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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dyni 2010-12-28 22:36

尋夢

第一部﹕一個不斷重複的怪夢 <br />
<br />
  楊立群感到極度不安和急躁。令得他急躁不安,不是他昨天決定的一項投資,在<br />
二十四小時後,看來十分愚蠢,一定要虧損﹔也不是因為今天一早,就和妻子吵了嘴<br />
,更不是因為辦公室的冷氣不夠冷。<br />
  令楊立群坐立不安的是那一個夢。<br />
  每一個人都會做夢,楊立群也不例外,那本來不值得急躁。而且,楊立群不是容<br />
易坐立不安的人,他有冷靜的頭腦,鎮定的氣質,敏銳的判斷力,豐富的學識,這一<br />
切,使得他的事業,在短短幾年之間就進入顛峰,而這時,他才不過三十六歲,高度<br />
商業化社會中的天之驕子,叱吒風雲,名利兼具,是成功的典型,社會公眾欣羡的對<br />
象。<br />
  要命的是那個夢﹗<br />
  楊立群一直在受這個夢的困擾,這件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br />
說過。所以,他的女秘書拿著一疊要他簽字的文件走進來,忽然聽到他大喝一聲﹕<br />
『快出去﹗別來煩我﹗』時,嚇得不知所措,手中的文件全都跌倒了地上。<br />
  楊立群甚至煩燥得不等女秘書拾起文件,就一疊聲喝道﹕『出去﹗出去﹗出去﹗』<br />
  當女秘書慌忙退出去之際,楊立群又吼叫道﹕『取消一切約會,不聽任何電話,<br />
一直到再通知﹗』<br />
  女秘書睜大了眼,鼓起了勇氣﹕『董事長,上午你和......廖局長約會.......』<br />
  楊立群整個人傾向前,像是要將女秘書吞下去一般,喝道﹕『取消﹗』<br />
  女秘書奪門而逃,到了董事長室之外,仍然在喘氣,因為剛才楊立群的神態,實<br />
在太可怕了。不但神態可怕,而且女秘書還可以肯定,一定發生了極不尋常的意外。<br />
和廖局長的約會,是二十多天之前訂下的,為了能和廖局長這樣對楊立群企業有直接<br />
影響力的官員會面,女秘書知道,楊立群不知托了多少人,費了多少精神,這是近半<br />
年來,楊氏企業公司董事長一直在盼望的一件大事。可是如今,董事長楊立群卻吼叫<br />
著﹕『取消﹗』 <br />
  女秘書抹了抹汗,去奉行董事長的命令。<br />
  她決計想不到,楊立群如此失常,全是為了那個夢﹗<br />
  楊立群是甚麼時候開始做這個夢的,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br />
  他第一次做這個夢,並不覺的有甚麼特別,醒來之後,夢境中的一切雖然記的極<br />
清楚,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做了夢之後,不應該保持這樣清醒的記憶,可是這個夢<br />
卻不同。<br />
  楊立群在那個年紀的時候,除了那個夢之外,自然也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夢,別的<br />
夢,一醒來就忘記了,而這個夢,他卻記的十分清楚。<br />
  正因為他將這個夢記得十分清楚,所以,當這個夢第二次又在他熟睡中出現,他<br />
立即可以肯定﹕我以前曾做過這個夢。<br />
  第一次和第二此相隔多久,楊立群也不記得了,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大半年,<br />
也可能超過一年。以候,又有第三次,第四次,一模一樣的夢境,在夢境中,他的遭<br />
遇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著。<br />
  漸漸長大,同樣的夢,重複的次數,變的頻密。楊立群可以清楚的肯定,當他十<br />
五歲那年生日,接收了一件精緻的禮物﹕一本十分精美的日記簿,他就有了記日記的<br />
習慣。於是,重複一次那個夢,就記下來了,他發現,第一年,做了四次,第二年,<br />
進展為六次,接下來的十年,每個月一次,然後,情況變的更惡劣,同樣的夢,出現<br />
的次數更多,三十歲以後,幾乎每半個月一次,而近來,發展到每星期一次。<br />
  每個星期一次,重複著同樣的夢境,這已足以令人精神崩潰,尤其是這個夢的夢<br />
境,極不愉快,幾乎在童年時,第一次做了這個夢之後,楊立群就不願意再做同樣的<br />
夢。<br />
  但是,近一個月來,情況更壞了,到最近一個星期,簡直已是一個人所能忍受的<br />
極限。由於完全相同的夢境,幾乎每隔一晚就出現,以致楊立群有分裂成兩個人的感<br />
覺﹕白天,他是楊立群,而晚上,他卻變成另一個人,有著另外的遭遇。<br />
  前晚,楊立群又做了同樣的夢。<br />
  前晚,楊立群在睡下去的時候,吞服了一顆安眠藥,同時他在想﹕今晚,應該可<br />
以好好的睡一覺了,昨天才做過同樣的夢,今晚不應該再有同樣的情形,情形到了隔<br />
一天做一次同樣的夢,已經夠壞了,不應該每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當楊立群想到了<br />
這一點時,他甚至雙手合十,祈求讓他有一晚的喘氣。<br />
  可是他最害怕出現的事,終於出現了。那個夢,竟然又打破了隔一天出現的規律<br />
,變成每天晚上都出現。<br />
  昨晚,當楊立群在那個夢中驚醒之際,他看了看床頭的鐘﹕凌晨四時十五分----<br />
多少年來,幾乎每一次夢醒的時間全一樣。楊立群滿身是汗,大口喘著氣,坐了起來。<br />
  他的妻子在他的身邊翻了一個身,咕噥了一句﹕『又發甚麼神經病?』<br />
  楊立群那時緊張到極點,一聽到他妻子那麼說,幾乎忍不住衝動,想一轉身,將<br />
雙手的十根手指,陷進他妻子的頸中,將他的妻子活活捏死。<br />
  儘管他的身子發抖,雙手手指因為緊握而格格作響,他總算強忍了下來。從那時<br />
候起,他沒有再睡,只是半躺著,一枝接一枝吸著煙。<br />
  然後,天亮了,他起身,他和妻子的感情,去年開始變化,他盡量避免接觸他妻<br />
子的眼光,同時還必須忍受著他妻子的冷言冷語,『包括甚麼人叫你想了一夜』之類。<br />
  那令的楊立群的心情更加煩躁,所以當他來到辦公室之後,已到了可以忍受的極<br />
限。 <br />
  當女秘書倉皇退出去之後,楊立群又喘了好一會氣,才漸漸鎮定下來。<br />
  他的思緒集中在那個夢上。<br />
  一般人做夢,絕少有同樣的夢境。而同樣的一個夢,一絲不變地每一次都出現,<br />
這更是絕少有的怪現象。<br />
  他想到,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需要一個好的心理醫生。<br />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埋怨自己,隔天出現這樣一個夢,就應該去找心理醫生了<br />
,何必等到今天。<br />
  一有了決定,楊立群便鎮定了下來,他按下了對講機,聽到了女秘書猶有餘悸的<br />
聲音,吩咐道﹕『拿一本電話簿進來。』<br />
  女秘書立刻戰戰兢兢拿了電話簿進來,一放下,立刻又退了出去。楊立群翻看電<br />
話簿中的醫生一欄,隨便找到一個心理分析醫生。<br />
  楊立群真是隨便找的,在心理分析醫生的一欄中,至少有超過六十個人名,楊立<br />
群只是隨便找了一個。他找到的那位心理分析醫生叫簡雲。然後,他就打了個電話,<br />
要求立刻見簡醫生。<br />
  這是一種巧合。如果楊立群找的心理醫生不是簡雲,我根本不會認識楊立群,也<br />
不會知道楊立群的怪夢,當然也不會有以後一連串意料不到的事情。<br />
  可是楊立群偏偏找了簡雲。<br />
  我本來也不認識簡雲,認識簡雲是最近的事----經過講起來相當有趣,但不屬於<br />
這個『尋夢』的故事-----我認識了簡雲之後,由於我們對同一心理現象有興趣,所<br />
以才會經常在一起。<br />
  我和簡雲都有興趣的問題是﹕男人進入中年時期之後,更年期的憂鬱,苦悶,是<br />
不是可以通過環境的轉變而消失。<br />
  這本來是一個相當專門的心理學,生理學相聯結的研究課題。簡雲是這方面的專<br />
家,我沒有資格和他做共同研究。<br />
  但是,我提出了一個新的見解,認為男性更年期,在生理學上來說根本不存在,<br />
純碎是心理上的問題,而且還和慣性的優裕生活有關。簡雲表示不同意,這才使我和<br />
他在一起,每天花一定的時間,在他的醫務所中,以“會診心理學家”的身份,和他<br />
一起接見他的求診者。<br />
  這個研究課題相當沉悶,我只是說明,何以那天上午,當楊立群進來時,我會在<br />
心理分析專家簡雲的醫務所。<br />
  楊立群的電話由護士接聽。那時,我和簡雲正在聆聽一個中年人說他和他的妻子<br />
在結婚三十多年後,如何越來越隔膜的情形,護士進來,低聲說道﹕『簡博士,有一<br />
位楊立群先生,說有十分緊急的情形,要求立刻見你﹗』<br />
  簡雲皺了皺眉。別以為心理病不會有甚麼急症,一個人心理上若是受到了嚴重的<br />
創傷,就需要緊急診治,和身體受到嚴重創傷一樣。<br />
  所以,簡雲向那個中年人暗示,他有緊急的事情要處理,那個中年人又嘮嘮叨叨<br />
講了十來分鐘,才帶著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離去。<br />
  中年人離去之後,門鈴響,腳步聲傳來,護士開了門,楊立群走了進來。<br />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楊立群。 <br />
  楊立群將上衣掛在臂彎上,神色焦躁不安之極。<br />
  他高大,也可以說英俊,這時雙眼失神,而且滿面全是因為汗珠而泛起的油光。<br />
他進門之後,先望瞭望我,又望瞭望簡雲,想要開口,可是卻沒有發出聲音。<br />
  這種情形,不必說心理分析醫生,就算一個普通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如何滿懷心<br />
事,焦躁不安,需要幫助。<br />
  簡雲先站了起來﹕『我是簡雲博士﹗』他有指著我﹕『這位是衛先生,是我的會<br />
診助手。』<br />
  楊立群點著頭,伸手在臉上抹試著。<br />
  這時,簡雲已從一個冰箱中取出了一條毛巾給他抹臉,我也倒了一杯冰涼的酒給<br />
他。<br />
  楊立群在喝了酒,抹了臉之後,神情鎮定了很多。簡雲請他在一張舒服的躺椅上<br />
躺下來。一般來說,來求教心理學醫生的人,都在這張躺椅上,將自己的心事說出來<br />
。可是楊立群在躺下後,忽然又坐直了身子,而且堅決不肯再躺下來。<br />
  楊立群的年紀還輕,顯然未曾到達男性更年期的年齡,我雖然看出他的心境極不<br />
安,可是在這個大城市中,和他有同樣心情的人不知有多少,引不起我的興趣,所以<br />
我準備告辭了。<br />
  簡雲正在向楊立群作例行的問話,楊立群的聲音很大﹕『別問這些,告訴我,是<br />
不是有人......』<br />
  他說到這裡,喘起氣來,聲音十分急促﹕『是不是有人,老做同一個夢,夢境中<br />
的遭遇,全是一模一樣﹖』<br />
  我一聽到楊立群這樣說,心中『啊』地叫了一聲,立時打消了離開的念頭。<br />
  我所以在忽然之間改變了主意,理由講起來相當複雜,以後我自然會詳細解釋。<br />
簡單地說,因為在不到一個月之前,有人向我問過同樣的話﹗<br />
  我本已走向門口,這時,轉回身,在一張椅子上做了下來。<br />
  簡雲皺了皺眉,略托了托他所戴的那副黑邊眼睛,這兩下動作,全是他的習慣性<br />
動作。他的聲音聽來很誠懇。 <br />
  他道﹕『做同樣的夢的例子很多,不足為奇。』<br />
  楊立群仍然喘著氣﹕『一生之中不斷作同樣的夢,最近發展到每天晚上都做同樣<br />
的夢,都受同樣夢境的困擾,也不足為奇﹖』<br />
  我徒地又直了直身子,我相信在那時候,我臉上的神情,一定驚訝之極。至於我<br />
何以會忽然大受驚動,原因是在不到一個月之前,有人像我說過幾乎同樣的話。<br />
  我在震動了一下之後,看到簡雲又托了托眼鏡,像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br />
答才好﹗我忍不住脫口道﹕『是的,可以說不足為奇,我知道有一個人,和你一樣﹗』<br />
  楊立群立時向我望來,一臉困惑。簡雲也向我望來,有著責備的意味。我忙向簡<br />
雲作了個手勢,表示我不會再胡言亂語,由他去應付求診者。<br />
  簡雲沉默了片刻,說道﹕『一般來說,夢境虛無縹緲,不至於給人帶來心理上的<br />
困擾。』<br />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從童年時代開始就做同樣的夢,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現在<br />
甚至每天晚上都出現,那還不帶來心理上的困擾﹖』<br />
  簡雲的聲音聽來很平靜﹕『聽你這樣說,在這個夢境中,你的遭遇,好像很不愉<br />
快﹖』<br />
  楊立群又急速地喘起氣來,在他喘氣期間,我注意到,他不但出現十分厭惡、恐<br />
懼的神情,而且,連額上的青筋,也現了出來。<br />
  他沒有直接回答,但等於已經回答了,在這個夢的夢境之中,他的遭遇,看來何<br />
止不愉快,簡直可怕。<br />
  簡雲向楊立群作了個手勢﹕『將這個夢講出來,你心理的負擔會比較輕。』<br />
  楊立群口脣掀動著,雙眼有點發直。<br />
  簡雲用幾乎催眠師用的那種沉厚的聲調﹕『夢中的經歷,你一定記得﹖』<br />
  楊立群的身子開始發抖,聲音聽來也十分乾澀﹕『記得,每一個細節都記得。』<br />
  簡雲又道﹕『你從來未曾對任何人講起這個夢嗎﹖』<br />
  楊立群用同樣的聲調道﹕『是的。』<br />
  簡雲道﹕『其實你早該對人說說你在夢中的遭遇。』<br />
  楊立群的神情更苦澀﹕『那......有什麼用﹗』<br />
  簡雲立時道說﹕『將這個夢當作秘密,就會時刻記住它,這或許就是重複同一個<br />
夢的原因。如果講出來,秘密一公開,以後可能再也不會做同一個夢了。』<br />
楊立群『哦』一聲,神情像是有了點希望。看他的情形,給這個夢折磨的很慘。<br />
他又呆了一會,在簡雲的示意下,終於躺了下來。<br />
  過了好一會,簡雲才安靜的問﹕『夢一開始的時候,你是在.....』<br />
  簡雲的引導起了作用,楊立群立即接下去﹕『我是在走路,一條小路,路兩旁全<br />
是樹,那種樹,除了在夢境中之外,從來也沒有見過,那種樹........』<br />
  簡雲聽到這裡,可能感到楊立群敘述這種樹的形狀是沒有意義的,所以他向前略<br />
俯了俯,我立時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由得楊立群講下去。<br />
  楊立群對那種樹,顯得十分疑惑。我相信他真的從來未曾看到過那樣的樹,這一<br />
點,從他遲疑的形容詞中,可以聽的出來。<br />
  他繼續道﹕『這種樹的的樹幹不是很粗,但是很直,樹幹上呈現一種褐灰色,有<br />
著粉白的感覺。樹葉是.......心形的,葉面綠色,可是當風吹過來時,葉底翻轉,卻<br />
是一種褐灰色。』<br />
  楊立群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才又道﹕『這是什麼樹,我一直不知道。』<br />
  我聽到這裡,嘆了一聲﹕『如果你肯花點時間,去查一查植物圖譜,你就可以發現<br />
,那是一種極普通的樹,在中國北部地區,幾乎隨處可見,那是白楊樹。』<br />
  簡雲見我和楊立群討論起樹來,有點忍無可忍的感覺,因為他逼切需要楊立群講出<br />
他的夢境,一條小路有什麼樹,在心理分析專家看來,全然無關重要﹗<br />
  他揚起手來,想阻止我們繼續討論下去,可是我立時又將他揚起的手壓住。<br />
  簡雲的神情極不耐煩,楊立群倒像很有興趣﹕『哦,那樣說,我做夢的所在地方,<br />
在中國的北方﹖』<br />
  我道﹕『那也不一定,白楊的分布地區極廣,在歐洲,北美洲也有的是。』<br />
  楊立群搖了搖頭,道﹕『不,我知道那是在中國,一定是在中國。』<br />
  簡雲催道﹕『請你繼續說下去。』<br />
  楊立群道﹕『我在這樣一條兩邊全是樹的小徑上走著,心裡好像很急,我一直不知<br />
自己在夢裡為什麼會有那樣焦急的心情,我好像急著去看一個人................』<br />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向我和簡雲兩人作了一個手勢,以加強語氣﹕『我在夢中<br />
見到的一切,全都可以記得清清楚楚,但是在夢中所做的一些事,為什麼要這樣做,卻<br />
始終迷迷糊糊。』<br />
  簡云『嗯』的一聲﹕『很多夢境全是那樣,你剛才說,你在夢中急急趕路,是要去<br />
見一個人。』<br />
  楊立群道﹕『好像是要見一個人。』<br />
  簡雲沒說什麼,只是示意他再講下去。<br />
  楊立群停了片刻,才又道﹕『在那條小路的盡頭,是一座相當高大的牌坊,牌坊上<br />
面,刻著 &quot;貞節可風&quot;四個字,是一座貞節牌坊,可能年代已很舊,牌坊的下半部,石<br />
頭剝蝕,長滿了青苔。穿過這座牌坊,我繼續向前走,前面是一道灰磚砌成的墻,不很<br />
高,墻上也全是青苔,我沿著墻走,轉過墻角,有一扇門,看來是圍墻的後門。』<br />
  楊立群講到這裡,我已經認不住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樣的聲音。<br />
  簡雲向我望來,現出十分吃驚的神情﹕『你怎麼啦﹖臉色那麼難看。』<br />
  我連忙吸了一口氣氣,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沒什麼,我很好。』<br />
  楊立群顯然沒有留意我神情如何,他繼續道﹕『那扇門,是木頭做的,很殘舊。門<br />
虛掩著,不知道為什麼,我來到那扇門的時候,心中會感到十分害怕,可是我還是推開<br />
門,走了進去。』<br />
  他講到這裡,又停了一停,才又強調道﹕『每次我來到門前,都十分害怕,也每一<br />
次都告訴自己﹕不要推門進去,可是每一次,結果都推門進去﹗』<br />
  簡雲沒有表示什麼意見,只是『嗯』的一聲。<br />
  楊立群繼續道﹕『一推門進去,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放著許多東西,有的,像圓形<br />
的石頭,我知道那是一種古老的石磨,我還可以叫出另外一些東西的名稱來,例如有一<br />
口井,井上有一個木架子,木架子上有轆轤,有水桶。可是還有一點東西,我根本沒有<br />
見過,也不知那是什麼東西。』   我問道﹕『例如哪些東西﹖』<br />
  楊立群用手比畫著﹕『有一個木架子,看來像是一個木椿,也像是放大了許多倍的<br />
鞋楦子,裡面有很多厚木片,放在一個墻角上。』<br />
  我喉間發出『咯』的一聲,那是我突如其來吞下一口口水所發出來的聲音。<br />
  簡雲說道﹕『別打斷敘述﹗』<br />
  我立時道﹕『不﹗我要弄清楚每一個細節,因為事情非常特殊。像楊先生剛才講的<br />
那個東西,你能知道是什麼嗎﹖』<br />
  簡雲憤然道﹕『當然不知道,連楊先生也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你知道嗎﹖』<br />
  我的回答,是出乎簡雲的意料之外的,我立時道﹕『是﹗我知道﹗』<br />
  簡雲用一種奇怪的神情望著我。楊立群也以同樣的眼光望來,我不自由住嘆了一聲<br />
﹕『那是一具古老的榨油槽,那些木片,一片一片,用力敲進槽去,將排列在槽中的蒸<br />
熟了的黃豆,榨擠出油來。』<br />
  楊立群急促的眨著眼,簡雲不住托眼鏡,一臉不相信的神色。<br />
  楊立群反問我,說道﹕『我的形容不是很詳細,何以你這樣肯定﹖』<br />
  我道﹕『其間的緣故,我一定會對你說,不過不是現在,現在,請你繼續說下去。』<br />
  楊立群遲疑了片刻﹕『請問我這個夢,究竟代表了什麼﹖』<br />
  我道﹕『在你未曾全部敘述完畢之前,我無法作結論。』<br />
  楊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那片空地,看來像是一個後院,我一進了後門,就走<br />
的十分急,以致在一個草包上拌了一跤,那草包中裝的是黃豆。』<br />
  楊立群道﹕『我拌了一下之後,豆子給我踢了出來,我腳步不隱,踩在豆子之上,<br />
又向前滑了一交,跌在地上,令得一隻在地上的木輪,滾了出去,撞在前面的墻上,發<br />
出了一下聲響。』<br />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每次都一樣。』<br />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br />
  楊立群又道﹕『我連忙掙扎著爬起來,再向前走。圍墻內,是一座矮建築物,那建<br />
築物有一個相當大的磚砌成的煙囪。我來到墻前,站了一會,心中好像更害怕,但我還<br />
是繼續向前走,到了墻角,停了一停,轉過墻角,看到了一扇打開了的門,然後,我急<br />
急向門走去。』<br />
  楊立群講到這裡的時候,簡雲和他,都沒有注意我的神情。我這時,只覺得自背脊<br />
骨起,有一股涼意,直冒了起來。額頭沁汗,我伸手一模,汗是冰涼的。<br />
  這時我的神情一定難看了極點,我突然冒出一句話來﹕『當你走進門去的時候,你<br />
沒有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br />
  楊立群本來在躺著在說話,敘述他的夢境,我突如其來問的那句話,令他像是遭到<br />
雷殛一樣,徒地坐起身來。<br />
  當他坐起身來之後,他的手指著我發抖,神情像是見到了鬼怪﹕『你...........<br />
