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ngdomoo 2010-11-18 19:51
[都市] 茉莉香片
·<br />
<br />
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br />
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br />
<br />
您先倒上一杯茶——當心燙！您尖著嘴輕輕吹著它。在茶煙缭繞中，您可以看見香港的<br />
公共汽車順著柏油出道徐徐地馳下山來。開車的身後站了一個人，抱著一大捆杜鵑花。人倚<br />
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鵑花便伸到後面的一個玻璃窗外，紅成一片。後面那一個座位上坐<br />
著聶傳慶，一個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說他是二十歲，眉梢嘴角卻又有點老態。同時他那窄窄<br />
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歲發育未完全的樣子。他穿了一件藍綢子夾袍，捧著一<br />
叠書，側著身子坐著，頭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鵝蛋臉，淡眉毛，吊梢眼，襯著後面粉霞<br />
緞一般的花光，很有幾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卻是過分地高了一點，與那纖柔的臉龐犯了<br />
沖。他嘴裡銜著一張桃紅色的車票，人仿佛是盹著了。<br />
<br />
車子突然停住了。他睜開眼一看，上來了一個同學，言教授的女兒言丹朱。他皺了一皺<br />
眉毛。他頂恨在公共汽車上碰見熟人，因為車子轟隆轟隆開著，他實在沒法聽見他們說話。<br />
他的耳朵有點聾，是給他父親打的。<br />
<br />
言丹朱大約是剛洗了頭發，還沒干，正中挑了一條路子，電燙的發梢不很鬈了，直直地<br />
披了下來，像美國漫畫裡的紅印度小孩。滾圓的臉，曬成了赤金色。眉眼濃秀，個子不高，<br />
可是很豐滿。她一上車就向他笑著點了個頭，向這邊走了過來，在他身旁坐下，問道：“回<br />
家去麼？”傳慶湊到她跟前，方才聽清楚了，答道：“嗳。”<br />
<br />
賣票的過來要錢，傳慶把手伸到袍子裡去掏皮夾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br />
“你這學期選了什麼課？”傳慶道：“跟從前差不多，沒有多大變動。”丹朱笑道：“我爸<br />
爸教的文學史，你還念嗎？”傳慶點點頭。丹朱笑道：“你知道麼？我也選了這一課。”傳<br />
慶詫異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學生？”丹朱撲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br />
不慣有個女兒在那裡隨班聽講，他怕他會覺得窘。還有一層，他在家裡跟我們玩笑慣了的，<br />
上了堂，也許我倚仗著是自己家裡人，照常的問長問短，跟他唠叨。他又板不起臉來！結果<br />
我向他賭神罰咒說：上他的課，我無論有什麼疑難的地方，絕對不開口。他這才答應了。”<br />
傳慶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麼？他做先生，不好<br />
麼？你不喜歡上他的課？”傳慶道：“你看看我的分數單子，就知道他不喜歡我。”丹朱<br />
道：“哪兒來的話？他對你特別嚴，因為你是上海來的，國文程度比香港的學生高。他常常<br />
誇你來著，說你就是有點懶。”<br />
<br />
傳慶掉過頭去不言語，把臉貼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湊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聽她說<br />
話。讓人瞧見了，准得產生某種誤會。說閒話的人已經不少了，就是因為言丹朱總是找著<br />
他。在學校裡，誰都不理他。他自己覺得不得人心，越發的避著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br />
<br />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並不短少朋友。雖然她才在華南大學讀了半年書，已經在<br />
校花隊裡有了相當的地位。憑什麼她願意和他接近？他斜著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絨線緊身背<br />
心把她的厚實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新別過頭去，把額角在玻璃窗上揉擦<br />
著。他不愛看見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麗的女孩子，因為她們對於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滿意。<br />
丹朱又說話了。他擺著盾毛勉強笑道：“對不起，沒聽見。”她提高了聲音又說了一遍，說<br />
了一半，他又聽不仔細了。幸而他是沉默慣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復，也就恬然不以為怪。<br />
末後她有一句話，他卻湊巧聽懂了。她低下頭去，只管把絨線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縮上去<br />
了。她微笑著道：“前天我告訴你的關於德荃寫給我的那封信，請你忘記掉它罷。只當我沒<br />
有說過。”傳慶道：“為什麼？”丹朱道：“為什麼？……那是很明顯的。我不該把這種事<br />
告訴人。我太孩子氣了，肚子裡擱不住兩句話！”傳慶把身子往前探著，兩肘支在膝蓋上，<br />
只是笑。丹朱也跟著他向前俯著一點，鄭重地問道：“傳慶，你沒有誤會我的意思罷？我告<br />
訴你那些話，決不是誇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談談，因為有些話悶在心裡太難受了……像<br />
德荃，我拒絕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樣的一個朋友。我愛和他做朋友。我愛和許多人做朋友，<br />
至於其他的問題，我們年紀太小了，根本談不到。可是……可是他們一個個的都那麼認<br />
真！”隔了一會，她又問道：“傳慶，你嫌煩麼？”傳慶搖搖頭。丹朱道：“我不知為什<br />
麼，這些話我對誰也不說，除了你。”傳慶道：“我也不懂為什麼。”丹朱道：“我想是因<br />
為……因為我把你當做一個女孩子看待。”傳慶酸酸地笑了一聲道：“是嗎？你的女朋友也<br />
多得很，怎麼單揀中了我呢？”丹朱道：“因為只有你能夠守秘密。”傳慶倒抽了一口冷氣<br />
道：“是的，因為我沒有朋友，沒有人可告訴。”丹朱忙道：“你又誤會了我的意思！”兩<br />
人半晌都沒做聲。丹朱歎了口氣道：“我說錯了話，但是……但是，傳慶，為什麼你不試著<br />
交幾個朋友？玩兒的時候，讀書的時候，也有個伴。你為什麼不邀我們上你家裡去打網球？<br />
我知道你們有個網球場。”傳慶笑道：“我們的網球場，很少有機會騰出來打網球。多半是<br />
晾滿了衣裳，天暖的時候，他們在那裡煮鴉片煙。”丹朱頓住了口，說不下去了。<br />
