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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uissai 2010-11-18 19:51

雞叫三遍

雞叫了,在遠處,某個偏僻的角落,後村或者莊南,悠長的聲音神秘而柔軟,像一陣空蕩蕩的風,沾著濕涼的地氣飄過來,塵土一樣落在漆黑的屋子裡。我們床頭的布幔開始輕微晃動,祖母翻了個身,年老的骨頭發出低喑的響聲,她費力地爬起來,扯著脖子看看窗外。天還沒有亮,外面是烏黑的,樹和樹混雜站立著,像一堆高矮不一的無面人,她疲憊地說,還早呢,雞才叫頭遍,再睡會。我就躺在她旁邊接著睡,可怎麼也睡不著,身子跟氣泡一樣無精打采。我扭頭看看房間,陶罐一樣幽暗的屋子裡,一切都在沉睡,光怪陸離的鼾聲,悄悄的,散落在水缸背後,糧倉下面,以及每個隱秘的地方。祖母閉闔眼躺著,面朝蘆席頂棚,她掐著手指頭,含混不清地嘀咕,一個晚上,都在等待遙遠的聲音。<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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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nbsp; 黑暗連綿不絕地湧來,窗戶像一隻潛藏的眼睛,掛在半牆上,白色的窗戶紙細碎作響,發出老鼠和西瓜蟲爬過的聲音。屋子裡瀰漫著稀薄的醃菜味道,罈子經年累月靠在堂屋中間的柱子旁,長出了綠色黴苔,潮濕的,聚集著成群黑色的飛蟲。在白天,我一個人蹲在那裡,用刀子刻畫不同的鳥和房子,祖母在柱子另一邊坐著,幾個年老的女人圍著她,喋喋不休地說話,房簷垂下來,發黃的光線讓她們看起來像很早以前的版畫。西邊的一扇門關著,裡面傳來姑姑沙啞的咳嗽,低沉的聲音,比風穿過麥草簾子還要小,一個下午,她都躲在房子裡收拾東西,把紅色的小木匣子打開,又鎖上,然後再打開。直到黃昏,蝙蝠在院子裡唧唧叫喚時,她才走出來,到罈子那裡,用搪瓷碟子盛些醃好的小菜,蹲在屋簷下細心咀嚼。柱子旁邊幾個年老的女人陰謀般笑著,嘀嘀咕咕,邊說邊和祖母道別。天真的要黑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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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nbsp; 現在,西邊的房子闃寂無聲,門簾垂下來,三條腿的杌子站在門口,擋住了通往房子裡的道路。姑姑睡著了,她的紅木匣子放在隱蔽的角落,裡面堆滿了紐扣和珠子,發出螢火蟲一樣的光芒。我喜歡那些微弱的光,淡黃色,裝在玻璃瓶裡通體發亮,聞起來瀰漫著馬攀絲草汁液的濃烈味道。我甚至想爬下床,耷拉著拖鞋遛進那間房子,從古怪的匣子中把它們掏走。可惜太黑了,黑暗讓平時熟悉的房間變得神秘莫測,板櫃、水缸、凳子、破爛的簸箕,都在夜色的庇護下跑出來,眨著橘紅的眼睛,隨時會把你絆倒。只有老人敢在黑暗的房間裡行走,她們走過了太長的路,什麼也不害怕,就如隔壁一個人生活的張老太,像一件乾枯的衣服,晚上在那座空蕩蕩的屋子裡行走,她擎著燈,從堂屋走到偏房,再爬到低矮的床上,搖搖晃晃地坐著。<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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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nbsp; 什麼也看不到,窗外沒有月亮,祖母還在沉睡,她前半夜一直在縫手套,現在累了,睡得像這間老房子一樣安詳。我側過身,透過窗扇早先打開的一道縫,聞到了棕槐樹葉的氣味,微苦的安謐,它們來自房子後面的小樹林。十月的天氣,露珠從蛋黃一樣鬆軟的地下長出來,銀灰的夜裡,端坐在貓耳草上盪鞦韆。這是些夜遊的傢伙,滾圓的身子,在黃月亮下竊竊私語,蝙蝠一樣,躲藏在幽暗的樹林裡。黑木耳、潮濕的地軟和野蘑菇,在爛木頭上偷偷生長,夜晚發出咻咻的聲音。天微亮,祖母就去樹林找下飯的菜,她像早起的麻雀,俯在地上一跳一跳,用衣襟撩住採集的菌子。