你怎麼會知道﹖你......怎麼會知道﹖』<br />
  簡雲看到了這樣的情形,忍不住也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天,你們兩人,誰是求診<br />
的病人﹖』<br />
  我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請在繼續講下去,請講下去。』<br />
  過了一會,楊立群才道﹕『是的,有人叫了我一下,叫的是一個十分奇怪的名字,<br />
我感到這個名字好像是在叫我,那個聲音叫的是﹕『小展﹗』,我並沒有停止,只是隨<br />
口應了一聲,就像門中走了進去。一進門,我就聞到了一股十分異樣的氣味。』<br />
  簡雲一聽到這裡,跿地站了起來﹕『我看不必再講下去了。』<br />
我忙道﹕『為什麼﹖』<br />
  簡雲悻然道﹕『沒有人會在夢中聞到氣味的。』<br />
  楊立群漲紅了臉﹕『我聞到,每次都聞到﹗』<br />
  簡雲嘆了一口氣﹕『那麼你說說,你聞到的是什麼氣味﹖』<br />
  簡雲在這樣講的時候,語意之中,有著極其濃厚的諷刺意味在。<br />
  我在這時,也盯著楊立群,想聽他的回答。<br />
  楊立群的敘述,他在夢中的遭遇,已經引起我極度的興趣。或者說,不單是引起了<br />
興趣,簡直是一種極度的驚訝和詫異,詭秘怪異莫名。<br />
  至於我為什麼有這樣的感覺,我自然會說明白。<br />
  楊立群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氣味,我從來也沒有聞過這樣的<br />
怪味道。這種味道............』<br />
  楊立群還沒有講完,簡雲竟然忍不住吼叫了起來﹕『你根本不可能聞到什麼氣味,<br />
那是你的幻覺﹗』<br />
  楊立群立時漲紅了臉﹕『不是﹗因為那氣味太怪,我一直想弄清楚,卻沒有結果。』<br />
  我作了一個手勢,不讓簡雲再吼叫下去,向楊立群道﹕『你當然無法弄清楚,現在<br />
要找一個發出這樣氣味的地方,至少在這個城市之中,根本沒可能。』<br />
  簡雲聽得我這樣講,已經氣得出不了聲,楊立群則詫異莫名﹕『你..........你知<br />
道那是什麼氣味﹖』<br />
  我點頭道﹕『我不能絕對肯定,但是我可以知道,那種氣味,是蒸熟了的黃豆,被<br />
放在壓榨的工具上,榨出油來之後,變成豆餅之際所發出來的一種生的豆油味道。』<br />
  簡雲用手拍著額頭,拍得他的眼鏡向下落,他也忘了托上去。他一面拍,一面叫﹕<br />
『天﹗兩個瘋子,兩個不折不扣的瘋子﹗』<br />
 楊立群卻被我的話震攝住了,他定定的望了我半晌,才道﹕『對,我........我....<br />
....我.........』<br />
 他連說了三個『我』字,又停頓了一下,才用一種十分怪異的聲音道﹕『你怎麼知道<br />
我是在一座油坊中﹖你怎樣知道我的夢﹖怎知我在夢中走進去的地方,是一座油坊﹖』<br />
  我忙道﹕『別緊張,說穿了十分簡單,因為有人和你一樣,也老做同一個夢,這個<br />
人向我敘述過夢境,在夢中,他就進入了油坊,而且我相信,就是你曾經進入的那一<br />
座﹗』<br />
  楊立群的神情詫異更甚﹕『那個人.......那個人........』<br />
  我道﹕『我一定介紹你們認識。』<br />
  楊立群又呆望了我半晌,他還未曾開口,簡雲已經道﹕『兩位是不是可以不在我的<br />
診所說瘋話﹖』<br />
  我嘆了一聲﹕『簡雲,你聽到的不是瘋話,而是任何心理醫生夢寐以求的一種極<br />
其玄妙的靈異現象,你要用心捕捉楊先生說的每一個字。』<br />
  我這幾句話,說得極其嚴肅,簡雲呆了一呆,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不再驅逐<br />
我們。<br />
  楊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在夢境中,我是一個叫“小展”的人,因為每個人都<br />
這樣叫我。』<br />
  他講到這裡,又苦笑了一下,道﹕『不過我並不知道這個小展是什麼樣子的,因為<br />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機會照鏡子。』<br />
  楊立群又躺了下來﹕『我進去之後,看到裡面有三個人。三個人全是男人,身形高<br />
大,有一個還留著一蓬絡腮鬍子,看起來極其威武,這個大鬍子,坐在一個極大......<br />
..極大的石磨上。對了,我 進去的地方,正是一具大石磨。』<br />
  『石磨在正中,左手邊的一個角落.............』他講著,揮了揮左手,指了一<br />
指。然後才又道﹕『 左手邊,是一座灶,有好幾個灶口,灶上疊著相當大的蒸籠,也<br />
有極大的鍋,不過蒸籠東倒西歪。我進去的時候,一個廋長子,就不住將一個蒸籠蓋<br />
在手中拋上拋下。還有一個人衣服最整齊,穿著一件長衫,手上還拿著一根旱煙袋。』<br />
  楊立群停了一停,才又道﹕『這個旱煙袋十分長,足有一公尺長,絕對比人的手臂<br />
還要長,在現實的生活中,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長的旱煙袋,我也一直在懷疑,那麼<br />
長的旱煙袋,如何點煙的。』<br />
  簡雲不耐煩道﹕『這好像可以慢慢討論。』<br />
  我瞪了簡雲一眼,拍了一下楊立群的肩頭﹕『有兩個方法,一個是叫人代點,一個<br />
是將一枝火柴擦著了,插在煙袋鍋上。』<br />
  楊立群呆了一呆,用力在躺椅上敲了一下﹕『是。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br />
  簡雲又悶哼了一聲,我向簡雲道﹕『你要注意他的敘述。心理學家常說﹕日有所思<br />
,夜有所夢。可是楊立群先生的夢,和他的生活經歷全然無關,他在夢境所看到的東西<br />
,有許多他根本未曾在現實生活中見過。』<br />
  簡雲的神情帶著諷刺﹕『不單是東西,還有他從來也未曾聞到過的氣味﹗』<br />
  我和楊立群都沒有理會他,楊立群續道﹕『我一進去,那個拿旱煙袋的人,就用他<br />
的煙袋直指著我,神情十分憤怒,坐在磨盤上的那個大鬍子也跳了下來,和那瘦長子一<br />
起,向我逼過來。』<br />
  楊立群道﹕『我本來就十分害怕,到這時,更加害怕,我想退,可是大鬍子來到我<br />
身旁。拿旱煙袋的厲聲道﹕『小展,你想玩什麼花樣﹖為什麼那麼遲才來﹖在他喝問我<br />
的時候,大鬍子已在我的身後,揪住了我的胳膊﹗』<br />
  我聽到這裡,徒地徵了一徵,簡雲也呆了一呆,跿地挺了一下身子。<br />
  我必須說明的是,這是,楊立群正在全神灌注地敘述著他的夢境,期間未曾有間斷<br />
,我和簡雲的反應,也未曾打斷他的話頭。<br />
  但是我卻必須在記述中將楊立群的話打斷了一下,那時,我和簡雲兩人,感到驚愕<br />
的理由一致﹕楊立群在講述夢境,不知由什麼時候起,口音起了相當大的變化。<br />
  不但是他發出來的聲音,和他原來的聲音聽來有異,而且他所講的話,所用的句子<br />
,也和他所用的語言,大不相同。例如,他用了『揪住了我的胳膊』這樣的一句話,而<br />
且還帶著濃重的山東南部山區的口音,那是一句土語,用他原來慣用的語言來說,應該<br />
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br />
  而楊立群的這種轉變,顯然是出於自然,絕不是有心做作。  <br />
 第二部 另一個角度看怪夢<br />
<br />
  簡雲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他自然可以知道這種現象不平凡。這種現象,十分怪<br />
異﹕一個人不知覺在心理上變成了另外一個人。<br />
  簡雲在挺了一挺身子後,他的神態,已不再那樣不耐煩,而變的十分凝重。<br />
  楊立群根本沒有發現我們有任何異狀,只是自顧自在敘述﹕『拿煙袋的將煙袋鍋直<br />
伸到我的面前,裡面燒紅了的煙絲,在發出『滋滋』的聲響,幾乎要烙焦我的眉毛,他<br />
又喝道﹕『小展,快說出來,東西放在哪裡,我們五個人一起乾的,你想一個人獨吞,<br />
辦不到﹗』我害怕到了極點﹕『我..........真的不想獨吞﹗要是我起過獨吞的念頭,<br />
叫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br />
  楊立群講到這裡,才停了一停,神情十分可怖,眼珠轉動著,而且不由自主喘著氣<br />
。停了好一會兒,才道﹕『拿煙袋的像是不信,那個瘦長子,忽然一翻手,手裡就多了<br />
一柄小刀,小刀極鋒利,在蒸籠蓋上一劃,就劃穿了一道口子。接著,他就用小刀,在<br />
我臉上比來比去..........』<br />
  楊立群的神情更是害怕,臉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動著,好像這時,真有一柄<br />
鋒利的小刀,在他的臉上劃來劃去。<br />
  我和簡雲又互望了一點,兩個人都沒有出聲。<br />
  楊立群雙手掩住了臉﹕『我早已經說過,這夢境令人絕不愉快,接下來發生的事情<br />
更恐怖,他們,這瘦長子,拿煙袋和大鬍子,他們三人,一直在逼問我一些東西的下落<br />
,我卻不說..............』<br />
  當他講到這裡的時候,我插了一句﹕『你是不願說,還是根本不知道﹖』<br />
  楊立群放下了掩臉的雙手,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心念十分模糊,不知道<br />
在夢裡我是不肯說,還是根本不知道他們問的是什麼﹗』<br />
  楊立群喘了幾口氣,聲音突然發起顛來﹕『接著,大鬍子就用力拗我的胳膊,瘦長<br />
子用開始用刀柄打我的頭,拿煙袋的用膝蓋頂著我的小腹,他們痛打我,打我........』<br />
  楊立群越是說,聲音越是發抖,神情也可怕之極,甚至額上也開始沁出汗來。<br />
  簡雲忙道﹕『請鎮定一點,那不過是夢境﹗』<br />
  簡雲連說了幾篇,楊立群才漸漸恢復了鎮定,可是神情仍是苦澀﹕『我應該告訴你<br />
們,每次夢醒後,我都感到被毆打的痛楚,而且這種痛楚,一次比一次強烈。昨天晚上<br />
在夢中被毆打,令我現在還感到痛。』<br />
  簡雲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在夢中受到了毆打,會感到<br />
被毆打的痛楚,那毫無疑問,是十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br />
  楊立群伸手抹了抹汗,坐起身子,又躺下來,聲音有點斷續﹕『不過比起以後的發<br />
展來,受一頓打,不算什麼。』<br />
  『他們打了又打,我不斷叫著。過了好一會,我被打的跌在地上,拿煙袋的在我面<br />
前,大鬍子伸腳踏住了我,我的口中全是血,他們三個人在商量著是不是要殺我,我心<br />
中害怕之極。那拿煙袋的人道﹕『小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犯的著犯不著。』<br />
我還沒說話,大鬍子已經道﹕『為了那婊子,你要死,我們成全你。』』”<br />
  我忙揮了揮手,﹕『等等,楊先生。你敘述的十分清除。可是在夢境中,他們對你<br />
所講的話,你究竟是不是清楚知道是什麼意思﹖』<br />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道﹕『還是那種感覺,很模糊,不能肯定。』<br />
  我沒有再說什麼,楊立群被我打斷了話頭後,停了片刻,才道﹕『拿煙袋的人又道<br />
﹕『你自己想清楚,下一次,我肯放過你,他們兩個也不肯。明天這時候,我們仍舊在<br />
這裡會面。』<br />
  『他話一講完,揮著煙袋,和瘦長子,大鬍子一起向外走出去。大鬍子臨走的時候<br />
,神情仍然十分憤怒,在我腰眼裡踢了一腳。』<br />
  楊立群說到這裡,伸手按向腰際,神情十分痛楚,像是他的腰眼上,真的曾捱了重<br />
重的一腳。<br />
  他這種樣子,看在我和簡雲的眼裡,有點駭然之感。恰好他向我們望來,發現了我<br />
們詫異的神情,他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拉起了襯衣,露出他的腰際。我和簡雲不由自<br />
主,發出了『啊』地一下低呼聲。   在他的腰眼上,有著一塊拳頭大小的暗紅色。<br />
  一個人的肌膚上,有這樣的暗紅色,本來是一種極普通的事。暗紅色的,赭色,青<br />
色的胎記,幾乎每一個人都有。但是在聽了楊立群的敘述後,又看到了這樣的一塊『胎<br />
記』,那卻令人感到極度的詭異。<br />
  楊立群放下了襯衣,神情苦澀﹕『現在我還感到疼痛,我不知做過多少遍這個夢,<br />
在夢裡,我這個部位,也不知被踢了多少次,疼痛的感覺,一次比一次尤甚。』<br />
  簡雲吸了一口氣,沒有說什麼,楊立群道﹕『簡醫師,你現在應該知道,這個夢,<br />
如何干擾著我的生活﹖』 <br />
  簡雲苦笑了一下﹕『整個夢境,就是那樣﹖』<br />
  楊立群搖頭道﹕『不,不止那樣,還有.............』<br />
  簡雲已顯然對楊立群的夢感到極度的興趣,他說道﹕『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請你<br />
繼續說下去。』<br />
  楊立群站了起來,自己去倒了一杯冰水,大口喝下,才又道﹕『他們三個人走了,<br />
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就在這時,又一個人走了進來。』<br />
  楊立群雙眼睜的很大,氣息急促,聲音異樣。這種神情,可以使人一看就知道,又<br />
走進來的那個人,對在夢境中的他來說,一定十分重要。<br />
  我也極緊張。因為我曾在不久之前聽另一個人敘述夢境,夢境的經過,和楊立群所<br />
講的角度不同,但顯然是同一件事。<br />
  也就是說,楊立群所講的夢,我聽另一個人,從不同的角度敘述過。那另一個人的<br />
夢,和楊立群的夢是同一件事,不過在夢中,他和楊立群是不同的兩個人。<br />
  這實在是極其怪異。而這時,我心情特別緊張,是由於我相信,那個走進來的人,<br />
就是曾向我講述夢境的另一個人在夢中的身份。<br />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那走進來的...........是一個女人﹖』<br />
  楊立群的神情本來已經夠緊張的了,一聽到我這樣問,他整個人彈跳了一下,吃驚<br />
地望著我,望了相當久,然後才道﹕『是的,一個女人﹗』<br />
  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楊立群又呆了半晌,才道﹕『進來的那個女<br />
人,腳步很輕巧,我本來已因為身上的痛楚,幾乎昏了過去,可是一看到他,我精神就<br />
跿地一振,居然掙扎著坐了起來。她也疾步來到我的身前,俯身下來,摟住了我,我緊<br />
緊地靠住她,感到安全和快慰。』<br />
  簡云『嗯』的一聲﹕『她是你的夢中情人﹗』<br />
  『夢中情人』這個詞,一般來說,不是這樣用法,但是簡雲這時用了這個詞,卻再<br />
恰當也沒有。在楊立群的夢境中,他是一個叫「小展」的人,而那個女人,照他的敘述<br />
,毫無疑問,是小展的情人。<br />
  楊立群即時點了點頭﹕『是的,我感到自己極愛她,肯為她做任何事情。而且我也<br />
模糊地感到,我已經為她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也在逼切的希望見到她,所以當她緊<br />
緊擁住我的時候,我向她斷續地說了一些話............』<br />
  楊立群向我望來,神情迷惘﹕『我記得在夢中對這個女人所說的每一個字,可是這<br />
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卻不明白。』<br />
  簡雲道﹕『你只管說。』<br />
  楊立群道﹕『這個女人,十分美麗,神情妖冶而動人,我在直覺上,好像她的年紀<br />
比我大。因為她一來到我的身邊,摟住了我之後,一直在撫我的頭髮,吻我的臉額,而<br />
且不斷在說﹕『小展,小展,難為你了﹗』我就說﹕『翠蓮........』<br />
  楊立群說到這裡,又停了下來,補充道﹕『這個女人的名字叫翠蓮,一定是,因為<br />
我自然而然這樣叫她。』<br />
  我和簡雲點頭,表示明白。楊立群道﹕『我說﹕『翠蓮,我沒有說,他們毒打我,<br />
可是我沒有說,為了你,我不會對他們說﹗』翠蓮一面用手撫著我的臉,一面親著我﹕<br />
『你對我真好﹗』我忍住痛,掙扎著想去擁抱她,她忽然道﹕『你今天不說,我可不敢<br />
保管你明天也不說。今天他們打你,明天他們可能真要殺人,你也不能說﹖』<br />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br />
  楊立群發覺我的神態有異,向我望來,我怕他問我是不是知道他的夢境進展下去的<br />
結果,是以遍過了頭,不去看他。<br />
  楊立群並沒有向我發問,只是說﹕『當時我說﹕『不會的,翠蓮,我答應過不說就<br />
不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甚至可以為你死﹗』翠蓮嘆了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br />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我真想不到,在夢境中,我是一個那麼多情的小夥子﹗』<br />
  我和簡雲互看了一眼,沒有表示什麼意見。<br />
  楊立群的夢境,到了這時,已經漸漸明朗化了。在這個夢裡,一共有五個人,四男<br />
一女,四個男人是﹕拿旱煙袋的,大鬍子,瘦長子,小展﹔女的是翠蓮。這五個人,做<br />
了一件甚麼事,得到一些甚麼東西。這東西的收藏地點,只有小展知道,那三個男人逼<br />
小展講出來,而小展不肯講。小展不肯講的原因,是因為他曾答應過翠蓮不講。<br />
  而小展愛著翠蓮,翠蓮令他著迷,他甚至肯為翠蓮去死﹗<br />
  那個夢境發生的地點,是在中國北方的一個鄉村,極可能是山東省南部和江蘇省北<br />
部的交界地區,具體的地點,是一座油坊。<br />
  這的確是一個相當怪異的夢境。<br />
  楊立群在停頓了片刻之後﹕『翠蓮講完了她放心這句話之後,忽然又道﹕『那是你<br />
自己說的﹗你願意為我死﹗也只有你死了之後,心中的秘密,才不會有人知道﹗』我仍<br />
然心頭極熱﹕『是真的﹗』翠蓮道﹕『那太好了﹗”這是我聽到她講的最後一句話。』<br />
  簡雲吃驚道﹕『為什麼,那大鬍子又回來,將那個叫翠蓮的女子殺死了﹖』<br />
  楊立群笑了幾下,笑聲苦澀之極﹕『不是,她一講完了這句話,我就覺得心口一涼<br />
,眼前一陣發黑,甚麼聲音也聽不到了,我甚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在我做這個夢的次<br />
數還沒如此頻密之際,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漸漸地,我卻知道了﹗』<br />
  簡雲神情駭然﹕『這個女人........殺了你﹖』<br />
  楊立群點頭道﹕『顯然是,夢到這裡為止,我醒來,而且,請你們看我左心口那個<br />
與生俱來的印記﹗』   楊立群一面說著,一面解開襯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胸脯來。<br />
  我和簡雲兩人,都可以看到,在他的胸口,左乳之下,大約是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br />
肋骨之間,有一道看來簡直就是刀痕的紅色印記,大約四公分長,很窄的一條。<br />
  稍有常識的人,一看這個印記所在的部位,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一柄薄而鋒利的刀<br />
,從這個部位刺進去,被刺中的人,會立刻死亡,甚至在感到痛楚之前,就已經死了。<br />
因為這個部位,恰好在心臟的正中。<br />
  而楊立群在夢中的情形,恰是如此﹕小展的心口忽然中了一刀,立刻死亡,楊立群<br />
的夢也醒了。當時,只有小展和翠蓮在一起,小展不是自己刺自己,那麼,刺死小展的<br />
,當然是翠蓮﹗<br />
  我和簡雲呆望著楊立群心口的紅記,半晌說不上話來。楊立群先開口﹕『看,是不<br />
是像極了一個刀痕﹖』<br />
  簡云『嗯』的一聲﹕『太像了﹗你在夢境中,是死在一個你愛的女人手裡﹗』<br />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是,這經歷,比被三個大漢拳打腳踢,更令人不愉快。』<br />
  簡雲挪了挪身子,接近楊立群一些﹕『你一直受著這個怪夢的騷擾,從來也沒對任<br />
何人提起過﹖』 <br />
  楊立群道﹕『沒有﹗』<br />
  簡雲問道﹕『你結了婚﹖婚姻生活怎麼樣﹖』<br />
  楊立群道﹕『結了婚,七年了。』然後他頓了頓﹕『從去年開始,婚姻生活就出現<br />
裂痕,到今天,幾乎已經完結,可是她不肯離婚。』<br />
  簡雲又問﹕『你對妻子也沒有講過這個夢境﹖』<br />
  楊立群搖頭道﹕『沒有,對你們,是我第一次對人講述﹗』<br />
  簡雲作了一個手勢﹕『你的婚姻生活不愉快,造成了你心理上的壓力,使得你的夢<br />
出現次數更多。在夢境裡,你被一個你所愛的人殺死,這反映了你潛意識中,對愛情,<br />
婚姻的失望,所以..........』<br />
  簡雲用標準的心理分析醫生的口吻,一本正經地分析著楊立群的心理狀態,我在一<br />
旁聽著,實在忍耐不住,大聲道﹕『醫生,你別忘記,他這個夢,從小就做,夢境根本<br />
