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dyni 2015-4-30 10:32
紙人
第一部分<br />
抗恐怖心理測試<br />
<br />
預料之中的恐怖，命中註定的恐怖，都不至於讓我們如此害怕——明明陽光燦爛，明明幸福平安，明明沒做虧心事，明明在讀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恐怖故事……突然，一隻不懷善意的手從背後顫巍巍地伸過來了，它是來要命的。 <br />
<br />
<br />
抗恐怖心理測試 <br />
<br />
在遙遠的異國他鄉，在行人如梭的大街上，你突然見到了一個故鄉人，那張無比熟悉的臉在你眼前晃了一下，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br />
<br />
你驚呆了，因為這個人已經死了很多年。 <br />
<br />
他依然穿著他經常穿的那件醬色皮夾克，藍色牛仔褲，劣質旅遊鞋。 <br />
<br />
他的相貌沒有隨著時光而變老，依然是死前的樣子，只是他的臉十分蒼白。 <br />
<br />
你想看個仔細，可是你在人流中找了半天，卻再也不見他的影子了…… <br />
<br />
這時候，你會怎麼想？ <br />
<br />
1. 哦，我出現了錯覺。 <br />
<br />
2. 他是那個死者的雙胞胎兄弟。 <br />
<br />
3. 太恐怖了，這世界上竟然有長得這麼像的人！ <br />
<br />
4. 我見鬼了。 （答案在書中找）<br />
<br />
第一部分<br />
古怪的乘客（1）<br />
<br />
張清兆開五年出租車了。 <br />
沒活兒的時候，他經常聽其他的出租車司機講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br />
<br />
有個司機，晚上拉了一個頭髮很長滿臉疙瘩的年輕人，一看就是個地痞。果然，到了目的地之後，那個年輕人一邊開車門下車一邊說：“大哥，下次一塊兒給你啊。” <br />
<br />
<br />
這個司機沒敢說什麼。 <br />
<br />
大約兩個月之後的一天晚上，他又拉了一個乘客，感到很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br />
<br />
下車時，那個人說：“大哥，下次一塊給你啊。” <br />
<br />
他一下就想起來，這傢夥正是兩個月前坐車不給錢的那個地痞，不由嘟囔了一句：“這已經是下一次了……” <br />
<br />
還有一個司機，他跑夜車。 <br />
<br />
一天半夜，他拉了一個妖艷的女孩。 <br />
<br />
那個女孩坐在他旁邊，主動跟他搭話，言語放浪，表情風騷，話題直奔下三路。走出兩條街之後，她已經把手伸過來，開始摩挲他的“根”了…… <br />
<br />
那一次，他當然沒有賺到錢，只享受了一路撫摸。 <br />
<br />
張清兆很內向，是個老實人，他不願意遭遇無賴，也不奢望碰上那種“艷福”。他只想每天多賺幾張鈔票，給老婆帶回好生活。 <br />
<br />
這天是個陰天。 <br />
<br />
張清兆跑了一天，只拉了幾十塊錢，其中還有一張十元的偽鈔，他很沮喪。 <br />
<br />
天黑下來，大街上的人越來越少。 <br />
<br />
他在濱市第二醫院門口趴了一會兒，看到風擋玻璃上落了幾個雨滴，就打算回家了。 <br />
<br />
他剛剛把車開出不遠，就看見路邊有一個踽踽獨行的人，他穿著雨衣，慢慢朝前走。 <br />
<br />
那是一件灰色的雨衣。 <br />
<br />
稀稀拉拉的雨只落了幾滴，現在已經停了，這個人卻穿著厚重的雨衣，看上去有些古怪，而且，他還戴著雨衣的大帽子，把臉遮得嚴嚴實實。 <br />
<br />
張清兆把車慢下來，按了幾下喇叭。 <br />
<br />
那個人理都不理，悶頭朝前走。 <br />
<br />
顯然，他不想坐車。 <br />
<br />
張清兆一看沒戲，就踩下油門，走了。 <br />
<br />
沒想到，他剛剛開過去，就從反光鏡裡看到那個人突然舉起手來，朝他擺了一下，好像正在想什麼，猛然意識到有出租車開過。 <br />
<br />
張清兆踩了一腳剎車，停下來，扭過脖子，透過後窗看他。 <br />
<br />
那個人低著頭朝前走，步履依然那樣緩慢，張清兆開始懷疑他剛才擺手並不是想要車。 <br />
<br />
終於，他走到了車旁，伸手拉開車門，低著頭慢慢鑽進來。 <br />
<br />
他坐在張清兆旁邊的座位上，又慢慢抬起頭，直視正前方，那個雨衣的大帽子擋住了他的臉。 <br />
<br />
“師傅，你去哪兒？”張清兆小心地問。 <br />
<br />
他沒說話，只是抬手朝前指了指。 <br />
<br />
張清兆只好朝前開去。 <br />
<br />
在路上，這個古怪的乘客一直沒有摘掉那雨衣的帽子，也一直沒有轉過頭來，張清兆也始終沒看到他的臉。 <br />
<br />
玻璃上的雨滴又多了幾顆。 <br />
<br />
張清兆打開雨刮器，刮了幾下，又關了。 <br />
<br />
他朝前開出了幾條街，這個乘客始終不說話，也不指路。 <br />
<br />
張清兆有些不安，又問了一句：“師傅，還朝哪兒走？” <br />
<br />
那個人又慢慢抬起胳膊朝前指了指。 <br />
<br />
張清兆沒辦法，只好一直朝前開。 <br />
<br />
漸漸的，路上沒有人了。 <br />
<br />
漸漸的，兩旁的路燈也沒了，只有車燈的光慘白地照在路面上。 <br />
<br />
張清兆開始胡思亂想： <br />
<br />
這個傢夥會不會是一個地痞呢？ <br />
<br />
也許，他的頭髮很長，而且滿臉疙瘩，下車時他會突然轉過臉來，低低地說：“大哥，下次一塊兒給你啊。” <br />
<br />