<br />
傳慶回過頭去向著窗外。那公共汽車猛地轉了一個彎，人手裡的杜鵑花受了震，簌簌亂<br />
飛。傳慶再看丹朱時，不禁咦了一聲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麼？我從來不哭<br />
的！”然而她終於淒哽地質問道：“你……你老是使我覺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沒有權利這<br />
麼快樂！其實，我快樂，又不礙著你什麼！”傳慶取過她手裡的書，把上面的水漬子擦了一<br />
擦，道：“這是言教授新編的講義麼？我還沒有買呢。你想可笑麼，我跟他念了半年書，還<br />
不知道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歡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訴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傳<br />
慶在書面上找到了，讀出來道：“言子夜……”他把書擱了下來，偏著頭想了一想，又拿起<br />
來念了一遍道：“言子夜……”這一次，他有點猶疑，仿佛不大認識這幾個字。丹朱道：<br />
“這名字取得不好麼？”傳慶笑道：“好！怎麼不好！知道你有個好爸爸！什麼都好，就是<br />
把你慣壞了！”丹朱輕輕地啐了一聲，站起身來道：“我該下去了。再見罷！”<br />
<br />
她走了，傳慶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著了似的。前面站著的抱著杜鵑花的人也下<br />
去了，窗外少了杜鵑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臉，換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黃了，暗了。<br />
<br />
車再轉了個彎。棕榈樹沙沙地擦著窗戶，他跳起身來，拉了拉鈴，車停了，他就下了<br />
車。<br />
<br />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花木。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br />
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著，滿眼的荒涼。一個打雜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籐<br />
椅子，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殺臭蟲。<br />
<br />
屋子裡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見那朱漆樓梯的扶手上，一線流光，回環曲折，遠遠的<br />
上去了。傳慶蹑手蹑腳上了樓，觑人不見，一溜煙向他的臥室裡奔去。不料那陳舊的地板吱<br />
吱格格一陣響，讓劉媽聽見了，迎面攔住道：“少爺回來了！見過了老太太沒有？”傳慶<br />
道：“待會兒吃飯的時候總要見到的，忙什麼？”劉媽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來了！你<br />
別是又做了什麼虧心事？鬼鬼祟祟地躲著人！趁早去罷，打個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br />
場氣！”傳慶忽然年紀小了七八歲，咬緊了牙，抵死不肯去。劉媽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br />
挨蹭蹭。劉媽是他母親當初陪嫁的女傭。在家裡，他憎厭劉媽，正如同在學校裡他憎厭言丹<br />
朱一般。寒天裡，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冷的徹骨酸心。<br />
<br />
他終於因為憎惡劉媽的緣故，只求脫身，答應去見他父親與後母。他父親聶介臣，汗衫<br />
外面罩著一件油漬斑斑的雪青軟緞小背心，他後母蓬著頭，一身黑，面對面躺在煙鋪上。他<br />
上前呼了“爸爸，媽！”兩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聲。傳慶心裡一塊石頭方才落了地，猜著<br />
今天大約沒有事犯到他們手裡。他父親問道：“學費付了？”傳慶在煙榻旁邊一張沙發椅上<br />
坐下，答道：“付了。”他父親道：“選了幾樣什麼？”傳慶道：“英文歷史，十九世紀英<br />
文散文——”他父親道：“你那個英文——算了罷！跷腳驢子跟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br />
的！”他後母笑道：“人家是少爺脾氣。大不了，家裡請個補課先生，隨時給他做槍手。”<br />
他父親道：“我可沒那個閒錢給他請家庭教師。還選了什麼？”傳慶道：“中國文學史。”<br />
他父親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詩，宋詞，你早讀過了。”他後母道：“別的本事沒有，就<br />
會偷懶！”<br />
<br />
傳慶把頭低了又低，差一點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伛偻著，一只手握著鞋帶的尖端的小<br />
鐵管，在皮鞋上輕輕刮著。他父親在煙炕上翻過身來，捏著一卷報紙，在他頸子上刷地敲了<br />
一下，喝道：“一雙手，閒著沒事干，就會糟蹋東西！”他後母道：“去，去，去罷！到那<br />
邊去燒幾個煙泡。”<br />
<br />
傳慶坐到牆角裡一只小凳上。就著矮茶幾燒煙，他後母今天卻是特別的興致好，拿起描<br />
金小茶壺喝了一口茶，抿著嘴笑道：“傳慶，你在學校裡有女朋友沒有？”他父親道：“他<br />
呀，連男朋友都沒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後母笑道：“傳慶，我問你，外面有人說，有個<br />
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來的，在那兒追求你。有這話沒有？”傳慶紅了臉，道：“言丹朱—<br />
—<br />
<br />
她的朋友多著呢！哪兒就會看上了我？”他父親道：“誰說她看上你來著？還不是看上<br />
了你的錢！看上你！就憑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傳慶想道：“我的錢？我的錢？”<br />
<br />
總有一天罷，錢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簽字。他從十二三歲起就那麼盼望<br />
著，並且他曾經提早練習過了，將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風雨地寫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br />
左一個，右一個，“聶傳慶，聶傳慶，聶傳慶”，英俊地，雄糾糾地，“聶傳慶，聶傳<br />
慶。”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劈手將支票奪了過來搓成團，向他臉上拋去。<br />
為什麼？因為那觸動了他爸爸暗藏著的恐懼。錢到了他手裡，他會發瘋似地胡花麼？這畏葸<br />