沒有改變。在他童年的時候,有什麼對愛情,婚姻的失望﹖』<br />
  簡雲給我一番搶白,弄的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只是不斷地托住他的眼鏡。<br />
  我立時又道﹕『楊先生的夢,不能用尋常的道理來解釋,因為太奇怪,單是他一個<br />
人做這樣的夢,還不奇特,而是另外一個人,也做同樣的夢﹗』<br />
  楊立群迫不及待﹕『請你快點告訴我詳細的情形﹗』<br />
  我當然準備告訴楊立群詳細的情形,也好同時使簡雲知道,事情非比尋常,不是他<br />
所想像的的心理問題那樣簡單。要說這另一個人,做同樣的夢,得從頭說起。<br />
  劉麗玲是一個時裝模特兒,二十六歲,正是女人最動人的年齡。劉麗玲一直就是一<br />
個美麗動人的女人,她出生時,是一個可愛動人的小女嬰,長大了,是可愛動人的小女<br />
孩,然後是可愛動人的少女,然後是可愛動人的女人。<br />
  劉麗玲不但美,而且她的美麗,正屬於這個時代的,她懂的裝飾自己,也有很高的<br />
學歷,一百七十二公分的體高和標準的三圍,更有著一雙罕見修長的腿。<br />
  劉麗玲懂的許多現代的玩藝,音樂,文學修養也高,性情浪漫,喜愛鮮花和海水,<br />
活躍於時裝界,看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的多。她一刻不懈地維持自己的儀容整潔,永遠容<br />
光煥發。<br />
  這樣的一個美女,占盡了天地間的靈氣,也享盡了天地間的一切福份,不知道有多<br />
少公子哥兒追逐她,以能得到她的青睞為榮。<br />
  劉麗玲有兩個秘密。<br />
  這兩個秘密,可以稱之為小秘密和大秘密。<br />
  小秘密是,劉麗玲在十八歲那年,結過一次婚。那是一次極不愉快的婚姻,一時衝<br />
動,嫁給一個和她的性格,志趣,愛好全然不同的人。當時,幾乎沒有人不搖頭嘆息,<br />
那個男人,甚至是樣子也極不起眼,接近猥瑣,連劉麗玲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和這<br />
樣的一個男人結婚。<br />
  這個男人的名字叫胡協成。請記住這個名字和這樣一個窩囊到了任何女人無法忍受<br />
的男人,因為在整個故事中,他占有一定的地位。<br />
  這段不愉快的婚姻,維持了兩年,劉麗玲和胡協成分手。劉麗玲開始周遊列國,在<br />
世界各地環游。<br />
  一直經歷了四年的遊歷,她又回來了,在時裝界發展。四年世界各地的經歷,令的<br />
她更成熟,更光芒四射,更加動人,也增加了許多知識,至少在語言方面的才能,以足<br />
以令人吃驚。 <br />
  知道劉麗玲在多年之前有過這段不愉快婚姻的人並不多。<br />
  幸運的是,在這兩年不愉快的婚姻中,劉麗玲沒有生育,她的身形,保持的比大多<br />
數少女更好。<br />
  曾經結過婚,是劉麗玲的小秘密。<br />
  劉麗玲的大秘密是,她經年累夜,在有記憶的童年就開始,她不斷做同一個夢,而<br />
且,做同一個夢的次數,越來越是頻密,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次。從來也沒有人知道<br />
,一個外表如此光彩四射,在任何場所出現,都像明星一般燦爛的女人,內心會受到這<br />
樣一個怪夢如此深刻的滋擾,這種滋擾,令她痛苦莫名。<br />
  劉麗玲不曾對任何人講起過她內心所受到的困擾和痛苦,一直到兩個月前,她才第<br />
一次對人說起,而聽眾只有兩個人﹕我和白素。<br />
  劉麗玲不是我的朋友,是白素的朋友。<br />
  白素和劉麗玲認識有多久了,我不知道,在白素帶她回家之前,我也沒有見過她,<br />
只是在報章,雜誌上,或是電視上看到過。她給我的印象,是極其能幹和神采飛揚的一<br />
個成功女性。<br />
  可是那天晚上,當白素扶住她進來,我從樓上下來,走到樓梯的一半,看到劉麗玲<br />
的時候,決沒有法子將她和平時的印象聯繫起來。我甚至根本沒有認出白素扶進來的是<br />
她。<br />
  我只看到,白素扶著一個哭泣著的女人走進來,那女人伏在白素的身上,而且緊緊<br />
抱住了白素,頭靠在白素的頸上,背部在不斷抽搐,淚水已經將白素的衣服潤濕了一大<br />
片。<br />
  白素一面扶她進來,一面關上門。白素經常會做一點古裡古怪的事情,但是像這樣<br />
,扶著一個傷心欲絕的女人回家來,倒還是第一次,所以我也有點目瞪口呆的神情。白<br />
素一面扶著她坐下,一面向我望來﹕『沒見過人哭﹖』<br />
  我忙道﹕『當然見過,這位是...........』<br />
  我一面說,一面若無其事,腳步輕鬆地向下走來。當我走下樓梯之際,劉麗玲已經<br />
坐下來,她仍然在哭著,抽噎著,歇力想使自己鎮定,不想再繼續哭泣。<br />
  所以,當我向她走過去之際,她挺了挺身子,也抬起頭來。<br />
  我嚇了一跳,因為她本來化著濃妝,因為流淚,化妝化了開來,整個臉,像是一幅<br />
七彩繽紛的印象派圖畫﹗<br />
  她顯然也立時注意到我愕然吃驚的神情,立時轉過頭去,同時,以一種在抽噎中的<br />
人,歇力想平抑心中悲痛的那種聲調道﹕『糟糕,我一定成了一個大花臉了﹗』<br />
  我聽出,她雖然盡一切的力量來表示輕鬆,可是這種情形,只是使人覺得她的心頭<br />
沉重和苦痛。<br />
  白素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找了一盒面巾,放在她的膝上。劉麗玲開始用紙巾將她臉<br />
上的化妝品抹乾淨。五分鐘之後,她再轉過頭來向著我。我直到這時,才認出她是什麼<br />
人來。<br />
  她仍然帶著淚痕,但是卻掩不住那股逼人而來的美麗。尤其是她那種傷心,痛苦的<br />
表情,更令她的美麗,看來驚心動魄。<br />
  她向我勉強笑了一下﹕『對不起,衛先生,打擾你了。』<br />
  我攤了攤手﹕『能有劉小姐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光臨,太榮幸了。』<br />
  劉麗玲又勉強笑了一下,白素道﹕『好了,別說客套話了。衛,麗玲有一個大麻煩<br />
,你要幫她。』<br />
  白素說的十分認真。而且,我也知道白素的性格,劉麗玲的這個『大麻煩』,如果<br />
她能單獨解決的話,她決不會帶劉麗玲來見我。<br />
  而世上如果有什麼大麻煩,是白素無法單獨解決的話,那一定是真的不折不扣的大<br />
麻煩了。所以,殺那之間,我也不禁緊張起來,神情嚴肅﹕『什麼麻煩﹖我,我們一定<br />
盡力而為。』<br />
  劉麗玲苦笑了一下,她只是苦笑著,並沒有開口說話。看她異乎尋常的苦澀的神情<br />
,她像是不知如何開口說她的麻煩才好。<br />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指著劉麗玲﹕『她一直在做一個夢﹗』<br />
  我呆了一呆,不由自主,皺起了眉。女人有時會莫名其妙,但是白素卻從來也不會﹗<br />
  劉麗玲一直在做一個夢﹗<br />
  這是什麼話﹖簡直全然不可解。而且,一直在做一個夢,那又算是什麼『大麻煩』﹖<br />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唯一的反應,只是『嗯』的一聲,接著,又『哦』了一聲﹕<br />
『她一直在做夢﹖』<br />
  白素嘆了一聲﹕『事情很怪。她一直在重複做一個同樣的夢。以前,大約每年一次<br />
,後來越來越頻密,到最近甚至每天重複一次。』<br />
  在白素這樣講的時候,我發現劉麗玲緊咬住下脣,現出十分害怕,厭惡和痛苦交集<br />
的神情。<br />
  我道﹕『劉小姐的夢境,一定很不愉快﹖』<br />
  白素提高了聲音﹕『為了這個夢,她快要精神崩潰了。』<br />
  我向劉麗玲望去。她猶豫了一下﹕『這個夢極怪,在那個夢中,我是另外一個人。』<br />
  人做夢,在夢裡是另外一個人,那有什麼稀奇﹖莊子在夢裡,甚至是一隻蝴蝶﹗<br />
  『夢一開始,我是在一口井的旁邊,一口井,真正的井﹗』<br />
  我道﹕『井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井,就是井﹗』<br />
  劉麗玲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這口井,唉,我該如何說才好呢﹖我.........<br />
我一直生活在城市,我從來也沒有見到過一口真正的井。』<br />
  劉麗玲生長在一個富裕的家庭,一直在大城市生活,她一生之中,可能真的未曾看<br />
到過一口井。<br />
  劉麗玲看到我的神情像是明白了﹕『這口井,有著一圈圍墻一樣的井.........圈﹖』<br />
  我點頭道﹕『是的,或者叫井欄,不必去深究名稱了,你在井旁幹什麼﹖』<br />
  我本來還像加上一句﹕『不見得是想跳下去吧﹗』可是我這句話卻被劉麗玲臉上那<br />
種深切的悲哀,打了回來,沒有說出口。 <br />
  劉麗玲的聲音中,充滿了悵惘﹕『我也不知道我在井邊做什麼,我雙手按在井....<br />
.....欄上,井欄上長滿了青苔,很滑,我俯身,向著井口,井很深,水面很平靜,我向<br />
下看去,可以很清楚地在井水中看到一個倒影,那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女人,我從來也沒<br />
有見過那麼異特的裝扮。』<br />
  她講到這裡,一臉迷惑不解的神情,向我望來。<br />
  照她的敘述,她在井水的倒影中看到的那個女人應該是夢中的她。<br />
  我忙道﹕『裝扮是..........』<br />
  劉麗玲苦笑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碎花的短襖,中國式,可是她..........那個在<br />
井中水中倒影出來的女人,沒有將領子的扣子扣上,中國式的短襖,如果這樣穿法,很<br />
不莊重。』<br />
  我笑了一下﹕『劉小姐,不必研究服裝怎麼穿法了,你所說的怪異,就是她的領子<br />
扣子沒有扣上﹖』<br />
  劉麗玲忙道﹕『不,還有更怪的,她的頸上,有著幾道大約四公分長,半公分寬的<br />
紅印子﹗』<br />
  劉麗玲說到這裡,抬起頭向我望來,臉上的神情也更迷惑,同時,指著右額﹕『這<br />
裡,還貼了一種裝飾品,是一個像指甲大小,黑色的圓點.........』<br />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發出“啊”的一聲響,站了起來,又立時坐了下去。<br />
  白素道﹕『聽出一點味道來了﹖』<br />
  我點了點頭,事情是有點怪。劉麗玲在夢中看到的井水中的倒影,那個女人的這種<br />
外形,在劉麗玲這樣生活背景的人來說,自然怪異。但是對我來說,儘管劉麗玲的形容<br />
不是很高明,可是只要略為想一想,就一點也不會覺得這個女人的造型怪異。<br />
  那是很普通的一種造型,在幾十年前的中國北方,一般來說,有一種女人,被社會<br />
道德觀念和家庭婦女認作是『要不得的女人』(現在社會中也有這樣的女人),她們就喜<br />
歡作那樣的打扮﹕衣服的領扣不扣,露出頸來,而且在頸上,用瓦匙或是小錢,刮出幾<br />
道紅印,以增嬌媚。<br />
  至於劉麗玲所說的﹕『一種裝飾品』,『指甲大小的黑色圓點』,老天,那是一塊<br />
小小的膏藥。<br />
  這塊小小的膏藥貼上去的作用,並不是表示他們有病,只是一種裝模作樣的嬌態﹗<br />
我所以會驚訝地站起來又坐下,是因為真正覺得奇怪。劉麗玲不可能遇見過這樣打扮的<br />
女人。這樣打扮的女人,早已經絕跡。我一面想,一面指著右額﹕『你所說的那個圓點<br />
,是一塊膏藥。』<br />
  劉麗玲道﹕『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女人,為什麼當我做夢,我對著井水的時候<br />
,我會見到這樣一個女人﹖』<br />
  我想了一想,道﹕『這種造型,在以前,中國北方相當普遍,或許你是在甚麼電影<br />
裡見過,印象深刻,所以才會在你夢裡出現。』<br />
  劉麗玲呆了一會,然後,搖了搖頭,顯然並沒有接受我的解釋,但是也沒有和我爭<br />
辯,只是繼續道﹕『這個女人十分美麗,有一股濃艷的妖冶。這個女人............我<br />
應該說那是夢裡的我,當時從井中看著自己,心裡只覺得異常緊張,像是有一件重大的<br />
事,等我去決定。過了一會,我直起身來,用力踢開了井邊的一塊石頭,向前走去。我<br />
走在一條小路上,路兩旁全是農作物,路旁全是一種相當直的樹,樹葉的背面灰白色..<br />
........』   白素補充了一句﹕『我看這種樹,一定是白楊。』<br />
  我當時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並不認為路旁的樹是白楊還是榆樹有甚麼重要。但是<br />
在我聽到楊立群敘述他的夢境,講到了路旁的那種樹,我心中的吃驚,不必細說,各位<br />
也可以了解。<br />
  劉麗玲神情惘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樹,我只是順手摘下了一片樹葉,放在口裡<br />
含著,繼續向前走,經過了一座相當高大的牌坊,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是穿過牌坊的中<br />
間部分過去,而是繞過去,因為牌坊的旁邊,根本沒有路,我繞過去的時候,一腳踏在<br />
一個凹坑中,跌了一交,腳踝扭了一下,很痛.............』<br />
  劉麗玲講到這裡,停了片刻﹕『每次做完同樣的夢,醒來之後,我就像是真的跌過<br />
一交一樣,腳踝一直很痛。』<br />
  劉麗玲的話,我只是含含糊糊地聽著,因為這時,我心中在想著別的事,而且感到<br />
很吃驚。我做著手勢,吸引劉麗玲的注意,同時問﹕『那牌坊............上面應該有<br />
字,你可曾注意到﹖』<br />
  劉麗玲道﹕『有,上面是「貞節可風」四個字,我跌了一交後,站起來,向牌坊吐<br />
了一口口水,心裡很生氣。』<br />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劉麗玲看到白素的手勢<br />
,揚了揚眉,表示詢問。我和白素,都假裝沒看到她的的這種詢問的神情。<br />
  可能由於我們假裝得十分挫劣,所以給她看了出來。她用一種不滿的聲調道﹕『兩<br />
位,這個夢,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從來也未曾對任何人說起過。』<br />
  白素忙道﹕『多謝你對我們的信任。』<br />
  劉麗玲嘆了一聲﹕『希望你們聽了之後,有甚麼意見,不要保留。』<br />
  我道﹕『其實,也不是甚麼,根據中國鄉村的一種古老觀念,有一種女人,不能在<br />
貞節牌坊下面經過,如果這樣做的話,被記念的那個貞節的女子,會對她不利,你在夢<br />
裡,自然而然繞過去...........』<br />
  劉麗玲不等我說完,就『啊』的一聲﹕『我明白了,在夢裡,在...........那個<br />
夢裡,我是一個不正經的女人。』<br />
  我含糊其詞地道﹕『大抵是這樣。』<br />
  劉麗玲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一定是這樣,因為我後來,還做了一件十分可怕<br />
的事。』<br />
  這時,我對劉麗玲的夢,已經感到了極度的興趣。趁她敘述停頓,我過去倒了一杯<br />
酒給她。<br />
  劉麗玲接過了酒杯來,她十分不安,有極度的困擾。可是她拿酒杯的姿態,喝酒的<br />
動作,仍然維持著優美。<br />
  她喝了一口酒﹕『我掙扎著起身,忍著腳脖拐上的疼痛.............』<br />
  她講到這裡,我又徒地震了一震﹕『你說甚麼﹖你剛才說甚麼﹖』<br />
  劉麗玲怔了怔,由於我的神情緊張,她又想不到甚麼地方說錯了話,所以不知所以。<br />
我忙道﹕『你將剛才的話,再講一遍。』<br />
  劉麗玲道﹕『我站起來,忍住腳踝上的疼痛.............』<br />
  我搖頭道﹕『剛才,你不是這樣講。』<br />
  劉麗玲用不解的神情望著我,我提起腳來,指著腳踝﹕『剛才,你稱這個部位叫甚<br />
麼﹖』<br />
  劉麗玲側了頭,想了極短的時間,才『啊』的一聲﹕『是啊,剛才我不說『腳踝』<br />
,而說『腳脖拐』,很奇怪,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會用這樣的一個詞,可以這<br />
樣叫﹖』<br />
  我道﹕『這是中國北方的方言。你曾經學過這種語言﹖』<br />
  劉麗玲搖頭道﹕『沒有,那有甚麼關係﹖』<br />
  我也不知道那有甚麼關係,只是做了一個手勢,請她繼續講下去。<br />
  劉麗玲呆了片刻﹕『我一路向前走,心情越來越緊張,再向前走,前面是一道圍墻<br />
,走近去,看到墻腳處,有人影一閃,走在我前面。』<br />
  劉麗玲道﹕『這時,我心中緊張到了極點,我連忙躲起來,躲在一叢矮樹的後面,<br />
那種矮樹上有很硬的刺,我躲得太急了,一不小心,肩頭上被刺了一下.........』<br />
  她講到這裡,伸手按住她的左肩,近胸口處,向我和白素望來,神情猶豫。<br />
  在她講到那種灌木上有刺時,我已經知道那是荊棘樹。我『啊』地一聲,說道﹕<br />
『那是荊棘,給它的刺刺中了,很痛﹗』<br />
  劉麗玲的神情仍然很猶豫﹕『會留下一個............疤痕﹖』<br />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知道為甚麼她要那麼問。我想了一想﹕『這要看被刺<br />
到甚麼程度,如果刺的深了,我想會留下疤痕。』<br />
  劉麗玲出現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笑了起來﹕『你在夢裡被刺了一下,不<br />
必擔心會留下疤痕。』<br />
  劉麗玲嘆了一口氣﹕『兩位,說起來你們或許不相信,我被那尖刺刺中的地方<br />
,真的有一個疤痕。』<br />
  我大聲道﹕『不可能﹗』<br />
  這時,我已經被劉麗玲的敘述,帶進了迷幻境界,話講的極大聲,而且,現出<br />
了決不相信的神色。<br />
  劉麗玲又嘆了一聲。那天晚上,她穿的是一件淺米色的絲質襯衣,十分高貴。<br />
她解開襯衣扣子,我看到了那個『疤痕』。<br />
  『疤痕』並不大,位置恰好在她的胸圍之上,肩頭之下,近胸處,就是她剛才<br />
指著的位置。其實,那也不算是甚麼疤痕,只是一個黑褐色的印記。劉麗玲是一個<br />
美人,肌膚白皙,這個印記,看來礙眼。<br />
  她立時掩起了衣服,抬起頭,以一種微詢的眼光,望著我和白素。我立時道﹕<br />
『這是胎記,每個人都會有,不足為奇。』<br />
  劉麗玲道﹕『恰好生在我夢裡被刺刺中的地方﹖』<br />
  我已經準備好了答案﹕『你倒果為因了﹗正因為你從小就有這樣的一個印記,<br />
所以你才會在夢中,恰好就在個地方被刺刺了一下。』<br />
  劉麗玲的反應,和上次一樣,仍是搖著頭,不接受我的解釋,可是又不說甚麼。<br />
  白素輕輕咳了一下﹕『看起來,那個印記,真像是尖刺刺出來的。』<br />
  劉麗玲苦笑著﹕『當時我也不覺得痛,可能因為太緊張,我只是順手從腋下抽<br />
出了一條花手巾,將手巾放進衣服,掩住了傷口。我一直向前看著,看到前面那個人<br />
,轉過了墻腳,我就立刻離開了藏身的矮樹叢,走向前去。』<br />
  我用心聽著,同時留意劉麗玲臉上神情的變化。我發現她越說越緊張,像是真的<br />
一樣。<br />
  她的雙手緊握著拳,甚至身子也在發抖。    <br />
<br />
<br />
     第三部 前生的孽債<br />
<br />
  在那一殺間,我想到了許多精神病上的名詞,如『精神分裂』、『雙重性格』之類。<br />
但是全部都不得要領,只得聽她繼續講下去。<br />
  劉麗玲又道﹕『我來到墻角處,探頭向前看,看到前面的那個人,在一扇半開的木<br />
門前,神情像是很害怕,不能決定是不是要進去,那是一個小夥子,年紀大約二十多歲<br />
,有點楞頭楞腦,傻不裡機的.........』<br />
  她講到這裡,又停了下來,重複地說道﹕『傻不裡機,傻不裡機..........』<br />
  我道﹕『這是北方話,形容一個人,有點傻氣。』<br />
  劉麗玲的神情迷惘,顯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會選擇了這樣一個形容詞。我突然起<br />
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我想到劉麗玲在夢中,看到那小夥子的時候,她心中一定想到<br />
那小夥子有點『傻不裡機』,所以她才會自然而然講了出來。<br />
  可是,為什麼劉麗玲在夢中會用一種她平時絕不熟悉的語言﹖這真的有點怪不可言。<br />
  劉麗玲又喝了一口酒,轉著酒杯﹕『那小夥子終於走了進去。他一進了門,我就急<br />
急跟了進去,在門口,我停了下來,向內看。門內是一個院子,堆著很多奇形怪狀的東<br />
西。』<br />
  我作了個手勢﹕『例如甚麼﹖』<br />
  劉麗玲皺起了眉,道﹕『很難形容,有的,是圓形的大石頭,有的是一個個草織成<br />
的袋子,裡面放著東西,還有一個是木槽.........』<br />
  劉麗玲順手移過一張紙來,取出筆,在紙上畫著那種『木槽』的形狀。<br />
  (我在聽楊立群敘述他的夢境時,一提起那種木槽,我就告訴他,那時一種古老的<br />
油坊之中,用來榨油的一種工具。但當時,即時劉麗玲畫出來了,我仍然不知道那是<br />
甚麼。直到她再向下講,使我知道她在一個油坊中,我才知道那木槽是甚麼。)<br />
  (各位現在一定也已經明白,楊立群的夢,和劉麗玲的夢,是同樣的一件事,經由<br />
兩個人由不同的角度來體驗。)<br />
  (我在聽楊立群講到一小半的時候,已經明白了這一點。一個夢境,兩個人的夢境<br />