張清兆馬上又想到，假如他僅僅是不給錢，那還不算什麼大事，在東北，這種事多了。 <br />
<br />
他怕就怕，走到偏僻之地，這個傢夥突然掏出一把刀來，一聲不吭就扎進他的脖子，然後，搜走他身上的百八十塊錢，把他扔到草叢裡，開走他的夏利車…… <br />
<br />
張清兆有點後悔了。 <br />
<br />
這個人第一眼看上去就不正常，為什麼還要拉他呢？ <br />
<br />
現在，他已經無法趕他下去了。 <br />
<br />
他一邊開車一邊緊張地朝兩旁張望。這裡是市郊，屬於太平區，遠離市中心，平時，他很少開車到這地方來。 <br />
<br />
兩旁的樓房黑糊糊的，只有寥寥幾戶人家亮著昏黃的燈光。 <br />
<br />
他想跟這個乘客說點什麼，引他轉過頭來。 <br />
<br />
他必須看到他的臉。 <br />
<br />
“師傅……”張清兆轉過頭去，挺友好地叫了他一聲。 <br />
<br />
這個人面朝前方，紋絲不動，好像沒聽見。 <br />
<br />
張清兆慢慢把頭轉回來，不尷不尬地住了口。他的心開始“怦怦怦”地狂跳。 <br />
<br />
他陡然想起了同行講的一個鬼故事： <br />
古怪的乘客（2）<br />
<br />
半夜，一個乘客上了一輛出租車。 <br />
他說他要去郊區的某某村。 <br />
<br />
司機沒多想，就拉他走了。 <br />
<br />
一路上，司機總聞到有一股紙灰的氣味。 <br />
<br />
那個乘客很少說話，表情一直冷冷的，目視前方。 <br />
<br />
出了城之後，越走越荒涼。 <br />
<br />
終於到了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那個乘客突然伸手示意司機停車。 <br />
<br />
司機停了車之後，四下看了看，腦袋“轟”的一聲就大了：藉著車燈的光，他看到路兩旁都是荒地，雜亂的草叢中布滿了高高低低的墳，有的墳頭上還飄動著白花花的紙幡。 <br />
<br />
<br />
他全身發冷，顫顫地問了一句：“你來這裡……” <br />
<br />
那個乘客冷冷地說：“燒紙。” <br />
<br />
然後，他按照表上的價錢付了車費，打開車門走了。奇怪的是，他下了車就不見了蹤影。 <br />
<br />
司機害怕了，趕忙調轉車頭，想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br />
<br />
這時，車裡的紙灰味更大了。 <br />
<br />
他轉著身子找了找，車裡沒有明火也沒有暗火。 <br />
<br />
最後，他把手伸進了口袋，發現剛才那個乘客給的錢已經不在了，只有一些紙灰…… <br />
<br />
張清兆抓緊了方向盤。 <br />
<br />
他看不到這個乘客的臉，那麼，這個乘客也同樣看不到他的臉。他把頭微微側了側，偷偷看了看對方的手。 <br />
<br />
手是他惟一暴露出來的地方。 <br />
<br />
那兩隻手太白了，平平地放在腿上，一動不動，沒有一絲生氣，好像沒有血液，沒有神經，是兩隻假肢。 <br />
<br />
張清兆收回視線，暗暗想，如果他要一直開出城的話，堅決不能去。 <br />
<br />
又走了一條街，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這個乘客慢吞吞地抬起右手，食指朝下點了點。 <br />
<br />
張清兆急忙把車靠了邊，停下來。 <br />
<br />
他依稀記得，這個地方叫王家十字。 <br />
<br />
乘客把左手伸進雨衣，抖抖地掏出一張百元人民幣，遞給張清兆。他依然梗著脖子，面朝前方。 <br />
<br />
現在，張清兆已經不想看他了——他怕看到一張血淋淋的臉。 <br />
<br />
他把錢接過來，捏了捏。這張錢很硬實，應該不是偽鈔。 <br />
<br />
他把它裝進口袋，開始找錢。 <br />
<br />
計價器上顯示著二十一元，他應該找給對方七十九元。 <br />
<br />
忽然，他產生了一個不道德的想法，於是，不動聲色地把那張十元的偽鈔夾在了另幾張票子裡，遞給了這個乘客。 <br />
<br />
一路上，他讓張清兆忐忑不安，這是一種報復。 <br />
<br />
張清兆清楚地記得，他找給對方的錢是一張五十元的，兩張十元的（其中一張是偽鈔），還有一張五元的，一張兩元的，兩張一元的。 <br />
<br />
那個人接過錢，沒有看，也沒有裝進口袋，他抓著它，直僵僵地下了車。 <br />
<br />
他始終沒說一句話。 <br />
<br />
因為那個鬼故事，張清兆緊緊盯著他。 <br />
<br />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在他關上車門的一瞬間，人忽地就不見了。 <br />
<br />
張清兆大驚，在車上轉著身子找了一圈，仍然不見他的影子！ <br />
<br />
這不是活見鬼了嗎？ <br />
<br />
他想了想，橫下一條心，打開車門走下去，四下張望。 <br />
<br />
四周空盪蕩的，沒有一個人。 <br />
<br />
起風了，地上的草屑和紙片像幽靈一樣忽高忽低地亂舞著。 <br />
<br />
臨街的房子沒有一間亮著燈，也沒有一間開著門。 <br />
<br />
王家十字很寬闊，這麼短的時間，那個人不管朝哪個方向走，都不可能離開張清兆的視野。 <br />
<br />
他俯下身子，朝車底下看了看，除了四個輪子，什麼都沒有。 <br />
<br />
他趕緊鑽迴車裡，探著腦袋朝後面看了看——他擔心那個人藏在前後座之間的空當裡。 <br />
<br />
那個空當裡黑糊糊的，也沒有人。 <br />
<br />
他掛擋轟油，想立即逃離這個地方。 <br />
<br />
可是，他太緊張了，離合器松得太快，車一下就憋滅火了。 <br />
<br />
四周一片死寂。他一邊緊張地望著外面，一邊手忙腳亂地打火，卻怎麼都打不著。 <br />