天上散落著古老的星星,遙遠的,發出銀幣稀碎的光芒,霧氣無孔不入,混合著草籽的汁液,被祖母帶進幽暗的屋子,帶進鏽跡斑斑的灶房。她開始灑水、掃地、抹桌子和架板,圓肚的米甕響著興奮的聲音,水缸安靜站立著,背後塵封著已經過去的夏天。<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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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nbsp; 我躺在枕頭上,咂咂嘴,似乎能聞到接下來蒸騰出的飯菜香味,黏厚的煙火裡滾過的味道,透過泥坯牆上的洞,我可以清晰看到清晨發生在屋子裡的一切。祖母陀螺般在旋轉,鐵鍋裡燉著稀飯,咕嘟的聲音像雨水打在池塘裡,三叔在烏黑的方桌旁坐著,他吃完飯要去鎮子裡的木器廠上班,背包放在長條椅子上,裡面裝滿了墨鬥和各種銼子,還有一隻紅藍兩色的鉛筆。西邊的門遲遲才打開,姑姑打著呵欠出來洗臉,祖母給灶塘裡喂火,她用淡漠的聲音說,你早點嫁出去倒好。然後是長久的沉默,屋子裡翻滾著乳白的蒸汽,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低頭做事,或許在想一些即將到來的事情。<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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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nbsp; 十月的夜,真的變長了。窗外是潮濕的黑暗,遠處有怪鳥在桑樹上哇哇叫喚,西邊的凹地裡長滿了白茅草,野雞和斑斑鳥在水坑邊喝水、築巢,每天清晨躺在空地上曬太陽。我們跟著光棍武娃去凹地裡打兔子,濕地上佈滿了小桑葉狀的爪印,不時可以看到枯黃色的尖耳朵,但很多個中午過去了,始終沒打到一隻。在靠近紅薯地的土丘上,埋著一個很早死去的孩子,她在清晨去割草時,不小心滑進一邊的氨水池。土丘上爬滿了褲子蔓、魚奶頭草、灰條菜和不知道名字的淡藍色小花,喇叭一樣,在太陽下低聲哭泣。我不敢一個人去紅薯地,但它卻是通往鎮子裡的唯一道路,在夏天的午後,小路就像粉紅色的蚯蚓,我跟著祖母去鎮子裡買東西,從一家店舖走到另一家,抓中藥,買玻璃彈球,在貨棧巨大的倉庫裡挑選臉盆和釘子,我們坐在街邊的矮凳子上吃黏糕,糖水裡漂浮著麻色的芝麻。轉眼天就黑了,燈盞般的月亮掛在瓦房頂,散發出回憶的光芒。<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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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nbsp; 雞又叫起來,愴涼的聲音,唱著遠處的憂傷。祖母警覺地睜開眼,看看屋子裡黝黑的光線,含糊地嘀咕著,昏昏沉沉地睡去。天還沒有亮,但外面開始變得透明,窗紙會慢慢變成冰涼的眼白,藏在房簷下窺視一切。西牆上的泥皮剝落了很多,上面殘存著我用刀子刻的圖畫,院子裡的椿樹上吊著很多干菜,祖母會在接下來的時間把它們切成絲,泡在溫水裡拌飯吃,那時已經是寂靜的冬天,火塘裡燃燒著松木卷,雪花覆蓋了草垛、牛房、煙囪,姑姑可能已經嫁人了,嫁到西邊一個叫辛莊的村子。現在離冬天已不遠,深秋的樹葉開始蒼老,烏青的顏色,壓在牆頭,矮矮的,就像祖母垂下來的睫毛。我忽然有些傷感,因為我知道,自己將在不久離開這兒,被父親接到另一個地方。<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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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nbsp; 我希望夜裡的時間再長些,幽暗的,沒有聲音,可雞還是會叫的,三遍過後,天就大亮了。儘管那時太陽沒有出來,麻雀還躲在瓦棱深處探頭探腦,但新的一天畢竟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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