的陰沉的白癡似的孩子。他爸爸並不是有意把他訓練成這樣的一個人。現在他爸爸見了他，<br />
只感到憤怒與無可奈何，私下裡又有點害怕。他爸爸說過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麼<br />
瞪大了眼睛朝人看著。我就頂恨他朝人瞪著眼看——見了就有氣！”傳慶這時候，手裡燒著<br />
煙，忍不住又睜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著他父親。總有一天……那時候，是他的天下<br />
了，可是他已經被作踐得不像人。奇異的勝利！煙簽上的鴉片淋到煙燈裡去。傳慶吃了一<br />
驚，只怕被他們瞧見了，幸而老媽子進來報說許家二姑太太來了，一混就混了過去。他爸爸<br />
向他說道：“你趁早給我出去罷！賊頭鬼腦的，一點丈夫氣也沒有，讓人家笑你，你不難為<br />
情，我還難為情呢！”他後母道：“這孩子，什麼病也沒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著，<br />
還當我們待虧了他！成天也沒有見他少吃少喝！”傳慶垂著頭出了房，迎面來了女客，他一<br />
閃閃在陰影裡，四顧無人，方才走進他自己的臥室，翻了一翻從學校裡帶回來的幾本書。他<br />
記起了言丹朱屢次勸他用功的話，忽然興起，一鼓作氣地打算做點功課。滿屋子霧騰騰的，<br />
是隔壁飄過來的鴉片煙香。他生在這空氣裡，長在這空氣裡，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聞了<br />
這氣味就一陣陣的發暈，只想嘔。還是樓底下客室裡清淨點。他夾了書向下跑，滿心的煩<br />
躁。客室裡有著淡淡的太陽與灰塵。霁紅花瓶裡插著雞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紅木方桌旁邊坐<br />
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涼的，像公共汽車上的玻璃窗。窗外的杜鵑花，窗裡的言丹<br />
朱……丹朱的父親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時候，還不大識字，就見到了。在一本破舊的<br />
《早潮》雜志封裡的空頁上，他曾經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著：“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br />
贈。”他的母親的名字是馮碧落。<br />
<br />
他隨手拖過一本教科書來，頭枕在袖子上，看了幾頁。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不大識字<br />
的年齡，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也不知道念的是什麼。忽見劉媽走了進來道：“少爺，讓<br />
開點。”她取下肩上搭著的桌布，鋪在桌上，桌腳上縛了帶。傳慶道：“怎麼？要打牌？”<br />
劉媽道：“三缺一，打了電話去請舅老爺去了。”說著，又見打雜的進來換上一只一百支光<br />
的電燈泡子。傳慶只得收拾了課本，依舊回到樓上來。<br />
<br />
他的臥室的角落裡堆著一只大籐箱，裡面全是破爛的書。他記得有一叠《早潮》雜志在<br />
那兒。籐箱上面橫縛著一根皮帶，他太懶了，也不去脫掉它，就把箱子蓋的一頭撬了起來，<br />
把手伸進去，一陣亂掀亂翻。突然，他想了起來，《早潮》雜志在他們搬家的時候早已散失<br />
了，一本也不剩。<br />
<br />
他就讓兩只手夾在箱子裡，被箱子蓋緊緊壓著。頭垂著，頸骨仿佛折斷了似的。藍夾袍<br />
的領子直豎著，太陽光暖烘烘地從領圈裡一直曬進去，曬到頸窩裡，可是他有一種奇異的感<br />
覺，好像天快黑了——已經黑了。他一個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裡的天也跟著黑下去。說不<br />
出來的昏暗的哀愁……像夢裡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刹那間，他看<br />
清楚了，那是他母親。她的前劉海長長地垂著，俯著頭，臉龐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點白影<br />
子，至於那青郁郁的眼與眉，那只是影子裡面的影子。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親<br />
馮碧落。他四歲上就沒有了母親，但是他認識她，從她的照片上。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張，<br />
她穿著古式的摹本緞襖，有著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現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漸漸明晰，他可以<br />
看見她的秋香色摹本緞襖上的蝙蝠。她在那裡等候一個人，一個消息。她明知道消息是不會<br />
來的。她心裡的天，遲遲地黑了下去。……傳慶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br />
是他母親還是他自己。至於那無名的磨人的憂郁，他現在明白了，那就是愛——二十多年前<br />
的，絕望的愛。二十多年後，刀子生了銹了，然而還是刀。在他母親心裡的一把刀，又在他<br />
心裡絞動了。<br />
<br />
傳慶費了大勁，方始抬起頭來。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滅了。剛才那一會兒，他仿佛是一<br />
個舊式的攝影師，鑽在黑布裡為人拍照片，在攝影機的鏡子裡瞥見了他母親。他從箱子蓋底<br />
下抽出他的手，把嘴湊上去，怔怔地吮著手背上的紅痕。<br />
<br />
關於他母親，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沒有愛過他父親。就為了這個，他父親恨她。她<br />
死了，就遷怒到她丟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雖說有後母挑撥著，他父親對他也不會這麼刻<br />
毒。他母親沒有愛過他父親——她愛過別人麼？……親友圈中恍惚有這麼一個傳說。他後母<br />
嫁到聶家來，是親上加親，因此他後母也有所風聞。她當然不肯讓人們忘懷了這件事，當著<br />
傳慶的面她也議論過他母親。任何的話，到了她嘴裡就不大好聽。碧落的陪嫁的女傭劉媽就<br />
是為了不能忍耐她對於亡人的誣蔑，每每氣急敗壞地向其它的僕人辯白著。於是傳慶有機會<br />
聽到了一點他認為可靠的事實。<br />
<br />
用現代的眼光看來，那一點事實是平淡得可憐。馮碧落結婚的那年是十八歲。在訂親以<br />
前，她曾經有一個時期渴望著進學校讀書。在馮家這樣的守舊的人家，那當然是不可能的。<br />
然而她還是和幾個表妹們背地偷偷地計劃著。表妹們因為年紀小得多，父母又放縱些，終於<br />
如願以償了。她們決定投考中西女塾，請了一個遠房親戚來補課。言子夜輩分比她們小，年<br />
紀卻比她們長，在大學裡已經讀了兩年書。碧落一面艷羨著表妹們的幸運，一面對於進學校<br />
的夢依舊不甘放棄，因此對於她們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關心。在表妹那兒她遇見了言子<br />