<br />
他的手腳哆嗦得越來越厲害。 <br />
<br />
終於，車著了，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狂奔而去。 <br />
半夜的電話<br />
<br />
張清兆直接回了家。 <br />
他住在安居小區，買的是二手房。 <br />
<br />
本來，他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前些年，他做大醬掙了一點錢，在別人的攛掇下，才到城裡買了這輛夏利車，開始跑出租。 <br />
<br />
進了家門之後，張清兆的心還跳個不停。 <br />
<br />
他老婆王涓睡了，房子裡一片漆黑。 <br />
<br />
她正懷著孕，離預產期還有半個月。 <br />
<br />
過去，王涓一直待在農村老家，三年前張清兆才把她接到城裡來。 <br />
<br />
張清兆走進臥室，靠在門板上平靜了一會兒，然後打開燈，把手伸進了口袋…… <br />
<br />
他要看看那張百元人民幣是不是變成了紙灰。 <br />
<br />
沒有，它還在，硬挺挺的。 <br />
<br />
張清兆把它掏出來，在燈光下仔細地看，沒有一點毛病。 <br />
<br />
他松了一口氣，又把它裝進了口袋。 <br />
<br />
王涓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說：“回來了？” <br />
<br />
“回來了。” <br />
<br />
她的眼睛睜大了一些，盯住張清兆，問道：“你怎麼了？” <br />
<br />
張清兆反問道：“我怎麼了？” <br />
<br />
“你的臉色太難看了！” <br />
<br />
張清兆走到鏡子前看了看，果然，他臉色灰白，雙眼猩紅。 <br />
<br />
他轉過身來，小聲說：“沒事兒，可能是缺覺。睡吧。” <br />
<br />
他一邊說一邊關了燈，脫了衣服，在王涓身邊躺下來。 <br />
<br />
王涓卻精神了，她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嚇人的夢……” <br />
<br />
張清兆打了個冷戰，問：“什麼夢？” <br />
<br />
“我夢見你回來了，穿著一件灰色的雨衣，還戴著雨帽，靠著門板低頭站著，我怎麼叫你你都不抬頭……” <br />
<br />
張清兆陡然一驚。 <br />
<br />
靜了一會兒，王涓說：“你怎麼不說話？” <br />
<br />
張清兆實在忍不住了，他轉過身，在幽暗的夜色中望著王涓，說：“我，我今天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br />
<br />
接著，他就把剛才的事講了一遍。 <br />
<br />
王涓的聲音都變了：“今天怎麼這麼邪氣？” <br />
<br />
“我也不知道。” <br />
<br />
張清兆話音未落，電話突然響了。 <br />
<br />
他和王涓緊張地對視了一下，都沒有動。 <br />
<br />
電話響了兩聲就斷了。 <br />
<br />
王涓突然問：“你以前是不是……撞過人？” <br />
<br />
“沒有。” <br />
<br />
“真的沒有？” <br />
<br />
“真的沒有。” <br />
<br />
“明天，咱們得找個陰陽先生驅驅邪。” <br />
<br />
“沒用。” <br />
<br />
“試試唄！你天天在外面開車，萬一出點事……” <br />
<br />
電話又響了。 <br />
<br />
這次，張清兆抖了一下。 <br />
<br />
為了方便用車，附近的鄰居都有張清兆家的電話，因此，張清兆不能確定是不是來生意了。 <br />
<br />
他爬起來，一下就把話筒抓在手裡：“喂？” <br />
<br />
裡面只有電流的“■■”聲，沒有人說話。 <br />
<br />
張清兆聽了一會兒，怔怔地把電話放下了。 <br />
<br />
王涓小聲問：“誰？” <br />
<br />
張清兆說：“沒有人說話。” <br />
<br />
“鬧鬼了！”王涓一邊說一邊費力地坐起來，靠在床頭上，“你快想想辦法啊！” <br />
<br />
“我想把這一百塊錢……扔掉。” <br />
<br />
王涓想了想，說：“那可不行，你跑了一天還沒拉到一百塊錢呢，扔掉的話，連油錢都搭進去了。” <br />
<br />
“那你說怎麼辦？” <br />
<br />
“挺過今夜，明天你到銀行去換一張。” <br />
<br />
“……好吧。” <br />
<br />
又等了一會兒，電話沒有再響，兩個人重新躺好，輕輕摟在一起，要睡了。 <br />
<br />
外面的風越刮越大，吹得窗戶“啪啪”山響，好像什麼東西急切地要進來，又好像什麼東西急切地想出去。 <br />
<br />
“假如……”王涓剛想說什麼，張清兆就掐了她一下，制止了她。 <br />
<br />
“你怎麼不讓我說話？”王涓小聲說。 <br />
<br />
“別提這件事了。黑燈瞎火的，說什麼招什麼。” <br />
<br />
王涓就不說了。 <br />
<br />
過了好長時間，張清兆突然轉過頭，問：“你剛才想說什麼？” <br />
<br />
“我想說，假如電話再響……” <br />
<br />
她還沒說完，電話果然又響了起來。 <br />
<br />
兩個人同時抖了一下。 <br />
<br />
王涓一下就住了口。 <br />
<br />
黑暗中，只有那電話在響：“鈴……鈴……鈴……鈴……鈴……鈴……” <br />
<br />
張清兆猛地爬起來，伸手抓起了電話：“喂！” <br />
<br />
等了一下，裡面才緩緩傳出一個很輕很輕的聲音，似乎沒有震動聲帶，只是靠氣流發出來的：“火……葬……場……停……屍……房……” <br />