,竟像是實際發生過的事,分別由兩個人自不同的角度來體驗,我一生中遇到的怪事<br />
之中,堪稱第一。所以,我聽楊立群講述的時候,心中驚駭莫名,舉止失常。)<br />
  當時,我和白素看著劉麗玲畫出來的木槽,都沒用甚麼話好說,因為我們都不知<br />
道那是甚麼。<br />
  劉麗玲又道﹕『在院子面前,是一棟矮建築物,可是有一個極大的煙囪。那小夥<br />
子向前走著,突然在一個草包上拌了一交,踢穿了草包,自草包中滾出許多豆子來,<br />
當時,我看到他跌在地上,叫了他一聲。』<br />
我聽到這裡,不得不打斷她的話頭﹕『等一等,你叫他﹖』<br />
  劉麗玲點著頭。<br />
  我道﹕『你.........認識他﹖』<br />
  劉麗玲道﹕『我想應該是的,但是這種感覺十分模糊,我不能肯定,可是我卻能<br />
叫他。』<br />
  我問道﹕『你叫他甚麼﹖』<br />
  劉麗玲的神情十分古怪﹕『我.......叫他.......『小展』,這是甚麼意思﹖』<br />
我吸了一口氣﹕『這小子姓展﹖』<br />
  劉麗玲道﹕『姓展﹖有人姓這種姓﹖』<br />
  我道﹕『當然有,七俠五義中的主要人物,南俠展昭,就姓展,在山東省,那是<br />
一個相當普通的姓氏,是一個大族。』<br />
  劉麗玲眨著眼﹕『我叫了他一聲,他怔了一怔,而我又十分後悔,覺得不應該叫<br />
他,便縮回身子,那小夥子.......小展在起身之後,回頭看了一看,就走進了建築物<br />
之中,而我,則伸手緊按自己的腰間.........』<br />
  我攤了攤手,表示不明白她何以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腰間,劉麗玲現出十分難以形<br />
容的古怪神情來﹕『我的腰際,在我的上衣之下,很寬的胯袋之中,插著一柄小刀,<br />
我的手按上去,可以感到又冷又硬的刀身,這種感覺.......這種感覺........』<br />
  她講到這裡,又不由自主地氣息急促起來﹕『感覺太真實,一想起來就害怕。』<br />
  我道﹕『這真是一個怪夢,怎麼夢中的一切,記得那麼詳細﹖』<br />
  劉麗玲道﹕『我重複做了數百次,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br />
  白素嘆了一聲,充滿了同情。<br />
  我第一次聽一個人敘述她做了幾百次的一個夢,我感到,最大的可能,是由於看<br />
過一本書,或是電影,書或電影給了她極深刻的印象所致。<br />
  劉麗玲講到她的手,碰到了寒冷而又鋒利的刀身時,身子微微發抖,也在不由自<br />
主喘著氣,神情極是緊張。<br />
  為了使氣氛輕鬆一點,我道﹕『你在夢中帶著一柄刀乾甚麼﹖在夢中,你是一個<br />
行俠仗義的女俠﹖』<br />
  劉麗玲非但一點也不欣賞我的『幽默』,而且她是不是聽到了我在說甚麼,也有<br />
疑問。她自顧自道﹕『我碰了碰那柄插在腰際的刀,心中只是模糊地感到,要用這柄<br />
刀,來做一件大事,至於是甚麼事,我在那時,還說不上來。雖然............雖然 .......』<br />
  她講到這裡,聲音變的更顫抖,人也抖的更厲害,才道﹕『雖然我終於做出來。』<br />
  我又想開口,但白素迅速按住了我的手臂,不讓我說甚麼,我望著劉麗玲,發現<br />
劉麗玲美麗的臉龐,現出了一種極其深切的悲哀。那種悲哀,想是混合著無窮無盡的<br />
驚悸和恐懼,使人看了,無法不同情她心中的痛苦。我也不由自主,嘆了一聲,喃喃<br />
地道﹕『一柄鋒利的刀,可以做出很可怕的事情﹗』<br />
  我講這句話的聲音很低,可是劉麗玲卻聽到了,她的身子徒地震動了一下,抬起<br />
頭向我望來,又立時低下頭去﹕『我肯定了那柄刀還在我腰上,放輕手腳,向前走去<br />
。我穿的鞋子,鞋底很薄,當我踢過哪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時,可以感到一粒粒的黃<br />
豆,在我的鞋下,被我踏碎。我來到前面那個建築物之前,聽到了一連串粗魯的呼喝<br />
聲。』<br />
  劉麗玲又抬頭向我望了一眼,我沒有說甚麼,只是作了一個手勢。<br />
  劉麗玲道﹕『我加快腳步,走過去,先是貼墻站著,只聽得裡面不斷傳來呼喝聲<br />
,那個小夥子則不斷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奇怪,當時我的心情極緊張<br />
,可是聽到那小夥子.......小展說『我不知道』,就放心得多。』<br />
  我聽到這裡,嘆了一聲﹕『劉小姐,你的敘述,很容易使人產生概念上的模糊,<br />
在夢裡,你好像只知道行動,而不知道為甚麼要行動﹖』<br />
  劉麗玲想了好一會,才道﹕『的確是那樣,我要做一件事,可是為甚麼要這麼做<br />
,我卻說不上來。我也有各種各樣的感覺,可是為甚麼會有著樣的感覺,也一樣沒有<br />
解釋。』<br />
  我沒有再問下去,劉麗玲再喝了一口酒﹕『當時我心中緊張,害怕,一顆心提起<br />
又放下,不知道有多少次。過了沒有多久,裡面突然傳出了小展的慘叫聲,和毆打聲<br />
,我走近了幾步,走近一個窗口,將蓋在窗上的蓆子,揭開了一點,向內看去。我首<br />
先聞到一股極怪的味道,接著,我看到有三個人,正在狠狠地打小展。那三個人....<br />
.那三個人......』<br />
  劉麗玲的身子又發起抖來,白素伸手,按住她的肩頭。劉麗玲嘆了一聲﹕『這三<br />
個人的樣子,實在太古怪,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人﹗』<br />
  我皺著眉,聽她講下去。劉麗玲就形容這三個人的樣子。當時,她形容得十分詳<br />
細,但我不必再重複了,因為她所說的那三個人,就是楊立群口中的瘦長子,大鬍子<br />
和那個拿旱煙袋的。<br />
  這三個人,其實也並不是甚麼『造型古怪』,不過從小在繁華的南方大都市中長<br />
大,家境富裕,生活洋化的劉麗玲,當然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人。當然,從她的形<br />
容中,我已經可以知道,這三個人,是中國北方鄉鎮中的『混混』,介乎流氓和土匪<br />
之間的不務正業之徒。<br />
  當時我聽了劉麗玲的敘述之後﹕『對,這樣的人物,你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遇<br />
到﹗』<br />
  我這樣說,是在強烈的暗示她,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遇到,但是在藝術作品中,<br />
可能『遇』到。劉麗玲很聰明,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想了一想﹕『在其它生活方<br />
面,我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只有在夢中,我才清楚地看見他們,他們活生生的在<br />
我面前,我不但可以看到,他們額上現起的青筋,而且可以聞到他們身上發出來的汗<br />
臭味﹗』<br />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這種經驗,的確不是怎麼愉快,我道﹕『事情發展下去.<br />
......』<br />
  劉麗玲道﹕『他們三個人,不斷打著小展,呼喝著,像是在逼問小展,一些東<br />
西放在甚麼地方。小展卻咬緊牙關捱著打,不肯說。拳腳擊打在身體上的那種聲音,<br />
真的可怕之極了,血在飛濺,可是那三個人卻一點也沒有住手的意思.........』<br />
  劉麗玲講到這裡,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在一個美麗的女人的臉上,現出這種<br />
神情來,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我扭過頭去,不忍去看她。<br />
  可是劉麗玲發顫的聲音,聽來一樣令人不舒服,她在繼續道﹕『當時,我只感到<br />
,小展是不是挺的下去,對我有很大的關係﹗』<br />
  她又頓了頓,才道﹕『究竟會有甚麼關係,我也說不上來。』<br />
  我道﹕『我明白,你在夢中,化身為另一個人,你有這個人的視覺,聽覺和其他<br />
可以實在感到的感覺,但是對這個人的思想感情,卻不是太具體,太清晰。』<br />
  『是這樣。那三個人打了小展很久,沒有結果,又發狠講了幾句話,突然走了,<br />
留下小展一個人在那建築物中,我在他們三人走出來時,心跳得極其劇烈,我大口喘<br />
著氣,幸而他們三人沒有發現我。』<br />
  『他們向外走去,我離他們最近的時候,不過兩三步,他們在講話,我可以聽得<br />
到。那拿旱煙袋的說﹕『小展叫那臭婊子迷住了﹗』大鬍子很憤怒﹕『我們就去找﹗』<br />
拿旱煙袋的悶哼了一聲﹕『不知躲在那裡,我看她是到徐州去了﹗』』<br />
  我聽到這裡,不禁發出『啊』地一聲,指著劉麗玲﹕『你聽清楚了﹖是徐州﹖』<br />
  劉麗玲道﹕『絕沒有錯。我小時候,不知道徐州是甚麼地方,也沒有在意,由於<br />
我一直在做這個夢,夢中的一切,似乎全是虛無縹緲,抓不住的,只有這個地名,實<br />
實在在的,所以我曾經查過,在中國,的確有這樣的一個地方。』<br />
  我有點啼笑皆非﹕『徐州是一個很出名的地方,在中國山東省,江蘇省交界,歷<br />
來兵家必爭之地。』<br />
  劉麗玲現出一個抱歉的神情來,道﹕『我不知道,我還是根據拼音,在地圖上查<br />
出來的。』<br />
  我越聽越有興趣,一個從來不在劉麗玲知識範圍內的地名,會在她的夢中出現,<br />
這事情,不是多少有點古怪嗎﹖<br />
  劉麗玲續道﹕『瘦長子又道﹕『到徐州去了,也能把她找回來﹗』大鬍子惡狠<br />
狠地道﹕『找到了那臭婊子,把她和小展一起蒸熟了,放在磨裡磨碎了榨油,他奶奶<br />
的﹗』我當時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這三人出了圍墻,我才連忙走進那<br />
建築物,小展倒在地上呻吟,一看到我,就掙扎著要坐起來,我連忙過去扶起他,他<br />
望著我,雖然他滿臉血污,可是他望著我的時候,眼神之中,卻充滿了歡愉.........』<br />
  劉麗玲突然嘆了一聲,向白素看過去﹕『我感情很豐富,從少女時代起,就不斷<br />
有異性追求 我。』<br />
  我不明白劉麗玲何以突然之間轉換了話題。<br />
  可是白素卻十分明白,她立即道﹕『你的意思,一個男人,只有全心全意地愛著<br />
一個女人,他望著他心愛的女人,眼中才會流露這樣的神采﹖』<br />
  劉麗玲嘆了一聲﹕『是的,這些年來,對我說過愛我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br />
我卻沒有在任何一個人的眼中,看到過夢裡小展望著我的那種眼神。這使我知道,他<br />
們口中雖然說愛我,但是心裡,多少還有點保留。』<br />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劉麗玲的精神狀態不正常,她的追求者也真是倒楣,<br />
天下哪有女人拿夢裡一個男人的眼光來衡量愛情的深義﹗<br />
  劉麗玲又嘆了一聲﹕『他望著我,一直在說﹕『我沒有說,翠蓮,我沒有說﹗』<br />
在夢裡,我的名字,好像就是翠蓮,因為小展一直在這樣叫我。我當時的心情,十分<br />
緊張,連自己也不知講了甚麼,小展也不斷在講話,我只感到心中有一件十分重大的<br />
事,需要決定,而又有點難以決定。就在這時,小展突然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br />
,甚至願意為你死﹗』我心中暗嘆了一聲,心想,那可是你自己說的。』<br />
  劉麗玲的聲音越來越尖銳,聽來詭異莫名,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感覺。<br />
  她在繼續說道﹕『我一想到這一點,一面摟著他,他的神情,充滿了滿足和歡愉,<br />
可是我另一隻手,卻已將插在腰際的一柄刀,取了出來,就在他望著我的時候,我一<br />
刀插進了他的心口﹗』<br />
  講到最後的一句話的時候,劉麗玲的聲音,逼尖了喉嚨叫出來。聽了之後,感到了<br />
極度的不舒服。<br />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說道﹕『劉小姐,你休息一下,再往下講。』<br />
  劉麗玲喘著氣﹕『快完了,那個夢快完了。我一刀刺了進去,小展他.......雙眼<br />
立時變的靜止,可是還一直盯著我在看。他臉上的神情,根本來不及變化,就已經死了<br />
,可是在臨死之前,他的眼神卻起了變化,他盯著我,還是那一雙眼睛,在一殺那之前<br />
,這雙眼還讓我感到這個人毫無保留地愛我,可是在那時,這雙眼睛中的神情,卻充滿<br />
了怨恨,憐憫,悲苦..........我實在說不上來,說不上來........』<br />
  劉麗玲用雙手掩住了臉,嗚咽地抽噎起來,全身都在發抖。我忙道﹕『好了,一般<br />
來說,惡夢總是在最可怕的時候停止,你的夢也該醒了﹖』<br />
  劉麗玲仍在抽噎著,一直過了三四分鐘,她才放下了掩住臉的雙手,滿面淚痕﹕『<br />
是的,在夢裡,我殺了一個人,一個叫小展的年輕人。可是這還不是這個夢最可怕的部<br />
分。這個夢..........』<br />
  她又停了片刻,才道﹕『這個夢最可怕的是,小展........在我一刀刺進他的心口<br />
之後,他望著我的那種眼光,一直印在我腦中,到後來,每次夢醒,如果是在黑暗之中<br />
,或甚至明明醒了,眼睛睜得極大,可是我卻一樣可以看到有一雙充滿了這種眼光的眼<br />
睛在望著我,我........到後來,根本不敢熄燈睡覺。可是情形越來越嚴重,甚至我一<br />
閉上眼,我就感到小展用這樣的眼光在看我。』<br />
  劉麗玲一面講,一面哭著,神情極度張皇無依。我嘆了一聲﹕『劉小姐,這全是心<br />
理作用﹗何必讓一個夢這樣困擾你﹖』<br />
  劉麗玲揚了揚頭,現出了一種看來比較堅強的神情來﹕『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br />
。』<br />
  對於劉麗玲這樣的指責,我倒也無從反駁起,因為做這樣的夢的並不是我,我當然<br />
不會明白做夢人的感受。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明白,因為看情形,劉麗玲有嚴重的神經<br />
衰弱。她外表看來美麗、堅強、成功,事實上,她的內心,空虛莫名,心靈無所歸依,<br />
才會做這樣的夢。<br />
  這是我當時的結論,我不是醫生,當然也不能幫她甚麼,只是說了一連串空泛的安<br />
慰話,而當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劉麗玲不斷搖頭,直到我自己也感到乏味,不自覺地打<br />
了一個呵欠,劉麗玲站了起來,她臉上的淚痕也乾了,告辭離去,白素送她出門,我自<br />
己上了樓。<br />
  白素很快就回來了,我正準備向床上躺下去,白素將我拉了起來﹕『你不覺得劉麗<br />
玲的夢很怪嗎﹖』<br />
  我悶哼了一聲﹕『在大都市中享受優裕生活太久,才會有這樣的怪夢。』<br />
  白素手托著下頦﹕『我倒不這樣想,她一直不斷做同樣的夢,一定有原因。』<br />
  我『哈哈』笑了起來﹕『有原因﹖甚麼原因﹖那是一種預兆,一種預感,表示她日<br />
後真會殺死一個姓展的小夥子﹖』<br />
  白素神情惱怒﹕『我發現你根本沒有用心聽她敘述。』<br />
  我立時抗議﹕『當然我聽的很仔細。』<br />
  白素道﹕『如果你聽仔細,你就不會說那是她的一種預感,你會留意到,在她夢境<br />
中出現的人物和事情,是過去,相當久以前的事。』<br />
  我『哈哈』一聲﹕『是麼﹖那又表示甚麼﹖表示她殺過一個人﹖』<br />
  白素卻十分嚴肅﹕『我想是這樣,她真的曾經殺過一個人﹗』<br />
  我實在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白素,可是白素的神情一直那麼正經,以<br />
致當我笑到一半的時候,再也笑不下去。<br />
  我笑不下去的原因,一半是由於白素嚴肅的神情,另一半,由於突然之間,起了一<br />
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像是電極一樣,令我全身發麻,殺那之間,不但笑不出,連話也講<br />
不出。<br />
  我望著白素。神情一定古怪之極,白素也望著我,過了好一回兒,她才道﹕『你也<br />
想到了﹖』<br />
  我喃喃地道﹕『原來........原來你已經想到了。』<br />
  白素說道﹕『是的,我早想到了。』<br />
  我全身只覺得極度的緊張,張開口,大口喘著氣,然後小心地選擇著字眼﹕『你的<br />
意思,劉麗玲的夢,是她曾經有過的經歷﹖』<br />
  白素點著頭,以鼓勵的眼光望著我,要我繼續講下去。我又吸了幾口氣﹕『這種經<br />
歷,其實也不是發生在劉麗玲身上的,而是發生在一個叫翠蓮的女人身上,而這個翠蓮<br />
,有可能是劉麗玲的........是劉麗玲的........』<br />
  我重複了兩次,竟然沒有勇氣將這句話講完。白素嘆了一聲﹕『這兩個字,不見得<br />
那麼難說出口吧﹖我的意思是,那個叫翠蓮的女人,是劉麗玲的前生。』<br />
  我所遲疑著講不出口來的那兩個字,就是『前生』。一個人有前生,這是由來以久<br />
的說法,古今中外都有,說法大致相同。肯定人死了後,肉體消滅,靈魂不滅,找到新<br />
的肉體,又開始人的生活,那麼,上一次的生活,就稱之為『前生』。<br />
  雖然這種說法由來以久,但是一直未曾有過正式的研究,被列入玄學或靈魂學範疇<br />
之內。近年來,有不少學者,致力研究,但大都也不過根據當事人敘述的一些記錄。譬<br />
如說,英國就有一個婦女,進入法國一個宮廷的後花園,感到自己到過這地方,而在經<br />
過了催眠之後,她說出,她是千年前的一個宮女,甚至完全可以記得當時的宮廷生活,<br />
等等。 <br />
  這種例子相當多,根據這種例子出版的書,也有好幾十種。<br />
  那隻不過是一種記錄,由人講出來,問題就很多﹕講述人可信程度如何﹖是不是有<br />
巧合的成分在內﹖是不是人的潛意識作用﹖等等問題,都使得『前生』這件事,不能有<br />
結論。<br />
  當然有很多人,包括許多著名學者在內,已經十分肯定人有前生,靈魂不滅。我絕<br />
想不到,聽一個人說他的夢境,結果竟然會牽涉到這樣玄妙的問題。<br />
  一個人,和他的前生,這種屬於靈異世界的事,給人的感覺,極其奇妙,不知如何<br />
應付才好。<br />
  白素看到我在發怔,笑了一下﹕『你為什麼這樣緊張﹖像劉麗玲這樣的例子,雖然<br />
還未曾有過記錄,但是我相信那一定是她前生的經歷,她前生,是一個叫翠蓮的女人,<br />
根據她這個夢來看,這個翠蓮,不是什麼正經的女人,甚至殺人﹗』<br />
  我苦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一個更玄妙的問題﹕『那難道劉麗玲要對她前生的行為負<br />
責﹖』 <br />
  白素想了片刻﹕『這不是負責不負責的問題,而是,而是.........』<br />
  白素皺著眉。像是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措詞才恰當。我道﹕『你想說什麼﹖還債﹖<br />
報應﹖孽債﹖』<br />
  白素跿地一揚手﹕『孽債這個名詞比較適合。她前生殺了一個人,這個人臨死的眼<br />
神,在她今生的夢中不斷出現,這正是一種債項。她用她今生的痛苦,來賞還她前生的<br />
孽債。』<br />
  我苦笑了一下﹕『好了,越說越玄了。如果是這樣,我們根本無法幫助她。』<br />
  白素攤開手﹕『我沒有說過可以幫助她,只是要將她心中的痛苦講出來,或許,她<br />
不會再做這個夢』。<br />
  劉麗玲是不是還在做那個夢,我不知道,因為事後,白素沒有再向我提起她,也沒<br />
有再帶她回來。<br />
  一直到我遇到楊立群之前,對於劉麗玲的夢是她前生經歷,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只<br />
是抱著懷疑的態度。在這期間,我和幾個朋友討論過,意見很不一致。<br />
  在聽了楊立群的敘述後,整件事就完全不同了。<br />
  楊立群的夢,和劉麗玲的夢,顯然有著聯繫。楊立群在夢中,是一個叫小展的年輕<br />
人,被殺。劉麗玲在夢中,是一個叫翠蓮的女人,殺人。<br />
  他們兩人,各自做各自的夢,可是兩個人的夢,是同一回事﹗<br />
  由於這一點,甚麼『日有所思』,甚麼『潛意識』等等的解釋,全都要推翻,唯一<br />
的解釋是﹕那是他們兩人前生的經歷﹗<br />
  所以,我當在聽楊立群敘述之際,心中驚駭,等到楊立群講完,我就講劉麗玲的夢<br />
講了出來。<br />
  我只講到一半的時候,心理學家簡雲已經目瞪口呆,楊立群更不住地搓著手。<br />
  等我講完,楊立群的臉色灰敗,他用呻吟一樣的聲音道﹕『衛先生,這.....這是什<br />
麼意思﹖怎麼會有這樣的事﹖』<br />
  我嘆了一口氣,先不發表我的意見,而向簡雲望去,想聽聽他這個心理學專家的意<br />
見。<br />
  簡雲皺著眉,來回踱步,踱了很久﹕『如果我不是確知衛斯理的為人,一定以為他<br />
在說謊。』<br />
  我沒好氣地道﹕『謝謝你,我們,現在,要聽你這個專家的意見。』<br />
  簡雲道﹕『除非,真有他們兩人夢境中經歷的那段事發生過。』<br />
  我緊接著問﹕『如果是,又怎樣﹖』<br />
  簡雲無目的的揮著手﹕『我不知該怎麼說才好,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我想,那件<br />