夜幾次。他們始終沒有單獨地談過話。<br />
<br />
言家托了人出來說親。碧落的母親還沒有開口回答，她祖父丟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br />
煙，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現在提這件事，可太早了一點！”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紀<br />
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紀！常熟言家再強些也是個生意人家。他<br />
們少爺若是讀書發達，再傳個兩三代，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那還有個商量的余地。現<br />
在……可太早了！”媒人見不是話，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輾轉聽到了馮家的答復，這<br />
一氣非同小可，便將這事擱了下來。然而此後他們似乎還會面過一次。那絕對不能夠是偶然<br />
的機緣，因為既經提過親，雙方都要避嫌疑了。最後的短短的會晤，大約是碧落的主動。碧<br />
落暗示子夜重新再托人在她父母跟前疏通，因為她父母並沒有過斬釘截鐵的拒絕的表示。但<br />
是子夜年少氣盛，不願意再三地被斥為“高攀”，使他的家庭受更嚴重的侮辱。他告訴碧<br />
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國留學。她可以采取斷然的行動，他們兩個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能這<br />
樣做。傳慶回想到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親，但是他也承認，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br />
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顧全她的家聲，她得顧全子夜的前途。<br />
<br />
子夜單身出國去了。他回來的時候，馮家早把碧落嫁給了聶介臣。子夜先後也有幾段羅<br />
曼史。至於他怎樣娶了丹朱的母親，一個南國女郎，近年來怎樣移家到香港，傳慶卻沒有聽<br />
見說過。關於碧落的嫁後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籠子裡的鳥。籠子裡的鳥，開了<br />
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裡的一只白<br />
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br />
<br />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還有傳慶呢？憑什麼傳慶要受這個罪？碧落嫁到聶家來，至少是<br />
清醒的犧牲。傳慶生在聶家，可是一點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屏風上又添上了一只鳥，打死他<br />
也不能飛下屏風去。他跟著他父親二十年，已經給制造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了他<br />
自由，他也跑不了。<br />
<br />
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沒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現在初次把所有<br />
的零星的傳聞與揣測，聚集在一起，拼湊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還是沒有<br />
出世的時候，他有脫逃的希望。他母親有嫁給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點，他就是言子夜的孩<br />
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許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沒有她。<br />
<br />
第二天，在學校裡，上到中國文學史那一課，傳慶心裡亂極了。他遠遠看見言丹朱抱著<br />
厚沉沉的漆皮筆記夾子，悄悄地溜了進來，在前排的偏左，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揀了<br />
一個座位，大約是惟恐引起了她父親的注意，分了他的心。她掉過頭來，向傳慶微微一笑。<br />
她身邊還有一個空位，傳慶隔壁的一個男學生便推了傳慶一下，撺掇他去坐在她身旁。傳慶<br />
搖搖頭。那人笑道：“就有你這樣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還是怎麼著？你不去，我<br />
去！”說罷，剛剛站起身來，另有幾個學生早已一擁而前，其中有一個捷足先登，占了那座<br />
位。<br />
<br />
那時雖然還是晚春天氣，業已暴熱。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長袖子的白紗外套。她側過<br />
身來和旁邊的人有說有笑的，一手托著腮。她那活潑的赤金色的臉和胳膊，在輕紗掩映中，<br />
像玻璃杯裡滟滟的琥珀酒。然而她在傳慶眼中，並不僅僅引起一種單純的美感。他在那裡<br />
想：她長得並不像言子夜。那麼，她一定是像她的母親，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國姑娘。言子夜<br />
是蒼白的，略微有點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歲以後方才更為顯著，言子夜就<br />
是一個例子。算起來他該過了四十五歲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輕得多。<br />
<br />
言子夜進來了，走上了講台。傳慶仿佛覺得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一般。傳慶這是第一次<br />
感覺到中國長袍的一種特殊的蕭條的美。傳慶自己為了經濟的緣故穿著袍褂，但是像一般的<br />
青年，他是喜歡西裝的。然而那寬大的灰色綢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顯出<br />
了身材的秀拔。傳慶不由地幻想著：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像言子夜麼？十有八九<br />
是像的，因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br />
<br />
言子夜翻開了點名簿：“李銘光，董德基，王麗芬，王宗維，王孝贻，聶傳慶……”傳<br />
慶答應了一聲，自己疑心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先把臉急紅了。然而言子夜繼續叫了下去：<br />
“秦德芬，張師賢……”一只手撐在桌面上，一只手悠閒地擎著點名簿——一個經歷過世道<br />