<br />
張清兆一下就扔了電話。<br />
<br />
張清兆一下就扔了電話。<br />
<br />
<br />
<br />
<br />
<br />
<br />
火葬場（1）<br />
<br />
夜裡不知道什麼時候下雨了。 <br />
早晨，張清兆睜開眼，聽到外面淅淅瀝瀝響成了一片。 <br />
<br />
這個夏天陰雨不斷，松花江水不斷上漲，防洪成了全市的頭等大事。 <br />
<br />
張清兆爬起來，找到一件雨衣披在了身上。 <br />
<br />
“你去哪兒？”王涓問。 <br />
<br />
“火葬場！” <br />
<br />
王涓愣了愣，輕聲說：“你小心點啊……” <br />
<br />
張清兆開門就走了出去。他沒有吃早飯。 <br />
<br />
他不知道昨夜打電話的人是誰，他必須趕到火葬場整個明白。 <br />
<br />
火葬場在城南，八里路。 <br />
<br />
張清兆遠遠就看見了陰沉的天空中豎著一個高高的大煙筒，不過沒有冒煙——這一帶對死亡有另一種說法：爬大煙筒了。 <br />
<br />
火葬場大門口，有兩輛等活兒的黑車停在雨中，都是麵包。 <br />
<br />
張清兆把車停下來，披上雨衣，走進火葬場的大門。 <br />
<br />
那兩輛麵包車的玻璃上淌著雨水，隱約有兩雙眼睛在裡面盯著他，充滿敵意。 <br />
<br />
張清兆第一次到火葬場來。 <br />
<br />
大院裡沒什麼人，很整潔，有大片大片的草坪，還種著美人蕉，那高大的花在雨水中鮮紅鮮紅的，有點像血。 <br />
<br />
張清兆走在水泥甬道上，不停地四下張望。 <br />
<br />
他不知道自己是來找誰的。 <br />
<br />
雨衣的帽子太大了，他只能看到前方，卻看不到兩側，更看不到後面。 <br />
<br />
這雨衣讓他想起了昨夜那一幕，心又“撲騰撲騰”地亂跳起來。 <br />
<br />
突然，他聽見雨中響起“■■■■”的聲音，好像有人朝他走過來。這個人一定穿著皮鞋，而且皮鞋上還釘著鐵掌。 <br />
<br />
他左右轉了轉身子，到處都是雨，沒看見人。 <br />
<br />
他朝後轉過身來，終於看見了這個人。 <br />
<br />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雨衣，帽子大大的，扣在腦袋上。他的臉很白，眼睛盯著張清兆。 <br />
<br />
張清兆不知道他是不是昨晚那個乘客，就那樣愣愣地站著，看著他。 <br />
<br />
他一點點走近了，那雙深深的眼睛一直盯著張清兆。 <br />
<br />
張清兆試探地叫了一聲：“師傅……” <br />
<br />
他停在了張清兆的面前，一言不發，等著張清兆的下文。 <br />
<br />
張清兆提了一口氣，說：“師傅，我想找一下你們這兒管屍體的人。” <br />
<br />
對方終於說話了，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你要幹什麼？” <br />
<br />
“我想……問他一些事。” <br />
<br />
“你跟我來吧。” <br />
<br />
“你是……” <br />
<br />
“我是。” <br />
<br />
他說完，就繼續朝前走了。 <br />
<br />
張清兆半信半疑地跟在他後面，不住地打量他的背影。 <br />
<br />
他的心越來越緊張，因為他怎麼看這個人的背影怎麼像昨夜那個乘客。 <br />
<br />
前面是一趟青磚平房。一排高高的窗子，安著鐵欄桿。那些窗子都很小，黑洞洞的，更像透氣孔。不過，現在這些窗子都關著。 <br />
<br />
平房的正面，除了窗子沒有門。 <br />
<br />
看屍人帶著張清兆來到平房的側面，這裡有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 <br />
<br />
看屍人掏出一大串鑰匙，摸出一枚，插進去，扭動了幾下，“■■啷啷”地把鐵門拉開，走了進去。 <br />
<br />
張清兆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了進去。 <br />
<br />
進去之後是一個很小的外間，只放著一張破舊的木桌和兩把破舊的椅子，顯得冷冷清清。桌子上放著一個髒兮兮的練習本，已經卷邊，估計是登記用的。 <br />
<br />
<br />
除此，什麼都沒有了。 <br />
<br />
正對著鐵門還有一扇鐵門，走進去應該就是停屍房了。 <br />
<br />
張清兆第一次走進這種地方，脊梁骨一陣陣發冷。 <br />
<br />
那個人在椅子上坐下來，沒有脫掉雨衣，也沒有摘掉帽子，說：“你問什麼？” <br />
<br />
張清兆不安地看了看他，說：“我是開出租的。昨晚，我拉了一個乘客，他下車就不見了……” <br />
<br />
“你找我幹什麼？” <br />
<br />
“昨晚，我接到一個電話，不知道是誰打的，他在電話裡只說了一句——火葬場停屍房……” <br />
<br />
對方有些不耐煩了，說：“這跟我沒有關係！” <br />
<br />
“我想……” <br />
<br />
突然，看屍人想起了什麼，他盯住張清兆的眼睛，問：“那個乘客花了多少錢？” <br />
<br />
“二十一塊。” <br />
<br />
看屍人似乎吃了一驚：“他給你的是一百塊，你給他找了七十九塊，是嗎？” <br />
<br />
“你怎麼知道？” <br />
<br />
看屍人呆呆地想了想，然後說：“你跟我來！” <br />
<br />
他站起來，掏出鑰匙打開停屍房裡間那扇鐵門，走進去。 <br />
<br />
張清兆站在那裡沒有動，他突然有點不敢進了。<br />
<br />
<br />
<br />
<br />
火葬場（2）<br />
<br />