事,發生在相當久之前,當時的那幾個人..........小展........翠蓮甚麼的,一定早<br />
已經死了.......』<br />
  楊立群有點不耐煩﹕『你究竟想說甚麼﹖請痛快說出來,小展當然死了,叫人殺死<br />
的。』<br />
  簡雲苦笑了一下﹕『有一派學著,認為靈魂不滅,會轉世投胎...........』<br />
  簡雲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像是作為一個專家,突然這樣講,非常有失身份,連臉<br />
都紅了起來。<br />
  楊立群相當敏感,立時『啊』地一聲﹕『難道這是我.........前生的事﹖』<br />
  簡雲的神情更是尷尬忸怩,好像是在課室中答錯了問題的學生。我立時道﹕『可能<br />
是﹗』<br />
  楊立群呆了一呆,『哈哈』笑了起來﹕『原來我前生被一個女人殺死﹗』他講到這<br />
裡,突然一本正經向我望來﹕『衛先生,那個對你講述夢境的另一個人是甚麼人﹖是男<br />
﹖是女﹖他前生殺過我,我今生應該可以找他報仇﹖』<br />
  楊立群看起來,像是在說笑話,可是我卻說笑不出來。非但笑不出來,而且有一種<br />
陰森的感覺。<br />
  在這裡,必須說明一下,由於當日在聽了劉麗玲的敘述後,我和白素曾討論到『果<br />
報』,『孽債』等問題。所以,我在向楊立群和簡雲講及劉麗玲的夢時,根本沒有說到<br />
劉麗玲的名字,甚至也沒有說明這個做夢的人是男,是女。<br />
  本來,我真的準備介紹楊立群和劉麗玲認識,因為他們兩人的夢境,如此奇妙地相<br />
合,如果承認前生,在前生,他們一個是殺人凶手,另一個是被害者,這極有趣。<br />
  可是一聽到楊立群這樣說法,我卻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人世間的恩怨本來已經<br />
夠多,如果前生的恩怨,積累到今生,那太可怕了﹗劉麗玲感到小展臨死時的眼光一直<br />
在向她報復,楊立群又這樣講,這使我在殺那間,完全打消了讓他們兩人見面的意圖。<br />
  我笑了笑﹕『算了吧,我不認為你和那個人見了面後,會有甚麼好處。』<br />
  楊立群卻堅持著﹕『當然有好處,我們可以一起討論這個奇特的夢境,因為我們兩<br />
人,都對這個夢那麼熟,這一定很有趣。』<br />
  我還是搖著頭,楊立群叫了起來﹕『你答應過,介紹這個人給我認識』。<br />
  我的神情有點無可奈何﹕『是,我答應過,但是我現在改變了主意。』<br />
  楊立群盯著我﹕『為了甚麼﹖』<br />
  我很難回答他這個問題,只好攤了攤手﹕『我不想回答。』<br />
  楊立群徒然大聲道﹕『我知道,你怕我一見到這個人,就回刺他一刀,將他刺死。』<br />
  我一聽到楊立群這樣說,不禁乾笑了一聲。<br />
  我雖然不是怕他見到了劉麗玲之後刺她一刀,但總也有點類似的擔心。<br />
  我想了一想﹕『楊先生,你一直受這個夢的困擾,你來看簡博士,目的是想減輕精<br />
神上的負擔,我相信現在一定減輕........』<br />
  楊立群一揮手,粗暴地打斷我的話題﹕『不,更嚴重。你不知道做這個夢的痛苦,<br />
我一定要找到那殺我的人───』<br />
  他講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神情極其古怪,是他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的那種樣子。<br />
簡雲和我,自然更加吃驚,一起望定了他。<br />
  楊立群當然也感到自己的失言,他呆了半晌﹕『我並不想報仇,只是想減少痛苦。』<br />
  我吸了口氣﹕『在夢中你捱的那一刀,並沒有痛苦,痛苦的是被那三個人打。』<br />
  楊立群低下了頭,然後,又緩緩抬起頭來,嘆了一聲﹕『不﹗剛才我向你們講述夢<br />
境,隱瞞了最重要的一點,我.......中刀之後,並不是立刻就死,而是還有一個短暫時<br />
間的清醒────』<br />
  楊立群講到這裡,不由自主,發出一下類似抽搐的聲音。這種聲音起自他的喉間,<br />
他的喉結,也在急速地上下移動。就像是他的心口中了一刀,血涌了上來,在他的喉際<br />
打轉,情景真是詭異到了極點。<br />
  我和簡雲屏住了氣息,望著他。他一直抽搐著,喘著氣,竟難以講下去。我不禁嘆<br />
了一聲﹕『你不說,我也知道,因為那個在夢中殺你的人,感到你臨死之前的眼光,極<br />
其可怕。由此可知你心中的懷恨。』<br />
  楊立群等我講完,才道﹕『是的,在那一殺那之間,我心中的痛苦,憤恨,真是難<br />
以形容,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之內,我下了極大的決心,如果我死了之後變成鬼,一定<br />
要是一個厲鬼,要加十倍的殘忍,向殺我的人報仇﹗我.......是那麼的愛她,那麼信任<br />
她,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可是她卻殺了我。』<br />
  楊立群越講越激動,到後來,他額上的青筋,現得老高,汗珠比豆還大,一滴一滴<br />
,向下滴來。他才進醫務所來的時候,情形已經很不正常,但是和此際比較,他才進來<br />
時,再正常不過。<br />
  簡雲很害怕,當楊立群越講越激動,站起來揮著手,咬牙切齒時,他不由自主地退<br />
了幾步。<br />
  我也看出了情形不對頭,如果楊立群再在這種情緒激動的情形下講話,他會產生嚴<br />
重的精神分裂,以為自己真是『小展』。這種情形必須制止,是以我走過去,抓住了他<br />
揮動的手臂。<br />
  我抓的極用力,可以使一個人產生相當程度的痛楚,而使他自幻覺中驚醒。可是,<br />
我卻意料不到,楊立群的反應,竟是如此奇特。<br />
  他現出十分痛苦的神情,跿地叫了起來,聲音尖銳,慘厲。而且,他的口音也變了<br />
。他叫道﹕『我不怕,你們再打我,我還是說不知道﹗』<br />
  簡雲在一旁,不由自主,發出一下呻吟聲。我也大吃一驚,不由自主鬆開了手。楊<br />
立群連推了幾步,跌倒在地。雙手抱頭,身子蜷縮著,劇烈發抖。<br />
  他那時的姿態,怪異到極點。我立時想到,『小展』被那旱煙袋,瘦長子和大鬍子<br />
圍毆,可能就用這個姿勢來保護他自己。<br />
  楊立群的夢,就算真的是他前生經歷,也只不過一直在他夢中出現,至多造成他精<br />
神上的困擾。在現實生活中,他是楊立群,決不是夢中的『小展』。可是這時候,『小<br />
展』不但進入他的夢,而且,還進入了他的現實生活。<br />
  他蜷縮著,抽噎著,尖聲用那種古怪的北方口音叫著,他已不再是楊立群,活脫是<br />
小展﹗<br />
  那情景看在眼中,令人遍體生寒。簡雲手足無措,我雖然比較鎮定,也不知如何是<br />
好。<br />
  楊立群的身子越縮越緊,叫聲越來越凄厲,每一下叫聲之中,都充滿了痛苦。如果<br />
不是身心都受到極度的創傷,任何人都無法發出那麼痛苦的叫聲。<br />
  我看這樣下去,決不是辦法,只好走向前去,抓住他的手,將他拉了起來。楊立群<br />
並沒有抗拒,立時給拉了起來,和我面對面。我的目光,一和他的雙眼接觸,心就不禁<br />
怦怦亂跳,他的雙眼之中,充滿了紅絲,而且眼神之中的那種痛苦,怨恨,難以形容。<br />
我雖然決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可是看到了他這種眼神,還是嚇了一大跳。<br />
  我忙叫道﹕『楊先生﹗』<br />
  可是楊立群像是完全未曾聽到,他的聲音在殺那之間,變得極嘶啞﹕『為甚麼﹖翠<br />
蓮,我那麼愛你,肯為你做任何事,你為甚麼..........﹖』<br />
  他突然講出這樣的話來,更令我駭然。 <br />
<br />
<br />
       第四部 鍥而不捨尋找夢境<br />
<br />
楊立群已經極不正常,我揚起手來,準備重重地打他一個耳光。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通常,人如果極度混亂,一個耳光可以令他清醒。可是我的手才揚起來,簡雲就 <br />
抓住我的手腕,向我使了一個眼色﹕『小展,你愛翠蓮,肯為她做任何事,是不是 <br />
﹖』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我一聽到簡雲叫楊立群為『小展』,而且這樣問,已經知道他的用意。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簡雲是心理學專家,他看出楊立群精神分裂。他也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最好 <br />
誘導他,使他逐漸恢復正常。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我明白了這一點,後退了一步。簡雲站在楊立群的對面,又將剛才的問題,細問 <br />
了一遍。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楊立群立時嗚咽了起來﹕『是的,是的。』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簡雲又道﹕『你太愛她了﹗願為她做任何事,甚至願為她死﹖』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楊立群繼續嗚咽道﹕『是.......』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簡雲大喝一聲﹕『小展,既然這樣,你死了,還有甚麼可以記恨﹗你願意為她而 <br />
死 ,你自己願意,還怨甚麼﹖』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楊立群被簡雲一喝,跿地怔了一怔,現出十分冤屈的神情。可是這種神情只維持 <br />
了極短的時間,他跿地又啞著聲叫了起來﹕『我願意為她死,可是......可是....她殺 <br />
我 .....她殺我﹗那不同.....她殺我,我那麼愛她,可是她心裡沒有我。她心裡,我還 <br />
不 如一條狗,我....我...』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楊立群嘶聲力歇地叫,簡雲又開始手足無措。我也發現,心理學專家的辦法,無 <br />
法在楊立群的身山奏效,既然這樣,就只好讓我來試一試最原始的方法。我搓了搓 <br />
了手,一聲大喝,出手快如閃電,手才揚起,『啪』的一聲,已自我的右掌心和楊 <br />
立群的右臉 之間,傳了出來。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那耳光打得重,楊立群跿地側向一邊,撞在一張旋轉椅上。挨住了那張椅子,椅 <br />
子轉動,他也隨著轉動。等到椅子停下,他『咚』一聲,跌倒在地,動也不動, <br />
一聲也不 出,昏了過去。 <br />
&nbsp; &nbsp;&nbsp; &nbsp; 簡雲嚇了一大跳﹕『你將他打昏了﹗』 <br />
&nbsp; &nbsp;&nbsp; &nbsp; 我瞪了簡雲一眼﹕『你有更好的方法﹖』 <br />
&nbsp; &nbsp;&nbsp; &nbsp; 簡雲嘆了一聲,拿起一大瓶冷水來,我忙攔住他﹕『等一等,如果他醒來之後, <br />
仍然像剛才的樣子,我們怎麼辦﹖』 <br />
&nbsp; &nbsp;&nbsp; &nbsp; 簡雲苦笑了一下﹕『剛才,他簡直將自己當成了夢中的小展,這是嚴重的精神分 <br />
裂, 必須由精神病專家來治療。』 <br />
&nbsp; &nbsp;我苦笑了一下,的確,如果楊立群醒來之後,和剛才一樣,那麼他就是一個不折 <br />
不 扣的瘋子。瘋子,自然只好送進瘋人院去﹗ <br />
&nbsp; &nbsp;我心中很沉重,好好的一個人,如果被一個不斷重複的怪夢弄瘋,那多可怕﹗我 <br />
沒有再說甚麼,向簡雲做了一個手勢,簡雲將一大瓶冷水,向楊立群的頭上,直淋 <br />
了下去。 <br />
&nbsp;&nbsp;楊立群慢慢睜開眼來,眼中神情,迷惑不解,和剛才完全兩樣﹗ <br />
&nbsp;&nbsp;我向他伸出手,他抓住我的手,我用力一拉,將他拉了起來。他一面抹著臉上的 <br />
汗珠 ,一面問﹕『發生了甚麼事﹖』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簡雲在我後面拉了拉我的衣衫,我明白簡雲的意思﹕『沒有甚麼,你突然昏了過 <br />
去, 可能精神太緊張,我們用水將你淋醒了過來。』 <br />
&nbsp; &nbsp; 楊立群的神情,極度疑惑,又用手摸著他的臉,我那一掌打得十分重,他的半 <br />
邊臉 ,已經紅腫了起來,當然會感到疼痛。 <br />
&nbsp; &nbsp; 他一疊聲追問道﹕『有人打我﹗為甚麼﹖』 <br />
&nbsp; &nbsp; 我和簡雲互望了一眼。剛才『化身』為小展,他全然不知道。這倒有點像是俗稱 <br />
『鬼上身』的靈魂附體。可是楊立群的情形,堪稱特別之極,他自己的鬼,上了他 <br />
自己的身﹗也就是說,是他前生的某一端經歷,又在他的今生生活中重現﹗(如果承 <br />
認楊立群的夢境,是他前生的經歷)我忙道﹕『楊先生,沒人打你,你跌倒的時候, <br />
臉撞在桌子上 。你突然昏了過去,我們都來不及扶你,真對不起﹗』 <br />
&nbsp; &nbsp; 楊立群神情疑惑,但是他也很聰明,看得出如果追問下去,我們也決計不會再說 <br />
甚 麼,是以他索性不再問,只是道﹕『我這個夢,是我前生的經歷﹖』 <br />
&nbsp; &nbsp; 我這時,十分後悔將劉麗玲的夢講給他聽。如果我沒有說甚麼,就可以用另一個 <br />
角度去解釋這件事而令楊立群信服。這時,如何解釋同一事故,在兩個完全不相干 <br />
的人夢 中出現﹖我想了一想﹕『可以這樣假定。』 <br />
&nbsp; &nbsp; 楊立群『哦』地一聲﹕『這樣說來,在若干年前,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在 <br />
中國北方的一個油坊之中,一個叫『小展』的人,曾被三個人毒打,而且被一個他 <br />
所愛的女人殺死﹗』 <br />
&nbsp; &nbsp; 我又想了一想﹕『理論上來說,應該如此。』 <br />
&nbsp; &nbsp; 楊立群立時反駁﹕『不是理論上,是實際上,應該如此。』 <br />
&nbsp; &nbsp; 我做了一個隨便他怎麼說的手勢﹕『不過先得肯定,人真有前生。』 <br />
&nbsp; &nbsp; 楊立群反應理智﹕『是的,先必須肯定有前生。』他講到這裡,頓了頓﹕『其實, <br />
在邏輯上,可以反證。』 <br />
&nbsp; &nbsp; 我怔了一證﹕『甚麼意思﹖』 <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肯定了有前生,就可以肯定若干年前在那座油坊中,真有這樣的事 <br />
發生過。相反的,如果證明了若干年前,在某地的一個油坊,真有這樣的事發生過 <br />
,那就 可以證明真的有前生了。』 <br />
&nbsp; &nbsp; 我乾笑了兩聲,打了幾個『哈哈』﹕『你別開玩笑了,你怎麼能證明若干年前, <br />
在 一個油坊中發生過那樣的事﹖』 <br />
&nbsp; &nbsp; 楊立群沒有答覆我這個問題,只是緊抿著嘴,不出聲。過了一會,他才道﹕『衛 <br />
先生,謝謝你告訴我另一個人的夢。雖然你不肯講出這個人的身份名字來,但至少 <br />
我知道 ,曾殺了我前生的人,現在還在。』 <br />
&nbsp; &nbsp; 我聽得他這樣講,不禁又驚又怒﹕『楊先生,你這麼說是甚麼意思﹖』 <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我只不過指出一個事實。』 <br />
&nbsp; &nbsp; 當時,我怒氣上涌,真想再重重地再給他一個耳光,但是我忍住了沒有動手,只 <br />
是 道﹕『你這樣說,全然不符合事實,殺小展的女人,早已經死了。』 <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可是她卻投生了﹗』 <br />
&nbsp; &nbsp; 我大聲道:『那又怎樣,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了﹗』 <br />
&nbsp; &nbsp; 楊立群用一種詭異的目光望著我﹕『不,不是另一個人,我身上有小展的記憶, <br />
那 個人有翠蓮的回憶,交集在一起,事情並沒有完。』 <br />
&nbsp; &nbsp; 我本來還想講甚麼,但是繼而一想,何必和他多費脣舌。 <br />
&nbsp; &nbsp; 首先,他無法證明若干年前中國北方的一個小油坊中發生過甚麼事。就算證明了 <br />
, 他也無法知道劉麗玲是有另一個夢的人。 <br />
&nbsp; &nbsp; 可是,他詭異無比的神情,令我有異樣的感覺,我道﹕『楊先生,你現在日子過 <br />
的很好,事業成功,名成利就,比以前一個鄉下小子,不知道好多少,何必追究前 <br />
生的事 ﹖』 <br />
&nbsp; &nbsp; 楊立群脫下外衣,用力抖去外衣上的水珠,大聲道﹕『我的生活一點也不好,我 <br />
一點也不快樂。不將這個夢境中的一切清楚,這一輩子,也決不會有快樂,你再勸 <br />
我都沒 用﹗』 <br />
&nbsp; &nbsp; 我見他固執到這種地步,自然沒有甚麼可說,只好攤了攤手。 <br />
&nbsp; &nbsp; 我道﹕『有一點你要知道,你決計無法在我這裡得到那個人的消息。』 <br />
&nbsp; &nbsp; 楊立群聽了之後,一直瞪著我,我也瞪了他好久,楊立群才道﹕『好。』他講了 <br />
一 句『好』字之後,頓了一頓,才又道﹕『到時再說。』 <br />
&nbsp; &nbsp; 我不明白他『到時再說』是甚麼意思。而楊立群卻已經轉過身去,和簡雲握了握 <br />
手﹕『謝謝你,我真是不虛此行,在衛先生的敘述中,使我知道了我的夢境,原來 <br />
還有 這樣超特的意義。』 <br />
&nbsp; &nbsp; 我啼笑皆非﹕『也沒有甚麼特別意義,我勸你不必為這個夢傷腦筋。』 <br />
&nbsp; &nbsp; 楊立群又發出了詭異的一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應該怎麼做﹗』<br />
他說著,徑自向門口走去,簡雲替他開了門,楊立群將外套吊在肩上,就走了出去 <br />
。 <br />
&nbsp; &nbsp; 簡雲關好門,背靠在門上,向我望來。我聳了聳肩﹕『我們盡了責,他來的時候, <br />
精神 異長緊張沮喪,走的時候卻充滿了信心。』 <br />
&nbsp; &nbsp;簡雲不住托著他的眼鏡,來回渡了幾步﹕『你不應該將另一個人的夢,講給他 <br />
聽。』 <br />
&nbsp; &nbsp; 我苦笑道﹕『如果你在兩個月前,聽到過這樣的一個夢,今天又聽到楊立群的敘 <br />
述,你會怎樣﹖能忍得住不講﹖誰回想到他竟然這樣神經病,把前生和今生的事, <br />
混淆不 清。』 <br />
&nbsp; &nbsp; 簡雲又來回渡了幾步﹕『看他剛才昏過去之前的情形,他的精神不正常,萬不能 <br />
讓 他知道另一個人是甚麼人。』 <br />
&nbsp; &nbsp; 我道﹕『放心,他不會在我這裡得到消息。』 <br />
&nbsp; &nbsp; 簡雲道﹕『別人呢﹖』 <br />
&nbsp; &nbsp; 我想起了白素。只要我回去對白素一說,白素自然也不會透露任何消息。至於劉 <br />
麗玲本人,我也深信,她在對我和白素講了她的夢境後,再也不會對任何人講起, <br />
倒大可 以不必擔心楊立群會知道是他,跑去在她心口刺上一刀。 <br />
&nbsp; &nbsp; 所以我道﹕『別人也不會知道﹗』 <br />
&nbsp; &nbsp; 簡雲搓了搓手﹕『那樣,或許比較好點。』 <br />
&nbsp; &nbsp; 我忍不住問道﹕『你究竟在怕甚麼﹖』 <br />
&nbsp; &nbsp; 簡雲神情苦澀﹕『很難說,整間事情,詭異到這種程度,任何可怕的事都能發生 <br />
。』 <br />
&nbsp; &nbsp; 他講了之後,過去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乾,突然向我問來﹕『衛斯理,我的前生, <br />
不知 道是甚麼人﹖』 <br />
&nbsp; &nbsp; 我給他沒頭沒腦的一問,問得無名火冒三千丈,立時沒好氣地大聲道﹕『誰知道, <br />
或許就是那個絡腮鬍子,再不,就是那個拿旱煙袋的﹗』 <br />
&nbsp; &nbsp; 簡雲連連揮手﹕『別開這個玩笑。』 <br />
&nbsp; &nbsp; 我因為急於要回去,和白素見面,告訴她會晤楊立群的事,所以也不再在簡雲的醫 <br />
務所多逗留,告辭離去。 <br />
&nbsp; &nbsp; 一回到家裡,我拉著白素,逼著她坐下來,然後,原原本本將楊立群講述的一切, <br />
複述了一遍。 <br />
&nbsp; &nbsp; 白素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當她在聽人敘述一件事之際,絕少在中間打岔。等到 <br />
我講完,我已經從她的神情上,看出她感到極度的興趣。可是,她卻說道﹕『你不該 <br />
將 劉麗玲的夢講出來。』 <br />
&nbsp; &nbsp; 我呆了一呆,簡雲曾經這樣說過,白素又這樣說,我只不過呆了極短的時間,就道 <br />
﹕『你是怕楊立群去對付劉麗玲﹖』 <br />
&nbsp; &nbsp; 白素的語氣,和簡雲一樣﹕『誰知道,整件事,太古怪玄妙了。』 <br />
&nbsp; &nbsp; 我笑了笑﹕『我們不必瞎擔心了﹗』 <br />
&nbsp; &nbsp; 白素又發了一會怔,也沒有再說甚麼。接下來的幾天之中,我和白素不斷地討論這 <br />
件事,我也知道,白素還曾特地去接近劉麗玲,可是幾天之後,她就放棄了。因為劉 <br />
麗玲非但絕口不提及她的夢,而且還有意疏遠白素。看來她對於自己曾向我們講述她 <br />
的夢, 表示相當後悔。 <br />