艱難，然而生命中並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樂的人。傳慶想著，在他的血管中，或許會流著這<br />
個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該是什麼樣的果子呢？該是淡青色的晶瑩多汁的果子，像荔枝<br />
而沒有核，甜裡面帶著點辛酸。如果……如果他母親當初略微任性，自私一點，和言子夜訣<br />
別的最後一分钟，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會改變了初衷，向他說：“從前我的一切，都是<br />
爹媽做的主。現在你……你替我做主罷。你說怎樣就怎樣。”如果她不是那麼瞻前顧後——<br />
顧後！她果真顧到了未來麼？她替她未來的子女設想過麼？她害了她的孩子！傳慶並不是不<br />
知道他對於他母親的譴責是不公正的。她那時候到底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有那麼堅強<br />
的道德觀念，已經是難得的了。任何人遇到難解決的問題，也只能夠“行其心之所安”罷<br />
了。他能怪他的母親麼？<br />
<br />
言教授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字，學生都沙沙地抄寫著，可是傳慶的心不在書上。吃了一<br />
個“如果”，再剝一個“如果”，譬如說，他母親和言子夜結了婚，他們的同居生活也許並<br />
不是悠久的無瑕的快樂。傳慶從劉媽那裡知道碧落是一個心細如發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br />
經告訴他：言子夜的脾氣相當的“梗”，而且也喜歡多心。相愛著的人又是往往地愛鬧意<br />
見，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夠互相容忍。同時，碧落這樣的和家庭決裂了，也是為當時的社<br />
會所不容許。子夜的婚姻，不免為他的前途上的牽累。近十年來，一般人的觀念固然改變<br />
了，然而子夜早已幾經蹉跎，滅了銳氣。一個男子，事業上不得意，家裡的種種小誤會與口<br />
舌更是免不了的。那麼，這一切對於他們的孩子有不良的影響麼？不，只是好！小小的憂愁<br />
與困難可以養成嚴肅的人生觀。傳慶相信，如果他是子夜與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現在的丹<br />
朱，一定較為深沉，有思想。同時，一個有愛情的家庭裡面的孩子，不論生活如何的不安<br />
定，仍舊是富於自信心與同情——<br />
<br />
積極，進取，勇敢。丹朱的優點他想必都有，丹朱沒有的他也有。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br />
坐著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聽著言教授講書，偏著臉，嘴微微張著一點，用一支鉛筆輕輕叩<br />
著小而白的門牙。她的臉龐的側影有極流麗的線條，尤其是那孩子氣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br />
亮瑩瑩地略微有點油汗，使她更加像一個噴水池裡濕濡的銅像。<br />
<br />
她在華南大學專攻科學，可是也勻出一部分的時間來讀點文學史什麼的。她對於任何事<br />
物都感到廣泛的興趣，對於任何人也感到廣泛的興趣。她對於同學們的一視同仁，傳慶突然<br />
想出了兩個字的評語：濫交。她跟誰都搭讪，然而別人有了比友誼更進一步的要求的時候，<br />
她又躲開了，理由是他們都在求學時代，沒有資格談戀愛。那算什麼？畢了業，她又能做什<br />
麼事？歸根究底還不是嫁人！傳慶越想越覺得她的淺薄無聊。如果他有了她這麼良好的家庭<br />
背景，他一定能夠利用這機會，做一個完美的人。總之，他不喜歡言丹朱。<br />
<br />
他對於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對言子夜的畸形的傾慕，與日俱增。在這種心理狀態下，當<br />
然他不能夠讀書，學期終了的時候，他的考試結果，樣樣都糟，惟有文學史更為淒慘，距離<br />
及格很遠，他父親把他大罵了一頓，然而還是托了人去向學校當局關說，再給他一個機會，<br />
秋季開學後讓他仍舊隨班上課。傳慶重新到學校裡來的時候，精神上的變態，非但沒有痊<br />
愈，反而加深了，因為其中隔了一個暑假，他有無限的閒暇，從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br />
他和他父親聶介臣日常接觸的機會比以前更多了。他發現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親，不但是<br />
面部輪廓與五官四肢，連行步的姿態與種種小動作都像。他深惡痛嫉那存在於他自身內的聶<br />
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親，但是他自己是永遠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的。<br />
<br />
整天他伏在臥室角落裡那只籐箱上做著“白日夢”。往往劉媽走過來愕然叫道：“那麼<br />
辣的太陽曬在身上，覺也不覺得？越大越糊塗，索性連冷熱也不知道了！還不快坐過去！”<br />
他懶得動，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額角抵在籐箱上，許久許久，額上滿是粼粼的凸凹的痕<br />
跡。<br />
<br />
快開學的時候，他父親把他叫去告誡了一番道：“你再不學好，用不著往下念了！念也<br />
是白念，不過是替聶家丟人！”他因為不願意辍學，的確下了一番苦功。各種功課倒潦潦草<br />
草可以交代得過去了，惟有他父親認為他應當最有把握的文學史，依舊是一蹶不振，毫無起<br />
色。如果改選其他的一課，學分又要吃虧太多，因此沒奈何只得繼續讀下去。<br />
<br />
照例聖誕節和新年的假期完畢後就要大考了。聖誕節的前夜，上午照常上課。言教授要<br />
想看看學生們的功課是否溫習得有些眉目了，特地舉行了一個非正式的口試。叫到了傳慶，<br />
連叫了他兩三聲，傳慶方才聽見了，言教授先就有了三分不悅，道：“關於七言詩的起源，<br />
你告訴我們一點。”傳慶乞乞縮縮站在那裡，眼睛不敢望著他，嗫嚅道：“七言詩的起<br />
源……”滿屋子靜悄悄地。傳慶覺得丹朱一定在那裡看著他——看著他丟聶家的人。不，丟<br />
母親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著馮碧落的孩子出丑。他不能不說點什麼，教室裡這麼<br />
靜。他舔了舔嘴唇，緩緩地說道：“七言詩的起源……七言的起源……呃……呃……起源詩<br />
的七言！”<br />
<br />
背後有人笑。連言丹朱也忍不住撲嗤一笑。有許多男生本來沒想笑，見言丹朱笑了，也<br />
都心癢癢地笑了起來。言子夜見滿屋子人笑成一片，只當做傳慶有心打趣，便沉下了臉，將<br />
書重重的向桌上一掼，冷笑道：“哦，原來這是個笑話！對不起，我沒領略到你的幽默！”<br />
眾人一個個的漸漸斂起了笑容，子夜又道：“聶傳慶，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從上學期起，你<br />
