br />
最短的時間內，將它變成了雜物室。<br />
<br />
我走了進去之後，反手將門輕輕關上。<br />
<br />
房間中一片漆黑，我只感到我自己在微微地發著抖，有一種遍體生寒的恐懼。<br />
<br />
我停了片刻，才將我帶來的電筒著亮。<br />
<br />
電筒一亮，我首先看到一疊箱子，我移動著電筒，電筒的光芒，又照在一座極其古<br />
老的座地鐘上，然後，電筒光又照在一張椅子上。<br />
<br />
當電筒的光芒照在那張椅子上時，我整個人都變得僵呆了。<br />
<br />
那是一張古老的旋轉椅子，電筒的光芒，先是照在漆皮的椅背之上，然而，當我的<br />
手，略動了一動，電筒的光芒，移出了椅背的範圍之後，我卻看到，在椅背之上，是人<br />
的雙肩，人的頭。<br />
<br />
有一個人，坐在那椅子上！<br />
<br />
那個人，背對著我！<br />
<br />
我為了一件神秘詭異之極的事情而來，如今忽然又出現了那樣的情形，心中的震動<br />
、驚駭，實在可想而知！<br />
<br />
在那剎那間，我只覺得頭皮發麻、雙腿發軟、遍體生寒，想大聲叫，可是張大了口<br />
，喉頭卻偏偏像是被甚麼東西堵住一樣，一句話、一點聲也發不出。<br />
<br />
就在那要命的一剎那間，由於我的手在不由自主地發著抖，我抓不住手中的手電筒<br />
，手電筒「拍」地跌在地上，熄滅了！<br />
<br />
眼前變成了一片黑暗！<br />
<br />
這時，我還在心中拚命安慰著自己：在椅上的，一定是一個木頭人，或者，是一個<br />
橡皮人，沒有甚麼人會坐在一間雜物室中！<br />
<br />
然而，這一點最後希望，也告破滅了！<br />
<br />
手電筒落在地上，熄滅了之後，我在那剎那間，由於突如其來的黑暗，變得甚麼也<br />
看不到。但是，我的聽覺還很靈敏。<br />
<br />
我聽到，在我的前面，傳來了一陣「吱吱」的摩擦聲，那一陣摩擦聲很短暫。<br />
<br />
我的心直向下沉，因為我聽得出，那一陣「吱吱」聲，正是那張古老的旋轉椅在轉<br />
動的時候所發出來的。那聲音既然如此短暫，也就是說，椅子只不過轉動了半圈而已。<br />
<br />
那說明：那個坐在椅上原來是背對著我的人，現在已經轉過來，變得面對著我了！<br />
<br />
我的身子，幾乎軟癱下來，但是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反倒掙扎著講出了一句話來，<br />
雖然我的聲音，聽來就像是在呻吟一樣，我問道：「你，你是誰？」<br />
<br />
我發出的聲音，在黑暗之中，慢慢地散了開去。<br />
<br />
我在等待著回答，但是我卻得不到回答，那一段時間，大抵不會超過十秒鐘，然而<br />
，那是世界上最長的十秒鐘，我覺得我的頭髮，像是一根一根全豎了起來。<br />
<br />
我又發出了一下呻吟也似的聲音：「你為甚麼不出聲！」<br />
<br />
這一次，居然立時有了回答，我先聽到一下冷笑聲：「你叫我怎麼回答？你闖進了<br />
我的地方來，卻還要問我是甚麼人！」<br />
<br />
那是我從來也未曾聽到過的一個陌生的聲音，聲音低沉得使人心直向下沉。那決不<br />
是博新的聲音，就算假裝，博新也裝不出那種聲音來。<br />
<br />
我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氣，但這時，我剛才被嚇出竅的靈魂，總算又回來了，我道：<br />
「你的地方？我以為，這是我的朋友酒博新的屋子！」<br />
<br />
那低沉的聲音又冷笑著：「那個叫酒博新的人，一定要後悔認識你這樣的朋友，因<br />
為你像賊一樣偷進來！」<br />
<br />
我可以忍受著他的譏嘲，但是我卻無法再忍受眼前的黑暗，我反手在門旁摸索著，<br />
摸到了電燈開關，我按下了電燈開關，發出了「拍」地一聲響，但是，燈卻沒有亮，跟<br />
前仍是一片漆黑！<br />
<br />
那情形，就像是在噩夢中一樣，夢裏，在黑暗之中，亟欲著燈，可是，沒有一盞燈<br />
會著！我的手又不禁發起抖來，但是那人，卻發出了一陣聽來十分怪異的聲音，他道：<br />
「我喜歡黑暗，所以房間中沒有燈！」<br />
<br />
我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這一次，是真的呻吟聲，那人又道：「你可以說了，你是<br />
甚麼人！」<br />
<br />
我忽然想到，當我上來的時候，我看到二樓的臥室中有燈光，博新還沒有睡，這時<br />
候，如果我能大聲叫喚，將博新引上來的話，情形至少會好一些。<br />
<br />
我一想到了這一點，立時就大聲叫了起來，我叫著博新的名字，希望他聽到了我的<br />
聲音之後會上來。<br />
<br />
但是我叫了許久，卻一點結果也沒有。<br />
<br />
而那人在我停止了叫喚之後，又道：「這屋子中只有我一個人，你再叫也沒有<br />
用的！」<br />
<br />
我大聲道：「胡說，我的朋友博新，就在樓下！」<br />
<br />
那人又怪聲怪氣地笑了起來，我立時想到，博新或者聽不到我的喚聲，我可以<br />
衝下樓去找他，我立時轉身，拉門。可是，門卻不知在甚麼時候鎖上了！<br />
<br />
我立時又轉回身來，這時，我已經感到，眼前的事實很難改變！<br />
<br />
而眼前的事實是：我必須和那個人在黑暗之中對峙下去！<br />
<br />
我吸了一口氣：「好了，不論你在玩甚麼花樣，你是甚麼人？」<br />
<br />
那人道：「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問題。」<br />
<br />
我勉力鎮定著心神，我想，那人未必會傷害我，如果他要傷害我，一定早出手了。<br />
而他既然不會傷害我，他就算再神秘，我又怕甚麼？<br />
<br />
這樣一想，瞻子登時壯了起來，講話也流利了許多。<br />
<br />
我道：「我是一個好奇的人，因為我在這屋子中，遇到過一件不可解釋的怪事，所<br />
以，我要來探尋究竟。」<br />
<br />
看來，那人也是一個好奇的人，他立即問道：「你遇到的是甚麼怪事？」<br />
<br />
我緩緩地道：「第一，在我的朋友屋子中，有一個陌生人：第二，這間房間，本來<br />
是一間書房。」<br />
<br />
那人又道：「還有呢？」<br />
<br />
我的手又向旁摸索著，我已抓住了一張椅子，而且，這時候，在黑暗中久了，我也<br />