看屍人走著走著，感覺到他沒有跟上來，就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說：“你進來呀！” <br />
張清兆低低地說：“師傅，我有點怕……” <br />
<br />
看屍人突然笑了，說：“你要是不想看就算了。” <br />
<br />
張清兆顯然不甘心放棄，他左右打量著看屍人的兩隻眼睛，問道：“你到底讓我看什麼？” <br />
<br />
看屍人說：“你進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br />
<br />
張清兆咬咬牙，慢慢走了進去。當他的腳跨進停屍房裡間的鐵門時，打了個寒噤，“這裡面怎麼這麼冷？” <br />
<br />
“放冷氣了。咱們這個火葬場沒有屍體冷藏櫃，有隔日大殮的屍體，就放在這兒。” <br />
<br />
張清兆看到，這個停屍房中間，有一條長長的過道，兩邊是停放屍體的簡易隔檔，大約有三十個。隔檔裡是冰冷的鐵架子床。 <br />
<br />
這個房子太空曠了，太寂靜了，只有看屍人的皮鞋聲：“■，■，■，■……” <br />
<br />
外面是陰天，窗子又小，裡面的光線很暗淡。 <br />
<br />
張清兆好像走進了某種不流動的時間裡。 <br />
<br />
他朝兩旁看去，多數的隔檔都是空的，他只看到兩三個屍床上矇著白布，露出死屍的腳丫子。 <br />
<br />
他發現，那些腳丫子都顯得比正常人的腳大許多。 <br />
<br />
他把頭轉過來，看了看前面看屍人的腳。 <br />
<br />
他的腳好像也比正常人的腳大許多。同時，張清兆還發現了另外一個問題——這個人好像越走越慢了。 <br />
<br />
張清兆感到更冷了，他也慢了下來。 <br />
<br />
他忽然有了一種預感——這個穿雨衣的人接下來就會走進一個隔檔，慢慢躺在一張高高的屍床上，用蒙屍布蓋上自己…… <br />
<br />
張清兆停住了。 <br />
<br />
他猛地轉頭看了看。 <br />
<br />
那扇鐵門，那惟一的出口，已經離他很遠了，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關上了。 <br />
<br />
看屍人回過頭來，說：“你怎麼不走了？” <br />
<br />
在這個陰森的停屍房裡，張清兆感到這個看屍人的聲音更嘶啞了。他直直地盯著他的雙眼，突然說：“你為什麼不脫掉雨衣？” <br />
<br />
看屍人說：“你不是也沒脫嗎？” <br />
<br />
張清兆這才意識到自己也穿著雨衣。 <br />
<br />
在對方的注視下，他又朝前邁步了。 <br />
<br />
看屍人也轉過身，繼續走。 <br />
<br />
他果然走進了一個隔檔。 <br />
<br />
那裡面躺著一具死屍，臉矇著，只露出兩隻棕色的尖頭皮鞋，長長的。那無疑是一雙新鞋，鞋底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塵土。 <br />
<br />
看屍人轉過身，朝張清兆招了招手。 <br />
<br />
張清兆遠遠地站著，雙腿好像灌了鉛。 <br />
<br />
看屍人說：“你到跟前來。” <br />
<br />
他吃力地朝前移了兩步。 <br />
<br />
看屍人不再勉強他，慢慢掀開了那具死屍腰間的白布。 <br />
<br />
一隻蒼白的手露了出來。 <br />
<br />
它的血不流了，神經不通了，像一截僵直的木頭。 <br />
<br />
張清兆看著這隻手，頭皮一下就炸了——它緊緊捏著幾張鈔票。 <br />
<br />
張清兆仔細查看這幾張錢，驚怵到了極點——這些錢正是他昨夜找給那個乘客的錢，其中還有那張十元的偽鈔！ <br />
<br />
他的眼睛離開了死屍的手，慢慢朝上移，最後死死盯住了死屍臉上的白布…… <br />
<br />
千真萬確，就是這具死屍，昨夜坐了他的車！ <br />
<br />
他始終戴著寬大的雨衣帽子，沒有說一句話。 <br />
<br />
張清兆一直沒有看到他的臉。 <br />
<br />
現在，這張臉蒙在白布下面，張清兆仍然看不見。 <br />
<br />
他緊張地對看屍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趕快離開，然後，踉踉蹌蹌地退出隔檔，跑到了外間。 <br />
<br />
看屍人跟著他走出來，返身把鐵門關好，鎖上。 <br />
<br />
外面響起了雷聲，天更黑了，雨更大了。 <br />
<br />
張清兆驚惶地問：“這具屍體是什麼時候送進來的？” <br />
<br />
“昨天下午。” <br />
<br />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他手裡這些錢的？” <br />
<br />
“今天早上。我數過了，是七十九塊。我還抽了幾下，竟然抽不出來，就像夾在老虎鉗裡一樣。我一直很納悶，因為昨天晚上我離開時還檢查了一遍屍體，並沒有發現這些錢。” <br />
<br />
<br />
“這個停屍房還有人能進來嗎？” <br />
<br />
“只有我一個人有鑰匙。” <br />
<br />
張清兆不說話了，他盯上了看屍人的雨衣。 <br />
<br />
看屍人低頭看了看，不解地問：“怎麼了？” <br />
<br />
剛才，張清兆清楚地看到了那具死屍的袖子，他身上穿的不是雨衣，而是一件深藍色嗶嘰上衣。 <br />
<br />
張清兆低聲問：“昨天夜裡，你的雨衣放在哪兒了？” <br />
<br />
看屍人指了指墻上的一個掛鉤，說：“我就掛在這兒了。” <br />
<br />
接著，他又補充說：“昨天早晨天很陰，我來上班時帶了雨衣。晚上，我看雨沒下來，回家時就沒有穿。” <br />
<br />
這件灰色的雨衣昨夜一直掛在這個陰森的停屍房裡。 <br />
<br />
就是說，昨夜那具死屍穿的就是這件雨衣！ <br />
