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uissai 2014-7-7 09:34
心 鬼
七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們一行三人乘一輛雇的客貨兩用車到達目 的地時,已是傍晚時分。 <br />
同司機結帳後,我們找到一家賓館兼洗浴中心,前台小姐見我們 眼生,口音也不似當地人,便獅子大張口,三人普通間120元。老張 和大李同她爭了半天未果,於是我們三人決定另找一家住宿處。那小 姐用一種輕蔑的眼光目送我們出門——後來我們才知,由於這裡已是 市郊,方圓數裡只這一家賓館。 <br />
賓館的斜對面是一家小飯店,我便提議吃過飯再說,大李就後悔 不該先把車放走,看這裡已是半個農村,只怕不好找住宿處。 <br />
這是一家很小的飯店,店主是個矮胖的中年人,言語不多。倒是 老闆娘很健談,見我們是外地人,問話更是多起來。大李老張就與她 吹說我們是來這兒參加國家重點工程的。又提到我,別看年齡小,重 點大學畢業呢!談得投機,老闆娘倒先問起我們,有沒有找到住處, 並說自家有一所房子,婆婆住一間,另一間空著,如我們不嫌簡陋, 一宿給十塊八塊的就行。 <br />
見已有了託身之處,老張大李高興,又要來一斤白酒,硬灌了我 一大杯。 <br />
老闆娘帶我們來到不遠處一座典型的農家大院。前院種著一些搭 著架子的蔬菜,豆角、黃瓜之類,一口壓水井。房子一溜三間,左首 是一小間,右首是一大間,中間是廚房。廚房有四個門,一個通前院, 一個通後院,另兩個分別連著左右房間。廚房裡很簡潔:一個許久未 生過火的放著一個大鐵鍋的灶台,一個漂著水舀子的大水缸,一個木 凳,上放著一個塑料臉盆,臉盆側方的墻上掛著一面鏡子,墻角堆著 幾塊木材和一把斧子,廚房正中懸著一盞度數不大的白熾燈。我轉到 後院,院中種著十幾株玉米,幾棵向日葵,還有一個小小的花池。拐 過去墻角有一個簡易的廁所。後院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棵根深葉茂的 老榆樹。 <br />
我們的住處就是右首這一大間。房間內也著實簡陋,一鋪大炕, 一個大衣櫃,一個小床頭櫃,上放著一台舊電視。 <br />
老闆娘簡單與我們介紹了房間內的器物,又聊起住在小間的婆婆, 說婆婆已六十歲了,本是個很勤快的人,因幾年前受了刺激,精神有 些失常,領著看了一兩年,見治不好,也就罷了。又說婆婆本有四個 孩子,一男三女,三女兒幾年前自殺死了,這時我見她有意無意向窗 外看了看那棵老榆樹……天已見黑,老闆娘便告辭,走到廚房時,向 我們說:“住這兒吧,這兒好。”然後我就又聽到一個同樣卻尖細的 聲音:“住這兒吧,這兒好!嘿嘿嘿嘿……”那小間的門開了,走出 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婆婆,一邊說,一邊呲著黃牙衝著我們笑。老闆娘 說:“見生人來,高興。”老張便逗那老婆婆:“這兒好哇?我們不 走,就住這兒。”之後老婆婆就一直是這一句話:“住這兒吧,這兒 好!嘿嘿嘿嘿……”而那桀桀的笑聲總讓人全身都有種顫慄的感覺。 看她對我笑的樣子,又讓我有一種奇特的感覺——或許在瘋子的眼中, 我們才是真正的瘋子。 <br />
老張大李簡單洗了一把就進了裡屋。我把毛巾搭在脖子上,從水 缸裡舀了水倒在臉盆中,這時我覺得酒意上涌,身體發虛,四處望望, 每一件事物似乎都泛著青光。我把一捧水淋到臉上,低頭看時,見到 雙手竟然發紅,再低頭看時,一盆水竟是血紅色! <br />
我身上的熱汗一下變成了冷汗,好在裡屋的電視聲讓我恢復了鎮 定,我仔細看了看盆中,似乎是水鏽,一定是水鏽!我不再想這件事, 飛快地洗了臉,把水潑到院中。把臉盆放到木凳上的一瞬,我抬頭, 就照見那面鏡子。 <br />
鏡中的我臉色慘白,兩眼布滿血絲。我從沒有如此清晰的看過自 己,甚至能看清鏡中我臉上的汗毛。分明鏡中就是另一個世界,但究 竟是我在照鏡子還是鏡中的人在照我?我皺皺眉,鏡中人也皺皺眉, 我眨了眨眼睛,鏡中人也眨眨眼,然後——鏡中人又向我撇撇嘴笑了 一下。就在這一剎那,我整個人竟僵在鏡子前,全身每一根毛髮都豎 了起來——因為,我並沒有笑! <br />
背後又響起了“嘿嘿嘿嘿”的笑聲,我再不敢照鏡子,匆忙走進 裡屋。 <br />
