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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念真跟他的師父

我的記憶力並不出色，但靠著常常回憶重要畫面，以下敘述應該大致正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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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念真生在九份金瓜石，那裡的人無不跟挖礦有關係，聚集了說著各式各樣腔調、混<br />
雜了許多地方方言的人，大家一起靠著礦討飯吃。當時所有人都很貧苦，某種程度也<br />
因為大家都半斤八兩的窮，而感情很好。<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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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裡，除了正在上小學的小孩子，大人幾乎都不識字，要與外地的遊子書信往<br />
返，得靠一位先生（忘了正確的稱呼，容我叫他--師傅）幫大家讀信、寫信。村子沒<br />
有富人，這位師傅雖然也得挖礦，但因為看得懂字、幫大家做文字溝通，因而在村子<br />
裡擁有崇高的地位。<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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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不挖礦的時候，很喜歡看雜誌。他訂閱了一大堆文藝春秋之類的東西，也看一些<br />
日本的武士道小說、偵探小說。除了文學，師傅的吸收新知能力超強，也很有實驗精<br />
神。當時盤尼西林（一種很經典的消炎藥）是很稀有的藥物，如果村子裡的人受了<br />
傷，傷口發炎，得靠「自然好」，時間往往拖了很久，有時傷口還會惡化。看醫<br />
生？不都說了大家都很窮嗎，當然是看個屁。<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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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總要解決，那師傅單單看了雜誌上對這種藥物的介紹，想了想，就命令村子裡的<br />
人湊錢從外地亂買了一堆盤尼西林回來。買回來了，亂打藥可是會出人命的，於是師<br />
傅叫自己的兒子把屁股挺起來，讓他先打一點點看看。過了許久，兒子的傷口比較不<br />
痛了，也沒什麼過敏反應，於是------，「這個藥不錯！」師傅結論。他立刻發出消<br />
息，請每個受傷的人都輪流過去讓他打一針。聽起來很恐怖喔！<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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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當時，師傅可是什麼都可以搞定的萬事通，大家都仰仗他。村子裡的大老粗請師<br />
傅寫信時，常嚷著：「師仔！你就跟他說，幹你娘咧你這個夭壽孩子出去工作都這麼<br />
久了，半毛錢都沒有寄回家，啊再不寄錢回來，兩個弟弟就沒辦法去上學啦！實在有<br />
夠不孝！是要把我活活氣死！」師傅點點頭，一邊寫著一邊複述：「吾兒，外出工<br />
作，辛苦了，但家裏經濟拮据你也很清楚，如果你領了薪水，別忘了家中還有兩個弟<br />
弟要唸書，寄點錢回家吧。你離鄉背井，還請多多照顧自己。父字。」抬起<br />
頭，問：「是不是這樣？」<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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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就是這個意思啦！」大老粗眉開眼笑，也許臉還紅了。大抵如此。<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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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素有威嚴的師傅叫村子裡所有的小孩在廟口集合，要大家乖乖坐好，寫一篇<br />
「請外婆到九份吃拜拜」的邀請信，他要檢查。小孩子哪敢反抗，全都開始寫。寫完<br />
了，師傅一個一個看了。第二天，師傅把正在玩的吳念真叫了過去。師傅說，他不是<br />
真的要大家寫信邀請外婆，而是想看看這些小孩子裡誰的文筆最好。那人就是吳念<br />
真。<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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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師傅會老，會死掉，那一天到的時候，就由你幫村子裡的人讀信、寫信，知<br />
不知道？」師傅嚴肅地看著吳念真。我想當時吳念真一定很迷惘、卻也很驕傲吧。後<br />
來師傅開始教導吳念真寫信的基本禮儀、常用語法等等，也讓吳念真試著替村人讀信<br />
（將文謅謅的字眼，用大家都能理解的用語說清楚）、替村人寫信（也發生了不 少趣<br />
事）。村子裡的人甚至湊了一筆錢，買了一隻鋼筆送給吳念真，意義自然是要吳念真<br />
好好地繼承這份神聖的責任。。<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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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吳念真的鄰居家收到了一封信。事情是這樣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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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鄰居大嬸的女兒，為了貼補家用，跟很多村子裡的女孩一樣，國小畢業後就去都<br />
市裡當工廠女工，過了幾年，再去茶室或酒家上班賺取更多的錢。在當時雖然很多人<br />
都是這樣，卻仍是逼不得已。<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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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孝順的女兒，某天帶了一個在茶室認識的男人回家，說要結婚。女兒認識了不嫌<br />
棄她工作與出身的男人，應該替她高興，但大嬸還是難過地說，媽媽知道妳辛苦，但<br />
家裏真的需要妳這份薪水，妳能不能再多辛苦兩年？兩年過後，再結婚好不好？女兒<br />
大哭一場後，回到都市後與男人分手，繼續在茶室裡陪客。<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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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年，女兒又帶了一個彬彬有禮的男人回家，喜孜孜地說要結婚。不料，那位大<br />
嬸還是難過地說了同樣的話，諸如弟弟妹妹們都還在唸書，還是需要她那份薪水，希<br />
望她女兒可以再辛苦兩年……<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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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都活在希望裡的女兒痛苦異常，在大哭中答應了她的母親。與那位深愛她的男<br />
人回到都市後，提出了分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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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很多天，鄰居大嬸收到了一封來自那男人的信。師傅去挖礦了，於是換吳念真出<br />
馬。<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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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念真說，他忘了那封信精確說了什麼，有些艱澀的用字他也看不是很懂，但他清晰<br />
地記得六個字，叫「虎毒尚不食子」。當他將這六個字原原本本唸了出來時，那位大<br />
嬸發瘋地地跑去撞牆，淒厲地哭喊她也不願意這樣啊、實在是生活所逼之類的話。<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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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念真的媽媽跟一些圍觀的三姑六婆都傻眼了，奮力阻止大嬸撞牆自殺後，趕緊<br />
說，吳念真應該是唸錯了意思，要大嬸等到正港的師傅出馬讀信再說。<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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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眼巴巴盼著師傅從礦坑回來，立刻把信奉上，師傅有條不紊地唸了起來：「我很<br />
喜歡你的女兒，雖然現在因為種種現實原因無法在一起，真的非常遺憾，貧窮不是妳<br />
願意的，我也能體諒妳的處境，如果將來還有緣份，希望還是能跟你的女兒在一。<br />
起。」念完了，完全傻眼的吳念真被他爸毒打了一頓，罪名是亂讀信。<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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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幾天，屁股爛掉的吳念真正眼都不看師傅一眼，遠遠看見就避開。直到被師傅叫<br />
住，拉到一旁。 師傅說，你讀的內容沒有錯，但那樣讀只會白白傷了大嬸的心。既然<br />
兩人都已經分 手了，是既定事實了，不如把內容圓一下，最後只要把「意思傳達出來<br />
就好了」。 （其實，我必須吐槽，那意思一點都不對）。當時年紀還小的吳念真雖然<br />
不是很懂，但還是勉強領受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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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礦坑塌陷。， 師傅走了。 吳念真哭得不能己。， 他說，他這輩子就看過這<br />
麼一個真正的「知識份子」。師傅讓吳念真知道，所謂真正的知識份子，是自己的知<br />
識貢獻給知識比他低的人， 而不是反過來利用知識，去掠奪知識比他不足的人。他的<br />
一生中，就只有當年亂打盤尼西林的師傅符合這樣的標準。我想，這就是一顆柔軟的<br />
心吧。 當然這是吳念真心中的知識份子典型。