<br />
要不然，剛才張清兆怎麼一見到這個看屍人就心裡發冷呢。 <br />
<br />
“我能進去看看……他的臉嗎？”張清兆突然說。 <br />
<br />
“為什麼？” <br />
<br />
“到現在為止，我還一直沒見到他的臉，我想看看他到底什麼樣子……” <br />
<br />
看屍人搖了搖頭：“他的臉已經沒了。” <br />
<br />
“沒了？” <br />
<br />
“他死於車禍，腦袋撞碎了一半。今天，美容師要用石膏給他做一張假臉，要不然，他昨天下午就燒了。” <br />
<br />
“他是什麼時候死的？” <br />
<br />
“前天晚上，六月五號。” <br />
<br />
“是什麼車撞的？” <br />
<br />
“好像是出租車。” <br />
<br />
“司機呢？” <br />
<br />
“跑了。” <br />
<br />
“他在哪裡出的車禍？” <br />
<br />
“王家十字。” <br />
<br />
張清兆像被電擊了一樣猛地抖了一下。<br />
石膏臉（1）<br />
<br />
這件詭怪的事，讓張清兆受了很大刺激。 <br />
他兩天沒有出車，躲在家裡，回憶在停屍房的每一個細節。 <br />
<br />
到城裡開出租車五年了，他每時每刻都很小心，沒有發生過一次交通事故。 <br />
<br />
他算是一個善良的人，假如撞了人，他不會逃逸。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的膽子很小，他寧可接受處罰，也不想日後被抓住嚴懲。 <br />
<br />
有這樣一句話——常在河邊站，沒有不濕鞋的。 <br />
<br />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兩個警察突然來到他家，把他帶走了。 <br />
<br />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br />
<br />
到了公安局之後他才知道，原來，前一天晚上，在王家十字路口發生了一起車禍： <br />
<br />
有個男人帶著妻子過馬路。 <br />
<br />
他妻子懷著孕，剛滿九個月，丈夫陪著她遛彎。突然下雨了，很急，路面上轉眼就有了積水。 <br />
<br />
幸虧他們拿著傘。 <br />
<br />
夫妻倆過路口的時候，猛地拐過來一輛出租車。 <br />
<br />
那車開得太快，而兩個人又撐著傘，躲避不及，被那輛車撞了個正著。 <br />
<br />
司機明明知道撞了人，但是由於當時天黑，又沒有人，他連剎車都沒踩，猛轟油門瘋狂逃竄了。 <br />
<br />
丈夫爬起來，看到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馬路上，圓圓的肚子已經被軋扁了，鮮血濺了滿地，他悲慘地叫了一聲。 <br />
<br />
這是一起特大交通事故，那個孕婦和腹中的孩子都死了。 <br />
<br />
倖存的丈夫一口咬定他記下了那輛車的牌號——濱A65927。 <br />
<br />
濱A65927是張清兆那輛車的牌號。 <br />
<br />
警察對張清兆進行了訊問。張清兆百般爭辯，聲稱他根本沒有撞人。 <br />
<br />
警察當然不相信，把他留置了。 <br />
<br />
王涓聽說張清兆被抓了起來，嚇壞了，急忙從老家趕來，四處找張清兆的表哥，請他幫忙。 <br />
<br />
張清兆的表哥叫陳勝，在市交警大隊當交警，他不在事故科，在宣傳科，是科長。 <br />
<br />
知道這個關係的人，都以為張清兆是因為他才到城裡跑出租的。實際上不是這樣。 <br />
<br />
陳勝是個小肚雞腸的人。 <br />
<br />
多年前，他在中學當老師，因為一台照相機，他和張清兆弄崩了，兩家多少年都沒有來往。 <br />
<br />
老實人■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這麼多年來，張清兆一次都沒有主動找過陳勝。 <br />
<br />
有幾次，和張清兆在一起等活兒的出租車被扣了，司機來找他幫忙，他每次都一口回絕。 <br />
<br />
別說別人，就是他自己因為違章被扣了駕照，都沒有求過這個親戚，他寧可交罰款，甚至參加學習班。 <br />
<br />
就這樣，他們的關係越來越生分。 <br />
<br />
果然，陳勝接到王涓的電話後，連面都沒露。 <br />
<br />
兩天后，張清兆被放了出來。 <br />
<br />
警方經過調查發現，出事的那天晚上，張清兆確實和兩個朋友在家裡喝酒，車停在樓下，沒有開出來。 <br />
<br />
那兩個朋友先後作了證。 <br />
<br />
張清兆回到家之後，聽說王涓給陳勝打過電話，把她罵了一頓。 <br />
<br />
那之後，他一直暗暗慶幸出事那個晚上他沒有出車，要不然，很可能就說不清了。 <br />
<br />
警方認為，那個受害者丈夫提供的車牌號有誤。 <br />
<br />
當時是黑天，而且下著大雨，他一定是看錯了。 <br />
<br />
另外，他眼見著妻子一眨眼就被軋得鮮血四濺，不成人形，那種打擊無疑是巨大的，極有可能陷入了精神恍惚狀態。 <br />
<br />
後來，警察又調查了和這個牌號相近的幾輛車，都一一排除了。 <br />
<br />
直到現在，那輛肇事車都沒有找到…… <br />
<br />
時隔三年，王家十字又發生了一起車禍！ <br />
<br />
張清兆開始回想，六月五號那天晚上他在哪裡…… <br />
<br />
那天晚上，他一直趴在第二醫院門口等活兒，只拉了一趟，是一對夫妻，抱著一個孩子。 <br />
<br />
他們是從醫院出來的，那孩子好像病了。 <br />
<br />
一路上，那對夫妻沒說任何話，只有那個襁褓中的孩子哭個不停，一直到下車，還在哭，哭得人心煩意亂。 <br />