約略可以辨出眼前的情形來，我看到，那人仍坐在那旋轉椅上，他的確面對著我，但是<br />
我卻看不清他的臉面。<br />
<br />
我道：「暫時就是這些！」<br />
<br />
那人笑著，他的笑聲，令人聽來有全身發癢的感覺，他道：「第一，這裏本來是一<br />
間雜物室：第二，這屋子就是我的！」<br />
<br />
我立即問道：「你是甚麼人？」<br />
<br />
那人道：「那不關你的事，現在，你希望我怎樣來處置你？」<br />
<br />
我呆了一呆：「甚麼意思？」<br />
<br />
那人又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我不信你真的不明白是甚麼意思，你擅自進入我的<br />
屋子，懷有不良的動機，你說是甚麼意思？」<br />
<br />
那時，我氣得幾乎要炸了開來，我大聲地道：「好，歡迎你召警員來，等警員來了<br />
，我倒可以弄清楚，這裏究竟是誰的屋子，而你，究竟在搗甚麼鬼！」<br />
<br />
當我講到最後的一句話時，我實在忍無可忍了，我不但伸手直指他的鼻子，而且，<br />
我還大踏步向前走去，我幾乎要給種種疑問逼得懪炸，我直來到了他的面前，而且，毫<br />
不考慮，就打出了一拳。<br />
<br />
那一拳，我自然還不至於火氣大到向他的臉上打去，我是向他肩頭擊出的。<br />
<br />
但是，我那一拳的力道，卻十分大，我的估計是，我這一拳，打中了他之後，他是<br />
一定會連人帶椅向後跌了出去。<br />
<br />
果然，事情如我所料一樣，我一拳擊中了那人，那人的身子向後一仰，他所坐的那<br />
張椅子，也向後一仰，砰地一聲，跌在地上。<br />
<br />
那一下的聲響十分大，我立時踏前一步，我看到那人在地上，向前爬著，我也看不<br />
清他爬向何處，因為房間中，十分黑暗。<br />
<br />
他好像是爬向兩隻大箱子的中間，我踏前一步，追上去，想俯身去抓住他的足踝。<br />
<br />
可是，就在這時，我的眼前突然一亮，在剎那之間，我簡直不明白究竟是發生了甚<br />
麼事！因為那光亮來得如此突然，而且，是從我頭頂之上照下來的，似乎整個房間，都<br />
在那種光亮的照射之下！<br />
<br />
這種情形，說穿了其實普通之極，只不過是天花板上的電燈，突然亮了起來而已，<br />
可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而且，我還曾開過那電燈開關，燈並沒有著，現在電燈卻忽然<br />
亮了，我心中的驚愕，真是難以形容！我還彎著身子，不知該如何才好。也就在那一剎<br />
那間，我聽到了博新的一下斷喝聲：「甚麼人！」<br />
<br />
一聽到博新的聲音，我便鎮定了不少，因為博新畢竟是我的好朋友。<br />
<br />
我連忙直起了身子來：「博新，是我！」<br />
<br />
在燈光的照射下，博新自然可以看清我是甚麼人，我也可以看到他，他正站在門口<br />
，一隻手還按在電燈的開關之上。<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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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說，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人，臉上的驚愕的神情。是如此之甚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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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大了口，在他臉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盡力表現著他心中的驚訝，他道：「是<br />
你，衛斯理，你，半夜三更，在這裏作甚麼？」<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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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樣的情形下，也實在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才好，我只好道：「你說這屋子中<br />
，只有你一個人居住，但是現在，我卻見到了另一個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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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新的口張得更大，在剎那之間，他吸了好幾口氣：「那人在哪裏？」我立時向那<br />
兩隻箱子中一指，道：「在——」我本來自然是想說「在那裏」的。可是，當我說出了<br />
一個字之後，我便呆住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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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兩隻大箱子之間，並沒有人，那裏，只不過有著幾隻紙盒子，而那幾隻紙盒子<br />
，又分明絕對藏不下一個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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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麼會？那實在不可能，我剛才明明一拳擊中了那人，那人連人帶椅翻倒在地，<br />
他急急地向前吧，爬向那兩隻大箱子之間，我俯身待將他拖出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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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俯身下去的時候，電燈突然亮了，對我來說，電燈突然亮起，是一件意外之<br />