&nbsp; &nbsp; 在這樣的情形下,白素不便去作進一步的探索,所以事情算是漸漸淡了下來。一直 <br />
到我和簡雲研究的課題,告了一個段落,也未曾再見過楊立群出現在簡雲的醫務所。 <br />
&nbsp; &nbsp; 大約是我和楊立群見面之後的一個多月,我忽然接到了小郭的電話。 <br />
&nbsp; &nbsp; 小郭,本來是我進出口公司中的一個職員,後來開設了一家私家偵探社,早幾年, <br />
已經是名探一名了。如今,更是不得了,他的偵探事務所,早已裝上了電腦,事業發 <br />
展得極理想,已經是他這一行中的權威了。人一當了權威,總不免和以前有所不同, <br />
所以,近年來,我和他的聯絡也逐漸減少了。他忽然會打電話給我,我知道,一定是 <br />
有什麼古怪的司發生了。小郭知道我是最喜歡古怪事情的。我在電話中,聽到了他權 <br />
威的聲音 ,道﹕『我的偵探社,接到了一宗奇異之極的委託﹗』 <br />
&nbsp; &nbsp; 我『哦』地一聲,道﹕『要你查什麼﹖』 <br />
&nbsp; &nbsp; 小郭道﹕『一件謀殺案﹗』 <br />
&nbsp; &nbsp; 我立時道﹕『謀殺案不是私家偵探的業務範圍,你還是多替有錢太太找她丈夫的情 <br />
婦好﹗』小郭給我說得連權威的聲音也變得狼狽起來,說道﹕『別取笑我,這件謀殺 <br />
案 ,是發生在多年之前的。』 <br />
&nbsp; &nbsp; 我道﹕『多少年之前﹖』 <br />
&nbsp; &nbsp; 小郭笑道﹕『不知道。』 <br />
&nbsp; &nbsp; 我有點生氣道﹕『要查什麼﹖』 <br />
&nbsp; &nbsp; 小郭道﹕『這還不算奇,奇怪的事,還在後面。不單不知道謀殺案是在什麼時候發 <br />
生的,而且,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發生的﹗』 <br />
&nbsp; &nbsp; 我“嘿嘿”冷笑了兩聲,道﹕『十分有趣﹗』 <br />
&nbsp; &nbsp; 『十分有趣』的意思,就是一點也沒有趣。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任何謀殺案,時 <br />
間、地點全是不可或缺的線索,如果連這點線索都沒有,又怎麼知道會有這樣的一件 <br />
謀 殺案﹖ <br />
&nbsp; &nbsp; 小郭忙道﹕『你聽我說下去,托我查案的,只知道案中死者和凶手的名字。甚至那 <br />
還不能算是名字,只是一種稱呼。』 <br />
&nbsp; &nbsp; 我抱著姑妄聽之的態度,聽他講下去。小郭道﹕『那件謀殺案中的死者,叫作 <br />
『小展』。』 <br />
&nbsp; &nbsp; 我一聽到這裡,整個人都震動了起來,忙叫道﹕『你等一等。』 <br />
&nbsp; &nbsp; 小郭給我突如其來的吼叫聲嚇了一大跳,道﹕『你怎麼了﹖』 <br />
&nbsp; &nbsp; 我笑道﹕『沒什麼,我只不過想猜一猜凶手的名字,如果你一說出來,我就不能猜 <br />
了。』 <br />
&nbsp; &nbsp; 小郭『哈哈』大笑,道﹕『別開玩笑了,你怎麼猜得到凶手的名字﹖』 <br />
&nbsp; &nbsp; 我道﹕『如果我猜到了,怎麼說﹖』 <br />
&nbsp; &nbsp; 聽得我這樣講,小郭倒也真精乖伶俐,知道我神通廣大,不敢小瞧我,忙道﹕『猜 <br />
到就猜到,沒有怎麼樣。』 <br />
&nbsp; &nbsp; 我嘆了一聲,道﹕『好吧。本來,至少可以贏你一箱好酒,那個凶手,是個女人, <br />
叫翠蓮,對不對﹖』 <br />
&nbsp; &nbsp; 我的話一出口,就聽到小郭在電話中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但是隨即他就道﹕『你認 <br />
識那個委託人﹖』 <br />
&nbsp; &nbsp; 我笑了起來,道﹕『對,一戳穿,就一點也不稀奇。你接受了沒有﹖』 <br />
&nbsp; &nbsp; 小郭道﹕『他能提供的線索,只是時間大約在三十多年前,地點是中國北方,山東 <br />
、江蘇交界處的一個農村中,凶案發生的地方,是一座油坊。在凶案地點的附近,有 <br />
一 條通路,兩旁全是白楊樹,還有一座貞節牌坊。』 <br />
&nbsp; &nbsp; 我一聽到『小展』兩字,就知道這件怪案的委託人,一定是楊立群,所以小郭向我 <br />
講到這些時,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 <br />
&nbsp; &nbsp; 我只是道﹕『小郭,很難根據這點線索找到地方的,你該知道,近三十多年來,這 <br />
個地方,經歷了多少戰爭﹖經歷了多少動亂﹖什麼油坊、牌坊,一定早已不存在了。』<br />
<br />
&nbsp; &nbsp;<br />
小郭嘆了一聲,道﹕『我也這樣說,可是這位楊先生,一定要我們派人去查一查。』 <br />
&nbsp; &nbsp; 我『呵呵』笑道﹕『生意上門,你隨便派一個人去走一遭,就可以收錢,何樂而不 <br />
為﹖』 <br />
&nbsp; &nbsp; 小郭道﹕『可是這件事十分古怪,你想,楊先生為什麼要查這件案子﹖』 <br />
&nbsp; &nbsp; 我知道小郭這樣問,一定是楊立群未曾向他說過自己的夢,所以小郭也覺得莫名其 <br />
妙。我想了一想,道﹕『誰知道他是為了什麼。』 <br />
&nbsp; &nbsp; 小郭感到很失望,因為的的反應很冷談。他又講了幾句,就掛上了電話。我在放下 <br />
電話之後,呆了半響,心中想,楊立群原來真是這樣認真。 <br />
&nbsp; &nbsp; 他如果是這樣認真,我倒有必要去見一見他。但是我立時又想到,如果他這樣認真 <br />
的話,我去看他,他向我逼問另一個人是誰時,我也不易應付,所以還是不要多找麻 <br />
煩 的好。 <br />
&nbsp; &nbsp; 我既然決定不再替自己找麻煩,自然也將這件事擱過一邊,只是略對白素提了提就 <br />
算了。 <br />
&nbsp; &nbsp; 自接到小郭的電話之後,又過了大半年。那天早上,我正準備出去,才到門口,門 <br />
鈴就響了起來,我順手打開了門,看到門口站著一個陌生人。我問道﹕『請問找誰﹖』<br />
<br />
&nbsp; &nbsp; 那『陌生人』卻立時開口,道﹕『衛先生,是我,我是楊立群。』 <br />
&nbsp; &nbsp; 他這樣一說,我真嚇了一大跳。本來,我認人的本領是極其高超的,可是要不是他 <br />
說自己是楊立群,我真的認不出他來。 <br />
&nbsp; &nbsp; 他變得又黑、又瘦,滿面倦容,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看來像是生意失敗,流落街 <br />
頭已有好幾個月之久一樣。我忙道﹕『啊,是你,你──』 <br />
&nbsp; &nbsp; 楊立群摸了摸自己的臉,道﹕『我變了麼﹖最近半年來,我完全改變了生活,那地 <br />
方的日子真不好過,生活程度低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br />
&nbsp; &nbsp; 我十分好奇道﹕『你到哪裡去了﹖剛果﹖』 <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當然不是。我在一個叫“多義溝”的小地方,今天才回來,沒回家, <br />
就來看你。』 <br />
&nbsp; &nbsp; 我一面讓他進去,一面道﹕『多義溝﹖那是什麼鬼地方﹖我沒聽說過﹗』 <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多義溝是一個鎮,一個小鎮,離台兒莊大約有六十公里,在台兒莊以 <br />
西。』 <br />
&nbsp; &nbsp; 我一聽到“台兒莊”三字,幾乎直跳了起來,盯著楊立群。楊立群看我盯著他,又 <br />
出現了那種近乎狡猾的笑容來。我不禁叫道﹕『你......去了﹖真的去了﹖』 <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是的,我早說過,我極認真。』 <br />
&nbsp; &nbsp; 我無意義地揮著手,道﹕『你.......找到了﹖』 <br />
&nbsp; &nbsp; 楊立群的神情更狡獪,狡獪中,還帶著一份異樣的洋洋自得的神態。不必等他回答 <br />
,我已經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道﹕『你真的找到了﹗那……油坊……居然還 <br />
在 ﹖』 <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是,在落後地區,就是有這個好處,幾十年的時間,外面世界天翻地 <br />
覆,日新月異,可是落後閉塞的地方,幾十年全是一樣的,我先給你看這些照片,再 <br />
向 你講經過﹗』 <br />
&nbsp; &nbsp; 這時,我們已經進了客廳,一起坐了下來,我這才注意他的手中,提者一雙扁平的 <br />
公文包,取出一隻紙袋來。然後,打開紙袋,抽出了十來張照片來。 <br />
&nbsp; &nbsp; 照片是黑白照片,放得相當大,但是放大的黑房技術十分差。不過,也足可以看清 <br />
楚照片上的形象。那是一條小路,小路兩旁,全是白楊樹,白楊樹都十分粗大,比楊 <br />
立 群敘述他夢境時所形容的大得多。 <br />
&nbsp; &nbsp; 我一面看著照片的小徑,楊立群伸手,指著照片上的小徑,道﹕『我的夢一開始, <br />
就是走在這樣的小徑上。雖然事情隔了很多年,兩旁的白楊樹粗大了不少,但是我一 <br />
看到這條小徑,就立時可以肯定,那是我夢中小徑,因為我得這條小徑,實在太熟 <br />
悉了﹗你看,這裡有一塊大石,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再外面,這是我在夢中見過千 <br />
百次的 情形﹗』 <br />
&nbsp; &nbsp; 他一面說,一面又伸手在路邊的一個凸出點上,指了一指。的確,是有一塊大石, <br />
埋在路邊。 <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當時我的心情,真是興奮到了極點。』 <br />
&nbsp; &nbsp; 我不禁苦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你是如何找到這條小徑的,這簡直是不可能的 <br />
事。』 <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經過其實也不十分曲折,我先委託了一間私家偵探社,叫他們派人過 <br />
去查,可是那私家偵探社,號稱是全亞洲最好的,卻一點用處也沒有,什麼也查不出 <br />
來,所以我只好親自出馬了。』我聽任他這樣批評小郭的偵探社,心裡只覺得好笑, <br />
心想 要是小郭在的話,就一定會和他打架。 <br />
&nbsp; &nbsp; 楊立群又道﹕『我記得你說過,事情發生的地方,可能是山東南部和江蘇交界 <br />
之處。我從來也沒有到過那個地方,但是為了要弄清楚我夢境中遭遇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br />
曾經發 生過,所以還是不顧一切地去了。』 <br />
&nbsp; &nbsp; 我『嗯』地一聲,道﹕『真是勇氣可嘉。』 <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不是勇氣,是決心。我決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盡我力量做成功。 <br />
我是參加了一個貿易談判代表團進去的。你知道,那種閉塞社會之中,如果不是有特 <br />
權 的話,根本不能做任何事的。』 <br />
&nbsp; &nbsp; 我佩服他有辦法,只是點著頭,示意他繼續向下講去。楊立群又道﹕『在我到達後 <br />
,和他們的負責人表示,我要到山東省南部和江蘇省北部一行。他們問我的目的是什 <br />
麼。我說,我的紡織廠,需要大量的高級原棉,那一帶,正是華東出產棉花最多的地 <br />
方,我想去看一下,而且還可以向他們提供先進的棉花種植法,和改進棉花品種的外 <br />
國經驗 。』 <br />
&nbsp; &nbsp; 楊立群真可以說是深謀遠慮到了極點。我嘲笑他道﹕『你為什麼不對他們的負責人 <br />
說﹕你是要找前生的經歷﹖』 <br />
&nbsp; &nbsp; 楊立群自然聽得出我是在開他的開玩笑,瞪了我一眼,說道﹕『扯蛋﹗』 <br />
&nbsp; &nbsp; 我聽得他那樣說,不禁苦笑。“扯蛋”正是那一帶的方言,意思就是胡說八道。我 <br />
沒有再說什麼。楊立群續道﹕『於是他們替我安排行程,派了人和我一起去。和我一 <br />
起去的那人是臨城縣人,也供給我車子。我們從徐州起一直在附近一帶兜著卷子,我 <br />
裝成要深入了解,有時候,往往棄車步行,一走就是一天,那一段時間,真是辛苦極 <br />
了。』 <br />
&nbsp; &nbsp;楊立群在商業社會中,是一個極成功的人物,平日生活雖然不至於窮奢極侈,但總 <br />
也極其養尊處優,而他竟然肯到窮鄉僻壤去過這樣的日子,由此可知,弄清楚他夢境 <br />
中 的事,對他來說,是何等重要。 <br />
&nbsp; &nbsp; 一想到這一點,我對他不禁起了幾分敬意,態度也改變了許多,道﹕『是,那當然 <br />
辛苦。』 <br />
&nbsp; &nbsp; 楊立群聽出了我語意中對他的尊敬,顯得很高興,道﹕『尤其是當我長途跋涉之際 <br />
,根本一點把握也沒有,心中茫茫。我對帶路的那個姓孫的人說,要找一條兩旁有白 <br />
楊樹的小路。他說在這一帶,到處是白楊樹。我說要找一座貞節片坊。他更笑了起來 <br />
,說 貞節牌坊更多得不得了。』 <br />
&nbsp; &nbsp; 他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道﹕『我真沒想到中國有那麼多從二十歲起就開始守寡 <br />
的女人。真可憐,為了一座牌坊,她們那幾十年,不知道是怎麼捱過來的。』 <br />
&nbsp; &nbsp; 我聽他忽然對女人的守寡問題大發議論,忙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不要將問題岔開 <br />
去。楊立群忙又道﹕『我又說,要找一座牌坊,榨油的作坊,姓孫的說油坊也到處都 <br />
有。一直到有一天,經過一個叫多義溝的小鎮,那小鎮的街道,是用石板鋪起來的, <br />
簡直就像是拍電影的布景一樣,兩旁有點房屋店鋪。這樣的小鎮,在這些日子來,我 <br />
經過了許多。我們乘坐的車子,是一輛吉普車,在小鎮的街道上駛過之際,引來了不 <br />
少孩童,跟在後面。一進入這個小鎮,我心中已經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事情又十分湊 <br />
巧──』 <br />
&nbsp; &nbsp; 他講到這裡,又停了下來,眼中閃耀著十分興奮的光芒,道﹕『車子在大街中停了 <br />
下來,因為前面有一輛用馬拉的大板車,裝滿了一隻只開頭十分奇特的竹簍子。竹簍 <br />
子裡面,好像是一種相當粗糙的瓦罐子。其中有一隻,想是從車上滾了下來,打碎了 <br />
,瓦罐中裝的油,全部漏了出來,許多人正用一切可以順手拿到的東西,在將漏在地 <br />
上的油盛起來。一個女人,甚至當街脫下她的上衣,用那件破衣服,去浸在油裡,好 <br />
讓衣服將 油吸起來帶回去。』 <br />
&nbsp; &nbsp; 楊立群講得十分生動。這種情景,如果不是他真有這樣的經歷,當然是不能憑空想 <br />
出來的。 <br />
&nbsp; &nbsp; 我本來想給他講一講中國北方鄉村中的農民,是如何珍惜食油的例子,但是我又急 <br />
於想聽他講下去,所以忍住了沒有說什麼。 <br />
&nbsp; &nbsp; 楊立群繼續道﹕『車子駛不過去,我只好落車。我一眼看到前面板車上,用紅漆漆 <br />
著‘第三生產大隊油坊’的字樣。我就向駕車的那個人道﹕『你是油坊的﹖』那人急 <br />
得臉紅耳赤,正不知道怎麼才好,當然是因為他弄了一罐油的緣故。一聽得我問,沒 <br />
好氣地道﹕『不是油坊的,難道是別的地方的﹖』姓孫的忙過來大聲叱喝道﹕『這位 <br />
是國家 貴賓,你怎麼這樣無禮﹖』 <br />
&nbsp; &nbsp; 楊立群詳細講述經過,我並沒有阻止他。楊立群拿起茶來,喝了一大口,又道﹕ <br />
『趕車的被姓孫的一喝,嚇得打了一個哆嗦。』 <br />
&nbsp; &nbsp; 我笑了一下,道﹕『當地的土話,你倒學了不少回來。打哆嗦,多久沒聽到這樣的 <br />
話了。』 <br />
&nbsp; &nbsp; 楊立群笑了一下,道﹕『真奇怪,我一到那地方,對於當地的土話,領悟能力提高 <br />
,一聽就明白。而且,學著講,也很容易上口。就是憑這一點,才使我更相信我的前 <br />
生 是在這一帶生活的,所以才有信念一直找下去,要找到為止。』 <br />
&nbsp; &nbsp; 我沒有向他講,當日在簡去的醫務所中,他神情詭異地雙手抱著蜷縮在地上時,所 <br />
講的幾乎全是那地方的土語。 <br />
&nbsp; &nbsp; 楊立群又道﹕『那趕車的神態立時變得恭敬道﹕『是,是油坊來的。』我問他﹕ <br />
『油坊在哪裡﹖』本來,我已經看過了超過十多個油坊,沒有一個是我夢境中的。這 <br />
時,我這樣問,心裡想,不過多看一座油坊而已,不存著什麼大希望。誰知那趕車的 <br />
道﹕『不遠,不過七八里地,過了貞節牌坊就是。』我一聽得他這樣說,心頭已經狂 <br />
跳了起 來,一時之間,幾乎窒息過去。』 <br />
&nbsp; &nbsp; 『而當我緩過氣來時,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忽然會講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句話 <br />
,甚至是完全未經過我的大腦的,全然是自然而然,從我的口中滑出來的。我道﹕ <br />
“就是秦寡婦的那座貞節牌坊﹖』那趕車的也不覺得意外,連聲道﹕『是﹗是﹗』那 <br />
姓孫的可能本身的職業比較特殊,立時神情變得極其驚覺和訝異,毫不客氣地瞪著我 <br />
,道﹕ 『楊先生,你怎麼知道﹖』 <br />
&nbsp; &nbsp; 『我知道,在那地方,稍為講錯半句話,雖然我是貴賓的身份,一樣會有極大的麻 <br />
煩。可是我又實在無法解釋我何以會知道的。我甚至無法解釋我何以會這樣講。我只 <br />
好含含糊糊地道﹕『隨便猜猜,就猜中了。』當然我這樣的解釋,不能令姓孫的滿意 <br />
,剎 那之間,在他的臉上,現出了一股十分猙獰的神情來。 <br />
&nbsp; &nbsp; 『我轉過頭去,不去看他,但是卻大聲對他道﹕『孫先生,我想去看看那座油 <br />
坊﹗』 <br />
&nbsp; &nbsp;&nbsp;&nbsp;姓孫的來到我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道﹕『楊先生,我想請問你,你一路來,棉田 <br />
經過 不少,你沒有興趣,對油坊那麼有興趣,究竟你有什麼目的﹖』 <br />
&nbsp; &nbsp; 『姓孫的詰詢,已經算是相當嚴厲的了。幸而我的反應快,已經迅速想好了答案。 <br />
我立即道﹕『孫先生,這是一個秘密,本來我是不想說的﹗』一聽說是秘密,姓孫的 <br />
神情更加緊張。我立時又道﹕『這一帶盛產棉花,棉籽可以提煉出品質很好的油來, <br />
而你們的食油正十分缺乏。我一直在留意油坊,是想發現當地居民是不是早已有傳統 <br />
的自棉籽提煉食油的做法。現在我發現沒有,這是一種極大的浪費。這種可供利用的 <br />
資源,不應該浪費,本來我想回去之後,再向你們上級提出的。現在你既然問起,我 <br />
也只好先說 了﹗』 <br />
&nbsp; &nbsp; 『我這一番編出來的話居然有了用處,姓孫的連連點頭,道﹕『是,你說得對。中 <br />
國民間也有利用棉籽榨油的,不過棉籽油有一種十分難聞的氣味,所以不很受民間的 <br />
歡 迎﹗』 <br />
&nbsp; &nbsp; 我忙道﹕『有一種化學劑,可以辟除這種難聞的氣味﹗』 <br />
&nbsp; &nbsp; 姓孫的聽了十分高興,我們棄車步行,向前走,一面走,一面我想出種種的話,來 <br />
消除姓孫的對我的疑心。等到我看到了那條小徑時,我卻實在忍不住了,心中狂跳, <br />
不知道多辛苦,才能遏止狂呼大叫的衝動。姓孫的觀察力很敏銳,他看到我呼吸急促 <br />
,道﹕『楊先生,你對這裡的地形,好象很熟,剛才一直是你在帶路,有好幾條叉路 <br />
,你在 叉路之前連停都不停,就選擇了該走的路,你真的以前到過這裡﹖』 <br />
&nbsp; &nbsp; 『這時候,我心頭的激動、興奮,真是難以形容。姓孫的話,我也沒有十分聽進去 <br />
,但的確,我在經過叉路口時,連想也不想,就繼續向前走,這裡是我十分熟悉的地 <br />
方一樣﹗而到了這條兩邊全是白楊樹的小徑之後,我絕對可以肯定,我到過這裡,不 <br />
是在 夢裡到過,是真正到過這裡﹗』 <br />
&nbsp; &nbsp; 楊立群一口氣講到這裡,才大口喝水,喘著氣,向我望過來。 <br />
&nbsp; &nbsp; 我也被他的敘述,帶到了一個極其奇異的境界之中。我想了一想,道﹕『既然你是 <br />
在夢中見過這條小徑許多次,你對之感到熟悉,也不足為奇。』 <br />
&nbsp; &nbsp; 楊立群急急地道﹕『不是,不是,不單是熟悉。那情形,就像是我回到了自己長大 <br />
的地方一樣,太熟悉了。有許多事,是在夢中未曾出現過的,都一下子涌了出來,雜 <br />
亂無章,但是都和眼前的環境有關。我向前奔過去,奔到了剛才我指給你看的那塊石 <br />
頭旁,我停了下來,我就立時想到,就在那塊石頭之後,我第一次觸摸她的胸脯,這 <br />
是我第 一次撫摸一個女人的胸脯﹗』 <br />
&nbsp; &nbsp; 楊立群越講越激動,我忙道﹕『等一等,你使用『我』這個字眼,好象不怎麼 <br />