我想起了鬼。可我從不相信有鬼,我曾對那些我認為膽子很小的 人說,有什麼好怕的?就算真的見到鬼,頂多自己也變成鬼,那時大 家都是鬼,更沒什麼好怕的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人榮幸地見到了 真鬼,我自小對鬼的印象大多是——穿一身黑色或白色的衣服、披頭 散髮、臉色發青、指甲尖長……還有很重要一點,就是走路沒有影子。 那老婆婆,我倒真沒注意她在燈下有沒有影子。 <br />
我對自己說,一定是酒喝多了,都是幻覺幻想。 <br />
老張和大李看了會兒電視,陸續都睡了。我躺在靠門的炕頭,大 李居中,老張睡在炕裡。我因剛剛受了驚嚇,一時無倦意,便一個人 看電視。看著看著,電視中的人都變得奇怪起來,臉色發了青,每個 人都在盯著我看,向前一步似乎就能走出電視;音樂也古怪起來,變 得混亂不清;人語聲也越來越虛幻,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我越看 越心寒,當一個播音員瞪著我拼命說的時候,我關了電視。 <br />
我第一次閉上眼睛。朦朧間,就聽到關窗戶的聲音。我想,這樣 熱的夏夜,誰會去關窗子呢?一定是風刮的。可我忍不住還是張開眼 睛——那扇窗戶竟真的關上了,我藉著月光看了看,大李仍在沉睡, 老張鼾聲依舊。我坐起來,挪到窗前,推開窗子,窗外靜悄悄的,根 本沒有風。 <br />
可能是那見鬼的老太太乾的。我記起同老闆娘閒聊時,說這婆婆 精神失常之前,特別勤快。我又記起臨睡前,那老婆婆確實關緊了廚 房的前後門才進自己屋的。這樣解釋了,我便放下心。 <br />
我第二次閉上眼睛。又不知過了多久,被尿意憋醒,起了身,穿 過兩個門,來到後院。 <br />
月光黯淡了許多,我抬頭看那老榆樹,仍有種陰森的感覺。暗處 那幾棵向日葵在向我點著頭,空氣似乎也有了些許流動,我嗅到了海 邊特有的膻腥的氣味。這時,我猛然看到一個高大的黑影,從墻角廁 所裡直向我走過來! <br />
人?壞人?小偷?強盜?鬼?!一剎那我竟換了六七個念頭。跑? 喊?衝過去?! <br />
廁所離我只不過七八步距離,我還沒想清楚,那人影已從我身旁 走過。原來是老張!我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他一定也是啤酒喝多 了,起夜。 <br />
又一陣陰惻惻的風掠過,我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我忽然想起了什 麼,立時全身又沉入冰窖。不對!我起來時,明明聽到老張那沉重的 鼾聲! <br />
我晃了晃頭,證實自己不是在做夢。我又聽了聽自己心臟急速跳 動的聲音。 <br />
我發誓以後再不喝酒了!我對自己說。 <br />
回屋時,我關緊了門。 <br />
第三次闔上眼簾,心猶自狂跳著。 <br />
昏昏沉沉睡下,耳邊漸漸就已聽不到老張的鼾聲了。就在似睡非 睡之時,我突然感覺到有一雙冰涼的手在摸我的頭! <br />
“見他XX的鬼了!”我想大罵,卻根本喊不出聲。我想起身,全 身卻使不出一點力氣。“老張、大李,你們快起來啊!快來幫幫我!” 那一刻,從心底慢慢升起了一種恐懼的感覺,直到侵襲了我的全身。 <br />
我曾認為自己膽子很大。小時講鬼故事嚇小女孩,中學時領頭去 一個日本人修的廢棄的狹長水洞探險,再大些甚至一個人在正月十五 夜裡到荒山為死去的先祖送燈。工作以後?曾在農村與兩條半人高的 狼狗對峙……等等。我也從沒有過怕的感覺。 <br />
我感到靈魂竟一點一點的被吸走。 <br />
人能活著,是件快樂的事;人活著,又是件痛苦的事。 <br />
我又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決不是蚊子的聲音,那麼是歌聲,天 堂或地獄裡傳來的歌聲? <br />
我順著歌聲追出,出了窗子,就來到院中那棵詭異的老榆樹前。 <br />
我聽到一個女聲:“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好麼?”四下望去,仍 無半個人影。是老榆樹在說話?決不是! <br />
我想起,問道:“你是老婆婆的三女兒麼?一直都是你在搞鬼麼?” 沒有回答。 <br />
不答一定是說中了。我不再那麼恐懼,無論是人是鬼,至少我知 道了她是誰。 <br />