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講台上說的話，有一句進你的腦子去沒有？你記過一句筆記沒有？——<br />
你若是不愛念書，誰也不能逼著你念。趁早別來了，白耽擱了你的同班生的時候，也耽擱了<br />
我的時候！”傳慶聽他這口氣與自己的父親如出一轍，忍不住哭了。他用手護著臉，然而言<br />
子夜還是看見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連女人的哭泣他都覺得是一種弱者的要挾行為，至於<br />
淌眼抹淚的男子，那更是無恥之尤，因此分外的怒上心來，厲聲喝道：“你也不怕難為情！<br />
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國早該亡了！”<br />
<br />
這句話更像錐子似地刺進傳慶心裡去，他索性坐下身來，伏在台上放聲哭了起來，子夜<br />
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讓你攪擾了別人。我們還要上課呢！”傳慶的哭，一發<br />
不可克制，嗚咽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響。他的耳朵又有點聾，竟聽不見子夜後來說的話。子<br />
夜向前走了一步，指著門，大聲道：“你這就給我出去！”傳慶站起身，跌跌沖沖走了出<br />
去。<br />
<br />
當天晚上，華南大學在半山中的男生宿捨裡舉行聖誕夜的跳舞會。傳慶是未滿一年的新<br />
生，所以也照例被迫購票參加。他父親覺得既然花錢買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讓學<br />
校占了他們一個便宜，因此竟破天荒地容許他單身赴宴。傳慶乘車來到山腳下，並不打算赴<br />
會，只管向叢山中走去。他預備走一晚上的路，消磨這狂歡的聖誕夜。在家裡，他知道他不<br />
能夠睡覺，心緒過於紊亂了。香港雖說是沒有嚴寒的季節，聖誕節夜卻也是夠冷的。滿山植<br />
著矮矮的松杉，滿天堆著石青的雲。雲和樹一般被風噓溜溜吹著，東邊濃了，西邊稀了，推<br />
推擠擠，一會兒黑壓壓擁成了一團，一會兒又化為一蓬綠氣，散了開來。林子裡的風，嗚嗚<br />
吼著，像捌犬的怒聲。較遠的還有海面上的風，因為遠，就有點淒然，像哀哀的狗哭。傳慶<br />
雙手筒在袖子裡，縮著頭，急急地順著石級走上來。走過了末了一盞路燈，以後的路是漆黑<br />
的，但是他走熟了，認得出水門汀道的淡白的邊緣。並且他喜歡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暫時遺<br />
失了自己，腳底下的沙石嘁擦嘁擦響了。是誰？是聶傳慶麼？“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國<br />
就要亡了”的那個人？就是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了，瞧不清。<br />
<br />
他父親罵他為“豬，狗”，再罵得厲害些也不打緊，因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親。可是言<br />
子夜輕輕的一句話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記。他只顧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時辰，<br />
摸著黑，許是又繞回來了。一轉彎，有一盞路燈。一群年青人說著笑著，迎面走了過來，跳<br />
舞會該是散了罷？傳慶掉過頭來就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他聽見言丹朱的嗓子在後面叫：“傳<br />
慶！傳慶！”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幾步，站住了腳，又回過身來，向她的舞伴們笑道：<br />
“再會罷！我要趕上去跟我們那位愛鬧蹩扭的姑娘說兩句話。”眾人道：“可是你總得有人<br />
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緊，我叫傳慶送我回去，也是一樣的！”眾人還有些躊躇，丹<br />
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緊！”說著，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傳慶追來。<br />
<br />
傳慶見她真來了，只得放慢了腳步。丹朱跑得喘吁吁的，問道：“傳慶，你怎麼不來跳<br />
舞？”傳慶道：“我不會跳。”丹朱又道：“你在這兒做什麼？”傳慶道：“不做什麼。”<br />
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麼？”傳慶不答，但是他們漸漸向山巅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巅。<br />
路還是黑的，只看見她的銀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丹朱再開口的時候，傳慶覺得她說話<br />
從來沒有這麼的艱澀遲緩。她說：“你知道嗎？今天下課後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經回去了。<br />
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願意我們到你那兒來……！”傳慶依舊是不贊一詞。丹朱<br />
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諒我父親。他……他做事向來是太認真了，而華南大學的情形使<br />
一個認真教書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學生的中文這麼糟，可又還看不起中文，不肯虛<br />
心研究，你叫他怎麼不發急？只有你一個人，國文的根基比誰都強，你又使他失望，你……<br />
你想……你替他想想……”傳慶只是默然。<br />
<br />
丹朱道：“他跟你發脾氣的原因，你現在明白了罷？……傳慶，你若是原諒了他，你就<br />
得向他解釋一下，為什麼你近來這樣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個熱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盡<br />
他的能力來幫助你。你告訴我，讓我來轉告他？行不行？”<br />
<br />
告訴丹朱？告訴言子夜？他還記得馮碧落麼？記也許記得，可是他是見多識廣的男子，<br />
一生的戀愛並不止這一次，而碧落只愛過他一個人……從前的女人，一點點小事便放在心上<br />
輾轉，輾轉，輾轉思想著，在黃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慘淡的黎明。呵，從前的人，……<br />
<br />
傳慶只覺得胸頭充塞了吐不出來的冤郁。丹朱又逼緊了一步，問道：“傳慶，是你家裡<br />
的事麼？”傳慶淡淡地笑道：“你也太好管閒事了！”丹朱並沒有生氣，反而跟著他笑了。<br />
她絕對想不到傳慶當真在那裡憎嫌她，因為誰都喜歡她。風刮下來的松枝子打到她頭上來，<br />
她“喲！”了一聲，向傳慶身後一躲，趁勢挽住了傳慶的臂膀，柔聲道：“到底為什麼？”<br />