對。』 <br />
&nbsp; &nbsp; 楊立群瞪著我,像是並不以為那有什麼不對,過了半晌,他才道﹕『不對﹖哦,是 <br />
的,我不應該說『我』,應該說是小展。』 <br />
&nbsp; &nbsp; 我道﹕『對,這樣,才比較理智一些。你要緊緊記得,你是你,小展是小展。』 <br />
&nbsp; &nbsp;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道﹕『可是我在那時,卻完全無法分得清楚。小展的經歷,完 <br />
全進入了我的腦子,我感到我就是小展。』 <br />
&nbsp; &nbsp; 我再努力要使他和小展分開來,我道﹕『當時的情景或者會令你迷惑,但至少 <br />
現在, 你應該清醒。』 <br />
&nbsp; &nbsp; 楊立群低下頭去好一會兒。他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我竭力要將他和小展分開的原 <br />
因。所以過了一會,他抬起頭來,道﹕『你只不過聽我說了一個開始,等聽完之後, <br />
你 再下結論好不好﹖』 <br />
&nbsp; &nbsp; 我只好答應他,因為的確,他只不過說了一個開始。 <br />
&nbsp; &nbsp; 楊立群又道﹕『這真是奇妙已極的一種感覺。當我在那條小徑中奔著的時候,我象 <br />
是回到自己童年時慣到的地方一樣。而那是在我夢境裡出現過千百次的地方。可是, <br />
當 我來到小徑的盡頭處,看到了那一座石牌坊的時候,我卻害怕了起來。』 <br />
&nbsp; &nbsp; 『過了牌坊不遠,就是那座油坊了。而油坊中有三個人在等我,他們會拷打我,向 <br />
我逼問一些事。我在被毒打之後,又被一個自己所愛的女人殺死,我真不敢再向前走 <br />
去。』 <br />
&nbsp; &nbsp;『但是,我卻又立即自己告訴自己﹕那是我前生的事,距今至少有好幾十年了,我 <br />
夢中所見的所遇到的,是我以前的記憶,不會是如今出現的事實,我可以放膽向前走 <br />
過 去。』 <br />
&nbsp; &nbsp; 『當我在貞節牌坊之前停下來的時候,那姓孫的已經氣喘如牛地過來,臉上現出怪 <br />
異莫名的神情來,望著我,一到我近前,就道﹕『楊先生,你怎麼啦﹖』我沒有回答 <br />
他 ,只是向前大踏步走去。他緊跟在我的身邊。』 <br />
&nbsp; &nbsp; 『不多一會,我就看到了圍墻和油坊的煙囪。圍墻和夢中所見的多少有點不同,你 <br />
看。』 <br />
&nbsp; &nbsp; 楊立群給我看第二張相片,相片是在油坊外拍攝的,可以看到圍墻遮不住的油坊建 <br />
築物,和那根看來十分礙眼的煙囪。 <br />
&nbsp; &nbsp; 楊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圍墻,道﹕『圍墻可能倒坍過,又經過修補,你看,有些地方 <br />
是新的。但是貼墻腳的野草,幾乎就和我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 <br />
&nbsp; &nbsp; 他講到這裡,又以異常興奮的神情,指著圍墻過去一點的那兩扇門,道﹕『看到這 <br />
兩扇門沒有﹖當時我,小展,就在這扇門前徘徊了好久,而當時,翠蓮就在轉角處窺 <br />
伺 我。』 <br />
&nbsp; &nbsp; 那兩扇門,在照片中年埡,十分殘舊,的確已有許多年的歷史了。 <br />
&nbsp; &nbsp; 楊立群緊接著,又給我看第三張照片,那是一個後院,堆著很多雜物和一包包的豆 <br />
子。幾十年來,甚至連黃豆的包裝法也沒有改變過,用的仍然是蒲草織出來的草包。 <br />
院 子裡有很多人在工作。 <br />
&nbsp; &nbsp; 楊立群解釋道﹕『小展那次到這個院子的時候,院子裡沒有人。當時油坊不在 <br />
生產。 現在有很多人在工作,可是院子的一切,全沒有變。』 <br />
&nbsp; &nbsp; 我聽過兩個人詳細對我敘述這個院子的情形,這兩個人是楊立群和劉麗玲。雖然他 <br />
們講述的只是他們夢中的情形,但由於他們講得十分詳細,所以,連我這時一看這院 <br />
子 的照片,我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br />
&nbsp; &nbsp; 楊立群又給我看另一張照片,那是油坊之內的情形。他聲音也變得急促,說道﹕『 <br />
你看,你看這石磨﹗你看這石磨﹗當他們三人毒打我的時候,我的血──』 <br />
&nbsp; &nbsp; 我大聲糾正他,道﹕『小展的血﹗』 <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好,小展的血,曾濺在這個大石磨上。而我這時又聞到了那種熟悉的 <br />
氣味,我在被打──小展在被打之後,就躺在這裡,而翠蓮,就是在這裡,將小展刺 <br />
死的...』 <br />
     第五部 不是冤家不聚頭<br />
<br />
照片中顯示出來的,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北方鄉村油坊。這個油坊,在楊立群的夢中 <br />
,千百次重複地出現,實在是一件怪事,除了那是他前生的經歷之外,不能再有別的 <br />
解釋。 <br />
&nbsp; &nbsp; 楊立群也恰在這時問我﹕“對這一切,你有甚麼解釋﹖” <br />
&nbsp; &nbsp; 我道﹕“有。” <br />
&nbsp; &nbsp; 楊立群對我回答得如此快,有點驚呀﹕“你有甚麼解釋﹖” <br />
&nbsp; &nbsp; 我道﹕“那是你前生的經歷。” <br />
&nbsp; &nbsp; 楊立群一聽到我這樣說,現出極高興的神情來﹕“衛先生,你真和普通人不同,是 <br />
的,那是我前生的經歷........是我前生的經歷。” <br />
&nbsp; &nbsp; 接著,他一張一張照片給我看﹕“這口井,就是那另一個人對你說,翠蓮在那裡看 <br />
到倒影的井。” <br />
&nbsp; &nbsp; 他又取過另一張照片﹕“這就是那一叢荊棘,也是你說過的,翠蓮曾在這裡,不小 <br />
心,給刺了一下。” <br />
&nbsp; &nbsp; 最後,他指著的那張照片,上面是一個老人。那老人滿臉全是皺紋,說不出有多大 <br />
年紀,手裡拿著一桿極長的旱煙袋。 <br />
&nbsp; &nbsp; 我一看之下,吃了一驚﹕“這.....夢中那個拿旱煙袋的-----” <br />
&nbsp; &nbsp; 楊立群看出了我的吃驚,也知道我為甚麼吃驚,他道﹕“當然不是,那是另一個老 <br />
人,他姓李,叫李得富,今年八十歲了。” <br />
&nbsp; &nbsp; 我“哦”地一聲,對這個老人,沒有多大的興趣。事實上,那些照片,已足夠證明 <br />
很多事情了,所證明的事,如此奇玄,超越生死界限,是靈魂和肉體關係的一種延續 <br />
,這許多問題,只要略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神馳物外。我思緒相當亂,竭力鎮定了一 <br />
下,才道﹕“你找到了那些地方,可惜你無法證明曾發生過那些事。” <br />
&nbsp; &nbsp; 楊立群不說話,只是望著我微笑。他的那種神態,令得我直跳了起來,叫道﹕“你 <br />
............也已經證實了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br />
&nbsp; &nbsp; 楊立群“哈哈”笑了起來﹕“不然,我為甚麼替那個叫李得富的老人拍照﹖” <br />
&nbsp; &nbsp; 我“嗖”地吸了一口氣,一時之間,講不出話來。楊立群道﹕“看到了那牌坊,油 <br />
坊之後,我就在多義溝住了下來,說甚麼也不肯離開。那個派來陪我的,緊張絕倫, <br />
離開了我一天,到台兒莊去請示他的上級,結果回來之後,一聲也不出,想來是他的 <br />
上級叫他別管我的行動。” <br />
&nbsp; &nbsp; “於是,我就開始了我的調查行動。在這裡,我必須說明一點,我在多義溝住的時 <br />
間越久,對這個地方,就越來越熟稔,小展的經歷,也更多涌進我的腦子。我輕而易 <br />
舉地找到了展家村,現在叫甚麼第三大隊第七中隊,我甚至可以記得,當初我.....小展 <br />
是怎麼爬上那株老榆樹去的。” <br />
&nbsp; &nbsp; “到了展家村,我就問那老年人,當時有沒有一個叫展大義的,可是問來問去,沒 <br />
有人知道。” <br />
&nbsp; &nbsp; 楊立群講到這裡,我大聲道﹕“等一等,你怎麼知道小展的名字叫展大義﹖” <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我一進展家村,就自然而然知道了,就像你一覺睡醒之後,自然記得 <br />
你自己的名字叫衛斯理一樣。” <br />
&nbsp; &nbsp; 我悶哼了一聲,沒有再問甚麼。 <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我甚至來到了村西的一間相當大破舊的屋子,指著那屋子﹕“展大義 <br />
以前就住在這裡,有誰還記得他﹖”可是一樣沒有人知道。展家村的所有人,全姓展 <br />
的,是一族人,我問起他們是不是還有保留族譜,卻被人狠狠嘲笑了一頓,我又追問 <br />
如今住在這屋子中的人,上代祖先的名字,可是說出來的也全不對。” <br />
&nbsp; &nbsp; “我已經找對了地方,可是卻沒有人知道小展,也沒有人知道翠蓮,這真令我發狂 <br />
,我不斷的向每一個人追問,並且說,如果有人能提供消息的,我可以送他們生產大 <br />
隊每個中隊一架收音機,可以送他們抽水機,總之是他們需要的東西,我都可以送。 <br />
這樣,過了將近兩個月,許多人,附近百餘里的人都知道了,一天中午,一個中年婦 <br />
人,扶著李得富來間我。我和李得富對話全部用錄音機錄了下來,你要不要聽﹖” <br />
&nbsp; &nbsp; 楊立群一面說,一面已取出了一具小型錄音機來,望著我,我罵道﹕“廢話,快放 <br />
出來﹗” <br />
&nbsp; &nbsp; 楊立群取過一隻盒子,盒中有幾卷微型錄音帶,我留意到盒上全有編號,他取過了 <br />
第一個帶,放進機內,按下了摯。 <br />
&nbsp; &nbsp; 我立時聽到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講的是魯南的土語。如果不是我對各地方言都 <br />
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根本聽不懂。 <br />
&nbsp; &nbsp; 為了方便起見,我講錄音帶上,楊立群和李得富的對話,一字不易,錄在下面。錄 <br />
音帶中除了楊,李對話之外,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那是帶李得富來的那個婦女。另 <br />
有一個魯南口音也相當重濃的男人聲音,那是陪楊立群的那個姓孫的。 <br />
&nbsp; &nbsp; 以下就是錄音帶上的對話﹕ <br />
&nbsp; &nbsp; 李﹕(聲音蒼老而模糊不清)先生,你要找一個叫展大義的人﹖ <br />
&nbsp; &nbsp; 楊﹕(興奮地)是,老太爺,你知道有這個人﹖ <br />
&nbsp; &nbsp; 李﹕(打量楊,滿是皺紋的臉,現出一種極奇怪的神色來)先生,你是展大義的甚麼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 &nbsp;&nbsp; &nbsp;人﹖你怎麼知道有展大義這個人﹖ <br />
&nbsp; &nbsp; 楊﹕(焦急地)我不是他的甚麼人,你也別管我怎麼知道有這個人,我先問你,你是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 &nbsp;&nbsp; &nbsp;是不是知道有展大義這個人﹖ <br />
&nbsp; &nbsp;<br />
李﹕俺怎麼不知道,俺當然知道,展大義,是俺的哥哥﹗(神情凄楚,雙眼有點發直)<br />
&nbsp; &nbsp;楊﹕(又驚又喜,但立時覺出不對)老太爺,不對吧,剛才那位大娘,說你姓李,展大<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義怎麼會是你哥哥﹖ <br />
&nbsp; &nbsp; 孫﹕(聲音很凶,指著李)你可別胡亂說話﹗ <br />
&nbsp; &nbsp;<br />
李﹕(激動,向地上吐痰)俺才不扯蛋哩﹗俺本來姓展,家裡窮,將俺賣給姓李的,所<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以俺就姓李,展大義是俺大哥,俺哥倆,雖然自小分開,可是還常在一齊玩,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 &nbsp;&nbsp; &nbsp;展大義大俺七歲。 <br />
&nbsp; &nbsp; 楊立群在這時,按下了錄音機的暫停掣﹕“我那時,拼命在回憶,是不是有這樣一 <br />
個弟弟,可是卻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或許,前生的事,要印象非常深刻才能記得起來 <br />
。” <br />
&nbsp; &nbsp; 我沒有表示異議,楊立群放開了暫停掣。 <br />
&nbsp; &nbsp; 楊﹕(焦急莫名地)你還記得他﹖ <br />
&nbsp; &nbsp; 李﹕俺怎麼不記得﹖他早死哩......(屈起手指來,口中喃喃有詞,慢慢地算)他死那年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 &nbsp;&nbsp; &nbsp;.......俺.......好像是韓大帥發號施令,是民國....... <br />
&nbsp; &nbsp; 孫﹕(怒喝)公元── <br />
&nbsp; &nbsp;<br />
李﹕(有點惱怒)俺可不記得公元,是民國九年,對哩,民國九年,俺那年,剛剛二十<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歲,俺是屬........(想不起來了)........ <br />
&nbsp; &nbsp; 楊﹕老大爺,別算你屬甚麼,展大義......他......(聲音有點發巔)他是怎麼死的﹖ <br />
&nbsp; &nbsp;<br />
李﹕(用手指著心口)叫人在這裡捅了一刀,殺了的,俺奔去看他,他兩隻眼睜大,死<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 &nbsp;&nbsp;&nbsp;得好怨,死了都不閉眼─── <br />
&nbsp; &nbsp; 楊﹕(身子劇烈地發著抖)他.......死在甚麼地方﹖ <br />
&nbsp; &nbsp; 李﹕死在南義油坊裡,俺到的時候,保安大隊的人也來了,還有一個女人,在哭哭 <br />
&nbsp; &nbsp;&nbsp; &nbsp;&nbsp; &nbsp;&nbsp; &nbsp;啼啼,俺認得這個女人,是鎮上的“破鞋”。 <br />
&nbsp; &nbsp; 楊立群又按下了暫停掣,問我﹕“你知道“破鞋”是甚麼意思﹖” <br />
&nbsp; &nbsp; 我有點啼笑皆非﹕“快聽錄音帶,我當然知道﹗” <br />
&nbsp; &nbsp; “破鞋”就是娼妓。楊立群可能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名詞,所以才覺得奇怪。而且 <br />
我也可以肯定,那個在哭哭啼啼的“破鞋”,一定就是翠蓮。翠蓮的造型,在劉麗玲<br />
第一次向我提及之際,我就知道她不是“良家婦女”﹗<br />
&nbsp; &nbsp; 楊立群笑了一下,笑容十分奇怪,道﹕“破鞋,這名詞真有意思。小展也算是可憐<br />
的了,他所愛的,是一個.....一個.....風塵女子﹗”<br />
&nbsp; &nbsp; 楊立群對小展和翠蓮當年的這段情,十分感興趣,他又道﹕“小展是一個甚麼都不<br />
懂的毛頭小夥子,翠蓮卻久歷風塵,見過世面,衛先生,你想想,這兩個人碰在一起<br />
,會有甚麼樣的結果﹖”<br />
&nbsp; &nbsp; 我悶哼了一聲,不予置評,而且作了一個手勢,強烈的暗示他,別再在這個問題上<br />
兜圈子,還是繼續聽錄音帶好。<br />
&nbsp; &nbsp; 可是楊立群卻極其固執,還是繼續發表他的意見﹕“那情形,就像貓抓到了老鼠,<br />
小展一直被玩弄,直到死。”<br />
&nbsp; &nbsp;楊立群在這樣說的時候,面上的肌肉跳動著,現出了一股極其深刻的恨意。我看了<br />
心中不禁駭然。<br />
&nbsp; &nbsp; 第一次遇到楊立群,我就看出,楊立群有嚴重的精神病。在精神病學中,很常見的<br />
病例是“精神分裂症”。而楊立群的情形,卻恰好與之相反。我不知道精神病學上,<br />
以前是不是有過楊立群這樣特異的例子,只怕也沒有一個專門名詞。所以只好姑妄稱<br />
之為“精神合併症”。<br />
&nbsp; &nbsp; 楊立群的癥狀是﹕他將他自己和一個叫小展的人,合而為一了﹗小展的感情,在他<br />
身上起作用。小展叫一個女人給殺死,臨死之前,心中充滿了恨意,如今在楊立群的<br />
身上延續。<br />
&nbsp; &nbsp; 本來,這只是楊立群一個人的事,大不了是世上多了一個精神病患者而已。我那時<br />
由於不知道事態這樣嚴重,向楊立群講了劉麗玲的夢。<br />
&nbsp; &nbsp; 那使得楊立群知道,殺小展的翠蓮,就是某一個人。<br />
&nbsp; &nbsp; 既然在精神狀態上和小展合而為一,他自然也會將翠蓮和劉麗玲合而為一。也就是<br />
說,如果他知道了劉麗玲在夢中是翠蓮,或者說,他知道了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那<br />
麼會對劉麗玲採取甚麼行動﹖<br />
&nbsp; &nbsp; 毫無疑問﹕報仇﹗<br />
&nbsp; &nbsp; 這種推論,看來相當荒誕,但是在楊立群如今這樣的心態下,卻又極其可能成為事<br />
實。<br />
&nbsp; &nbsp; 我慶幸只說了劉麗玲的夢,而未曾講出做夢的是甚麼人,我也相信,楊立群沒有機<br />
會找出做相同的夢的人是劉麗玲。<br />
&nbsp; &nbsp; 當時,我聽得楊立群這樣講,一面心中駭然,一面覺得有必要糾正一下他的這種想<br />
法。我想了一想﹕“楊先生,你心中很恨一個人﹖”<br />
&nbsp; &nbsp; 楊立群的反應來得極快﹕“是的。那破鞋﹗我曾這樣愛她,迷戀她,肯為她做任何<br />
事,可是她卻根本不將我當一回事,她殺了我﹗”<br />
&nbsp; &nbsp; 我聽得楊立群咬牙切齒地這樣講,簡直遍體生寒。我道﹕“楊先生,你弄錯了,那<br />
不是你,那是小展。”<br />
&nbsp; &nbsp; 楊立群跿地站了起來,然後又重重坐下,指著錄音機﹕“聽完之後,你就可以肯定<br />
,以前確然有這件事發生過。”<br />
&nbsp; &nbsp; 我點頭﹕“我同意。不必聽完,也可以肯定。”<br />
&nbsp; &nbsp; 楊立群一字一頓,說得十分吃力,但也十分肯定﹕“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br />
&nbsp; &nbsp; 我瞠目結舌,無話可說。我的反應還算來的十分快,我停頓了極短的時間,就道﹕<br />
“你這種想法,是一種精神病───”<br />
&nbsp; &nbsp; 我的話才講到一半,他就十分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頭﹕“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br />
﹗”<br />
&nbsp; &nbsp; 他又將他的心態表達了一遍,接下來他所說的話,更令我吃驚。<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而且,我假定在夢中是翠蓮的那個人是女人,我還不知道她是誰,只<br />
好暫時稱她為某女人,這個某女人就是翠蓮,翠蓮也就是某女人﹗”<br />
&nbsp; &nbsp; 楊立群在這樣講的時候,直瞪著我,緊緊握著拳,令得指節骨發出“格格”的聲音<br />
,看來,我如果是女性,就有可能被他當作是某女人。<br />
&nbsp; &nbsp; 我吸了一口氣,試探著問道﹕“我問你一個問題。”<br />
&nbsp; &nbsp; 楊立群冷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想問甚麼。”<br />
&nbsp; &nbsp; 我“嗯”地一聲,楊立群立時接下去道﹕“你想問我,如果見到了某女人,會怎麼<br />
樣,是不是﹖”<br />
&nbsp; &nbsp; 我無話可說,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點點頭,表示我的確想這樣問。<br />
&nbsp; &nbsp; 楊立群跿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聽來十分怪異,像是他已經報了多年的深仇大恨<br />
一樣,有一股極大的快意。他一面笑著,一面高聲說道﹕“要是叫我遇上了某女人,<br />
要是讓我遇上了她,那還用說,某女人曾經怎樣對我,我也要怎樣對她。”<br />
&nbsp; &nbsp; 當楊立群在高聲縱笑和叫嚷之際,我的全副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以致未曾覺察到就<br />
在那時候,白素已經用鑰匙打開大門,走了進來。<br />
&nbsp; &nbsp; 我一直瞪著楊立群,楊立群也一直瞪著我,我們兩人都沒有白素的進來。要不是白<br />
素先開了口,我們可能很久都不知道。<br />
&nbsp; &nbsp; 白素的聲音十分鎮定﹕“那個某女人,曾經對這位先生,做了些甚麼﹖”<br />