<br />
第二醫院在市中心偏東，而王家十字在西郊。 <br />
<br />
他肯定沒去過那個偏僻的十字路口。 <br />
<br />
可是，那具被撞死的屍體為什麼要糾纏他呢？<br />
<br />
<br />
<br />
<br />
<br />
<br />
石膏臉（2）<br />
<br />
事情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過去了。 <br />
王涓的預產期越來越近。 <br />
<br />
張清兆把母親從農村接來，照顧她。 <br />
<br />
他照常出去拉活兒。 <br />
<br />
這個家全靠他的車輪子賺錢餬口。自從買了這輛夏利車之後，家裡就沒什麼積蓄了，現在又要添一口人，他突然有了一種急迫感。 <br />
<br />
他聽說，到醫院生個孩子得花不少錢，還得給醫生塞紅包。 <br />
<br />
張清兆不吝惜這點錢，千金難買母子平安，這道理他懂。 <br />
<br />
這天晚上，他又到第二醫院門口等活兒。 <br />
<br />
天陰著，但是沒有下雨。 <br />
<br />
他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坐車，心裡惦記老婆，就到旁邊一家公共電話前，給家裡打了個電話。 <br />
<br />
是母親接的，她說：“王涓沒什麼事，你放心吧，她在看電視呢。” <br />
<br />
張清兆放下電話，一轉身就看到有個戴墨鏡的女人正在他的車旁轉來轉去，等著司機回來。 <br />
<br />
他急忙跑過去。 <br />
<br />
“走嗎？”她問。 <br />
<br />
“走走走。”張清兆連忙說。 <br />
<br />
那女人打開車門，鑽進去，坐在了後座上。 <br />
<br />
張清兆上了車，一邊發動車一邊問：“小姐，你去哪兒？” <br />
<br />
“李家斜街。” <br />
<br />
張清兆猶豫了一下。 <br />
<br />
這是一個大活兒，少說也得二十塊錢，但是，去李家斜街要經過王家十字。 <br />
<br />
他通過頭上的反光鏡朝後看了看，那女人的墨鏡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他看不到她的眼睛。 <br />
<br />
“怎麼了？”她問。 <br />
<br />
“啊，沒事兒。”他一邊說一邊把車開動了。 <br />
<br />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br />
<br />
張清兆時不時地抬頭看反光鏡一眼，他總覺得她擋在墨鏡後的眼睛一直看著自己。也就是說，她雖然坐在後面，但是她的眼睛卻一直懸掛在他的頭上。 <br />
<br />
<br />
他想，也許是他的警覺引起了這個女乘客的警覺，不能再鬼鬼祟祟地看人家了。 <br />
<br />
路燈沒了，越走越黑暗，雨稀稀拉拉地掉下來。 <br />
<br />
過王家十字的時候，張清兆緊張地四下看了看，四周黑糊糊的，沒一個人影兒。 <br />
<br />
他忍不住又通過反光鏡朝後看了一眼，那個女人好像還在定定地看著他。 <br />
<br />
他猛轟油門，開了過去。 <br />
<br />
過了王家十字大約又走了一站路，到了李家斜街，那個女人說：“師傅，停下吧。” <br />
<br />
張清兆把車停在路邊。 <br />
<br />
那個女人付了車費，下車走了。 <br />
<br />
她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警惕地看了張清兆一眼。她始終沒有摘掉墨鏡。 <br />
<br />
張清兆慢慢把車開走了。 <br />
<br />
朝前走就是郊外了，張清兆想返回去，必須得經過王家十字，沒有路可以繞行。 <br />
<br />
他掉轉車頭，朝回開。 <br />
<br />
路上太安靜了，只有兩旁黑糊糊的房子和白晃晃的車燈。 <br />
<br />
他的膽子像一隻正在泄氣的皮球，慢慢地抽縮著，他甚至不敢朝前開了。 <br />
<br />
前些天，這個路口軋死過一個人…… <br />
<br />
如果下車查看，也許還能在路面上看到殘留的血跡…… <br />
<br />
那個古怪的乘客就是在這個路口下的車，他下車之後就不見了蹤影，始終沒露出臉來…… <br />
<br />
而死在這個路口的那個人躺在火葬場裡，一夜間手裡就多了一沓錢，那正是他找給那個古怪乘客的錢…… <br />
<br />
他矇著白布，張清兆到最後也沒看到他的臉…… <br />
<br />
他的臉已經沒有了，燒掉之前，火葬場美容師為他做了一張石膏臉…… <br />
<br />
<br />
<br />
石膏臉（3）<br />
<br />
漸漸的，王家十字出現在了車燈的照程之內。 <br />
張清兆加快了速度，想快點衝過這個陰森的路口。 <br />
<br />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十字路口正中間，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他穿著灰色雨衣，戴著雨帽，車燈亮亮地照在他的後背上，他一動不動。 <br />
<br />
這個人不可能是警察，這地方白天都沒有警察！ <br />
<br />
張清兆一邊慢慢朝前開一邊死死盯著這個古怪的背影。 <br />
<br />
他一直那樣站著。 <br />
<br />
張清兆把車開到十字路口，突然一轉彎，朝右拐了去，同時猛地加了速。 <br />
<br />
右邊這條路更偏僻，不是回市中心的路，但是可以繞回去。 <br />
<br />
膽戰心驚的張清兆從兩側的反光鏡朝後看了看，那個地方已經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了。 <br />