傳慶撒開了她的手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麼你老是纏著我？女孩子<br />
家，也不顧個臉面！也不替你父親想想！”丹朱聽了這話，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br />
走，她在後面跟著，可是兩人距離著兩三尺遠。她幽幽地歎了口氣道：“對不起，我又忘<br />
了，男女有別！我老是以為我年紀還小呢！我家裡的人都拿我當孩子看待。”傳慶又跳了起<br />
來道：“三句話離不了你的家！誰不知道你有個模范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個模范女兒！”<br />
丹朱道：“聽你的口氣，仿佛你就是見不得我似的！仿佛我的快樂，使你不快樂。——可<br />
是，傳慶，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到底——”傳慶道：“到底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我妒<br />
忌你——妒忌你美，你聰明，你有人緣！”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說一句正經話！傳慶，<br />
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樂——”傳慶道：“你要分點快樂給我，是不是？你飽了，<br />
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掃下來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寧死也不要！”山<br />
路轉了一個彎，豁然開朗，露出整個的天與海。路旁有一片懸空的平坦的山崖，圍著一圈半<br />
圓形的鐵欄桿。傳慶在前面走著，一回頭，不見丹朱在後面，再一看，她卻倚在欄桿上。崖<br />
腳下的松濤，奔騰澎湃，更有一種耐冷的樹，葉子一面兒綠一面兒白，大風吹著，滿山的葉<br />
子掀騰翻覆，只看見點點銀光四濺。雲開處，冬天的微黃的月亮出來了，白蒼蒼的天與海在<br />
丹朱身後張開了雲母石屏風。她披著翡翠綠天鵝絨的斗篷，上面連著風兜，風兜的裡子是白<br />
色天鵝絨。在嚴冬她也喜歡穿白的，因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膚是鮮明的對照。傳慶從來沒看<br />
見過她這麼盛裝過。風兜半褪在她腦後，露出高高堆在頂上的鬈發。背著光，她的臉看不分<br />
明，只覺得她的一雙眼，灼灼地注視著他。<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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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慶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著。半晌，他重新抬起頭來，簡截地問道：“走<br />
不走？”<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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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時已經掉過身去，背對著他。風越發猖狂了，把她的斗篷漲得圓鼓鼓地，直飄到她<br />
頭上去。她底下穿著一件綠陰陰的白絲絨長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仿佛一柄偌大的降<br />
落傘，傘底下飄飄蕩蕩墜著她瑩白的身軀——是月宮裡派遣來的傘兵麼？傳慶徐徐走到她身<br />
旁。丹朱在那裡戀愛著他麼？不能夠罷？然而，她的確是再三地謀與他接近。譬如說今天晚<br />
上，深更半夜她陪著他在空山裡亂跑。平時她和同學們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並<br />
不是一味放蕩的人。為什麼視他為例外呢？他再將她適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個女孩<br />
子，那已經是很明顯的表示了罷？<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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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她，可是他是一個無能的人，光是恨，有什麼用？如果她愛他的話，他就有支配她<br />
的權力，可以對於她施行種種絕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報復的希望。<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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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顫聲問道：“丹朱，你有一點兒喜歡我麼？……一點兒？”<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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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不怕冷，赤裸著的手臂從斗篷裡伸出來，擱在欄桿上。他雙手握住了它，伛下頭<br />
去，想把臉頰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淚紛紛地落下<br />
來。他伏在欄桿上，枕著手臂——他自己的。<br />
<br />
她有點兒愛他麼？他不要報復，只要一點愛——尤其是言家的人的愛。既然言家和他沒<br />
有血統關系，那麼，就是婚姻關系也行。無論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點聯系。<br />
<br />
丹朱把飛舞的斗篷拉了下來，緊緊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點兒。我不喜歡你，怎<br />
麼願意和你做朋友呢？”傳慶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氣道：“朋友！我並不要你做我的朋<br />
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傳慶道：“單是朋友不夠。我要父親跟母親。”丹朱<br />
愕然望著他。他緊緊抓住了鐵欄桿，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熱烈地說道：“丹朱，如果你同別<br />
人相愛著，對於他，你不過是一個愛人。可是對於我，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造<br />
者，一個父親，母親，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丹朱沉默了<br />