於是我身不由己地飄蕩,直到來到一座雲霧繚繞的橋前。 <br />
那女聲道:“如果你過橋,你就會失卻所有今生的記憶,但你會 有來生。如果你不過去,便同我一樣永遠是孤魂野鬼。” <br />
“這一定是傳說中的“奈何橋”吧?既然人鬼的命運都已被註定, 為何又給我們最後一個選擇的機會呢?” <br />
“如果我忘卻了今生的一切,來生便已不再是我,那來生又有什 麼意義呢?” <br />
“據說前生壞事做多了,會下地獄,反之會上天堂,是真的麼?” <br />
“為什麼你不過橋呢?” <br />
“為什麼我見不到你?” <br />
我一連串問了許多問題,但那聲音只回答了最後一個。 <br />
“你心中無鬼,又怎會見得到我?” <br />
我又問:“你為何自殺呢?其實在人世時,你連自殺的勇氣都有, 還有什麼事做不成呢?” <br />
“年輕人自殺,多為情苦;年老人自殺,多為子女不肖。你一定 是為情而死,並且寧願做鬼,也不願忘卻這段往事。對麼?”那聲音 突然反問:“你這一生,做過多少壞事,多少好事?” <br />
“好事?壞事?什麼是好事,什麼是壞事?” <br />
我迷茫起來。 <br />
小時拿放大鏡烤死不少螞蟻;活捉過一隻蒼蠅並放到蛛網上看它 如何被吃;後來拍死過數只蚊子、踩死過數只蟑螂……這能算殺生麼? <br />
小時到鄰家串門,偷藏起一個淺綠色的按釘;拔過別家菜地裡的 一個蘿蔔……這算偷盜麼? <br />
大學最無聊時,曾同時有三個女友,但只吻過而已,這算淫欲麼? <br />
…… <br />
我只能問:“好與壞、善與惡真有固定的界線麼?如我一樣的大 多數人,似乎並沒有機會做明確的好事與壞事。上天又根據什麼來評 判我們的一生呢?”“即使真的有標準來評判,譬如我做了許多好事, 又做過許多壞事,那麼我該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呢?” <br />
“如果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們一生中所做的事,豈非身不由己? 上天若要獎賞一個人,就只管放他到天堂;若要懲罰一個人,就儘管 帶他入地獄。制定善惡的標準豈不是多此一舉?”仍沒有回答。 <br />
生時有許多的不明白,沒想到許多連鬼也不知。 <br />
我曾問一信佛者,為何要吃素。他答:“人有感情,動物一樣有 感情。你吃他的肉,他來生都會恨你,找你報復。六道輪迴、因果報 應……” <br />
我問:“如果動物有感情,你又怎知植物就沒有呢?縱算辟谷, 水中也一樣有無數微小的生物啊?” <br />
“不是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麼?又何必做表面文章?” 我繼續問:“什麼是恨?什麼是愛?是不是他欠了我,我就要恨他? 我欠了他,我就要愛他?那麼緣就是債了?但是世上究竟哪一些屬於 我,哪些屬於他呢?如果分不清,又何來的‘債’字呢?”我又問: “如果真有輪迴之說,人變鬼,鬼再變人,人再為鬼。為什麼這世界 上的人數卻越來越多呢?多出來的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又問:“你 每日燒香拜佛,為的什麼?” <br />
答:“為修來世。” <br />
“佛家提倡四大皆空,你如此想法,豈不是貪念麼?”我不再問。 <br />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呢?” <br />
“我明白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所以你答不出。” <br />
一道金光射來,四周的一切剎那間全部消失。 <br />
我睜開雙眼,陽光正灑在我的臉上。 <br />
我聽見老張對大李說:“我六點就醒了。那老太太摸我的腦袋, 把我摸醒了。”大李對老張說:“那老太太挺有意思,半夜三更起來 給我們關窗戶。”見我醒來,老張笑著對我說:“昨晚啤酒喝得太多, 一宿起來三次。”我仰在炕上,呆呆地望著窗外那棵老榆樹。 <br />
突然,一個聲音從我頭頂響起:“住這兒吧,這兒好!嘿嘿嘿嘿……”<br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