<br />
這段路也沒有路燈。 <br />
<br />
張清兆的心稍微放下了一點，挺了挺身子，正在左右張望找路，突然聽到一個啞啞的聲音：“你開過了……” <br />
<br />
張清兆的頭皮一下就炸了。 <br />
<br />
這聲音絕對不是來自外面，就是來自車內！ <br />
<br />
他猛地回過頭，後座上竟然坐著一個人，他穿著雨衣！ <br />
<br />
他好像一直藏在下面，剛剛坐起來…… <br />
<br />
雨衣帽子中的那張臉似乎沾滿了麵粉，白慘慘的——那不是一張人的臉，而是一張石膏臉！ <br />
<br />
張清兆嚎叫了一聲，一腳把剎車踩到了底。 <br />
<br />
他的前胸“咚”地撞在了方向盤上。 <br />
<br />
此時，他根本不知道疼痛了，打開車門，撒腿就朝前狂奔。 <br />
<br />
他沒有回一次頭。 <br />
<br />
不知道跑出了多遠，迎面開來一輛出租車，亮著空車燈。 <br />
<br />
張清兆站在路中央，拼命地擺手。 <br />
<br />
那輛車在離他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來，司機從車窗裡伸出腦袋，大聲問道：“怎麼了？”是一個年長的男司機，大約五十多歲的樣子。 <br />
<br />
他趔趔趄趄地走過去，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鬼！鬼！……” <br />
<br />
“什麼鬼？”那個司機警惕地看著他。 <br />
<br />
他知道，此時在這個司機的眼裡，他就是一個鬼。 <br />
<br />
他站在了兩米遠的地方，顫巍巍地說：“我也是開出租的，我的車就停在前面……” <br />
<br />
“你看見什麼了？” <br />
<br />
“我正開著開著，車裡突然冒出了一個穿雨衣的人！” <br />
<br />
年長的司機想了想，說：“離這兒多遠？” <br />
<br />
“我也說不清了。” <br />
<br />
那個司機沒有讓他上車，只是說：“你朝回走，我跟著你。” <br />
<br />
張清兆驚恐地回頭看了看，終於聽從了這個同行的建議，轉過身，朝他停車的地方走去。 <br />
<br />
前面一片黑暗，看不見他的車。 <br />
<br />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雨又停了。 <br />
<br />
那個年長的司機開著小燈，慢慢地跟在他後面。 <br />
<br />
他走幾步就回頭看那輛車一眼，怕它突然消失。 <br />
<br />
終於，他那輛紅色夏利車靜靜地出現在前面的馬路上。他剎車的時候，車滅火了，車窗裡黑糊糊的，什麼都看不到。 <br />
<br />
他停下來，回頭求助地看那個年長的司機。 <br />
<br />
那個司機看到了他的夏利車，似乎對他信任了許多。 <br />
<br />
他打開大燈，直直地照在那輛夏利車上，拎著一根撬槓下了車，說：“走，我跟你看看去。” <br />
<br />
張清兆跟在他後面，走得很慢，如履薄冰。 <br />
<br />
在離那輛車兩三米遠的地方，張清兆停下來，不敢朝前走了。 <br />
<br />
那個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一個人走過去，猛地拉開車門，朝裡看了看，回頭說：“什麼都沒有啊！” <br />
<br />
張清兆這才走上前去。 <br />
<br />
他的車裡果然空空如也。 <br />
<br />
他看了看那個司機，說：“剛才我真的看見了！” <br />
<br />
“乾我們這一行，從早到晚一個人開車在路上跑，什麼事都可能遇上。別怕，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br />
<br />
說完，他上了自己的車，開過來，按了兩下喇叭，說：“小夥子，你可能太累了，回家睡覺吧。以後，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br />
<br />
他離開之後，張清兆趕緊鑽進車裡，打著火，把車開動了，風馳電掣地朝市中心駛去。 <br />
<br />
一路上，他不時地看頭上那面反光鏡，生怕那張石膏臉又突然出現在後座上。 <br />
<br />
<br />
<br />
張清兆終於回到了家。 <br />
<br />
王涓和母親都沒有睡覺，她們在看電視。 <br />
<br />
王涓打量了他一下，說：“你怎麼了？臉色又這麼難看！” <br />
<br />
“沒怎麼，讓雨淋了。”他說。 <br />
<br />
王涓大著肚子，他不想再讓她受驚嚇了。 <br />
<br />
母親站起來，說：“我給你熬一碗薑湯吧？” <br />
<br />
他說：“不用。我太累了，想睡覺。” <br />
<br />
說完，他就走進了臥室，隨手關上了門。 <br />
<br />
嘈雜的電視聲還是擠了進來，是粗劣的古裝片，哭哭啼啼，飛來飛去。 <br />
<br />
他一個人躺在黑暗中，回想剛才那恐怖的一幕。 <br />
<br />
在穿雨衣的人冒出來之前，他拉了一個女乘客，她一直坐在後座上，並沒有發現車裡有什麼異常。 <br />
<br />
她下車之後，車一直在行駛，沒有停下過，後座上卻慢吞吞地爬起來一個穿雨衣的人！ <br />
<br />
他知道，他肯定是被一個橫死的鬼纏身了。 <br />
<br />
這個橫死的鬼一定是想在王家十字下車，可是，他卻開過了那個十字路口…… <br />
<br />
他刻骨銘心地記著他說的那句話：“你開過了……”<br />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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