一會，悄然答道：“恐怕我沒有那麼大的奢望。我如果愛上了誰，至多我只能做他的愛人與<br />
妻子。至於別的，我——我不能那麼自不量力。”一陣風把傳慶堵得透不過氣來。他偏過臉<br />
去，雙手加緊地握著欄桿，小聲道：“那麼，你不愛我。一點也不。”丹朱道：“我從來沒<br />
有考慮過。”傳慶道：“因為你把我當一個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br />
是……”她先是有點窘，突然覺得煩了，皺著眉毛，疲乏地咳了一聲道：“你既然不愛聽這<br />
個話，何苦逼我說呢？”傳慶背過身去，咬著牙道：“你拿我當一個女孩子。你——你——<br />
你簡直不拿我當人！”他對於他的喉嚨失去了控制力，說到末了，簡直叫喊起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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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朱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就三腳兩步離開了下臨深谷的欄桿邊，換了一個較安全的地<br />
位。跑過去之後，又覺得自己神經過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傳慶微笑道：“你要我把你<br />
當做一個男子看待，也行。我答應你，我一定試著用另一副眼光來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點<br />
男子氣概來，不作興這麼動不動就哭了，工愁善病的——”——傳慶嘿嘿地笑了幾聲道：<br />
“你真會哄孩子！‘好孩子別哭！多大的人了，不作興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br />
身就走，自顧下山去了。<br />
<br />
丹朱站著發了一會愣。她沒有想到傳慶竟會愛上了她。當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br />
周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惟有她屢屢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誘了他（雖然那並不是她的本<br />
心），而又不能給予他滿足。近來他顯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著。就是為了她麼？那麼，歸<br />
根究底，一切的煩惱還是由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幫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讓他這樣瘋瘋<br />
顛顛走開了，若是闖下點什麼禍，她一輩子也不能夠饒恕她自己。他的自私，他的無禮，他<br />
的不近人情處，她都原宥了他，因為他愛她。連這樣一個怪僻的人也愛著她——那滿足了她<br />
的虛榮心。丹朱是一個善女人，但是她終究是一個女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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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走得很遠了，然而她畢竟追上了他，一路喊著：“傳慶！你等一等，等一等！”<br />
傳慶只做不聽見。她追到了他的身邊，一時又覺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她一面喘著氣，一<br />
面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傳慶從牙齒縫裡迸出幾句話來道：“告訴你，我要你<br />
死！有了你，就沒有我。有了我，就沒有你。懂不懂？”他用一只手臂緊緊挾住她的雙肩，<br />
另一只手就將她的頭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頭縮回到腔子裡去。她根本不該生到這世上<br />
來，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蠻力。不過他的手腳還是不夠利落。她沒有叫出聲<br />
來，可是掙扎著，兩人一同骨碌碌順著石階滾下去。傳慶爬起身來，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br />
陣子踢。一面踢，一面嘴裡流水似地咒罵著。話說得太快了，連他自己也聽不清。大概似乎<br />
是：“你就看准了我是個爛好人！半夜裡，單身和我在山上……換了一個人，你就不那麼放<br />
心罷？你就看准了我不會吻你，打你，殺你，是不是？是不是？聶傳慶——不要緊的！‘不<br />
要緊，傳慶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准了我！”<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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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腳踢上去，她低低地嗳唷了一聲，從此就沒有聲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兩腳，<br />
怕她還活著。可是，繼續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後來，他的腿一陣陣地發軟發麻。在雙重恐<br />
怖的沖突下，他終於丟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夢魇中似的，騰雲駕霧，腳不點地，<br />
只看見月光裡一層層的石階，在眼前兔起鹘落。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裡一個<br />
人也沒有——除了他和丹朱。兩個人隔了七八十碼遠，可是他恍惚可以聽見她咻咻的艱難的<br />
呼吸聲。在這一刹那間，他與她心靈相通，他知道她沒有死。知道又怎樣？他有這膽量再回<br />
去，結果了她？他靜靜站著，不過兩三秒钟，可是他以為是兩三個钟點。他又往下跑去。這<br />
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車道，有車的地方。家裡冷極了，白粉牆也凍得<br />
發了青。傳慶的房間裡沒有火爐，空氣冷得使人呼吸間鼻子發酸。然而窗子並沒有開，長久<br />
沒開了，屋子裡聞得見灰塵與頭發的油膩的氣味。<br />
<br />
傳慶臉朝下躺在床上。他聽見隔壁他父親對他後母說：“這孩子漸漸的心野了。跳舞跳<br />
得這麼晚才回來。”他後母道：“看樣子，該給他娶房媳婦了。”傳慶的眼淚直淌下來。嘴<br />
部掣動了一下，仿佛想笑，可又動彈不得，臉上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身上也像凍上了一層<br />
冰殼子。丹朱沒有死。隔兩天開學了，他還得在學校裡見到她。他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