極的事，因為我曾開過電燈，而電燈不亮！<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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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燈剛一亮的時候，我自然感到極度的慌亂，我也沒有注意那人又爬向何處，事<br />
實上，那人是沒有甚麼地方可以去的，因為那兩隻大箱子靠牆放著。可是，現在，那人<br />
卻不見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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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還向著那兩隻箱子指著，縮不了回來，可是我卻在講了一個字之後，再也講<br />
不下去，只是僵立著。<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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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新已在向前走來，他皺著眉：「衛斯理，你究竟在搗甚麼鬼？你臉色為甚麼那麼<br />
難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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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也可以知道我那時的臉色，一定難看得可怕，因為我只覺得身子一陣陣發寒<br />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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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你，你剛才站在門口，可曾看到一個人，從這兩隻箱子之間離去？」<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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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新道：「沒有，我只看到你——唉，我怎麼那麼蠢，竟然會回答你這樣的問題！<br />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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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卻又問道：「你也未曾見到有人走出去？」<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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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麼可能？」博新也有點不耐煩了，「我就是從門口走進來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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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步走向門，「砰」地一聲，將門關上，然後，轉過身來，背靠著門而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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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幾扇窗子，望了一眼，那幾扇窗子都緊閉著，可以肯定，決不曾有人從窗子離<br />
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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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段短短的時間內，博新以極其疑惑的神情望著我，我也不由自主，喘了喘氣<br />
，我的心十分亂，我必須理出一個頭緒來，才能向博新解釋發生的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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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博新，你聽著，別插嘴，也別發問。」<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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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新總算是好朋友了，在那樣的情形下，他雖然不免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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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我偷進這裏來——你先別問我是為甚麼，我打開門進來，就看到在那張椅<br />
子上，坐著一個人，他背對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