&nbsp; &nbsp; 白素顯然是聽到了楊立群的高叫,才這樣問。楊立群的精神極其不正常,白素的話<br />
,令得我和楊立群都跿地震動了一下,楊立群立時向白素望去。眼光之中,甚至充滿<br />
了敵意。<br />
&nbsp; &nbsp; 我忙道﹕“這位是楊立群先生,這是白素,內人。”<br />
&nbsp; &nbsp; 楊立群“哦”地一聲,神態恢復了正常,向白素行禮,白素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br />
下。楊立群向我望來,低聲道﹕“衛先生,向你說一句私人的話。”<br />
&nbsp; &nbsp; 白素十分識趣,一聽到楊立群這樣講,立時向樓上走去,一面走,一面回過頭來向<br />
我說道﹕“我拿點東西,馬上就走,門外有人在等我。”<br />
&nbsp; &nbsp; 楊立群壓低了聲音﹕“衛先生,我將你當作唯一的朋友,所以才將這一切告訴你,<br />
你明白───”<br />
&nbsp; &nbsp; 我不等他說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道﹕“我必須說明一點,當日,在簡雲的醫<br />
務所中,聽你敘述了夢境,回來曾和白素討論過。”<br />
&nbsp; &nbsp; 楊立群的神情大是緊張﹕“那麼.........她知道我就是小展﹖”<br />
&nbsp; &nbsp; 我搖頭道﹕“我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你經常做一個怪夢,絕想不到你的精神狀態<br />
不正常。”<br />
&nbsp; &nbsp; 楊立群對我的批評,絕不介意,呼了一口氣﹕“那還好。還有,她.....尊夫人是不是<br />
知道某女人和我有相同的夢這回事﹖”<br />
&nbsp; &nbsp; 某女人的夢,我就是因為白素認識劉麗玲而知道的。可是這時,我想到楊立群一定<br />
會用盡一切方法去找某女人,雖然以白素的能力而論,應付有餘,可是何必替她去多<br />
惹麻煩呢﹖<br />
&nbsp; &nbsp; 所以,我在聽到楊立群這樣問之後,我撒了一個慌﹕“不,她不知道。”<br />
&nbsp; &nbsp; 楊立群“哦”地一聲﹕“只有你一個人知道﹗”<br />
&nbsp; &nbsp; 我冷冷道﹕“當然不止我一個人,至少某女人本身也知道。”<br />
&nbsp; &nbsp; 楊立群悶哼了一聲,又道﹕“我求你一件事,剛才我對你講的一切,哪些照片,你<br />
聽過的錄音,這件事,別對任何人提起。”<br />
&nbsp; &nbsp; 我道﹕“當然,沒有必要。雖然你搜集到的一切,證明了一種十分奇妙現象的存在<br />
,證明了一個人的記憶,若干年後會在另一個人的記憶系統中出現。”<br />
&nbsp; &nbsp; 我所用的詞句,十分複雜,我自認這樣說法,是最妥當了。<br />
&nbsp; &nbsp; 可是,楊立群聽了之後,卻發出了連聲冷笑﹕“洋人學中國人說的笑話,你可曾聽<br />
過﹖洋人忘了如何說“請坐”,就說﹕“請把你的屁股放在椅子上””<br />
&nbsp; &nbsp; 我多少有點尷尬﹕“一點也不好笑,而且和我剛才講的話,不發生任何關係。<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事實上,只要用簡單的一個名詞,就可以代替你的話。我證明的奇妙<br />
現象是﹕人,有前生。”<br />
&nbsp; &nbsp; 我攤了攤手﹕“好,我同意。這是一個極了不起的發現,有如此確實證據的例子,<br />
還不多見,你的發現,牽涉到人的生死之迷,牽涉到靈學,玄學種種方面──”<br />
&nbsp; &nbsp; 我講到這裡,略頓了頓,才道﹕“你是不是要等白素走了,才繼續聽錄音帶﹖”<br />
&nbsp; &nbsp; 因為看到他已將那小錄音機收了起來,所以才這樣問他。<br />
&nbsp; &nbsp; 誰知道楊立群立時答道﹕“不。”<br />
&nbsp; &nbsp; 我又道﹕“那你為甚麼───”<br />
&nbsp; &nbsp; 我這樣說的時候,指了指錄音機,表示不明白他為甚麼要將之收起來。<br />
&nbsp; &nbsp; 我再也想不到楊立群竟會講出這樣的話來,他道﹕“我不準備再讓你聽下去。”<br />
&nbsp; &nbsp; 我跿地一呆﹕“那怎麼行﹖我只聽到了一半,那老人曾經確實知道當年發生的事,<br />
我還沒有聽完,怎麼可以不讓我聽﹖”<br />
&nbsp; &nbsp; 楊立群不理會我的抗議,只道﹕“還有很多發現,更有趣,可以完全證明人有前生<br />
的存在,確確實實的證明,不是模稜兩可的證明。”<br />
&nbsp; &nbsp; 楊立群的話,聽得我心癢難熬。證明人有前生,是一個極其重大的發現。這個發現<br />
所牽涉的範圍之廣,真是難以形容。而最重要的是可以肯定靈魂的存在。這是我近年<br />
最感興趣的問題,當然不肯放過一個能在這方面得到確實證據的機會。<br />
&nbsp; &nbsp; 我連忙道﹕“那麼,讓我們繼續聽錄音帶,聽完錄音帶之後,再───”<br />
&nbsp; &nbsp; 楊立群一揮手,打斷了我的話頭﹕“不,不再聽,讓你去保持你的好奇心。”<br />
&nbsp; &nbsp; 我跿地一怔,楊立群又道﹕“你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就像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滿<br />
足一樣。如果你想滿足你自己的好奇心,你就必須同時滿足我的好奇心。”<br />
&nbsp; &nbsp; 殺那之間,我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了。<br />
&nbsp; &nbsp; 我心中怒意跿生,提高了聲音﹕“楊立群,你這個王八蛋,你───”<br />
&nbsp; &nbsp; 楊立群立時搶過了我的話頭去﹕“衛先生,我是一個商人,我相信任何事,都應該<br />
公平交易。”<br />
&nbsp; &nbsp; 他在講了這句話之後,壓低了聲音﹕“你告訴我某女人的下落,我講全部我所搜集<br />
得到的資料,毫無保留地交給你。”<br />
&nbsp; &nbsp; 我已經料到楊立群的意圖,這時,這個意圖又自他的口中,明明白白講了出來,那<br />
更令得我怒意上揚,我不由自主地揚起拳來。<br />
&nbsp; &nbsp;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三下短促的汽車喇叭聲響,白素來的時候,曾說門外有人<br />
在等她,那自然是等她的人,覺得她進來太久,在催促她。<br />
&nbsp; &nbsp; 同時,白素也自樓梯上走了下來﹕“怎麼一會事,我好像看到有人喪失了他的紳士<br />
風度。”<br />
&nbsp; &nbsp; 我悶哼了一聲﹕“去他媽的紳士風度。”<br />
&nbsp; &nbsp; 楊立群用手指著我﹕“記得,我現在是楊立群,一個成功的商人,不是一個愚蠢的<br />
鄉下小夥子,你想在我身上得到點甚麼,一定要付出代價。”<br />
&nbsp; &nbsp; 我瞪著他,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楊立群已經收拾好一切東西,向我和白素揮了揮<br />
手,,向門外走去。白素來到我的身前,大約這時我的神情,沮喪氣惱到了極點,所<br />
以逗得白素笑了起來﹕“咦,怎麼了﹖看樣子你打了一個敗仗。”<br />
&nbsp; &nbsp; 我有點啼笑皆非﹕“楊立群這小子───”<br />
&nbsp; &nbsp; 我才講了一句,外面又傳來了兩下按喇叭的聲音,我道﹕“送你回來的是甚麼人,<br />
好像很心急。”<br />
&nbsp; &nbsp; 白素道﹕“劉麗玲。”<br />
&nbsp; &nbsp; 送白素回來的是劉麗玲,這本是一件極其普通的事,白素和劉麗玲本來就是好朋友<br />
。可是這時我一聽之下,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像是遭到了電極。<br />
&nbsp; &nbsp; 劉麗玲﹗<br />
&nbsp; &nbsp; 劉麗玲的車子,顯然就停在我住的門口,而楊立群,正從我住所走出去。<br />
&nbsp; &nbsp; 楊立群一走出去,一定可以看到劉麗玲。<br />
&nbsp; &nbsp; 楊立群看到劉麗玲,本來也沒有甚麼特別,人生這樣的遇合,不知每分鐘有多少宗<br />
。可是,他們兩個人的情形卻不同。<br />
&nbsp; &nbsp; 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br />
&nbsp; &nbsp; 楊立群的前生是小展。<br />
&nbsp; &nbsp; 楊立群要盡一切力量找尋的某女人就是劉麗玲﹗<br />
&nbsp; &nbsp; 白素看到我神態如此異特,她也怔了一怔,她可能還不完全明白,或者是我剛才向<br />
她介紹“楊立群”這個人的名字之際,她未曾留意。可是這時,她看到了我吃驚的程<br />
度,她一定已經明白。<br />
&nbsp; &nbsp; 她在殺那之間,神情也變得十分吃驚,以致我們兩人,不由自主握住了手,白素低<br />
聲道﹕“他們兩個──”<br />
&nbsp; &nbsp; 我壓低了聲音﹕“希望楊立群走過去,沒看見就算了。”<br />
&nbsp; &nbsp; 白素吸了一口氣﹕“我們出去看看。”<br />
&nbsp; &nbsp; 我點著頭,我們一起走向門口,推開門,一推開門,我們就呆住了。<br />
&nbsp; &nbsp; 我們所看到的情景,其實普通之極,不過是一男一女在交談,一個在車內,一個在<br />
車外,但是這一男一女,是楊立群和劉麗玲﹗我的心頭怦怦亂跳,臉色泛白。<br />
&nbsp; &nbsp; 看劉麗玲和楊立群兩人的神情,顯然由於初次見面,在有禮貌的交談,但是我卻已<br />
像是看到了一種極其凶險的凶兆。<br />
&nbsp; &nbsp; 這種看到凶兆的感覺,強烈之極。<br />
&nbsp; &nbsp; 劉麗玲的前生,曾殺死了楊立群的前生,楊立群已經肯定地提到過,如果他找到了<br />
某女人,他就要報仇。而如今,他就和某女人在講話。<br />
&nbsp; &nbsp; 當然,楊立群不知道如今在和他講話的那個人就是他要找的某女人,但如果他們從<br />
此相識,交往下去,他總會有知道的一天。而當他知道了之後,結果如何,真叫人不<br />
寒而慄。<br />
&nbsp; &nbsp; 一時之間,我僵立著,心中亂成一片,所想到的只是果報,孽緣這一類的問題。本<br />
來,人海茫茫,楊立群和劉麗玲相識的機會,講起或然率來,真是微乎其微。可是,<br />
偏偏一個湊巧的機會,他們相識了,而他們的前生,又有著這樣糾纏不清的關係。<br />
&nbsp; &nbsp; 我突然又想起,楊立群曾向我提及反證明的事,而他也根據反證,證明了他和劉麗<br />
玲的前生。<br />
&nbsp; &nbsp; 楊立群和劉麗玲,由於前生有糾纏,所以今生無論如何,總有機會相識。這樣的因<br />
果,如果反過來說,是不是一個人的一生,和他發生各種各樣不同關係的其他人,全<br />
在前生和他有過各種各樣的糾纏﹖<br />
&nbsp; &nbsp; 想到這裡,我心中更亂,無法想下去。<br />
&nbsp; &nbsp; 我只看到,白素想向前走去,但是神情猶豫,也走得很慢。我敢斷定,她心中一定<br />
在想著我所想的同一個問題。<br />
&nbsp; &nbsp; 而眼前的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也好像講得越來越投機,劉麗玲打開車門走出來。<br />
&nbsp; &nbsp; 劉麗玲本來就是一個極能吸引人的美女,這時,她只不過隨隨便便穿著一條白色的<br />
長褲,和一件碎花襯衣。可是卻襯的玉腿修長,織腰細細,再加上長髮飛揚,風姿之<br />
佳,任何男人看了,都會自心中發出讚嘆聲來。<br />
&nbsp; &nbsp; 而楊立群一看到劉麗玲自車中跨出來,顯然是整個人都叫劉麗玲吸引過去,他雙眼<br />
之中露出的那種光芒,簡直就像是一個在熱戀中的少男。我相信任何女性一接觸到這<br />
種眼光,就可以立時感到﹕這個男人,心中正對我感到極度的興趣。所以,我看到劉<br />
麗玲一接觸楊立群的眼光之後,立時現出了一種矜持的神態,避開了楊立群的目光。<br />
而楊立群,也顯然壓製著他心中的熱情,維持著紳士的禮貌。<br />
&nbsp; &nbsp; 當劉麗玲向他伸出手來之際,他們只是輕輕地互握著,而且立時鬆開了手。<br />
&nbsp; &nbsp; 接著,我又聽到他們在互相交換著名字,劉麗玲作了一個“請”的手勢,楊立群探<br />
進頭去,看看車子。<br />
&nbsp; &nbsp; 在這時候,我和白素兩人,互望了一眼,只好苦笑。我們都想問對方一句話﹕“怎<br />
麼樣﹖”可是都沒有說出口來。<br />
&nbsp; &nbsp; 我向前走去,盡力維持鎮定,向劉麗玲揮了揮手﹕“原來你們認識的﹖”<br />
&nbsp; &nbsp; 劉麗玲掠了掠頭髮﹕“才認識。他走出來,說女人不應該開這種跑車,我反問他為<br />
甚麼,他講了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br />
&nbsp; &nbsp; 楊立群在察看車子的儀表,聽得劉麗玲這樣說,自車廂中縮回身子來﹕“這種高級<br />
跑車,專為男人駕駛設計。”<br />
&nbsp; &nbsp; 劉麗玲一昂頭﹕“我用了大半年,沒有甚麼不對勁。”<br />
&nbsp; &nbsp; 楊立群笑了起來﹕“當然,它可以行駛,但是它的優越性能,全被埋沒。”<br />
&nbsp; &nbsp; 劉麗玲側著頭,望著楊立群﹕“請舉出一項這車子的優越性能。”<br />
&nbsp; &nbsp; 楊立群道﹕“從靜止到六十哩,加速時間是六點二秒,有一種更新型的,已經進展<br />
到五點九秒,我看你就無法發揮這項性能。”<br />
&nbsp; &nbsp; 劉麗玲的微笑,掛著一絲高傲﹕“要不要打賭試一試﹖”<br />
&nbsp; &nbsp; 楊立群和劉麗玲雖然在爭執,但是一男一女發生這樣的爭執,那正是感情發展的開<br />
始。<br />
&nbsp; &nbsp; 而我極不願意看到楊立群和劉麗玲有感情發生。所以,當我看到劉麗玲一問,楊立<br />
群像是迫不急待想要答應,我忙道﹕“不必賭了,劉小姐有高級駕駛執照,一定可以<br />
發揮這車子的最佳性能───”同時,我又推著白素﹕“劉小姐剛才催了你幾次,你<br />
們一定有急事,你快上車吧。”<br />
&nbsp; &nbsp; 我是想推白素上車,劉麗玲載著白素離去,那麼,就算楊立群一看到劉麗玲就雙眼<br />
發光,也許從此以後,他們兩個人再也沒有相遇的機會,那麼,自然一切天下太平了<br />
。<br />
&nbsp; &nbsp; 白素的反應,在我的意料之中,她一被我輕輕推了一下,立時想跨進車去。可是,<br />
劉麗玲卻一下把她拉住﹕“我不能送你去了,這位楊先生輕視女性,應該得到一點教<br />
訓。”<br />
&nbsp; &nbsp; 楊立群隨即仰天打了一個哈哈,一副不以為然,只管放馬過來的神態。劉麗玲立時<br />
作了一個“請”的手勢,楊立群也老實不客氣地上了車,劉麗玲坐上了駕駛位,關上<br />
了車門,向白素說了一聲“對不起”。“轟”地一聲,車子已經絕塵而去,轉眼之間<br />
,便已經看不見了。<br />
&nbsp; &nbsp; 我和白素像傻瓜一樣地站著,一動也不動。兩個人之間,我更像傻瓜一些。<br />
&nbsp; &nbsp; 過了好半晌,白素才道﹕“他們認識了。”<br />
&nbsp; &nbsp; 我重複道﹕“他們認識了。”<br />
&nbsp; &nbsp; 白素又道﹕“他們相互之間,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br />
&nbsp; &nbsp; 我苦笑道﹕“何止有興趣﹗”<br />
&nbsp; &nbsp; 白素道﹕“那怎麼辦﹖”<br />
&nbsp; &nbsp; 我搓著手﹕“沒有辦法。剛才我想到過,由於他們前生有糾纏,今生一定會把糾纏<br />
繼續下去,所以,不論怎樣,他們總會相識。”<br />
&nbsp; &nbsp;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我和你成為夫妻,是不是前生也有糾纏的緣故﹖”<br />
&nbsp; &nbsp; 我嘆了一聲﹕“照我剛才的想法,豈止是夫婦,子女、父母、朋友,甚至鄰居,以<br />
及一切相識,更甚至是在馬路上對面相遇的一個陌生人,都有各種因果關係在內。”<br />
&nbsp; &nbsp; 白素的神情有點發怔﹕“那,是不是就是一個《緣》字呢﹖”<br />
&nbsp; &nbsp; 我攤著手﹕“緣、孽、因果,隨便你怎麼說,反正就是那樣。”<br />
&nbsp; &nbsp; 白素嘆了一聲﹕“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如果有了感情,發展下去,會怎麼樣﹖”<br />
&nbsp; &nbsp;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楊立群知道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br />
&nbsp; &nbsp; 白素打斷了我的話頭﹕“不要做這樣的假設,要假設楊立群根本不知道。”<br />
&nbsp; &nbsp; 我想了一想﹕“結果一樣。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楊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在前生,<br />
翠蓮殺了小展。照因果報應的規律來看,這一生,當然是楊立群把劉麗玲殺掉。”<br />
&nbsp; &nbsp; 白素跿地一震,叫了起來﹕“不﹗”<br />
&nbsp; &nbsp; 白素平時絕不是大驚小怪的人,可是這時,她感到了真正的吃驚。不但是她吃驚,<br />
連我也一樣吃驚。<br />
&nbsp; &nbsp; 一件可以預見的不幸事,可是我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br />
&nbsp; &nbsp; 白素道﹕“我們應該做點甚麼,阻止這件事發生﹗”<br />
&nbsp; &nbsp; 我苦笑了一下﹕“白大小姐,你再神通廣大,只怕也扭不過因果規律吧﹗”<br />
&nbsp; &nbsp; 白素不斷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br />
&nbsp; &nbsp; 我想了一會﹕“我們不必站在街頭上討論這件事,你想到那裡去﹖”<br />
&nbsp; &nbsp; 白素道﹕“本來想去買點東西,現在不想去了。”<br />
&nbsp; &nbsp; 我輓著她,回到了屋子中,坐了下來,兩人默然相對半晌。<br />
&nbsp; &nbsp; 我道﹕“讓劉麗玲知道,比較好些﹖她和楊立群交往會有危險﹗”<br />
&nbsp; &nbsp; 白素苦笑道﹕“怎麼告訴她﹖難道對她說,和楊立群維持來往,結果會給楊立群殺<br />
掉﹖”<br />
&nbsp; &nbsp; 我被白素的話逗得笑了起來﹕“當然不是這樣對她說,我們可以提醒她,楊立群就<br />
是她夢裡的小展﹗”<br />
&nbsp; &nbsp; 白素道﹕“那有甚麼作用﹖”<br />
&nbsp; &nbsp; 我道﹕“有作用,她自己心裡有數,她前生殺過小展,小展今生是楊立群,有前世<br />
因果的糾纏,楊立群會對她不利。她如果明白,就不會和楊立群來往,會疏遠他。”<br />
&nbsp; &nbsp;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她的神情也十分苦澀﹕“如果有因果報應這回事,難道可以<br />
籍一個簡單的警告就避免﹖”<br />
&nbsp; &nbsp; 我呆了半晌﹕“恐怕.........不能。”<br />
&nbsp; &nbsp; 白素道﹕“既然不能的話,那我們還是───”<br />
&nbsp; &nbsp; 我不等她講完,就接下去道﹕“那我們還是別去理他們好。”<br />
&nbsp; &nbsp; 白素喃喃道﹕“聽其自然﹖”<br />
&nbsp; &nbsp; 我道﹕“這是唯一的辦法,只好聽其自然。”<br />
&nbsp; &nbsp; 白素嘆了一聲﹕“聽其自然﹗事情發展下去會怎麼樣﹖我們已經預測到會有一個悲<br />
慘的結局,但是卻無能為力,等到慘事發生之後,我們是不是會自咎﹖”<br />
&nbsp; &nbsp; 白素問的,正是困擾著我的問題。但是我沒有答案。我相信白素也不會有,任何人<br />
在我們這種情況下,都不可能有甚麼答案。<br />
&nbsp; &nbsp; 我苦笑了一下﹕“我們會很不舒服,但我想不必內疚,因為事情並不是我們促成的<br />
,前世的因果糾纏,今生來了結,那是冥冥中的一種安排,不是任何人力所能輓回的<br />
。”<br />
&nbsp; &nbsp; 白素又嘆了一聲,說道﹕“也只好這樣了。不過,我還想做一點事。”<br />
&nbsp; &nbsp; 我用疑惑的眼光她,白素的神情很堅決﹕“我要盡一切可能了解她和楊立群之間感<br />
情發展的經過,和他們相處的情形。”<br />
&nbsp; &nbsp; 我瞪著眼﹕“那又有甚麼用﹖”<br />
&nbsp; &nbsp; 白素道﹕“現在我也說不上來,但是我希望在緊要關頭,盡一點力,盡可能阻止慘<br />
事的發生。”<br />
&nbsp; &nbsp; 我沒有再說甚麼。<br />
&nbsp; &nbsp; 反正照白素的計劃去做,也不會有害處。我道﹕“可以,最好不要太著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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